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写手

2024-07-15 00:00:00戴维·莫雷尔
译林 2024年4期

“你再说一遍,”我说,“他一定在开玩笑。”

“莫特,你知道电视台眼下是什么情况。”经纪人叹了口气,“削减成本。裁员。高管都是些年轻人,甚至《宋飞正传》对他们来说都是怀旧作品。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愿意和你见面,但他对你的作品几乎一无所知,你需要准备一份作品清单。”

“我的全部290部作品?史蒂夫,我并非狂妄自大,但这个家伙怎么可能负责剧集开发而不知道我写过什么?”

这是个工作日的午后。一上午我都在修改打印出来的稿子,但是史蒂夫的来电让我愤懑不已,把铅笔的笔尖都摁断了。我从桌前站起来,攥紧了电话。

史蒂夫停顿了一下后说道:“确实,我们都很清楚你对电视业的贡献。那是电视剧的黄金时代,涌现出《90分钟剧场》《克拉夫特剧院》《铝业奉现》等大批经典剧集。你和罗德·斯特林、帕迪·查耶夫斯基几乎可以算是电视剧的开拓者。但那是过去的事了。这位高管只有28岁,上任才三个月。从商学院毕业后,他在电视台一直努力向上爬,忙得根本没有时间看电视,除了自己台里当前的项目。他的主要工作是安排节目、查看收视率、跟踪行业新闻。如果你因为本季的热播剧获得了艾美奖,他可能会高看你一眼。但《纽约人行道》?它现在只是在尼克儿童频道重播,他又不在那家公司干,才不会放在心上。”

我凝视着书房的窗外。从我位于好莱坞山的家中,本可以看到雾霾笼罩下的日落大道上繁忙的车流,还有斯帕戈餐厅、淘儿唱片行和马尔蒙庄园酒店。但此刻,我却什么都看不见,愤怒蒙蔽了我的双眼。

“史蒂夫,我寄给你的剧本到底有没有人喜欢?”

“别贬低自己。它绝对很棒,我完全被吸引了。我对其有充分信心。我很少这样评价剧本,甚至包括——”他提到了一部当下正风靡的女性侦探系列剧。这部剧虽然让他赚了一大笔佣金,却不过是丰满的金发女郎和疯狂飙车的组合而已。

“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无法掩饰愤怒,高声问道,“为什么没人要我的作品?”

“你想听真话?”

“我什么时候容忍过谎言?”

“你不会生气吧?”

“我马上就要生气了,要是你——”

“好了,好了。事实是,你太老了,写得再好也没有用。他们认为你已经和观众脱节了。”

“脱节——?”

“你答应过不生气的。”

“但是从电视业转行后,我凭借《正午的死者》还赢得过奥斯卡最佳编剧奖。”

“那是20年前了。对于电视业来说,那像是中世纪的事情。你知道这行,不能吃老本。事实是,莫特,过去两年你一直不在洛杉矶,不在国内,也不在这该死的圈子里。”

我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以至于头晕目眩,“我离开实在是万不得已。”

“当然,”史蒂夫说,“换作我,我也会选择离开。朋友们自然会理解你,尊重你。但是那些决策者,那些不在乎传统的新晋掌权者,认为你已经死了或者退休了,如果他们真的有片刻想到你的话。今非昔比,对于他们来说,上周的收视率已经是古代历史了。他们想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什么东西有新鲜度。他们真正想知道的是年轻人到底喜欢什么。”

“真可恨!”

“谁说不是呢。但年轻人才是花钱大手大脚的群体,电视台的收入又是来自广告商。所以说到底,这帮人觉得,除非你是35岁以下,最好是30岁以下,否则你无法与目标观众沟通。对于像你这样的编剧来说,只要到了一定年龄,无论你有多少才华,都会面临巨大的挑战。”

“好吧,”我紧握电话,指关节都疼了,“那我该怎么办?把电脑扔了,然后领取编剧协会的养老金?”

“还不至于那么糟。但要记住,你的养老金是协会成员中最高的。”

“但是如果退休了,我会生不如死——”

“不,我的意思是你要对那个年轻高管有点耐心。凡事讲究点策略,你明白的。提出你的构思,要表现得自信而可靠,展示你过往的成就。他会回心转意的。毕竟,你以前又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

“我20多岁的时候倒是经历过。”

“这就对了,你已经和他有共同点了,用他的思维想问题。”

我降低声音,“什么时候跟他见面?”

“星期五,在他的办公室。为了让你能尽早见到他,我这次动用了一些关系。别忘了见面结束后给我打电话,下午4点,我会在马里布的家里等你消息。”

“史蒂夫……”

“嗯,莫特?”

“谢谢你一直支持我。”

“嘿,这是我的荣幸。在我看来,你是个传奇人物。”

“我想成为一个有事可干的传奇人物。”

“我已经尽力了,下面就看你的了。”

“谢谢!”我放下电话,发现另一只手里还攥着那支断了笔尖的铅笔。我放下铅笔,揉了揉疼痛的指关节。

两年前,在我68岁的时候,我离开洛杉矶,是因为我亲爱的妻子——

——多丽丝——

——我最好的朋友——

——我最优秀的编辑——

——我唯一的爱人——

——患上了一种罕见的白血病。

随着病情加重,她日渐衰弱,身体逐渐不再听命于睿智的头脑,我中断了每天写作的工作狂生活,成为她不离不弃的侍者。我们去过美国所有知名的癌症研究中心,还去欧洲找专家。我们留在欧洲,因为那里的临终关怀系统在缓解疼痛方面更加人道。我们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瑞典。

在那里,多丽丝去世了。

现在,带着无限的悲痛,我又回到了事业中。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要么自杀,要么写作。所以我不停地写作,速度甚至比当年的巅峰时期还要快——那时,连播四年的《纽约人行道》每一集都是我写的。

现在,一个不知道怎么爬上来的年轻人居然要我的作品清单?他的文化记忆怕是只有四岁孩子的水平吧。我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烈性威士忌,发誓要给这帮混蛋看看,我现在可比刚入道的时候还有干劲!

