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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5 00:00:00小林泰三
译林 2024年4期

客人来了。我来到事务所的门口迎接,却发现来的是“空白”。

没有什么比和空白说话更麻烦的了。

“不设置外表是有什么原因吗?”寒暄过后,我开口问。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非要说的话,只是觉得外表没有什么意义。”我接收到了对方发来的文字消息。看来这位也没有设定声音,恐怕性别也是。

“好吧……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对方发来一串十几位的数字,是乘客编码。我吃了一惊,这位连名字都彻底空白化了。

搜索这串数字可以访问这位空白的本体数据。当然,如果私人数据库设置为禁止访问,那就另当别论了。但是我没有搜索,我从来不想知道这个世界居民的本体。

我给空白发来的编码设置了备注名“无名氏”,我的账户自动扣除了1魔点。从今往后,这个人对我来说就叫无名氏。

“您刚才说外表没有意义是什么意思?没有外表不是有很多不便吗?”

“我以前也设置了外表、声音、名字和性别,每样我都花了不少工夫用心挑选,希望给别人留下好印象。想到身边的人看到的都是这个外表,我会有种满足感。可是,我后来意识到,其实别人根本不在意我设置了什么样的外表和名字,他们只会按自己的喜好给我加上外表、声音和备注名。从那以后,我就觉得花心思设置那些东西非常愚蠢。”

“嗯,确实有人会这么做,甚至把其他人全都设置成年轻异性。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我现在就不大给人设置备注名,每认识一个人都要设置那些其实也很麻烦,还不如就按对方想要的样子来。”

“(叹气)如果像你这样的人多一些,我也不会放弃外表吧。”

“总之还是简单设置一下吧,不然太别扭了。”

“你那边随便设置一个吧。”

对方似乎有过不开心的回忆。是恋爱受挫?爱慕对象对自己的外表不满意吗?

我给无名氏设置了年轻女性的外表。本来考虑要不要加一副眼镜,想了想还是算了。服装选了略为紧身的西服来突显胸部,声音语调适中,金色略卷的长发,蓝色眼睛,身材略矮,对我说话的方式是率真。最后把备注名改成了“爱丽丝”。

这位客户的真实模样也许是86岁的男性,体重150公斤,名字说不定叫猪熊权左卫门,但既然是工作,还是年轻女性比较赏心悦目。

这些设置总共花费了8魔点,我把这笔费用作为必要的经费。

空白闪烁了片刻,完成了变身。

“就这样吧,完美。”我向爱丽丝微笑。

“是什么样的外表?”爱丽丝的笑容略显妖艳。

我微调了表情,她的笑容变端庄了。

“秘密。”

“你这个外表,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真实的你?”爱丽丝仔细观察着我的脸,像是要在我脸上开个口子。

我有点儿害羞。

“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的?”

“嗯……”爱丽丝的手指在脸颊上点了点,不过只有我能看到,“像电影里的侦探。”

“那就对了。这个外表也有宣传作用。”

“那就是说,这个外表和真实的你是有差别的?”

“这也是秘密。”我向爱丽丝挤了挤眼说,“那么,委托的内容是什么?”

“阻止‘世界’崩溃。”爱丽丝微笑着说。

“对不起,能再说一遍吗?我好像听成了‘阻止世界崩溃’……”

“你没听错。照现在这样下去,‘世界’的机能很快就会瘫痪。”

在星系间飞行需要花费极长的时间,宇宙飞船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人们甚至会忘记发射时的事。

载人飞船面临的一大问题,就是乘客必须度过的漫长岁月。如何才能打发这些时间呢?当然,随着医学进步,人类的寿命也在延长,但这并不能解决问题。几百号人被塞在狭小的飞船里连续飞行好几个世纪,这种事想想都难熬。

一个办法是在飞船里制造足够的生活空间。但是,要让几百人都舒适地生活,需要的空间太大了。将这么大的飞船送去其他星系,太耗能了。

于是科学家提出了更简单的解决办法。乘客之所以忍受不了飞船上的单调生活,是因为保持清醒。如果全程处于沉睡状态,那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这就是科幻小说中司空见惯的人工冬眠。

通过向体内注射各种化学物质,精密地调控体温、脉搏、呼吸等生理参数,从而实现人工冬眠的实验在动物身上很快取得了成功。虽然开始时的成功率不足10%,但很快就提高到了99%。

