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早些时候下过雨。现在,天空中布满了铅灰色的不祥乌云,低得似乎要压到地面上。阵阵北风在潮湿的草地上驱逐着枯叶。一些墓旁用来固定花圈的金属架被吹翻了,泥泞的草地上,到处散落着枯萎的花朵、鲜艳的缎带和尼龙丝带。
威尔逊·布洛克站在墓地里,黑色上衣的领子翻起来,帽檐压得低低的,以抵挡寒风。天气很糟糕,但即便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墓地也是个凄冷的地方。在他63年的生命里,威尔逊·布洛克已经埋葬了40多个妻子,可以称得上是墓地专家。布法罗城外的卡尔瓦里山、圣路易斯的橡树林、圣迭戈的埃尔卡米诺,还有很多很多墓地,都曾留下他的身影。
曾几何时,几乎每块墓地上都有精致的石碑或雕像。现在,除了个别较古老的区域,很少允许再立石碑或雕像了。当然,在新墓区也可以有一些标识,只是石碑很小,埋在地里,只露出表面的文字。这样割草机才可以直接开过墓地,从而最大限度地降低维护费用。这种做法真的很没有人情味,连威尔逊·布洛克都有些反感。尽管他是个多重谋杀犯,但并不意味着他毫无情感。
他戴着手套,拄着一根镶银乌木拐杖,这根拐杖已经陪伴了他30多年。他曾兴高采烈地走在大西洋城的木栈道上,像旋转指挥棒一样把玩它;去纽约城见经纪人时,他春风得意地大踏步走在金融区,每隔15英尺到20英尺就用它敲敲人行道。现在,这根拐杖与其说是装饰,不如说是必需品。若没有它的辅助,他哪儿都不愿意去。
在相邻墓区一座新墓前,站着一个女人。40岁上下,身高5英尺2英寸,体重130磅,长长的黑发中夹杂着一缕灰发。由于禁止竖立大型墓碑,所以即便相隔50码之遥,威尔逊·布洛克还是能看得很清楚。
这是她一周内第四次来墓地了。她总是自己来,而且总是手脚无处安放的样子。她有时候站着,过一会儿就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有时候则跪在地上,拔掉疯狂生长的野草。
第二次见到她时,布洛克耐心等待,直到她离开后才走过去。这块墓地还没有任何标识,但他确定她失去的是丈夫。女人的紧张举止就能说明问题。他曾经留意观察过,在孩子或者朋友的墓地前,女人们一般会安安静静地站立不动,但在丈夫的墓地前往往会手足无措。
也许对于孩子或者朋友来说,她们只是其生活的旁观者;而若失去了丈夫,则意味着她们的生活有着巨大的空洞需要填补。
布洛克不确定这个理论是否成立,但对其应用已经让他极为富有。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好用的工具,也是唯一重要的测试。
40多年前初试身手时,他是通过报刊上的征婚广告来寻找猎物的。但这样既费时又危险,而且还有很多财富猎人跟他竞争,让他难以大展拳脚。所以他得另辟蹊径。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这个妙策。他那时刚搬家到一座新城市——就在妻子的葬礼结束后——急于快速树立自己年轻鳏夫的身份和形象。离他租住的地方不远处有座教堂,他开始参加教堂礼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有人给他介绍了6个寡妇和12个老处女,他简直要挑花眼了。
教堂是极好的猎艳场所,然而,还不够完美。比如说,他遇到的那些女人有钱的很少,甚至连中产都算不上。而老处女更是毫无例外地一贫如洗。至于寡妇,即便有些已经领了尚为可观的保险金,但在布洛克的手伸过来之前也差不多花光了。
尽管教堂猎艳有弊端,但若不是因为电脑的发明,布洛克可能会继续利用这种场所。在电脑时代之前,他给自己起个新名字,给新婚妻子投保,每次精心挑选不同的保险公司,都还是件相对容易的事。但随着电子数据的普及,保险公司开始更加全面地搜集索赔信息,调查受益人,他已经不太可能每次搬家都改名字,领取亡妻的保险金也不再安全。如果还像以前那样,他很快就会在数据筛查中显现出来,引起人们的注意。
他的目标不能再是女人自己的保险金,只能瞄准其亡夫的。要找到新守寡的女人,还有比墓地更好的地方吗?于是他开始在墓地寻找猎物。如果女人自己有保险——绝大多数是这种情况——他会劝说对方把受益人变更为慈善机构或者近亲,以减少以后被怀疑的可能性。他呢,则尽可能把女人的不动产、股票、现金等弄到手,女人的保险金权当是必要的运转支出了。
女人直了直腰,似乎把手包抓得更紧了。威尔逊·布洛克不知道她到底还要在那里站多久,他要冻死了。就在她转身朝他的方向走过来时,他也立刻转身向她的方向走去。他掐算时间把握步速,以便两人能同时到达两块墓区的交界处,以创造并行的机会。
发现一个男人走在她身边,女人似乎吓了一跳。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快速移开了视线。