世纪城。每周,你都会在当季热播的律政剧片尾字幕的背景中看到那些象征权力的摩天大楼。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怀旧之情,在摩天大楼矗立之前,这片区域曾经是20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的外景拍摄地。

我把租来的奥迪停在地下车库的第二层,乘电梯来到一栋建筑的17楼。电视台的接待室宽敞高雅,摆放着很多皮沙发,演员、编剧和制片人在等待之际忙着给经纪人和助手打电话。

前台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苗条,没穿胸罩。想必她想当演员,正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希望建立有用的人脉。她刚结束了一通电话,抬头看了看我,表情显得有些无聊,但又带着一丝不安,好像在担心如果表现得不够尊重,就可能错失与重要人物联系的机会。

我的形象并不差。虽然我已经70岁了,但身材保持得还不错。当然,头发确实日渐稀疏,眼睛周围也有皱纹。但家族基因真是没说的,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10岁,特别是最近我每天都会在泳池游上半小时,肤色健康得很。

我用带有磁性的低沉声音说道:“我叫莫特·戴维森,和阿瑟·刘易斯先生约在4点见面。”

想当女演员的接待员查看了一下名单,“是的,你有预约。不过很抱歉,刘易斯先生还在忙,请你到那边等一下。”她指了指沙发,拿起一本朱迪丝·克兰兹的小说。显然她已经确认我不是她想要的人脉。

于是我只能等着。

等着。

一个小时后,接待员示意我过去。奇迹发生了,阿瑟·刘易斯终于有时间见我了。

他穿着一套时尚的阿玛尼亚麻褶皱西装,没打领带,脚上是一双古驰休闲鞋,没穿袜子。小麦色的皮肤,浓密的卷曲黑发故意做成风中凌乱的造型。桌面上摆放着他的金发妻子和年幼女儿的照片。他妻子看起来更年轻,非常苗条。墙上挂着各种热播电视剧的海报。一个网球拍靠在角落里。

“很荣幸见到你。你作品颇丰,我是你的粉丝。”他说,明显是在撒谎。

我谦虚而恰当地回应了一句。

他接下来的话与刚才的恭维自相矛盾,“你带了作品清单吗?”

我递给他一个文件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打开文件夹,开始翻看,表情混杂着厌倦和职业坚忍。

最后,他皱起眉头,“不错,可以说,令人惊讶。真的,很难想象有人能写出这么多的作品。”

“嗯,我在这个行业已经很久了。”

“是的,确实是。”

我无法确定他是指我的作品数量还是暗示我的年龄。“曾有个笑话。”我说。

“哦?”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化。

“‘莫特·戴维森怎么能如此多产?’这是60年代初的笑话了。答案是‘他用电动打字机’。”

“非常有趣。”他的反应就好像我刚放了一个屁。

“当然,现在我用电脑。”

“那是。”他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挺了挺身子,“嗯,你的经纪人说你有一个创意,我们可能会感兴趣。”

“没错。”

电话响了。

“对不起,稍等一下。”他接起电话。很显然,如果他真对我的创意感兴趣的话,他会告诉秘书他暂时没时间接电话。

对于阿瑟·刘易斯来说,演员锡德是个重要人物,他对其赞不绝口,而且向锡德保证,不必担心剧本的重写问题,他的角色一定会更符合当今年轻人的口味。负责这个项目的编剧已经接到命令,必须在周一早上交付修改后的剧本。如果做不到,那么他就得退出《两个好人》剧组了。阿瑟·刘易斯再次恭维说,锡德是个了不起的天才,下周的剧集至少会有35%的收视率。对方好像说了句什么,阿瑟笑得非常配合。他放下电话,再次皱起了眉头,“所以,你认为我们可能会有兴趣的创意是——”他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

“这是关于问题青少年中心的故事,那些问题孩子在这里可以摆脱他们扭曲的家庭、街头帮派和毒贩。附近就有一个青少年中心,我认为可以作为我们的原型——一座维多利亚式老房子,还有几座附属建筑。每周我们都围绕一个特定问题展开——未成年少女怀孕、药物滥用、离家出走——但主要是关于情感的系列故事,关于人——孩子们,但也包括员工,一个各色各样有趣而具有奉献精神的专业人士群体,年长的中心管理人员,女性社会工作者,曾经是帮派成员的拉美裔美国人,牧师,任何人物搭配都行。我称之为——”

电话又响了。

“稍等一下。”阿瑟·刘易斯说道。

他又一脸笑容,这次是个制片人。一部关于大学姐妹会和兄弟会的系列剧——《为你疯狂》刚刚成为本季的新热门。阿瑟·刘易斯明天晚上要在乐多美餐厅为剧组举办一场派对。是的,他保证,十箱唐培里侬香槟王将在派对之前送到制片人家。大白鲟鱼子酱呢?是否足够派对后的狂欢?没问题。阿瑟·刘易斯和制片人有共同语言,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烦恼,要找一所适合天才孩子的学前教育机构真是太难了。

他挂断了电话,神色冷漠下来,“这就是你的创意?”

“戏剧性、意义、情感、行动和现实主义。”

“但是看点在哪里呢?”

我惊讶地摇了摇头。

“观众看它的理由是什么?”阿瑟·刘易斯问。

“为了感受如何帮助问题孩子,理解他们的感受。”

“你之前不是中风了吗?”

“什么?”

“我不装假,所以就直截了当吧。你已经有所付出,也有所收获,现在为何不体面地退出?”

“我从没中风。”

“那我为什么听说——”

“我妻子得了癌症,她——”我停顿了一下,“半年前去世了。”

“原来是这样。我很抱歉,发自内心的。但电视剧创作跟你那个年代不一样了……”他又看了一眼我的作品清单,“《纽约人行道》,绝对是经典之作,我个人非常喜欢。但时代已经改变了,行业竞争太激烈了,压力太大了。系列剧的创作人不能只负责故事大纲,还得充当制片人之一,监督拍摄工作,保证剧集的连贯性和一致性。我说的是每天至少13个小时的工作,理想的情况是创作人应该对每一集剧本都要做出贡献。”

“我在《纽约人行道》的拍摄中就是这样做的。”

“哦?”阿瑟·刘易斯面无表情,“我好像没注意到你在作品清单中提及这一点。”他挺直身子,“但我还是这个观点,电视业是个高压行业,只有精力充沛的人才能玩得转。”

“你看我是坐着轮椅进来的吗?”

“我没听明白。”

“精力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渴望工作。重要的是,你对我的创意有什么看法?”

“这个……”

电话又响了。

阿瑟·刘易斯如释重负,“我过后再跟你联系。”

“好的。我知道你很忙,谢谢你抽出时间。”

“嘿,随时效劳。只要你有新的创意就来找我好了。”他再次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

电话还在响着。

“保重。”他说。

“你也是。”

我从桌上拿起作品清单。

出门的时候我听到他冲着话筒说:“不,那个老家伙不适合这个角色。他头发都没剩几根了。戴假发?别开玩笑了,观众能看得出来。天哪,假发是收视率杀手。”

史蒂夫让我会谈结束后给他打电话,但我懊恼得很,根本没心情打电话,于是开车上了太平洋海岸公路,直接赶往马里布。交通拥堵得很——正赶上周五的晚高峰。不过,这次堵车却带来意料之外的好处。一小时后,我意识到这样在气头上去史蒂夫家发泄一顿不会有什么结果,愤怒开始消退。他对我一直很忠诚,我不应该拿他当出气筒。正如他所说:“我已经尽力了,下面就看你的了。”但如果别人评判我的标准是年龄而不是才华,我也真的是无能为力。当然,这不是史蒂夫的错。

路边有一家餐馆,我下了公路,将车停在餐馆前。也许喝几杯酒,吃顿晚餐能让我冷静下来。在朝向大海的露台上有几张带遮阳伞的餐桌,那里的座位需要等半个小时,但我决定点一杯加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耐心等待。深红色的落日映在海面上,水天一色,十分壮观。

当然,我如果能静下心来,这景色倒真是赏心悦目。事实是,我依然心烦意乱。我又喝了一杯加苏打水的威士忌,点了清炖鲑鱼。我本想好好享受这顿晚餐,却突然无法下咽,多丽丝死后给我留下的那种孤独感再次袭上心头。也许电视台的高管们是对的,我想。也许我真的太老了,无法与年轻观众共情。也许是时候放弃了。

“莫特·戴维森?”一个声音问道。

“嗯?”我眨了眨眼,思绪被拉了回来。

服务生手里拿着我给他的信用卡,“莫特·戴维森,”他看了看卡上的名字,又看着我,“编剧?”

