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边的陌生人

2024-07-15 00:00:00克丽·哈蒙德
译林 2024年4期

“你喜欢阿加莎写的那本马普尔小姐探案的书?”

米歇尔抿了一口酒,看看和她同餐桌的另外三位乘客,他们正在加州和风号列车的餐车上用餐。她金色的刘海有点长,所以她时不时用手把刘海捋到一边,免得遮住眼睛。米歇尔50岁出头,身材娇小,脸庞瘦削,牙齿整齐洁白。她有点害羞,和人说话时常常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她的铺位在火车尾部,这次出来旅行是她送给自己的一份礼物,因为她终于离婚了。

“其实只是一个小故事,不是一本书。不过,我的确喜欢马普尔小姐的探案故事。”贾妮冲大家笑笑,很自信的样子。贾妮快30岁了,是个很有抱负的戏剧演员,这次是去丹佛参加丹佛戏剧公司的试镜。那家公司有个女演员没打招呼就辞职了,贾妮最好的朋友海伦,为她争取到了这次试镜机会。海伦和公司说,贾妮已经在科罗拉多州的首府城市丹佛安家了,可以马上开始工作。贾妮怕坐飞机,她妈妈就劝她乘火车,说乘火车很有意思。

“这个故事的题目叫《周二夜间俱乐部》,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一如马普尔小姐探案系列的其他故事,直到最后才会真相大白。”贾妮开始觉得妈妈是对的,这次乘火车还挺有意思。

“事实上,”她说,“我不仅看过所有马普尔小姐探案系列的推理小说,而且我的名字都是参照简·马普尔来取的。我妈妈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忠实粉丝,但觉得‘简’这个名字有点老式,所以给我取名贾妮。”

她看到两位男士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就说:“来玩个游戏吧,我们每人轮流讲一个故事。故事要带点儿悬疑,是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或者我们身边人身上的事。当然,不一定是凶杀故事。哪怕是个偷报纸的故事也行。”说最后一句话时,她用的是报社记者的腔调,但表情很认真。

“就是说些能让大家动脑筋的故事,好吗?找点乐子打发时间。咱们彼此不熟悉,也不会认识故事里说到的人,也就不存在会对别人说三道四的问题。因为不认识故事中的人,我们在想问题的解决方法时就不会带偏见。”

大家沉默不语,考虑着贾妮的提议。“那么我们每个讲故事的人都得提出一个问题,让其他人给出答案。所以讲故事的人自己得知道答案,才好判断别人答得对不对,是吧?”丹尼尔说道。丹尼尔45岁,在丹佛当律师。他在芝加哥因为暴风雪错过了飞机,于是决定改乘火车。“我觉得会有意思。”他说,转了转手指上的婚戒。从他说话的语气听得出来,他只是想找点好玩的事儿做。

“不知道答案也没关系,”贾妮说,“也许我们一起想就可以想出答案了。”

用餐时间结束了,餐车里只剩下几个乘客在喝酒或饮料。几名服务员收拾了餐桌,一边在吧台后边补充供给,一边聊天。他们显然没急着要关闭餐车。车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几乎看不到什么景色,一切都淹没在冬夜里。

“汉克,你觉得怎么样?愿意加入吗?”汉克是个才退休的政府职员,在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工作了40年。他刚去芝加哥看完女儿女婿,现在回丹佛。汉克是个鳏夫,宁愿乘火车而不是飞机的原因在于,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不用赶着在什么时间去什么地方。”

“我可能最后一个说吧。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故事可讲。”汉克说,绞尽脑汁想着,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可以拿来说。他这一生过得平平淡淡,19岁结婚,22岁有了两个子女,一辈子只做一样工作,真没发生过什么刺激的事情。除了有一次……不,他不会和陌生人说那事的。

“好吧,就这样定了,”贾妮说,“我们每人说一个故事,想给出答案的人可以提问。讲故事的人要如实回答,不能撒谎,也不能回避事实。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家齐声说道。

“贾妮,你打算第一个讲故事吗?”丹尼尔抿了一口马提尼,把领带松开。

“是的,”贾妮说,“我准备好了,我有一个好故事。”其他三人不禁期待地看向她。他们身子向前倾,随着火车行驶的节奏,在座位上微微晃动。

“事情发生在我7岁那年。我比同龄人个子小,天生就有表演才能,喜欢在父母面前藏起来看他们怎么办。我们去商场时,我总是找机会溜开,藏到那些挂满衣服的衣架中间。爸妈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到我,妈妈常常吓唬我说,要是我再到处乱跑,就拿根皮带把我拴起来。当然她并没真这么做。我甚至暗暗怀疑,妈妈喜欢我不在她身边时的安静时光。哦,不好意思,这和故事无关。

“一天,妈妈带我去商场。那天我有点生她的气,现在不记得是为什么生气了。总之,我又玩起常玩的把戏来。我看到有一排挂着男士裤子的架子,就藏到了裤子中间,然后开开心心地坐在架子腿上,等着看妈妈着急的样子。就在那时候,我听到有人走近架子,我以为是妈妈要来拨开裤子,把我抓出来,但并不是妈妈,是两个人在说话。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在争吵。