“你不用害怕,”布洛克开口,嗓音低沉浑厚而富有磁性,女人们向来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我是来看我妻子的。”
女人点点头,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加快脚步。就在他们要走到出口的时候,她突然说道:“我丈夫葬在这里。”说罢,快速离开了。
威尔逊·布洛克看着她离开。作为首次接触,这可以算得上中等以上水平。然而不同寻常的是,他发现她竟然很有魅力。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哪个女人让他如此心动过。还有另外一点值得注意,女人的衣服、鞋子、手包都非常新,一看就很昂贵,但还没新到是用亡夫的保险金刚购置的程度。所以说,在丈夫死前,她就一直过着优渥的生活。
第二天,威尔逊·布洛克与女人又交流了几句,知道了彼此的姓名。她叫伊丽莎白·艾耶尔,丈夫是一个月之前死的。到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顺利。
不到一个星期,布洛克就已经坐着女人的车跟她一起回城了,而不是像往常那样乘公交车或者出租车。他自己也有辆非常好的轿车,但这种场合他从来不用,除非他的猎物没有交通工具。
一天,他邀请她一起吃午饭,她接受了。从那以后两人关系进展迅速。布洛克对付女人向来很有手段,他能看出并满足她们的需要。他自诩他所有的妻子都死在幸福之中。很快,两人相称不再是布洛克先生和艾耶尔夫人,而变成了威尔和贝蒂。
他发现她相当迷人。与之前的猎物不同,她没有利用沉默战术以让对方竭力讨好,也没有哀怨自己的不幸,或者利用他的同情心。每次谈话,她都能很好地掌握分寸,让他感觉轻松愉快,欲罢不能。
这一天,威尔逊·布洛克握住她的手说:“贝蒂,我爱你,嫁给我好吗?”这次是他的肺腑之言——即便不是,他也能表现得情真意切。
两个人都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只有几个熟人,似乎没有必要为了摆样子而推迟婚礼,贝蒂也从来没有提过这层顾虑。威尔逊已经填补了她的亡夫留下的空白。他相信她也认为结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威尔逊还说,他想搬到另外一座城市。这样的话,他们就能忘掉过去,重新开始。他们的蜜月小屋就是他们的新家。
“丈夫在哪儿,妻子的家就在哪儿。”她吻了他一下,答道。
习惯成自然,布洛克调查了一下,看新家所在社区是否有法医,结果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他计划立刻谋杀,这会成为一个问题。有些地方的验尸官是选举产生的,往往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会把马钱子碱中毒误判为心脏病突发,但专业法医就不会。对于法医,布洛克总得精心设计一些事故,他觉得很麻烦。
可是,生命中他头一次想有一个妻子,而不是葬礼。贝蒂拥有他历任妻子没有的美德,他突然意识到她就是自己需要的一切。他已经63岁了,钱一辈子都花不完。该退休了,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贝蒂对他的每句话、每个怪念头都无异议,他从未感觉如此之好。
他发现自己很享受家庭生活。如果第一次婚姻能有现在一半好,他就不会那样急于结束。贝蒂完全没有缺点:她的厨艺可以和蓝带大厨媲美;她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却从来不唠叨他的邋遢;她烘焙的甜点香气四溢,总是引得邻居的孩子们在后门翘首以盼。
她留给他的家务只是些传统意义上男人干的活:修一修漏水的水管,换根保险丝,晚上出去扔垃圾。
搬到新家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他捡起厨房的垃圾袋准备从后门丢到垃圾箱。他小心翼翼地下了水泥台阶,却意外地踏在不知是谁落在路中央的一块儿童滑板上。他失去了平衡,手里的垃圾飞了出去,惊叫声中四仰八叉地摔倒,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台阶上,发出可怕的闷响。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
贝蒂站在威尔逊的墓地前,郁郁寡欢。她不喜欢墓地。在她41年的人生中,埋葬的丈夫已经超过15个,所以称得上是墓地专家了——但她仍然不喜欢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