我点了点头,苦涩地回应了一句:“曾经是。”

“哇!”他20岁出头的样子,又高又瘦,古铜色皮肤,金色头发,蓝色眼睛里发出光芒。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让我感觉这又是个想当演员的人。“看到你的名字,我想,‘不可能吧。叫莫特·戴维森的人应该多了,哪有这么巧……’但居然真的是你,大编剧!”

“不敢当。”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我打赌我看过你的每一部作品。《正午的死者》我至少看了25遍。我真的学到了很多。”

“哦?”我很困惑,我的剧本能教他演技方面的东西吗?

“关于结构、节奏,要敢于让人物说话。这就是今天电影的问题所在。角色们没有什么有质量的台词。”

我顿时明白了,他并不想当演员。

“我是个写作爱好者,”他说道,“或者说正在努力成为作家。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所以只能暂时在这里工作。”他眼中的光芒消失了,“我还没有卖出过任何作品。”但他又振作起精神,“嘿,凡事都不会那么容易。我会继续写作,直到打入市场。我老板他……我不能和你继续闲聊了,老板不喜欢这样。当然,你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时间听我唠叨。我只是想说我很喜欢你的作品,戴维森先生。我会马上把信用卡送回来。很高兴见到你。”

他离开后,我意识到他这种急匆匆的说话风格虽然表现出他充沛的精力,但同时也透露出他的不安全感。尽管长得很帅,但他却感觉自己是个失败者。

或者,也许我只是把自己的情绪转移到了他身上。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赞美远比不屑的眼神或者我刚经历的那场会面要好得多。

他把我的信用卡送回来,我签了账单,给了他小费。

“谢谢,戴维森先生。”

“你应该坚持下去。要知道,你有一个很重要的优势。”

“什么优势?”

“你还很年轻,有足够的时间去实现梦想。”

“万一……”

我盯着他。

“万一我没有这个能力呢。”

“好吧,我能给你的最好建议就是,永远不要怀疑自己。”

我离开餐馆,走向自己的车,心中感慨万千。这个世界是多么讽刺,年轻的服务生拥有宝贵的青春,却怀疑自己的能力。我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信心,但因为年龄而遭到抛弃。太平洋海岸公路上车轮滚滚,我依然听到了波浪声。

就在这时我冒出了一个念头。实际上算是个恶作剧,就像你听过的那类故事,某个不得志的编剧把奥斯卡获奖剧本《卡萨布兰卡》的标题和角色的名字改了一下,提交了上去,结果制片人反馈说这是他们读过的最糟糕的垃圾剧本。然后,作家把这件事曝光给行业媒体,目的就是要证明,如果没有关系,再优秀也没有用。

为什么不试试呢?我想。看到那些混蛋的表情会很有趣。

“你叫什么名字?”

“里克·波特。”

“里克是理查德的简称吗?”

“不是,是埃里克的简称。”

我点了点头,这算是暖场,“我返回来的原因是,有件事想跟你讨论一下,这对你的事业可能有所帮助。”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但立刻又暗淡下去,仿佛怀疑我有什么不良企图。

“纯粹是商业上的事情,”我说,“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想讨论写作以及如何赚点钱,那就联系我。”

他疑色未退,但明显又很好奇,“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11点怎么样?”

“好的,正好我是晚班。”

“过来吧,带着你的剧本。”

这一点很重要。我必须弄清楚他是真的有点写作基础,还是完全在自欺欺人。如果他对这行缺乏基本的感觉,我的计划就没法奏效。所以第二天上午,他准时到达我位于西好莱坞山上的家后,我们交换了作品:我让他看我刚写完的剧本,而我则坐在泳池边读他的剧本。下午1点左右,我收起读完的剧本,“饿了吗?”

“饿死了。你的剧本太棒了,”里克说,“我都快跟不上这快速的节奏了。而且真实感特别强,感觉不像是个故事。”

“谢谢!”我从冰箱里拿出金枪鱼沙拉和矿泉水,“全麦面包和犹太酸黄瓜可以吗?也许你想去餐馆吃饭?”

“每天晚上都在餐馆工作还不够?”里克笑了。

但我能感觉到他有些心不在焉,有些焦虑,迫切地想知道我对他的剧本有何看法。我记得在他这个年纪时,若有重要人物读我的作品我所感受到的不安。于是我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我的想法。

“我喜欢你的故事。”我说。

他长吁一口气。

“但我认为设计上还有些问题。”

他脸颊上的肌肉绷紧了。

“考虑到如今一线演员的出场费,你必须让主角尽快现身。可你的剧本里主角直到第15页才出现。”

“我想不出该怎么安排情节。”他说,语气有些尴尬。

“而且浪漫元素过于陈旧,有点无聊。淋浴场景也太老套。”

我知道这样说有些尖锐,但我想看看他的接受程度。如果他是那种特别敏感的人,这事就别想再谈下去了。

“嗯,好吧。也许我确实借鉴了很多看过的电影。”

见他还能接受批评,我接着说道:“幽默元素没起作用,我觉得你并不擅长喜剧。”

他皱起了眉头。

“结尾没有重点,”我继续说道,“主角到底是对还是错?这种悬而未决的结果观众是不会买账的。”

他盯着我,“你刚才说你喜欢我的故事。”

“对,没错。”

“那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像是上了泰坦尼克号?”

“因为你还有很多技巧要学,而且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掌握,如果你真的想学的话。但没法保证你肯定能学会。编剧协会成员的平均年收入不到6000美元。剧本创作是世界上最具竞争力的行业之一。但我觉得我可以帮助你。”

“为什么?”

“什么?”

“我们昨晚才认识,而我只是个餐馆服务生。天哪,今天我就坐在你家里和你一起吃午餐了,而且你还说你要帮助我。这不可能单纯是因为你在某方面欣赏我吧,你肯定是有所图谋。”

“是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昨晚跟你说过——纯粹是商业。坐下来吃点东西,我来告诉你怎样让我们两个人都赚点钱。”

“这是里克·波特。”我说。我们在好莱坞露天剧场附近山上一座豪宅举办的宴会上。夕阳西下,弦乐四重奏将气氛推向高潮。觥筹交错。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福克斯公司对他的一部剧本非常感兴趣,我认为最后的成交价会是100万美元。”

我介绍里克认识的那个人是华纳兄弟公司的一名高管,他应该还不到30岁。“哦?”

