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音乐作品的不断产生是国家文化创造力的重要体现, 作为推动中国音乐创作发展的举措之一,由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与中国音乐创作中心联合承办的“和乐中西融创未来”2023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师交响乐新作品音乐会, 于2023年12月10日在中央音乐学院歌剧厅上演。“和乐中西融创未来”是该院作曲系为新作品音乐会所创立的“品牌”,本场音乐会也是继2021年之后,该系列的再次展演。此次交响乐音乐会共上演了六首新作品,在青年指挥家李京展与中央音乐学院交响乐团的合作下,音乐会以多元的风格、精湛的技艺集中展现出了作曲系教师的创作能力。这些新成果不仅体现作曲家们对音乐创作品质的追求,而且也鲜明地显现出当代作曲家为推动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决心。
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师的原创新作品历来备受关注。虽然六首作品在内容诠释和技法呈现上各具特色,但在个性化技术的表达背后,存在着内在价值观的趋同性,即,破除带有明显“标签化”身份的音乐语言,将“景与声”或“意与声”的转换,准确合理且具有创意性地融入乐曲各项组织元素与整体架构环节之中, 探索文化精神的隐性表达,并以深沉、精巧的艺术构思与真挚、匠心的音响设计,呈现出新时代专业音乐的全新面貌。
一、“释义性”音乐语言与组织思路
音乐的共情性在于它能够传递出乐曲标题文字所言的客观且理性的信息,更有文字所不能言说的感性与情感体验,听者是否理解、接受并产生共情,得益于作曲家对声音的想象以及驾驭能力。从标题来看,本场音乐会的六首作品所描绘的音响事件各不相同,六位作曲家通过个性化的语言对标题进行“释义”,这种意与声的转化与诠释在整场音乐会中尤为突出。其中,在乐器运用、材料组织与结构设计等方面更为显现, 音乐参数中的每一部分均为传递标题内容的链接, 形象与意境尽在声音布局的过程中得以呈现。以此来看,将“形象文本”渗透于音乐组织的各参数之中, 并通过技术的联结与交汇以体现作曲家的“元构思”。
音乐会在徐之彤的《港通天下》中拉开序幕。“书藏古今、港通天下”是宁波市的城市形象主题,作品以此为标题,也正是为宁波而创作的一部“城市”交响乐。①音乐采用较为“传统”的技术手法,两个乐章分别通过独奏乐器的使用以及协奏曲独特的“炫技性”乐队语言作为释义标题的具体路径,进而描绘音乐形象, 刻画城市变迁, 抒写人文情怀。第一乐章“先农之民”(骨笛与管弦乐队)中,骨笛具有重要的承题之意,其作为音乐之源,一方面开启了中国音乐艺术的诗篇,另一方面留存着宁波悠久的历史变迁。作曲家将音色记忆与文化记忆相连, 还原了新石器时期河姆渡先民们农耕巢居、与洪水搏斗、载歌载舞等生活场景。第四乐章“数字时代”(乐队协奏曲)描绘了数字经济时代中,人们的生活状态。乐曲以筮=164 的超快速开始,预示新时代城市发展的迅猛与繁荣。该乐章的整体音响颇有勇立潮头、乘风破浪的意味,这离不开作曲家对乐队“协奏”的整体构思。作品中,每个乐器组均有独自展现的机会, 以各自的音响特质扮演不同的“角色”,根据音乐发展轮番登场,进行技巧型的演奏。由此,多种“角色”构成多元“对话”,在和谐的氛围下形成互动与交融。《港通天下》的两个乐章从古至今, 抒写了上下七千载从远古时期到现代文明。跨越如此之远,如何连结才能不显突兀? 作曲家将视野聚焦在了乐曲的材料运用方面。两个乐章均以“A-B-C-D”四音组作为核心动机, 该四音列是贯穿两乐章的“时间”线索,也是港通天下的文化之根,它犹如一颗细胞,衍生出一条绵长的生命线,描绘出城市历史与人文精神。