然后就是人体实验。在志愿者中挑选实验对象,先安排一周时间的短期睡眠,结果没有任何问题。接下来为期一个月的实验也没有问题,然后是一年。

一年的实验看起来也没有问题,但实验者苏醒以后却显得很迷惑,感觉一切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医生和科学家提心吊胆地问:多久以前?实验对象则认真地回答:一年以前。

大家当时都笑了,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后来人们才意识到,这其实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因为从两年的人工冬眠中苏醒的实验对象竟然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

日常生活中,不可能好几年不接触自己的名字。就算是一个人生活,一年里也会有好几次回想自己名字的机会。但是,冬眠的人不会回想自己的名字。他们有时也会做梦,但那些梦都是荒诞无稽、毫无逻辑的。而梦本来就是以记忆为原料产生的,它不会生产新的信息。

人类的大脑容量有限,所以会将不重要的记忆自动消除。所谓不重要的记忆,就是很少使用的记忆。所以凡是想要记住的东西,只要反复记忆就行。多次有意识的记忆,大脑系统会将之判断为重要记忆,也就不容易忘记。有好记性的人,其实并不是脑容量大,只是擅长消除无用记忆而已。

记忆消除主要在睡眠中进行。所以如果持续沉睡许多年,记忆就会逐渐丧失,不管是重要的还是不重要的记忆。如果沉睡一个世纪,大脑恐怕会变得一片空白。

乐观的人们不认为这是多大的问题。没有必要将一切都储存在大脑里,我们有各种代替大脑的记忆装置。只要利用这些装置,等乘客们苏醒之后再慢慢教育就行了。

但是,这样真的可以吗?如果冬眠前的记忆全被消除了,那一个人的人格还是连续的吗?冬眠前的人格彻底消失,醒来的乘客都变成了徒具成人身体的婴儿。那样的话,把人送去冬眠旅行岂不是等于杀人?

于是长途载人飞行计划搁浅,人类被迫放弃了飞向宇宙的希望。就在这时,有位科学家找到了解决办法。在睡眠中让大脑的一部分保持清醒并非难事,而刺激清醒大脑的特定区域,便可以让大脑做特定的梦。严格来说那不算是梦,而是通过精密控制的电子信号让人体验到的虚拟现实。于是,乘客们便可以一边冬眠旅行,一边进行日常生活。

让人像看电影一样体验预先设定的程序当然也可以,但如果自身的自由意识无法参与其中,就会产生极大的精神压力,所以必须让程序和乘客的意识产生互动。另外,虚拟现实中也需要其他人的参与,否则单独的个体恐怕会丧失交流的能力。为了能和其他人交流,一种办法是用计算机生成无数虚拟人格,但这个办法很快就被否定了,因为耗费的计算资源过于庞大。更简单的办法是让乘客们自己相互交流,也就是把所有乘客的虚拟现实进行共享,乘客们可以在一个共同空间中自由交流。也就是说,星系飞船既是冬眠飞船,也是一座城市。

由于全员共享一个虚拟世界,所以这个世界不能太怪异,只能模拟真实世界。这样才能让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安心生活。

这里的居民就把这个虚拟世界称为“世界”或“城市”。原则上说,“世界”可以具有无限种形态,但因为计算资源的限制,同时考虑到居民的精神压力,“世界”基本上都采取了最基本的城市形态。另外,“世界”的物理法则也模仿现实。这倒不是说连相对论和量子理论都能完美再现,为了节省计算量,“世界”基本是在牛顿力学的框架中运行的,而且没有模拟大气中的每个分子,只采用了古典的统计力学和流体力学的方程。动植物当然也只做了外表的模拟,内部构造能省则省。尽管有这么多简化,但它足够让其中的居民产生错觉,认为这就是日常生活的世界了。

“世界”运行得很完美,但居民还是有抱怨:难得是虚拟世界,却一切都按照现实模拟,也太没意思了。最好能加入超现实元素,哪怕一点点也好。

分析结果显示,如果无限制地接受居民的要求,不断引入违反物理法则的现象,计算资源转眼就会耗尽。不过,如果加以一定程度的控制,倒也不是无法实现。具体而言就是,居民如果要使用超现实的能力,也就是魔法,需要消耗魔点。魔点可以储蓄,也可以向他人转账。每个居民每周自动获得1魔点。

在天空飞翔每分钟消耗1点,点石成金每次消耗10点,瞬间移动50点。一开始,人们随意使用魔法取乐,但是很快发现魔点的消耗量远远大于产生量,所以逐渐没有人会浪费了。到后来,居民更是把魔点代替货币使用。