“是的,这部剧本有年轻人的视角。”

“哦?”这位高管上下打量着里克,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从未听说过对方,但又担心自己在圈子里的信息不够灵通,遗漏了本该结识的青年才俊。

“如果说我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话,”我说,“那就是我发现了他。去年5月我在美国电影学院的青年编剧研讨会上做演讲时发现了这个人才。里克说服我看了他写的一些剧本……我很高兴我看了。我的经纪人也很高兴我这样做了。”我笑了笑。

年轻高管努力表现出被逗乐的样子,尽管他很不情愿付给编剧丰厚稿酬。而里克则试图表现得谦虚而又极富天赋,年轻而又抢手。

“听着,不要让福克斯捆住手脚,”高管告诉里克,“让经纪人给我寄一些你的作品吧。”

“我会的,巴拉德先生。谢谢!”里克说。

“我看起来已经老到可以被称为‘先生’了吗?叫我‘埃德’。”

我带着里克四处转了转。虽然所有的高管都认为我已经太老了,作品不再吸引16至25岁的观众,但他们对我这个曾经的大牌编剧还是怀有敬意。当然,他们不会再买我的作品,只是依然乐意和我交谈。毕竟,跟我谈话不用花钱,而且还让他们觉得自己是某个圈子的一部分。

我把里克介绍了一圈后,我散布的传言已被视为事实。各家电视台的高管们都在摩拳擦掌,想要签下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作家,他的剧本可是价值百万美元呢。

里克是坐我的车去参加宴会的。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惊讶地摇着头,“这就是成功的秘密?只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来引荐我?”

“不完全是。别让他们的友好欺骗了你,他们只关心你能否兑现承诺。”

“好吧,明天我就把我的剧本寄给他们。”

“不,”我说,“记住我们的约定。不是你的剧本,是我的剧本。只是作者署你的名字:埃里克·波特。”

我和里克达成的协议是,我会把我剧本收入的十分之一给他,作为他充当我幕前人物的报酬。对于他来说,他得接电话、参加会议,要表现得好像真是他写了剧本。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不可避免地谈论剧本的创作起因和写作技巧,对里克来说也算是创作辅导。总的来说,对他而言这笔交易挺划算。

只不过他坚持要15%的分成。

“嘿,如果我在餐馆从下午3点工作到晚上11点,就没法去开会了。”他说,“15%,而且我需要预付款。你得支付我在餐馆工作的薪水,这样我才能有时间参加会议。”

我给他开了一张1000美元的支票。

电话响了,打断了我文如泉涌的写作状态。我没理会,让答录机接听电话,但听到经纪人说起里克时,我还是接起了电话。

“里克?史蒂夫,怎么回事?”

“华纳兄弟的巴拉德很喜欢你让我寄去的剧本。他想要做些改动,但基本上是满意的,愿意出75万美元。”

“要价100万。”

“我不能向巴拉德要一分钱。”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新的谈判策略吗?”

“你告诉我不必费心去读剧本,只需帮忙按巴拉德的要求寄给华纳兄弟公司就行。正如你所说,我实在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阅读。但我复印了这剧本,出于好奇,昨晚居然找时间翻了翻。莫特,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剧本根本就不是里克·波特写的,是你写的。一年前你给我看过,现在只是改了标题。”

我没有应声。

“莫特?”

“我只是在证明一个问题:我剧本的唯一问题就是行业对年龄的偏见。同样的文字,换作是年轻人写的,突然就成了佳作。”

“莫特,我不能掺和这件事。”

“为什么?”

“这是弄虚作假,会损害我作为经纪人的信誉。你知道合同的条款——编剧保证剧本完全是他(她)本人的作品。如果有其他人参与,制片公司应被告知——以保护自己免受剽窃诉讼。”

“但如果你告诉巴拉德剧本是我写的,他就不会买了。”

“你太偏执了,莫特。”

“面对现实,讲究实际。不要搞砸了这件事。”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会干的。”

“如果你不同意,我会找其他人来代理。”

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和里克·波特需要一个新经纪人。”

至于史蒂夫,我要说的是,尽管他对我的离开耿耿于怀,但在我的坚持下,他最终发誓不会泄露我的秘密。他对我算是忠诚到底了。离开他让我心碎。我选择的新经纪人对于我和里克之间的安排一无所知。

她相信了我的故事,即我和里克是朋友,恰巧同时决定换经纪人。我本可以选择像CAA(创新艺人经纪公司)这类超大型经纪公司,但我一直不喜欢加入大团体。尤其在这种情况下,范围小而关系紧密才是至关重要的。知道底细的人越少越好。

琳达·卡彭特经纪公司的建筑是一座石屋,就在通往老好莱坞地产区(old? Hollywoodland)的大门旁。多年前,该地产区标志里的“地产”(land)字样坍塌了,但“好莱坞”(Hollywood)部分仍在,洛杉矶的电影场景中经常能看到这个标志。这几个巨大的标志性字母位于山上,尽管如此,在琳达·卡彭特的石屋外,你会感觉到它们就压在你头顶。

我停好奥迪,和里克一起下了车。他穿着运动鞋、牛仔裤和蓝色棉质套头衫——在我的坚持下。我希望他的衣着能刻意体现出年轻人的随意,与我成熟、保守的休闲西装上衣和长裤形成鲜明对比。我们走进办公室。看到里克,琳达坐直了身体。她30岁,红色短发,显然对帅哥很有兴趣。里克的二头肌在套头衫的袖子处鼓了起来。我再次感慨他多么像演员——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古铜色皮肤。

过了好一阵子,琳达才不情愿地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仿佛突然意识到我也在房间里。“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莫特。但你不必大老远赶过来,我本可以请你在乐多美餐厅共进午餐。”

“礼节性拜访。这样你就不用跑远道,更不用买单了。”

我一副开玩笑的语气。但实际上行规确实是这样,经纪人与客户一起吃饭时,总是由经纪人买单。

琳达的微笑很迷人,她的头发似乎更润泽红亮了。“随时欢迎。但我还是很惊讶你离开了史蒂夫。”她说话很有技巧,并没有问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我保证会努力为你效劳。”

“我相信,”我说,“但我这位朋友你就用不着这么努力了,因为华纳兄弟已经对里克的剧本有兴趣了。”

“哦?”琳达挑了挑优雅的眉毛,“是哪位高管?”

“巴拉德。”

“哦,天哪!”她微微皱眉,“史蒂夫没有介入这件事?你们完全断绝关系了?”

“完全。如果你愿意,可以打电话跟他确认。”

“那倒不必。”

但后来我知道琳达还是给史蒂夫打了电话,他验证了我的说法,但拒绝透露我们分手的原因。

“我有预感这部剧本能卖到很高的价钱。”我继续说道。

“有多高?”

“100万美元。”

琳达瞪大了眼睛,“那绝对不是小数目。”

“巴拉德知道里克现在名声在外。他认为,里克可能是年轻版的乔·埃斯特哈斯。”这里提到的是《本能》的编剧,他因为写出基于感官刺激的剧本而成为现象级人物,并成功引起一众制片人的兴趣,操控他们进入一场竞标战,并斩获巨额收入。“我怀疑巴拉德想先发制人,把竞争对手挤出局。”

“莫特,你听起来更像是个经纪人而不是作家。”

“这只是我的直觉。”

“史蒂夫居然不想分一杯羹?”