“男人对女人说,她不要再往他家里打电话了,他妻子已经开始起疑心。虽然那时我才7岁,可是因为我爸妈有个朋友和牙医跑了,离开了妻子,所以我听得懂那两个人的事。那男人在欺骗妻子,而那女人想破坏那男人的家庭。关键是,我从声音里听出了那男人是谁。

“我屏住呼吸,从两条灯芯绒裤子中间探出头来偷看。没错,我认识那人。他在邮局工作,经常为妈妈服务,叫莱利先生还是罗林斯先生,或是别的什么名字。他住的地方离我们家只隔几条街。我见过他妻子,她经常在社区遛狗。”

“你伸出头来时他看到你了吗?”米歇尔问贾妮,眼睛却看着酒杯。

“没有,他俩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男人非常生气,满脸通红,紧紧抓住了女人的胳膊,女人想挣脱他,还说:‘你要是再不放开我,我现在就给你妻子打电话告诉她我们的事。’

“男人被这话吓了一大跳,松开了手。我害怕被他们看到,赶紧缩回了头。现在问题来了。”贾妮顿了顿。她知道她已经把大家吸引住了。试镜一定会成功的。她相信自己。

“几个星期后,我听妈妈和爸爸说,那个邮局的什么先生,莱利先生还是罗林斯先生,离婚了。他妻子发现他背叛了自己,就离开了他,拿走了他所有的财产。

“你们要解答的问题是,妻子是怎么知道丈夫背叛自己的?”贾妮用一个夸张的姿势结束了故事,手向空中挥了挥,头朝大家点了点,做出鞠躬的样子。

“哦,这个容易,”汉克说,“是那个情人告诉她的。”

“不对,”贾妮说,“再猜。”

“你怎么知道那个妻子发现丈夫有了外遇?”米歇尔问。

“这和解答问题无关,”贾妮说,“你只要相信我知道就可以了。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问题了,我知道答案,”丹尼尔说,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这太初级了,我亲爱的华生。”

“好吧,你这位聪明的先生,请告诉我们,他妻子是怎么发现的?”贾妮说。

“很容易,你告诉她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贾妮说,脸上的笑容让他明白他猜对了,在等他说明细节。

“因为,你认识他妻子,知道她住哪儿。她出来遛狗时,你很容易接近她。”他停了下来,贾妮脸上的表情让他意识到不对,于是改变了原来的想法,“或者是,你给她写了一张字条,从她家门缝底下塞进去。”

“他说对了吗?”米歇尔问。

“对了,”贾妮说,“大部分是对的。事实上,我把字条塞到了她家邮箱里。即使只有7岁,我也懂得幽默一下。用给她邮箱里留信息的方式来告发她在邮局工作的丈夫的不忠,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方式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骗过了她,让她相信写字条的人不是个孩子。我确定的是,她相信了我说的事,去和她丈夫对质了,因为她很快就和那混蛋离婚了。好吧,丹尼尔,既然是你猜出来的,接下来就该你讲故事了。”

“好吧,”丹尼尔说,“我是有一个故事,但我不知道答案。这个故事要不然是个未解之谜,要不然就不是那时候判断的情形。”

“太酷了,”贾妮说,“也许我们这三双明亮的眼睛可以破那个悬案。”

“好的。”丹尼尔开始说,“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了。有个上了年纪的客户来找我立遗嘱。我暂且叫这位客户史密斯先生吧。”他皱起了眉头,又停了下来,“我还是先说明一下。我想我应该和你们说过,我是个遗产规划律师,最近才退出这个行业,但还保留着律师执照。我做律师时,为客户准备遗嘱、信托、授权书之类的文件。工作时,客户们常常会和我说一些非常私密的事情,有时根本和我为他们处理的案子无关。

“这一次,客户告诉我他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女儿聪明又美丽,上了烹饪学校,成功地开起了自己的餐饮公司。对于这个掌上明珠,他想把自己丰厚的财产留给她。因为,她是他的小公主,他的好女儿。

“问题是,他还有一个女儿,高中就辍学了,成天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年纪轻轻就染上了毒瘾,戒毒所都进出好几次了。他曾努力想帮那个女儿走回正轨,但没有用,所以他一点也不想留遗产给她,怕她把钱都拿去吸毒、酗酒。

“剥夺一个孩子的继承权是有点棘手,但也不是多罕见的事。我又为他立了一份遗嘱,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好女儿,什么都没给败家女儿。”

“那么,问题是什么?”贾妮不耐烦地问道。

“我正要说呢,马普尔小姐,快在裤子后面藏好,”丹尼尔戏谑地说,“我的客户70多岁了,但身体很好,喜欢运动,理论上说可以再活20年。但是,我把所有文件寄给他签署之后,仅过去三个月,他就死了。