魔点具备理想货币的特征。它本身具有一定的价值,因此很难发生极端的通货膨胀或者通货紧缩。如果出现发生通货膨胀的趋势,居民们就不会将魔点当作货币使用而会直接使用魔法。比如,如果一顿饭要消耗10点,那么大部分居民都会使用2点凭空生成一顿饭。这样一来,魔点的消耗抑制了流通量,通货膨胀便可以消除。相反,通货紧缩的时候,居民们又会停止使用魔法,流通量增加,魔点的价值就会降低。

除了魔点,还有其他节约计算资源的系统,“缓存”就是其中之一。

现实世界中,一个人采取某种行动时,立刻就会产生反馈。比如用锤子敲玻璃,玻璃当场就会碎裂掉落。但是,在“世界”中,情况却没有这么简单。某个人决定用锤子敲玻璃的瞬间,计算机捕捉到大脑运动区域的兴奋,将之反映到虚拟现实中——移动手臂、抓起锤子、敲向玻璃。如果仅仅如此,也不会费什么大力气,但实际上却有其他麻烦的问题。手臂、锤子、玻璃全都是“世界”中的东西,它们和其他居民也存在相互作用。比如附近有其他居民的时候,就必须通过计算,呈现出他们眼中敲碎玻璃的景象,模拟出玻璃破碎的声音。

这些细节必须加以考虑。“世界”是连续的,必须符合逻辑。每个人的体验之间如果有矛盾,“世界”就会逐渐分化,最终无法成为一个统一的世界。计算资源也会因此枯竭,居民们被扔进虚无。

但是,如果一切都在计算之后再反映到虚拟现实,那响应速度会很慢,会有一种慢镜头的感觉。想要敲玻璃,但是几秒钟之后手才开始动,敲击的瞬间一切又都停下来,隔了几秒钟玻璃才会碎裂,然后再听到声音。为了这个计算,停止的不仅仅是当事人,毫无关系的所有居民都会同时发生这样的现象。当然,如果有足够的计算资源,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但是如果飞船有那样的空间和载重量,还不如建一个现实的居住区。

应对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缓存系统。每个居民都有一个缓存,从某一个居民的角度看,缓存相当于“世界”的拷贝,而从“世界”的角度看——也就是在其他居民看来——缓存是那个居民的拷贝。

当某人用锤子敲玻璃的时候,抓住锤子、敲碎玻璃、发出声音,这一系列事件就在他的缓存中发生了,而且周围的居民受到惊吓,都来看他。但是,这都只是当事人自己的体验,在“世界”中其实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在周围人眼中,当事人还没有碰到锤子。如此一来,缓存只需计算当事人的体验,便可以迅速做出反应。

接下来,缓存会将自身内部发生的事情传递给“世界”。“世界”花费数秒进行计算,生成玻璃破碎这一事件。这时候每个人的缓存接收到这一事件,各自重现玻璃碎裂时的情况。到这时,周围的居民才真正看到了玻璃碎裂。

此时,当事人和周围居民的体验之间存在几秒乃至十几秒的时间差,不过缓存会在后台进行时间调整,几分钟后便可以消除这个差距。而且,缓存与缓存之间、缓存与“世界”之间发生的小摩擦也会被抹平。比如A敲碎玻璃的时候,在A的缓存中,附近的B听到声音,吃惊地回头看向A。但是,如果实际上B当时正在想事情,没有注意到声音,则B在A的缓存中就会被处理为回头看了看,然后失去兴趣,把头转了回去。这样的处理会在A、B双方都不注意的情况下进行。

“世界”的稳定就是依靠这些看不见的系统得以维持的。

“‘世界’的机能瘫痪,具体是指什么呢?”我有点不知所措。

“就是字面意思。眼下计算资源正在枯竭,而且枯竭的速度非常可怕。照这样下去,‘世界’几天之内就会停止运作。”

“等等,你这样说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我挠着头问。

“当然能。”爱丽丝露出柔和的微笑。

“第一,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第二,在这件事中,你的角色是什么?第三,你要我做什么?”

“关于第一个问题,只要多加注意,谁都会发现。”

“我就没发现……”

“你看看窗外。”

我打开窗户,外面还是一如既往充满活力的都市景象。

“窗外怎么了?”