我摇了摇头。

琳达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但她再次转向里克,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完美下巴时,眉头舒展开了,“你把剧本带来了吗?”

“当然,”里克微笑着,谦逊而得体,正如我教他的那样,“就在这儿。”

琳达接过剧本,翻到最后,确保没超过115页——可拍摄的长度范围,“这是关于什么的?”

里克按照我教给他的介绍起来——首先是高概念,然后是目标观众,他心目中的演员类型,以及如何控制预算。就像在我家计时演练的那样,他用了四分钟。

琳达听得很着迷。她转向我,“你指导过他?”

“不多。里克很有天赋。”

“他说得这么好,真是个人才。”

“而且他还这么年轻。”我说。

“这点用不着提醒。”

“更用不着提醒巴拉德了。”我说。

“里克,”琳达说,“从现在开始,无论如何,一定不能有写作障碍。我要让你成为业内收入最高的新人。”

里克咧嘴笑了。

“还有,莫特,”琳达说,“对朋友你能这样大力出手相助,真是太慷慨了。”

“嗯,”我耸了耸肩,“这不是朋友该做的吗?”

我对琳达开玩笑说,我们去她办公室是礼节性拜访,为了让她免去长途驾驶的麻烦,也让她省下在高档餐厅请客的费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真话,但我也想看看里克是如何推销剧本的。如果他紧张局促,把事情搞砸了,那最好还是不要在乐多美餐厅出丑,那里可到处都是制片人。好戏上演之前我们最好先试演一下。我得同意琳达的看法——里克表现得很不错。

在日落大道驾车返程的路上,我对他说:“我不会总是在你身边帮你。事实上,这种机会很少。我得不断地培训你,你自己也得多锻炼,让人感觉你对写作及相关业务无所不知。与影视公司高管相处的主要目的就是让他们对你充满信心。”

“你真的认为我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显而易见。”

里克凝视着车窗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嗯。”

回到我在西好莱坞山上的家后,我帮他演习了可能被问及的各种问题及其不同的问法——他是如何想到这个创意的,哪些演员适合扮演哪些角色,谁适合导演这部戏,等等。项目刚开始的时候,制片人会非常重视编剧,承诺会像现在一样时时咨询他的意见。当然,这些都是虚情假意。一旦导演和知名演员加入进来,制片人就会把编剧忘得一干二净。但在开始阶段,编剧是王者,我希望里克能做好准备回答有关剧本的任何问题,让人相信确实是他写了这部剧本。

里克的学习能力很强。傍晚,我已经想不出更多他可能被问到的问题,于是开车带他去了圣莫尼卡码头附近的一家鱼馆吃晚餐。晚饭后,我们漫步到码头的尽头,观赏落日。

“所以这个行当就是如此了。”里克说。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行动。我能感觉到行动的脚步。”

“不要被琳达的乐观蛊惑。现在还没有什么结果。”

里克摇了摇头,“我快要成功了。”

“我明天还要再写几页,但如果下午4点你能带着新写的稿子过来,我可以帮你看看。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修改上次我提了意见的那部剧本。”

里克盯着落日,好半天没作声,“哦,我的剧本。”

不过,第二天我的写作进展并不顺利。我刚设法解决了一个场景问题,电话就响了。这时大约10点,我让电话答录机接了。但当听到里克激动的声音时,我拿起了电话。

“慢点说,”我说,“冷静点。为何这么兴奋?”

“他们想要剧本!”

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华纳兄弟公司?”

“你能相信事情这么快就成了吗?”

“巴拉德真的要买这部剧本?你是怎么知道的?”

“琳达刚刚给我打了电话!”

“琳达?”我皱起了眉头,“琳达怎么没……”我正要说“琳达怎么没给我打电话”,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琳达本就没有理由给我打电话,除非是要告诉关于我朋友的这个好消息。但她肯定得给里克打电话,毕竟,他就是大家眼中这部剧本的作者。

里克兴奋地接着说:“琳达说巴拉德要约我共进午餐。”

“太棒了。”事实上,我甚至有点嫉妒,“什么时候?”

“今天。”

我大吃一惊。和任何位高权重的高管接触都需要提前几周预约,要是巴拉德临时决定和里克共进午餐,他肯定是取消了和别人的约定。绝对不会是反过来,没人会取消和巴拉德的预约。

“真想不到。”我说。

“显然他对我抱有很大的期待。另外,他喜欢剧本现在的样子,不需要改动,至少目前没有。琳达说他们签约导演后,导演总是会要求改动。”

“琳达说得对,”我说,“然后导演会坚持说改得还不够好,还要找自己的朋友来改写。”

“不会吧。”里克说。

“编剧在导演面前没有什么影响力。这行的门道多着呢,你还毕不了业。”

“那是。”里克匆匆说道,“琳达把剧本的价格开到了125万美元!”

一时间,我有点喘不上气来。

“太棒了!”这次我是认真的。

30分钟后里克又打来电话,说他对这次和巴拉德会面感到紧张,需要我给他打气。

又过了30分钟,里克再次打来电话,说穿运动鞋、牛仔裤和套头衫去参加那么重要的工作午餐他感觉很没底气,尽管我对他讲,这套行头对于他所扮演的角色而言是必要的。

“你必须得这么做,”我说,“你必须要显得和守旧派们格格不入。如果你看起来跟那些想讨好他们的作家一样,巴拉德就会视你如草芥。我们的特点就是打破陈规,标新立异,我们推销的是青春朝气。”

“我还是觉得穿品牌西服更像回事。”里克提到了一个最新潮设计师的名字。

“即便你说得对——但其实并不对,你到底打算怎么付款?那个设计师的品牌西服要1500美元呢。”

“我会用信用卡付款。”里克回答。

“但一个月后,你不是还得付清账单吗?你要知道,信用卡公司收取的利息有多高。”

“嘿,我付得起。我刚赚了125万美元。”

“不,里克,你搞混了。”

“好吧,我知道琳达要拿走十分之一佣金。”

“你还是糊涂了。属于你的那笔钱并不是大头,大头是我的。该你拿的只是其中的15%。”

“那还是一大笔钱,差不多有20万美元呢。”

“但要知道,你可能至少要等六个月才能拿到手。”

“什么?”

“对于原创剧本,他们不会简单地跟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谈判涉及各种细节,都需要一步一步完成。然后还要起草合同,审查、修订合同。等到开支票了,他们的商务部门又会拖拖拉拉。我曾经等了一年才拿到一部原创剧本的报酬。”

“但我等不了那么久,我有……”

“有什么?”

“责任。莫特,我得挂电话了。我得为这次会面做准备。”

“我也得接着写剧本了。”

“今天迎来这么激动人心的消息,你还要写作?”

“每天都不例外。”

“别开玩笑了。”

因为心里有事,我并没写下多少文字。

里克终于在下午5点左右打来电话,“午餐棒极了。”

我没想到自己会如释重负,“巴拉德没问什么让你为难的问题吧?他没怀疑剧本不是你写的?”

“不仅没怀疑,他还说我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天选之才:富有新奇的想象力,与年轻人同轨。他还让我帮他给下周开拍的一部动作片做临时改写。”

“《决战天下》?”

