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记录 李红霞
摘 要:“以史为鉴”是传统史学的核心理念之一,也是传统史学历史理性最重要的表现之一。从周人的“殷鉴”开始,人们便把前代的经验和教训当作处理现世各类事务的依据,“以史为鉴”成为政治家、史学家历史理性觉醒的最重要表现。在“以史为鉴”观念支配下,古代史家的理性思维表现在三个方面:强调完善德行必须读史;立足于现实而思考“以史为鉴”的意义;自觉运用历史知识讨论现实中出现的问题。“以史为鉴”还蕴含着丰富的人本主义理性精神,历代王朝内部政治文化结构的相似性、人类认识的局限性、重人事的观念、直书精神和信史原则以及历史境况的复杂性,都成为古代史家思考“以史为鉴”必要性与可行性的基础。
关键词:以史为鉴;传统史学;历史理性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4)03-0005-09
在进入正题之前,先要辨析两个概念:“以史为鉴”和“历史理性”。“以史为鉴”是中国传统史学的核心理念之一,意即通过学习历史,总结前人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为现实提供某种指导,体现的是史学的社会功能以及社会对史学的要求。中国古代史学围绕“以史为鉴”,有多种概念表达,诸如“殷鉴”“借鉴”“鉴戒”“龟鉴”“史鉴”等,这些概念还与古今、往来、通变等密切结合,形成了内涵丰富的概念体系,所谓“鉴古明今”“多识前古,贻鉴将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鉴往察来”“通古鉴今”“考古验今,疏通知远”“终始古今,深观时变”等。在中国传统史学中,“以史为鉴”的正当性似乎不证自明。关于“历史理性”,刘家和先生进行过深入阐述,他认为“在中国的‘原创文化里,历史理性占据了支配的地位”,他进一步指出,“理性”包括“人对于事物的性质与功能的思考与论证”以及“事物自身存在的理由与理路”两方面,而“历史理性”包括“历史的理性”和“史学的理性”两个层次,“历史的理性”属于本体论的问题,“史学的理性”属于认识论或方法论的问题,二者都旨在探究历史的或史学的“所以然或道理”。本文所讨论的历史理性,侧重于“史学的理性”,是古代史家根据人类以往经验,探究历史之所以然以及史学之价值,并据以选择自身(王朝)行为的一种自觉,主要表现在古代史家对于史学性质和功能的思考和论证上。“历史理性与历史连续性和历史意义紧密联系在一起”,我们之所以把“以史为鉴”与传统史学的历史理性联系起来进行考察,是因为就史学的社会功能而言,“以史为鉴”是传统史学历史理性的核心,而传统史学的历史理性又通过“以史为鉴”表现出来,其关注点则在于过往历史中人的得失成败以及现实生活中人的自觉选择。
一、“以史为鉴”与理性自觉
“以史为鉴”的观念产生于殷周之际,殷的灭亡让周人意识到两个问题:一是“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天命并非固定不变,它是会转移的,只有治国者有德,才能获得上天的护佑。二是“殷鉴不远”。稳固政权并非易事,必须汲取前人统治的经验和教训,以掌握自身的命运。前者破除了上古时代绝对神权的局限,人们开始从取悦神灵转向约束自身,倡导以德配天;后者突出了历史经验与教训的重要,人们开始深入历史内部寻求治国安邦之术,彰显人的作为。从关注神到关注人,从关注人到关注人类历史的得失成败,并进而“以史为鉴”,是周人历史理性觉醒的最重要表现。
“以史为鉴”滥觞于周人的“殷鉴”,体现的是周人对历史的一种自觉反思。《尚书》反复提及周人的“殷鉴”观念,《召诰》云:“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酒诰》云:“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君奭》云:“予监于殷丧大否。”《诗经》也一再彰扬周人的“殷鉴”意识,《大雅·荡》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大雅·文王》云:“宜鉴于殷,骏命不易。”可见,在周人那里,“殷鉴”已经成为一股思潮。此时,与“殷鉴”相一致的观念还有《周易》中的“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意即君子应该多多了解前人的言论和行为,吸取其经验和教训,以积蓄自己的才能与德性,完善自我。“殷鉴”侧重于治国,“畜德”侧重于修身,共同的前提都是要“多识前言往行”。可见,把“过去的得失成败作为当前做人、处事、搞社会政治活动等等借鉴”,已经成为周人最普遍的观念。简言之,在《易》《诗》《书》的时代,中国人已经开始以前人的经验和教训为镜鉴,将之作为完善自身行为、立足社会、处理政务及各种复杂关系的工具了。这是一种摆脱了绝对神权论的理性自觉,是取法于前人言行的理性行为,这一理性自觉和行为投射到史学上,遂成为中国传统史学最主要的价值追求。