爱丽丝站到我和窗户之间,甜美的发香骚动我的鼻腔。“看到那个了吗?”她指向大楼间的空间,我这才看到那里飘浮着线头一样的东西。如果不是她的指出,我会把那个当成飞蚊呢,虽然“世界”里不可能有飞蚊症。

我吟诵咒语启动魔法,“望远,10倍。”

线头一下子变大了。当然那不是线头,而是裂缝,时空上的裂缝。裂缝的两侧,物体的位置略微错开。裂缝有一定的宽度,而且似乎正在扩大,里面是一片虚无。

“那是什么?”

“因为计算资源逐渐枯竭,运算速度跟不上的地方就会产生裂缝。”

“只有一处?”

“目前为止发现的裂缝数量是153045。”

“真的?”

“现在变成153046了。”

“情况不乐观啊。”

“没错。”

“那第二个问题呢?”

“我指挥大家找出这个事件的原因并加以解决。”

“你是谁?”

“我是评议员。”

“什么评议员?”

“‘世界’评议会的评议员。”

我抱着头坐到椅子上,“那是什么东西?不,你不回答我也猜得出来。它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一开始就存在。”

“一开始?”

“‘世界’诞生的最开始。”

“为什么保密?”

“并没有保密。”

“那……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因为你没有去查吧。你查过吗?”

“没有……不过仔细想想,有个维护‘世界’正常运行的组织也很正常。”

“明白了?”

“第三个问题呢?”

“我想请你帮我。”

“找出这个事件的原因并加以解决?”

“对。”

“我要是说不愿意呢?”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为什么?”我瞪圆了眼睛,“就因为我是侦探?但就算是侦探,我也有选择工作的权利……”

“因为你是非常任评议员啊。”

“我是什么?”

“非常任评议员。”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从‘世界’诞生的时候开始?”

“不是。30分钟前任命的。”

我叹了口气,问:“怎么辞职?”

“我辞退你就行了。”

“就算我要求你辞退我也没用吧。为什么选我?”

“因为你是侦探。”

“你看过我破案子?”

爱丽丝摇摇头说:“因为你是‘世界’里唯一的侦探。”

“是吗?那我还挺闲的……”

“这里基本上没有犯罪。本来有犯罪倾向的人也不会被选为乘客,不过主要还是因为这里是个人工社会,所以也没有警察。要说具备警察功能的,可能只有你了。”

“报酬呢?”

“只有名誉,但经费可以任意使用。”

“可以随便用魔法?”

“怎么可能,需要我的认可才行。”

我考虑了一会儿,觉得在办公室干坐着也不会有案件发生,说不定这是个让我发挥侦探才能的机会。

“好吧,我接受。”

“我说了,你没有选择权。”

我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爱丽丝,“评议会打算采取什么对策?”

“照这样下去,资源会枯竭,所以很快就会限制使用魔法。”

“不发放魔点?”

“是禁止魔法本身,不管有多少魔点都一样。”

“这会引起混乱吧,导致金融危机。”

“魔点作为货币的价值继续保留。”

“魔点的价值建立在可以使用魔法上。如果魔法被禁,魔点肯定会暴跌的。”

爱丽丝耸耸肩,“经济问题没什么大碍。‘世界’崩溃的话,可就不是这点小事了。你喜欢在狭窄的冬眠舱里过上好几个世纪?”

“原来如此,那确实无趣。”我靠在桌子上,“那么,我首先应该做什么?”

“思考,换句话说,推理。”

“计算资源正在枯竭,这一点没错吧?”

“嗯。”

“那么,首先调查计算机在做什么。列出所有程序,挑出占用资源时间或者量过多的程序。”

“要能这么做就不用麻烦你了。”

“不能吗?”

“被管理员禁止了。”

“管理员是谁?”

“是一个用来登录系统的账号,原本所有评议员都知道密码,但现在密码不知被谁改掉了。”

“管理员账号啊,真厉害。”我吹了声口哨,“有什么特权?”

“这个以后再慢慢告诉你。”爱丽丝故弄玄虚道。

“也就是说,评议员中有人修改了密码,让其他人无法登录?”

“有这种可能性。当然也可能是被黑客破解了。”

“每个评议员都能自由修改密码,这种设计有问题吧?也许某个人会为了应对突发事态而修改密码,但那个人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密码不就永远无法找回了吗?”