叶小钢的《海天交响诗》是以海洋文化为中心的一部作品,在题材内容方面与《港通天下》有着一定的相关性,但音乐则传递出感性与理性融汇、浪漫主义气质与古典主义逻辑交织的音响观念。作品在音乐语言方面有着强烈的“叶氏风格”,多种调式的纵横融合、频繁且快速的节拍转换,细腻严谨的配器,音乐整体复杂而有序。这些无一不展现出作曲家鲜明的创作个性。然而,在诠释与塑造“海洋”这一标题意象中,作曲家仍有着大胆的创新。这主要体现在两方面:1.音响设计。海天浩瀚、瞬息万变,作品中构建出反差较大的动态化音响造型,既有以乐队持续强奏来演绎波涛汹涌的海浪,又有钢琴(或竖琴)等色彩性乐器演奏出波光粼粼般平静的海面。音乐大开大合,对比鲜明,张力十足。2.结构设计。作品摒弃传统曲式结构,而是以散文诗般构写具有五个部分的段分式不规整结构。依据材料的呈示、组合与发展,五个阶段中形成两次展开与高潮。这种自由的曲式结构安排与音乐意象表达密不可分。从另一方面来看,海洋是生命的起源地,它既承载着孕育之意,也包含了无限的神秘与未知。由此,结构的设计在作品中具有了“一语”双关性,既是海洋波澜壮阔的具象刻画,也是生命沉浮的抽象诠释,颇为精妙。
运用音乐结构布局“释义”作品标题的方式在姚晨的《生息》中也有着显著的体现。这是一部探索人生与命运的作品,可分为七个段落,以中提琴引领出两次高潮,两次回落。第一次高潮在乐曲的第三部分,中提琴强势的四音和弦与弦乐队密集的震音将音乐情绪推至高点,随之而来的第四部分的回落具有一定的再现性。乐队以卡农式模仿逐层推进,音乐能量再次积聚,在第六部分迎来第二次高潮,与第三部分不同的是,该段落将大幅度的快速震音交给中提琴独奏,乐队则以持续而苍劲的长音铺陈布景,直至第七部分达到整首作品的力度峰值(ffff),延展出作品的最后一次回落。整首音乐或热烈、或超然、或广阔、或沉静,如同呼吸一般连绵不断,却又饱含无尽的力量。作曲家赋予乐器以“灵魂”,中提琴独奏代表个体生命,弦乐队象征着集体生命, 两者之间的对话与互动犹如人类的生存状态,互相依存、互为平衡。
姚晨的音乐具有一种国际化视野与海纳百川的态度,创作始终以能否唤醒我们的文化记忆或引发人类共同思考为主旨。《生息》这部作品探讨了一个具有深度内涵,令人内省的命题,标题中所暗含的“生生不息”意蕴,作曲家也巧妙地融入进音高组织的设计之中。
乐曲第一个核心材料是G-E 三度音程关系,独奏中提琴在低音区以下行叹息式“语调”呈现,并通过长时值明确中心音。随即以更加坚韧的三连音下行,强调E 音的核心“地位”,经过三次细微地动态衍展,“述说”出第一句主题。第12 小节,乐曲的第二句是在下行三度核心材料的基础上衍生出中心音B 音,由此,作为作品第二个核心材料的纯五度(中心音E-B)音程也予以展现(见谱例1)。在这里,主题材料是以“动机生长”的方式实现的,这与生命形态不谋而合。下三度动机就是一颗“种子”,第一次“生长”犹如幼苗破土而出,在吸收光照、水分、营养等因素后,在第二次“生长”中进入新的阶段,主题旋律形象地刻画出生命的力量,延绵不休。在乐曲的第35 小节,纯五度音程转入弦乐队声部,持续的卡农式音型仿佛“集体生命”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渗透进来,与中提琴开始了“交融”与“博弈”。
姚晨将抽象化的标题理念与艺术构思巧妙地实施于音乐文本的结构与音高材料之中,从音乐形态与声音肌理中都能够体会到一种绵延不绝、踔厉奋发的气质,初次聆听颇感神似,仔细品读更觉形似。作品音响起伏有致、顺畅通达,在统一的逻辑布局之下,以段落为单位实现“生”与“息”的交替,在创作意图与感知体验的趋合下呈现出具有思辨性的音响理念。作品以细腻而坚定的声音传递出一种坚毅、不屈的人生态度,也由此唤起人们对生命内核的思索。
二、具有文化标识度的叙事性音响逻辑
作为中国音乐作品,本场音乐会作品的中国文化内涵并非以“标签式”主题外化于众,而是通过隐性的材料搭建出音响意象, 进而传递作品的民族性、人文性、时代性与叙事性。音响意象的建构是音乐在创作初始阶段首先要考虑的问题,特别是在文化、地域、语境等具有较强归属性的作品中,作曲家会根据表达目的与自身审美倾向而建立预见性的音响秩序,并在实践中,经过筛选、反刍等阶段而逐渐完善。可以说,这种音响思维对作曲家有着极大的考验,内心听觉、经验与创新缺一不可。在聆听音乐会时,笔者的记忆被声音唤起,想象力被激活,也产生了同频共振的效应。
《挽歌II》是董立强以地震为背景,描写人类在自然灾害面前的渺小与无助,抒写对逝者的悼念和对亡者灵魂超度与升华的一部作品。乐曲主要通过“符号式”音高转译,与“意象式”声景构图,将音响与人文属性相关联,用声音诠释“地震”这一事件本身及其所触发的心灵震颤,搭建起作品的叙事性音响布局。