“就是那部。”

“我听说它的口碑不太好。”我说。

“嗯,以后就不会再传出什么负面消息了。”

“等等……你是说你接了这个活?”

“当然。”

“你竟然没事先和我商量一下?”我震惊地坐直了身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为什么需要和你商量?你又不是我的经纪人。巴拉德在餐桌上给琳达打了电话,他们俩当时就把这事定下来了。伙计,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我之前那些年的努力,怎么说,砰,啪,突然间我就在这个位置上了。最棒的还没说呢,由于我是特邀编剧,所以他们必须预付一笔钱,即使合同还没有准备好。”

“没错,”我说道,“对于委托创作,他们确实是有支付日程规定的。这是编剧协会努力的结果,你学得很快。但是里克,在接活之前,你不觉得先看看剧本再决定才是更明智之举吗?”

“能有多难呢?”里克咯咯笑着。

“超出你的想象。”

“都没关系,他们开价10万美元,我需要这笔钱。”

“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你在生活中并不需要大手大脚地花钱。你完全可以耐心点,先接那些可以帮你站稳脚跟的活。”

“嘿,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过上了什么样的生活。请向窗外看一眼。”

我皱着眉头看向窗外的车道,我的注意力被引向大门。

里克穿着名牌亚麻西装,手里拿着车载电话,坐在一辆红色法拉利里。看到我站在窗前,他向我招了招手。“怎么样?”他在电话里问道。

“天哪!”我挂断电话,走出前门。

“怎么样?”见我出来,里克又问了一遍,手指着自己的西装和车子。

“你怎么有时间去……你从哪里弄来的?”

“今早,琳达打电话告诉我巴拉德的报价后,我就打电话订了这辆车。和巴拉德午餐会谈后直接就去取了。漂亮吧?”

“但你根本没有什么资产,你是说他们就这样让你把车开走了?”

“用信用卡买的。我让琳达签字担保的。”

“你让琳达……”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该死的,里克,你怎么不等我把你辅导完再……我不仅要教会你剧本写作技巧和行业规则,还要告诉你如何管好手里的钱。”

“嘿,这有什么好教的?钱就是用来花的。”

“在这个行业不能这样。你得留点钱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嗯,目前看来我赚钱肯定没问题。”

“今天发生的事只能算是侥幸!这是很长时间以来我卖出的第一部剧本,到底有多久我都不忍计算。干这行没有任何保证。”

“所以我的出现是件好事,对吧?”里克咧嘴笑着。

“在你接下改写任务之前,至少应该问问我是否愿意干。”

“但你跟这事没啥关系,我为什么要和你分钱?我会自己做。”

“那样的话,你应该问自己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是否有这个能力做到。”

里克气得涨红了脸,“当然,我有能力。你读过我的作品。我只是需要放松一下。”

此后三天我没再听到里克的消息。这对我来说倒没什么关系,因为我已经达到了目的:我证明了同样是我写的剧本,作者改成年轻人的名字就会变得炙手可热。说实话,里克的缺乏纪律性让我感到恼火。但是第三天之后,我忍不住好奇起来。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晚上9点他终于打来了电话,“这两天怎么样?”

“很好,”我说,“今天写得很顺利。”

“是吗,我打电话正是为了写作的事。”

“哦?”

“我最近没联系你是因为在忙着改写《决战天下》。”

我等着他说下去。

“我和导演见了面,又和主演见了面。”他提到了演艺圈最红的动作明星的名字,犹豫了一下,“我在想,你是否愿意看看我拿到的材料?”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就凭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几乎是让我滚蛋。”

“我不是有意无礼的,真的。这些事情都是我没接触过的。莫特,拜托,原谅我吧。正如你说的那样,我缺乏经验。我太年轻了。”

我不得不承认,他不仅道歉了,还找到了合理的借口。

“莫特?”

起初我想拒绝。我还有自己的事要考虑,而且《决战天下》可能会糟糕透顶,会影响我现在的写作状态和思路。

但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我,我想知道里克是如何包装垃圾的。

“莫特?”

“你想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手笔?”

“现在怎么样?”

“现在?现在都晚上9点多了,你还得开车一个小时到我家,而且——”

“我已经来了。”

“什么?”

“我就在你家大门外。”

客厅里,里克坐在我对面。我发现他的皮肤晒得更黑了,穿着一件新的名牌西服,比上次那件更高档的品牌。我瞥了一眼他递过来的剧本的标题页:《决战天下》,埃里克·波特修订。

我翻了一下里面,都是统一的白纸黑字。我皱了皱眉,里克的经验不足再次暴露。对于这种临时改写,最好用不同颜色的纸打印有改动的页面。这样制片人和导演就可以节省时间,不必重读整部剧本去找那些改写的地方。

“这些是导演提出的要求,”里克递给我几张纸,上面是胡乱打印的文字,“而这些,”他又递给我几张满是潦草手写文字的纸,“是主演给我的,有点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岂止是有点,天哪!”我皱着眉头看着那鬼画符般的文字,头痛欲裂,“我得戴眼镜。”眼镜帮了点忙。我看了看导演的要求,然后又看了主演的要求。

“这些是制片人给我的。”里克又递给我几张纸。

感谢上帝,这几张倒是打印得整整齐齐,我又仔细研究了一番。最后,我靠着椅背,摘下了眼镜。

“怎么样?”

我叹了口气,“不出所料,这三个人各行其道。导演想要更多的动作,少一些角色塑造。主演要突出个性,想进行更多的角色塑造,少一些动作。制片人则想要搞笑一点,再降低些成本。处理不好的话,这部电影将会有多重人格。”

里克焦急地看着我。

“好吧,”我有点累了,“你从冰箱里拿瓶啤酒,看看电视或者做点什么,我来处理这个。如果知道你在哪些地方做了改动,看起来就会更方便些。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要用不同颜色的纸来标识改动过的页面。”

里克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我问。

“关于改动——”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嗯,我还没开始做呢。”

“还没开始?但是标题页上写着‘埃里克·波特修订’。”

里克看起来有些羞愧,“我只改了标题页。”

“天哪!要求什么时候交稿?”

“巴拉德给了我一个星期。”

“在这个星期的前三天,你一笔没动?你都在干些什么?”

里克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再次注意到他黝黑的皮肤,“别告诉我你一直在晒太阳?”

“不完全是。”

“那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一直在思考如何修改剧本。”

我激愤地站起身来,“你不能只思考,你得动笔。你说他们给你多少钱?10万美元?”

里克点了点头,很不自在。

“编剧协会要求,对于委托写作,只要一启动就得支付一部分稿费。”

“5万美元。”里克扭动着身体,“我和巴拉德达成协议的第二天,琳达就收到了支票。”

“真被你搞得一团糟。”

里克低下头,更加不自在了。

“如果你在四天后交不了差,巴拉德就会要回预付的稿费。”

“我知道,”里克说,然后补充道,“但我做不到。”

“什么?”