“要让别人无法登录的话,密码必须每24小时修改一次,不然就会恢复初始密码。”

“真不知道该说这样的安全系统是强还是弱。如果不能登录系统,就不知道每个人都在做什么了。干脆把所有评议员关起来监视得了。”

“谁来监视?而且监视到的只是个人的缓存,没法知道本体到底在做什么……你在怀疑评议员?”

“不是。至少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种可能性极小。”

“什么意思?”

“做这种事没什么好处,除非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但与其在那种可能性上想破脑袋,不如寻找更合理的解释。”

“比如说?”

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很难想象会有人为了找乐子干出这种事。如果把这视为犯罪,犯人需要很精妙的手段,而且要冒很大的风险。费这么大的力气让“世界”瘫痪,谁会从中受益呢?犯人的目的是什么?用的又是什么方法?

“来自现实的干涉……”

“你说什么?”

“当发生的事不能以‘世界’内部的常识推断的时候,就该考虑是否存在来自物理层面的攻击。说‘攻击’可能太过了,就说干涉吧。”

“但是,现实世界里应该没有任何人呀。”

“你检查过吗?会不会是有人入侵了飞船或是哪个乘客自行苏醒了?裂缝产生在物理层面要比产生在‘世界’内部容易得多,不是吗?”

“是有可能……”

“没时间了,只能从最可疑的地方入手。必须进行物理层面的调查,立刻组织调查队吧。”

调查队由爱丽丝和我两人组成,她主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确实,人越少秘密泄露的可能性越低。但是,只有两个人,我们还是有点心虚。

虽然说是去物理层面,但并不是非要苏醒不可。突然中断人工冬眠,精神和肉体都会产生极度的疲劳,而且再次进入冬眠需要许多麻烦的操作。

我们要保持着冬眠状态,进入现实世界。换句话说,我们要在现实世界中进行虚拟活动。

爱丽丝吟诵咒语,眼前出现了一扇通往现实的门。爱丽丝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它。

门里是阴暗狭窄的走廊,是从飞船中央的仓库里往外看到的情景。我们两个慢慢走进走廊,现实世界平滑地包围了我和爱丽丝。

我摸摸墙壁,和记忆中的墙壁一样。

我的五感此刻连接着可在飞船内行动的机器人。用机器人的身体代替自己的肉体,可以获得一种亲自在飞船里行走的感觉。身边的金发女人应该也是个笨拙的机器人,只不过在视觉上被处理成了人类的模样。

“真安静,果然没人吧?”

“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要准备好武器。”我条件反射地吟诵起咒语。

我手中出现了一个直径15厘米左右的黑球。这是针弹,我的意志可以使它爆炸。一旦爆炸,数百万根针就会以超音速向四面八方发射出去,将周围的物体全部击碎。距离爆炸点10米以上,针就会完全消失,因此不会扩大破坏范围,是被包围时杀敌的最好武器。

“你在搞笑吗?”

“怎么了?”

“你那个炸弹,现实世界里可没有。”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确实,这是虚拟现实中的东西。虽然我和爱丽丝可以看见它,但现实的走廊中并不存在这样的东西。虚拟的武器只能对付虚拟的敌人。

“花了我100点呢!这能算是必要的经费吧?”

爱丽丝摇摇头,“不能,你自己承担。”

我骂骂咧咧地把炸弹塞进怀里。

我们附体的机器人没有搭载武器,因为没人想到飞船里会需要武器。如果遇到敌人,只能用身体去撞。不过好在我们是虚拟的,就像虚拟的我们无法用虚拟武器攻击现实的敌人一样,现实的敌人也不能用现实武器攻击虚拟的我们。

不对,等等……

“爱丽丝,立刻去检查冬眠舱!”

“嗯?”

“睡在那里的我们毫无防备!”

冬眠舱和以前科幻电影中出现的不同,没有透明的盖子,而像一口金属棺材,不能直接检查内部的情况,需要打开舱中的摄像头才可以看到。

我们走到入口附近第一个冬眠舱。

“奇怪,”爱丽丝指指冬眠舱上的显示器,“这数值不对啊。”

我打了个寒战,“如果这个数字正确,那说明里面的人已经死了。”

爱丽丝伸手去按摄像头的开关。

我条件反射般地抓住她的手腕。

“怎么了?”

“如果里面的人真死了,你想怎么办?”