所谓“符号式”音高转译,是指作曲家将历史上三次灾难性的地震日期“5·12”“3·11”与“7·28”③转化为乐曲的主题动机。这三个日期在作品中被赋予了音高意义,数字所对应的音高分别为:G-C/#C-D(512);E-#C(311);B/bB-F/#F(728)④,三组音列作为“日期动机” 成为了贯穿全曲的核心材料。初始的“日期动机”G-#C-D 核心三音列由大提琴与低音提琴演奏(见谱例2),增四度音程带来的紧张感、上行滑音的演奏方式以及弦乐组低音区的声部属性,共同营造出恐怖、不安的音响氛围。同时,核心音G音前的下行小三度与上行小二度构成短暂的装饰音,也指向具有辅助作用的音程关系。由此,乐曲在开篇通过核心材料建构出作品所描绘的“地震”主题,阐明带给人类巨大伤痛的灾难性事件。
在“意象式”声景构图中,作曲家主要利用“动”与“静”结合的音响布局,形成场景转接,实现主题表达。所谓“动”,即作曲家挖掘乐器特色,运用乐队化语言,描写灾难来临时山崩地裂、嘈杂纷乱、人惊慌失措的“实景图”。“静”的意象,即为“挽歌”主题的表达。乐曲在转入平静,乐队演奏员在这里兼任“诵经者”,以佛教禅语“A、Mi”二字低吟同音,进行诵唱,以此为死去的亡灵超度。此刻的平静是悲悯与苍凉的,更寄托了作曲家的哀思与缅怀。
运用音色音响思维构写东方文化记忆的还有田田的《冈仁波切》。“冈仁波切”是藏传佛教的四大神山之一,被无数人膜拜,被猜测、被敬畏、被向往,也终被艺术家所青睐,绘画、雕塑、电影等文艺作品中均有对她的描画。作品将民族化的调式语言与频谱化的音响结构相结合,通过艺术化的手法实现声音想象与文化输出。
乐曲开始弦乐以极弱的力度演奏泛音, 在近乎极致的分奏下采用靠指板演奏、细碎的震音等特殊演奏法,同时配合钢片琴、排钟、颤音琴、钟琴等具有宗教色彩的打击乐,建立起神圣的、来自天堂般的音响意象,也由此唤起了听众的文化记忆。作品的主题由中音长笛第一次演奏出来, 这是一束温暖而空灵的声音,笔者称之为“和煦”主题。在缥缈的弦乐与打击乐音色的映衬下,仿佛冉冉初生的红日,一缕金光洒向山巅。该主题为C 宫五声调式,民族化的旋律也奠定了作品的基调与性格。随即“和煦”主题在作品中进行了两次变奏, 第一次转换为弦乐的卡农式分奏, 小提琴的八个声部构成回声式音响。第二次变奏,卡农式分奏的小提琴转换为震音演奏法,并在此以“暗调” 的背景音色烘托出木管与铜管明朗的和音。值得关注的是,作曲家在两次变奏之间加入了一段“藏式”山歌,该段落的加入,一方面使两次变奏在保持同质音色中, 通过调式转换形成短暂的色彩变化。另一方面,高亢的山歌旋律再一次以音响连接记忆,深化作品主题,产生情感共鸣。
与《挽歌II》相仿的是,在《冈仁波切》中也有使与《挽歌II》相仿的是,在《冈仁波切》中也有使用同音演奏来表现宗教场面的片段。不同的是,田田所塑造的是仪式般的朝拜场景图,浑厚庄严地乐队全奏让人联想起朝圣者虔诚转山的画面,单簧管的独奏仿佛那高高飘扬的经幡。乐曲的最后,朝圣者慢慢离开,红日也渐渐落下,只留下山巅那一缕微光。
作曲家用声音塑造了一幅画面感十足的景象,极具东方神韵的音响传递出人们对秘境、彼岸的纯美构想。这是一次感受自然力量的时刻,是一次与宇宙共振的时刻,是追求内心宁静与超脱的时刻,也是一次体悟生命的时刻。作为“85 后”新生代作曲家,田田是本场音乐会最年轻的创作者, 音乐已然呈现出成熟、开放且具有一定价值深度的艺术气质。这得益于其扎实的专业功底,对声音精益求精的追求,以及持续不断地对创作风格与理念的探索, 他的音乐也让我们看到了中国音乐未来的力量。
如果说前面几首作品的声景语境较为深沉,音乐会的压轴之作《我们一起奔向大海仰望星空》好似一波温情与暖意,如同那天空中的璀璨明珠,照亮着我们脚下的道路。这是郝维亚在建党百年之际,受上海交响乐团委约, 为女高音与乐队而创作的一部交响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命题”作文,会给作曲家带来一定的“束缚”,但这首作品听下来,并未有此感受,反而主题明晰,代入感极强。