“我已经把那笔钱花了,交了马里布一套公寓的定金。”

我瞪大了眼睛。

“钱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我说,“你的名誉才是最重要的。巴拉德很看重你。他决定冒险给新人一个机会,给你免去了所有的繁文缛节。如果你交不了稿,他会很生气,会在整个圈子里传播你不可靠的消息。你的热度没了,我们就不会再像这次一样轻松地卖掉剧本了。”

“唉,对不起,莫特。我知道我曾吹嘘可以独自完成这项工作,我错了。我没有经验,我承认。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即便对于这种烂稿子来说。”

里克低下头,又抬起,“我在想……你能帮我一把吗?”

我张大嘴巴,惊讶不已。

还没等我拒绝,里克迅速补充道:“这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这话怎讲?”

“你自己刚说过,如果我不能交稿,巴拉德就会散布消息,以后就没有制片人信任我了。你也没法以我的名义再卖掉剧本。”

我的头抽痛起来。他说得没错。如果我想继续卖出剧本,我就需要他。毫无疑问,在这个以年轻人为目标受众的行当里,凭我这把年纪,再也无法以自己的名义卖掉剧本。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在内心,我从未想过和里克的交易只是一次性的。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好吧。”

“谢谢!”

“但我不会免费帮你收拾烂摊子。”

“当然不会。和以前一样的分成,我只拿稿酬的15%。”

“按理说,你一分钱都不该拿。”

“嘿,没有我,巴拉德也不会给这份活儿。”

“可是预付的一半稿费已经被你花掉了,我怎么拿到钱呢?”

里克努力想出一个解决办法,“等之前卖出的原创剧本的钱到账,再从我应得的那部分钱里扣除。”

“但你还欠法拉利汽车经销商一大笔钱。”

“我会处理好的。”里克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会处理好一切。现在重要的是你把《决战天下》改好。巴拉德必须在我交稿时支付剩下的5万美元,那笔钱归你。”

“好。”

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里克为我们的交易模式设立了一个先例。尽管他承诺支付我应得的钱,但实际情况是他拿走了一半的稿酬。他拿走的不是15%,而是50%。

《决战天下》的剧本甚至比我想的还要糟糕。如何把烂货加以改良?在这个过程中,如何满足导演、主演和制片人各自提出的要求?多年来,我学到的一个道理是,人们说出来的并不总是他们的真正想法。有时候就看你怎么解读了。在强忍着看完剧本之后,我觉得我有了解读方案。

导演说他想要添加动作,减少角色塑造。在我看来,剧本里的动作已经足够多。问题在于有些动作场景冗余,另一些的节奏把握得不够。最精彩的特技安排在了故事的三分之二处,最后三分之一有些特技相比之下就逊色不少。所以这里的诀窍是剪辑和重组——将结尾的强效特技放到中间并加以发展,把最精彩的特技放到结尾,同时努力保留已经很薄弱的剧情逻辑。

主演说他想减少动作戏份,增加角色塑造。在我看来,他真正想达到的目的是表现同情心,让观众喜欢他所扮演的角色。因此,我稍微软化了他的形象,加入了几个笑话,让他等一个老太太过完马路才打倒坏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由于他的角色更像机器人而不是人类,所以他做的任何稍具人性化的事情都会让他更有人情味。

制片人想要增加幽默并降低预算。我为了让主角更有人情味而安排的几个笑话正好满足了制片人这方面的要求,一石二鸟。特技镜头重新组织后,我砍掉了一些不必要的特技,不仅按照主演的意愿减少了动作戏份,也满足了制片人对控制预算的要求,因为大部分特技场景才是导致预算膨胀的原因。

我边写边向里克解释:“他们都会很满意的。”

“真神奇。”里克说。

“谢谢。”

“不,我的意思是,你提出的这些想法,我本来也可以想到。”

“哦?”我有些不悦,“那你为什么没想到呢?”

“因为,嗯,这思路似乎太明显了。”

“在我说出来之后?好想法放在事后回顾总是显得很简单。真正落实到纸面上才是最重要的。我得拼命干才能在四天内完成这项任务。还有一个问题,我必须教你如何向巴拉德说明这些改写,让他相信是你自己写的。”

“这点你可以放心。”里克说道。

“我希望你能……”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看了看手表,“都凌晨3点了?我不习惯熬到这么晚。如果我得在四天内完成这个改写,我最好去睡一会儿。”

“我自己是个夜猫子。”里克说。

“好吧,明天下午4点你再过来。我要休息一下,后面再教你如何和巴拉德沟通。”

里克并没有如约露面。我给他的公寓打电话,却转到了语音信箱。第二天和之后的两天我都联系不上他。

但到了交稿那天,他露面了。进门后,他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迫切地想看我改的剧本。

“你到底去哪了?”

“墨西哥。”

“什么?”

“这么大的压力,我需要换个环境。”

“你哪来的压力?是我在忙着给你收拾烂摊子。”

里克没吭声,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迅速翻阅着我修改的稿子。我注意到他又穿了一件新的名牌夹克,皮肤更加黝黑了。

“嗯,不错。”他站起身,“我得赶快去见巴拉德。”

“但我还没有教你和巴拉德说些什么。”

里克在门口停下来,“莫特,我一直在想,这种合作模式要想成功,我们需要给彼此更多的空间。你负责写作,让我来操心场面上的事。巴拉德喜欢我,我知道怎么应付他。相信我!”

然后他就走了。

我等着听他和巴拉德会面的消息,可是没有动静。最后我忍不住了,把电话拨了过去,却听到一个电子语音说他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内。过了一会儿我才弄明白他一定是搬到了马里布的公寓。于是我给琳达打电话,问他的新电话号码,她尴尬地告诉我里克要求她对此保密。

“甚至对我也保密?”

“尤其是对你。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

“嗯,他给我的感觉好像是你们吵架了。他一直抱怨你对他指手画脚。”

“他竟然……”我几乎要把真相脱口而出——她卖出的剧本并不是里克写的,而是我写的。但我转念意识到她会出于职业操守告诉制片公司。这种欺骗会让对方对剧本心存疑虑。毕竟,在他们看来,老家伙不可能写出吸引年轻一代的剧本。他们会以全新的视角重新审视剧本,而作者的真正身份会让他们产生偏见。这笔交易会泡汤。我将失去从业以来报价最高的稿酬。

于是我随便编了几句,说想和他谈谈,把事情说清楚。挂断电话后,我忍不住破口大骂。

我有一个星期没再听到里克的消息了,很显然琳达早就把《决战天下》改写所得稿酬的支票转给了他。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给我寄钱。显然,他并没有打算付我酬劳。

我很愤怒,一来是因为他背叛了我,二来是我不想任人宰割,再者是因为我是专业人士。对我来说,写东西得稿酬不仅是劳有所得,更是一种荣誉。里克违反了我最基本的原则之一。

我和他的交易已经结束了。当我在《每日综艺》和《好莱坞报道》上看到关于他的新闻——巴拉德对里克的改写很满意,并预测这剧本将拍成明年的轰动大片,里克将很有可能因此获得奥斯卡编剧奖——我简直要发狂了。里克被比作罗伯特·汤和威廉·戈德曼,但比他们更有优势,因为年龄,他会与年轻人更加同频共振。里克受委托要以50万美元的酬劳改写另一部剧本,还承诺很快就会再交付一部原创剧本,并暗示其经纪人会要个天价。“优质优价嘛。”巴拉德却很买他的账。我简直要吐了。

不出所料,里克最终还是来找我了。又是车子停在门口打的电话。已经是三个星期后了。晚上。毕竟他是个夜猫子。

我装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假装被他的恳求打动,放他进了屋。即使在客厅柔和的灯光下,他的肤色也呈现出完美的古铜色。他的衣着更昂贵、更时尚。我恨他。

“你还没有给我改写《决战天下》的钱。”

“我很抱歉,”里克说,“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之一。”

“来付我钱?”