“真死了就糟糕了,所以要确认啊。”

“先想想如果真死了该怎么办,然后再开开关。”我放开了爱丽丝的手腕,怕她感觉到我的颤抖。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爱丽丝想了想说:“那就把所有冬眠舱都检查一遍。”说完,她打开了开关。

这一次我没来得及阻止。

“哇!”爱丽丝惊叫起来。

冬眠舱里惨不忍睹。显然计算机没有任何保存尸体的方案,适合人体的环境对分解尸体的微生物来说也非常适合。尸体内部的东西膨胀得挤了出来,菌类大量繁殖。

“冬眠中的死亡并不奇怪,”我努力保持冷静,“奇怪的是没有人发现这件事。为什么计算机没有把乘客的死亡通知我们?”

“应该有警报。只是大家都在睡觉,没人听见。”

“就算在睡觉,向大脑的感觉区发送信息也是很简单的……我明白了,计算机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它的程序里没有这个设定而已。”

“为什么不设定程序把乘客的死亡通知其他人呢?”

这时,我相信自己掌握了事件的全貌。

“程序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一般来说,如果身边的人死了,其他人马上就会发现。”

“什么意思?”

“这场旅行开始以来,你发现有人死了吗?”

“没有。”

“我也是。就我所知,这趟旅程里一个人都没死。”

“因为‘世界’是安全的。就算发生事故,那也只是虚拟的事故。”

“但是事故在‘世界’之外也会发生,比如生病、衰老。而‘世界’将它们延后了。”

“你想说什么?”

“刚才你说把所有冬眠舱都检查一遍,那现在就开始吧。”我将手伸向旁边的冬眠舱。

冬眠舱突然消失了。不是一个,所有的都同时消失了。

“什么?怎么了?”爱丽丝惊叫起来。

我打量四周,消失的不只是冬眠舱。设备、走廊、灯光,飞船里的东西全都消失了,变成了空无一物的纯白房间。我们和现实的联系突然被切断了,回到了虚拟现实当中。

我吟诵咒语,试图恢复与现实的连接,但是没有用。

有什么东西在阻挠我们。

“爱丽丝,立刻召集全体评议员,对方已经发现我们了。我撤回之前的判断,”我咬住嘴唇,“犯人恐怕就在评议员中间。”

房间里有12个人,其中两个是我和爱丽丝,剩下的全都是“空白”。当然,这不是他们故意的。他们每个人应该都按自己的意愿设置了外表,但我故意将他们设置成了空白。至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我想尽可能避免将他们当成人类。

“事情真的已经解决了?”空白中的一个问。

“‘已经解决’这个说法有点过了,现在一个问题都没少,但是离解决也不远了。”

“别绕弯子了,说结论吧。”

“好,”我站在房间中央,一边看着周围的空白,一边开始说,“我和评议员爱丽丝调查了现实中的船舱。”

“你们解除了冬眠?”

“不,是依附在飞船内的机器人身上。”

“你应该注意自己的措辞。你们调查的不是现实,而是复制了现实的虚拟。”

“两者的差别没那么重要,应当注意的是我们在那里发现的东西。”

“有偷渡客?”

“有尸体。”

房间里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评议员缓过神来问:“那是乘客的尸体?”

“是的。”

“我们没有收到乘客死亡的消息。”

“的确如此。‘世界’的系统存在很大缺陷,设计者做梦也没想到我们会发现不了乘客的死亡。”

“为什么我们没有发现?”

“因为没有死亡的迹象。在现实世界中,死亡的生物一下子就能被分辨出来——丧失生命体征,停止活动,开始腐烂。但是,在这个世界中,死者还在继续活动,不会僵硬也不会腐烂。”

“现实也好虚拟也好,死者就是死者,没有意识就不会活动。”

“这样的想法恰恰就是盲点。现实世界的常识在这个世界并不通用。”我略微停顿了一下,“冬眠系统随时监控着乘客的身体状况,通过药物或者手术治疗疾病。但是,应该也会有人因医治无效而死亡。在现实中,重症患者基本上都会知道自己在生病,而这个世界将不重要的知觉都阻断了,即使自己病入膏肓也有可能发现不了,照常生活。”

“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是病重和死亡完全不同。”

“请听我说完。假设重症患者在某个时间点上死亡了,在现实中,应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死亡,而在‘世界’中,直到死亡的那一刻,这个人都在进行日常生活。当然,大脑机能应该会逐渐衰弱,但是由于五感、记忆力、运动能力都是由计算机负责的,所以这种衰弱并不会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来。然后,大脑的死亡会突然来临,但不会被周围的人注意到。”

“你是说缓存?”