细读音乐,作曲家在运用音响讲述故事的过程中蕴含了诸多巧妙的构思,突出表现在主题的设计方面。整首作品共有3 个主要主题,第一主题为乐曲开始部分,以大七度音程为核心的乐队全奏。从材料选择来看,大七度作为不协和音程本身具有紧张感,乐曲中以铜管与弦乐为主,连续的七度上行营造出焦灼、紧迫的氛围。从音响叙事方面来说,作曲家在乐曲开始就把我们带回到了百年前战火纷飞、动荡不安的年代。第二主题是由场外小号主奏,小军鼓辅奏的进行曲主题,该主题以“符号化”的音响造型勾起了人们对儿时少年先锋队的回忆。这样的主题设计强化了声音记忆,同时也实现了声音记忆与文化记忆的互文性表达。第三主题是女高音的宣叙调。该主题融入了大七度音程动机,与第一主题有着巧妙的连接关系。人声缓缓倾诉,如同将历史的艰辛、不易娓娓道来。
近年来,郝维亚一直深耕歌剧创作,多部优秀作品在国内外上演,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在这部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他将歌剧思维融入乐队作品的创作思路。郝维亚在创作中的主要关注点在于处理女高音与乐队之间的和谐关系,声乐在作品的陈述逻辑中处于“主导”位置,乐队或以“背景”铺陈音乐底色,或以“中景”营造紧张氛围,抑或通过具有文化标识度的音响进行画面转接的“前景”预设。另一方面,作品在结构布局中也蕴含歌剧思维。乐曲最初的引子犹如歌剧的“起述点”,在这一阶段大七度主题与进行曲主题先后呈现,以此构成作品核心材料的预示, 这与歌剧中的事件切入如出一辙。同时,女高音的演唱形成了宣叙与咏叹交替布局形态,以人声引领的音乐也由此形成了蜿蜒起伏的两次高潮。如果说这是作曲家有意而为之,不如说是为抒写音乐内容而自然流露的创作技术, 是技术性、故事性以及艺术性的珠联璧合。音乐在历史感极强的话语体系下,呈现出独特的生命力,不失为用音乐表达家国情怀的一部佳作。
结语
总体来看,本场音乐会的六首作品具有一定的“同源性”价值追求,即探索有关“生命”的哲学内涵。在呈现创作意图与艺术思考的过程中,主要有两方面的聚焦点:其一,将标题意象合理地转化至材料语言、结构布局以及音响构图之中。实际上这是作曲家将其艺术创意付诸技术手段的一种外化形式,并根据音乐需求而选择或抽象或具体的组织路径与综合运用。其二,在运用音响进行叙事的过程中, 不再局限于追求文化象征性的显性表达,而是以更为个性与自由的方式书写文化。作曲家在乐器使用、音色组合与调配等方面都更加具有灵活性与目的性。此外,从听感上来说,本场音乐会并未有及其“前卫”或“晦涩”的声音,反而呈现出纯粹、深情、肌理清晰的质感,使听众能准确捕捉作曲家的思绪,形成共鸣。从这一方面来看,作曲家们通过个性化的音乐语言与组织方式,多样化的音响结构与实现手段, 架构出了充满感性且直观的声音世界,带给听者音画同步、音景并置、音情相融的审美体验,在赋予音乐时间性、历史性与思想性的基础上,传递出无限的能量。
抒写自然之景,体味人文之感,是一场体悟生命之思的声音巡礼,是一段感受生命温度的美妙记忆。在音乐所构建的声音景观、历史记忆中,我们品读到了作曲家的智慧与魅力, 也感受到了当代人对艺术的探索与追求。这是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师用真挚而热忱的笔法,描画出的当代音乐“群像”。创作者用他们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力以及强烈的内驱力,为我们呈现出情真意切的作品。中国音乐创作中心自2016 年成立以来,始终兼顾现代音乐前沿性探索与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双重创作方向。这是新时代音乐工作者共同的艺术目标。音乐会体现了作曲系立足当下、锐意突破的创作态度,除了来自音乐本身的原创价值,深藏音乐之外的思考与求索,对社会价值的关照与考量, 也为中国原创音乐作品不断从“高原”迈向“高峰”提供了一种参照。
吴京津 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研究所在站博士后,沈阳音乐学院助理研究员
(特约编辑 李诗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