“来解释。我在马里布买了公寓——业主要求提高首付款。我实在舍不得放弃那个房子,太棒了。所以我不得不……嗯,我知道你会理解的。”

“但我并不理解。”

“莫特,听我说,我保证——只要我们那部原创剧本的稿酬到手,我就会把欠你的钱都还给你。”

“你的分成从10%提到15%,然后变成50%,最后变成了100%。你以为我是傻子,白给你干活吗?”

“莫特,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我当时进退两难。”

“你现在没有后顾之忧了?我在行业报纸上看到了你的动向,你要以50万美元的稿酬改写另一部剧本,还承诺要提交一部新的原创剧本?你打算如何应付?”

“嗯,我想自力更生来着。我把我们第一次会面时给你看的那部剧本给了巴拉德。”

“天哪,不会吧。”

“他不喜欢。”

“真是个意外。”我挖苦道。

“我只好打马虎眼,说这是我随便乱写着玩的,但意识到还需要很多打磨。我说我同意他的观点。从现在开始,我打算坚持正道——继续写之前卖给他的那种经得起考验的剧本。”

我摇了摇头。

“你是对的,”里克说,“好主意在别人想到后,好像再明显不过。但也许我没有能力想出这些好主意,我之前太浑了。”

“我非常同意。”

“你看,”里克伸出手,“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是我搞砸了,但我从错误中吸取了教训。我想继续跟你合作,只要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我盯着他的手。

突然,他的额头冒出了汗珠,他抬起手擦了擦汗。

“怎么了?”我问。

“太热了。”

“并不热。实际上,我还有点冷。”

“有点闷。”

“因为我给你的啤酒吧,可能你喝得有点快了。”

“也许。”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我说。

啤酒被下了迷药,当然。恶心感消退后,会感觉头晕,这正是预期的效果。多年前我在写一部犯罪类剧本时知道了这种药物,受害者会对劝诱言听计从。我只用十分钟就说服了他,让他觉得我的想法是个好主意。按照我的指示,里克很听话地给琳达打了电话,告诉她他感到压力山大,打算再回墨西哥。他说,他突然感觉陷入了物质主义的陷阱,需要进行精神静修,他可能会离开六个月之久。

琳达很震惊。扬声器开着,我听到她问里克如何履行已经签好的合同。她说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指责他是醉酒或是吸毒了。

我拿起电话,关闭了扬声器,打断琳达,告诉她里克是从我家打的电话,我们已经尽释前嫌,他在向我倾诉心声。他确实喝醉了,但他说的就是他清醒时告诉我的。他今晚就要去墨西哥,可能会在那里待一段时间。他如何履行合同?没问题。去墨西哥静修并不意味着他要停止写作。工作是他的寄托,是他的精神食粮。

这时,里克已经快要睡着了。我挂断电话,把他叫醒,让他签了两份我准备好的文件,让他说出他在马里布的住址。然后我把他搀进车里,开车去了他的住处,给他收拾了几个行李箱,塞进车里,向墨西哥进发。

黎明后不久我们就到了。在提华纳市过边境时,他还有些意识,足以回答几个问题,不至于让墨西哥移民官产生怀疑。之后,我再次给他下了药。

我一直开到下午,抄了一条小路进了沙漠,给了他最后的致命剂量,然后把他的尸体扔进了一个天坑。我又开车回到提华纳,把里克没有身份证明的行李箱丢在一条小巷里,把他同样没有身份证明的法拉利车丢在另一条小巷里,钥匙就插在点火装置上,然后搭上了一辆回洛杉矶的长途客车。我确信没人会报告捡到行李箱和豪车。我确信,等到里克的尸体被发现——就算真的能被发现,也会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墨西哥政府资源有限,应该无法识别出尸体的身份。里克曾说过,他已经五年没和父母联系,所以我知道他们不会奇怪为什么他不联系他们。至于朋友,呵呵,他根本就没有。有了钱之后,他就甩掉了他们。他们不会想起他的。

作为一个老家伙,我的承受能力真的可以。我开了一整夜的车,再加大半个白天,把所有的事情做完,最后终于在长途客车上睡了一会儿。虽然完成了一件大事,但我感觉好像身体里什么地方已经垮了,怀疑今后再也不会有这个劲头。但我迫不得已,否则里克会继续纠缠我,诱惑我,利用我,而我最终会绝望地让他滚开。因为我知道,无论我的文笔有多么好,我再也无法以自己的名义卖出任何剧本了。

在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金钱和自我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正如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所言,重要的是工作,写故事,给人以启迪并从中得到快乐。但是当钱成为这个过程中的一部分后,我也开始看重钱了。我开始喜欢和有权势的人交往,享受一个优秀编剧的声誉——自尊。所以我最恨里克,他窃取了我的自尊。

但事情不会再这样下去了。里克已经走了,经纪人听他亲口说要去墨西哥,而我有一份文件,上面有他的签名,写着他将通过我邮寄剧本,说我是他的导师,要我代表他参加剧本研讨会。另一份文件是他给我的授权书,允许我在他离开期间监管他的收入。

这本该是最后的结局。琳达很困惑,但还是继续配合着。毕竟,她听到了里克在电话里亲口说的话。巴拉德更是不解,但他对我从抽屉里拿出的写着里克名字的原创脚本非常满意。在巴拉德看来,如果里克想要隐遁,那也没关系,只要他能交稿就行。真的,他的速度和作品质量令人惊叹。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得到了想要的——卖掉我的作品并享受其带来的快乐。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当我坐下来改写剧本,打下“埃里克·波特修订”的字样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神游到窗外,渴望坐在阳光下。与此同时,晚上难以入睡。像里克一样,我成了一个夜猫子。

我卖掉了这些年来压箱底的原创剧本,只需要改改标题即可。没人会记得读过它们的原始故事。但我似乎无法再做改写,现在我已经用完了存货,面临着要写一些新东西的挑战……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遇到写作障碍。我只要想到标题页和“埃里克·波特创作”这几个字,我的想象力就会冻结。这真是煎熬。我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做同一件事情。35年的婚姻生活,除了多丽丝生病的最后两年,我每天都在写作。我为事业牺牲了一切。我没要孩子,因为我担心那会干扰我的写作计划。没有什么比把文字写在纸上更重要。现在我坐在书桌前,盯着电脑,可是……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我无法再忍受了。

我需要休息。

我需要忘记里克。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孔雁:东北财经大学国际商务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