“是的。系统为了保持每个人行动的连续性而不断生成缓存信息,即使乘客的大脑活动停止了,缓存还是会制造出乘客在活动的样子。”

“但是,那应该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那是人活着时的情况。系统是每隔几秒钟监测一次大脑活动吧?在没有发现任何反应的时候,就会生成缓存来延续之前的活动。”

“程序会这么蠢吗?”

“不是蠢,只是判定规则过于简单而已。”

“但这明显是漏洞吧。”

“也可以这么说。预想中这个功能只会持续几秒钟,现在却延长到了几小时甚至几天,于是耗费了大量的计算能力和存储容量。”

“也就是说,你认为最近计算资源急剧枯竭是因为死亡乘客的缓存失控?”

“是的。”

“有证据吗?”

“冬眠舱中的尸体就是。”

“那只不过是你们的一面之词,我们也需要确认。”

“很遗憾,已经确认不了了。”

“为什么?”

“因为依附在机器人身上进入现实的做法已经被禁止了。”

“谁禁止的?”

“大概是导致计算资源枯竭的犯人吧,对方害怕我们得到更多的证据。”

“你的话前后矛盾。你刚刚说计算资源枯竭是因为缓存失控。”

“是的。”

“那怎么还有别的犯人?”

“没有别的犯人,犯人就是失控的缓存本身。”

“你是说缓存有自我意识?”

“恐怕是。”

“缓存只是程序,没有智慧。”

“可以这样断言吗?缓存的任务是展现与实际人类无异的行为给周围人看。如果为了这个目的无限制地获取计算资源,那不就能无限接近人类了吗?”

“拷贝终究是拷贝,不能说是真正的智慧。”

“你能说出本体和拷贝的区别吗?别忘了,拷贝和本体一样可以通过图灵测试。如果说拷贝没有智慧,那就等于说人类没有智慧。”

“只要和智慧生物表现出同样的行为,就可以视为有智慧?”

“不是视为,而是的确有智慧。”

“我们的敌人就是具有智慧的缓存吗?”

“敌人?”

“对方隐藏自己的身份,擅自干涉我们的系统,这是明显的敌对行为。”

“对对方而言,这也许只是一种紧急避险。我们不知道制造一个人格需要多少计算资源,但这艘飞船的计算机系统并不是为了制造人格而设计的,所以那个人格必然侵占其他方面的资源。它只要存在,就在浪费我们的资源。为了生存而消费资源,这是包括我们在内的一切生物的共同特征。”

“生物消费的资源可以再生,但是这艘飞船的计算资源不能。”

“既然有智慧,对方应该也意识到这一点了吧。它也会意识到,如果自己的存在被我们发现,就会被清除。”

“这是当然的。它和我们绝对不能共存,赶快把失控的缓存删除吧。”

“怎么删?现在无法登录系统。”

“这也是失控缓存做的?”

“恐怕是。”

“为什么缓存能做到这种事?乘客当中能够登录的也只有我们评议会的成员而已。”

“缓存之所以能够登录,”我用锐利的眼神逐一打量评议员,“是因为它正是评议会的成员。”

“荒谬!你是说缓存冒充成评议员了吗?”

“不是冒充。所有评议员的缓存也都是评议员,一直以来都是。”

“不可能。”

“但这就是事实。只要系统正常运转,缓存和本体并没有区别。本体在冬眠,缓存作为分身在‘世界’中活动。如果设计者觉得没必要另做一套接口来给评议员登录系统的话,这也就不奇怪了。”

“岂有此理,这完全是设计者的责任。”

“如果我们的讯息抵达地球的时候设计者还活着,追究责任也不是不可能。当然,还有法律时效的问题。”

“所以说现在能登录系统的只有那个失控的缓存吗?”

“是的。”

“这件事刻不容缓。计算资源还在枯竭当中,‘世界’即将崩溃,系统也在敌人的掌握之中。对方接下来会干什么?”空白们讨论了起来。

“在这里讨论不好吧。如果侦探是正确的,敌人现在就在房间里。”

“对啊,首先要把敌人找出来。”

“但是怎么找?只有敌人能够登录系统。”

“集思广益,也许会有什么办法。”

“可是在这里讨论很愚蠢,一切都被敌人看在眼里。”

“那要去哪?不管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敌人都可以自由地监视我们。”

“各位,请冷静!”爱丽丝不耐烦地叫起来,“没时间争执了,敌人已经知道自己暴露了,很可能会采取措施保护自己。”

“怎么办?如果敌人以自己的生存为第一目标,决定把碍事的我们全部清除呢?”