“一个周日,好女儿照例来和他聚餐,却发现他躺在楼梯下面,摔断了脖子。

“警察来了,调查之后,说肯定发生过暴力行为,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老人摔倒时,好女儿正在为一场大型活动提供餐饮服务,差不多有300人可以证明她不在场,所以好女儿是清白的。

“然后,警察联系了我,问我史密斯先生遗嘱的事。我告诉他们要由好女儿继承所有的遗产,史密斯先生已经取消了败家女儿的遗产继承权,但我也承认自己不知道老人是否和他女儿说过变更遗嘱的事。原来的那份遗嘱是要把财产平均留给两个女儿的。

“警察和我想的一样。如果老人没有告诉女儿新遗嘱的事,败家女儿就会认为她能从父亲的死中获利,这就是她除掉老父亲的动机。她会认为她能继承到一半遗产,如果第一份遗嘱还有效的话。

“所以,警方就去调查败家女儿。那个女儿先是拒绝透露行踪,后来终于告诉他们,老人摔下楼时,她正参加一个嗜酒者互诫协会。现场有好几个人可以证明她没说谎。”

“那么,到底是谁干的呢?”米歇尔问,“还有其他继承人吗?哪怕只是继承一小笔遗产呢?”

“没有其他继承人。好女儿是唯一的继承人,继承了差不多2000万美元。败家女儿什么都没得到,但值得称赞的是,她对遗嘱一点异议都没有。”

“好女儿结婚了吗?”贾妮问,“如果她丈夫贪心,他可能等不及老人再活20年才让妻子继承财产,有强烈的作案动机。他会把老人杀掉。”

“猜得好,可是不对,好女儿未婚。那时候她都没有男友。”丹尼尔说。

大家都不说话了。米歇尔转着杯里的酒,贾妮盯着车窗外的雪,汉克坐在那里,眼睛闭着,若有所思的样子,也可能在打盹,说不准。

“贾妮,你被难住了吗?”丹尼尔说,“别着急,警方也被难住了。他们在房子里没找到任何可疑的指纹。老人虽然很富有,可是没在屋里安装监控摄像头,所以他最后是怎么摔下楼梯的无人知晓。他的房子远离社区,离他近的几个邻居都住在数英里以外。离他最近的一个邻居是空乘人员,每次一飞就出去几天。史密斯先生摔死时,她正在飞往伦敦的飞机上。”

“好吧,我被难住了。”米歇尔说。

“我也被难住了。”汉克说。

“我还没有放弃,”贾妮说,“等睡觉的时候再想想。”

“无论如何,”丹尼尔说,“我说过,我也不知道答案。警方也不太有希望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只好判定为意外死亡。这个案子都不算是悬案,已经结案了。”

一名服务员走过来,“不好意思,我们要关闭餐车了。”

贾妮皱起了眉头,“哦,不,这样我们就听不到更多的悬疑故事了。”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好吧,丹尼尔解决了我出的问题,又给了我们一个可以睡觉时思考的问题。也许明早到丹佛前我会和你们再见面。”

他们彼此道别,离开了餐车。丹尼尔和米歇尔去了卧铺车厢,汉克和贾妮回了他们的座位上。

贾妮那天晚上怎么都睡不着,不是因为火车行进时太过摇晃。她一直都在想丹尼尔的客户到底是怎么死的。警察漏掉了什么呢?丹尼尔说他们怀疑有暴力发生,那么,现场一定会留下痕迹啊。

第二天早上,贾妮从背包里拿出一条早餐棒,一边吃一边欣赏车窗外的景色。头天晚餐时她花光了所有用餐预算,所以不能去餐车吃早餐了。到了丹佛,再和海伦去大吃一顿吧。

火车驶近丹佛联合车站时,旅客们开始收拾行李。贾妮把背包拉好拉链背上,走到通向车门的通道上。车一停,她就跳到站台上,四处张望寻找海伦。她看到海伦站在不远处,正使劲朝她挥手。

贾妮跑过去,和海伦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正要松开海伦时,贾妮从海伦肩膀上方看到了丹尼尔,他正在亲吻一个年轻的金发美女,“海伦,等我一下。我去和火车上遇到的一个朋友道个别。”

贾妮跑向丹尼尔和那个美女站着的地方时,他们已经转过身朝停车场走去。女人把手放在丹尼尔肩膀上,手指上硕大的婚戒在阳光下闪着光。贾妮正要叫丹尼尔,丹尼尔停了下来,打开一辆停在路边的SUV的副驾驶座车门。车身一侧印有“公主餐饮”。

贾妮站住了,盯着车看。

每块拼图都一一归位,排列整齐,真相出来了。她站在路边,张大了嘴巴。在她前面,丹尼尔吻了吻女人,为她关上车门。他朝驾驶座那边走去时,看到贾妮站在路边。他看上去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举起一只手放在眼睛上方挡住阳光,直直地看着她,然后,眨了眨眼。

(杨柳川:成都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