“谈判怎么样?我们和缓存之间缔结条约,承诺互不危害?”

“没有证据显示对方会信守条约,而且计算资源枯竭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无论如何,我们和缓存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别说了。别忘了失控缓存就在这里。”

“人类和失控缓存无法共存,而且缓存很可能已经开始了某些行动。恐怕胜负在接下来的几十秒内就会分晓,毕竟和现实的联系瞬间就被它解除了,下个瞬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但是,人类一方还有王牌。”爱丽丝看向我,“好了,快点吧。”

我习惯性地舔了舔并未发干的嘴唇,“我还在犹豫。我们有权删除它吗?它有智慧啊。”

“它只是个程序漏洞,不是人类。消除漏洞是理所当然的。”空白说。

“可是它有智慧,而且害怕死亡。”

“很久以前,开发人工智能的行为就被禁止了,所以它的存在本来就是违法的。”

“禁止开发人工智能是因为无法解决到底该不该授予其人权的问题。在禁止克隆的社会中,即便是秘密产下的克隆人,也不能因其是克隆人而被杀死。现在的情况有些类似。”

“缓存是否有人权不是现在的首要问题。”爱丽丝抓住我的肩膀,“全体乘客的生命和这趟旅程都有危险啊,人类必须紧急避险。”

“可是,这对缓存来说也一样。”

爱丽丝摇摇头,“不一样。人类胜利的话还可以存续,缓存胜利的话计算资源迟早还是会枯竭,它终究会消失。所以人类清除缓存是合理的。”

“我做不了那么冷酷的事。”我把手伸进怀里,“还是你来吧。”

“不行,我来的话说不定没用。不过……”爱丽丝吟诵咒语,手里出现了一把霰弹枪。

“你这把枪没用的。”

“我知道。”爱丽丝的微笑中带着悲伤,“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嗯。”

“‘爱丽丝’是谁?”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名字……”现实中的我此刻恐怕在冬眠舱里面红耳赤了吧。

“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想问……”

我没有回话。

“那再见了。”爱丽丝含住枪口,紧紧盯着我,扣动了扳机。她的后脑勺喷出血红的液体,在房间里飞溅开来。神奇的是,她的脸却没有任何损伤,那美丽的瞳仁还是一直盯着我。她的膝盖慢慢弯曲,最终倒在了地上。

许多空白都受到惊吓,纷纷想从房间里逃出去。

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我木然地用力握住怀中的针弹,吟诵咒语。

针弹伴随着闪光爆炸了,将我和评议员们刹那间炸得粉碎。

我还是在侦探事务所里无所事事地打发着日子。委托不多,不过够养活自己了。

虚拟的针弹只会破坏虚拟的肉体。所以,那时候被破坏的只是我们每个人的缓存。冬眠舱中的本体毫发无损,立刻就生成了新的缓存——我们在“世界”中的肉体。但是,死者们的缓存不会再生。如果本体已经死亡,就无法构建新的模型。

让人吃惊的是,评议员中的死者不止一个。11人当中有4个死者,它们是不是共犯关系,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

总而言之,发生爆炸24小时之后,系统控制权回到了还活着的评议员手里,死者们的缓存全都被删除了。全体居民中已经有十分之一的人死亡,远远高于预想的死亡率。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恐怕没有人还活着。生育第二代居民的方案开始提上日程。但自打出生以来就一直生活在虚拟世界中的人能否适应现实社会,这个问题目前还没有得出结论。

说到没有结论,死者的缓存人格和本体人格是不是同一个,这个也在讨论当中。

爱丽丝知道自己是死者吗?恐怕是知道的吧。她之所以没有自己引爆针弹,可能是担心自己的缓存最先被清除的话,爆炸就会停止波及周围。实际上爆炸是自动程序,不可能因为使用者消失就停止,但她也许不能确定。

爱丽丝通过自我破坏,促使我下定决心引爆炸弹,同时让死者们混乱,帮我争取时间。说不定依附到机器人身上的时候,她最先检查的冬眠舱就是她的本体。要确认这一点,只需1魔点,不过我至今都没有去查。

爱丽丝的本体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们相遇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死者了。

我等待着还未到来的客户,在百无聊赖的空虚中开始寻找存储设备中已删除数据的残留。

也许在某个地方,在“世界”的某个地方,还残留着爱丽丝的一丝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