中国古代史官文化发达,殷周时期,史官在政治生活和学术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举凡占筮、记事、赐命、册命、典藏、预言、历法、祭祀、礼事、顾问、各国往来、临时差遣等,无不参与。也就是说,早期史官从一开始就介入到了国家政治生活中。柳诒徵从史官的职掌讨论史学与政治的关系,他认为“史掌官书,实参政治,熟见百司之体系,必有脉络之贯通”,而史学又具有“表政宗而副国体”的作用,正因为这样,史学与政治密不可分,所谓“知政而后知史,亦必知史而后知政”。关于“政”与“史”的关系,中国古代政治家与史学家均有明确而理性的认知。
对于现实政治而言,“以史为鉴”是治国安邦不可或缺的施政前提,古代“治世”君臣对此都有清醒的认识。西汉建立,以刘邦为首的汉初君臣,和周初君臣以殷亡为鉴一样,开始以秦亡为鉴,努力探讨“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由是,汉初统治集团中有见识的政治家及士人纷纷高举“过秦”的大旗,以秦亡为鉴的“秦鉴”思想一度高涨。陆贾、贾谊、贾山、晁错等人,都对秦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经过反复论证,他们认为秦人不懂“攻守之势异也”的道理,一味推行暴政,最终导致速亡。汉要想长治久安,必须矫正亡秦过失,反其道而行之,戒除暴政,推行与民休息的政策。历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实际上就是“秦鉴”思想结出的清明的政治果实。如果说周人反思殷亡还留有天命论的尾巴的话,汉人反思秦亡则完全是围绕世俗统治者的作为而展开的。
历史发展到唐朝,以隋亡为鉴的“隋鉴”思想又发展起来。唐太宗君臣经常“思炀帝之亡”,强调执政者必须“监前代成败,以为元龟”。唐太宗是一个特别重视学习历史、从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的政治家,他对“以史为鉴”的理解比任何统治者都要深刻,他提出著名的“三镜”论,即以铜、以古、以人为镜,来“正衣冠”“知兴替”“知得失”,避免在国家治理中重蹈历史的覆辙。以唐太宗为首的贞观君臣通过反复地“隋亡追究”,指出隋之亡,主要在于两点:一是隋炀帝不修“君德”,穷奢极欲,荒淫无道;二是严苛对待百姓,“征税百端,猾吏侵渔,人不堪命”,“急令暴条以扰之,严刑峻法以临之,甲兵威武以董之,自是海内驳然无聊生矣”。上不修君德,下不利百姓,隋焉能不亡?和汉初君臣的“秦鉴”相比,贞观君臣的“隋鉴”进一步关注到了君主的德行问题,更加具体化。与汉代“文景之治”类似,在“隋鉴”思想的支配下,产生了政治相对清明的“贞观之治”,将唐朝推上了“盛世”的宝座。
可以说,从周人的“殷鉴”,到汉人的“秦鉴”,再到唐人的“隋鉴”,“以史为鉴”已经成为政治家思考现实政治的理性自觉。也正是在这种理性自觉的支配下,周、汉、唐君臣因乐于接受历史教训而推动历史进步,造就了强盛的王朝。政治家对“以史为鉴”的思考虽不免有急功近利之嫌,但无疑也从政治实践中为“以史为鉴”思想注入了新的内容。
对于史书记载而言,古代史家在著史实践中不断思索“史之为用”这样的史学终极问题,对于“以史为鉴”有着异乎寻常的自觉。汉武帝时期,司马迁著成纪传体通史《史记》,明确指出从长时段考察历史演变,“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目的是“稽其成败兴坏之理”,而考稽历史成败兴坏之理的根本则是“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也就是从历史发展的全过程中找到治国和处世的镜鉴,来解决现实中存在的问题。东汉时班固作《汉书》,引述其父班彪之言,明确指出作史要“历古今之得失,验行事之成败,稽帝王之世运”,考察历史上的得失成败,为现行统治总结经验教训。荀悦写《汉纪》,更是将“鉴戒”置于首位。他指出“君子有三鉴”,即以史、以人、以镜为鉴,“夏商之衰,不鉴于禹汤也;周秦之弊,不鉴于民下也;侧弁垢颜,不鉴于明镜也。故君子惟鉴之务”。其改造《汉书》为《汉纪》,更加突出了“鉴戒”思想。唐代中叶史家杜佑撰《通典》,从施政的角度提出史学的功能,所谓“往昔是非,可为来今龟镜”,“将施有政,用乂邦家”,直接声言史学要为现行决策提供历史依据。宋代司马光等人作《资治通鉴》,“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将“以史为鉴”思想推到顶峰,其终极想法无非是希望统治者能够“监前世之盛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司马光作《通鉴》的目的很明确,他专门将关乎国家盛衰、生民休戚的史事记载下来,通过史事的取舍,教育当世或后世帝王,以前人的善恶得失为戒,成就千古治世。凡此等等,不胜枚举。翻开中国古代史籍,贯穿其中的一种普遍观念就是“考论得失,究尽变通……多识前古,贻鉴将来”。在中国古代,“以史为鉴”以其独特的思想魅力和实用价值,成为传统史学最具特色的一部分。
如果将古代政治家与史学家对“以史为鉴”的理性思考结合在一起来看的话,我们可以这样说,历代史家在史书中突出“以史为鉴”,满足了现实政治生活中统治者“以史为鉴”的需要;或者说,现实政治生活中统治者有“以史为鉴”的需要,促成了历代史家将“以史为鉴”当作著史的核心目的。二者相互影响,更加彰显了“以史为鉴”在政治生活与史书编纂中的地位。总之,在古代中国,“以史为鉴”既有政治上的“殷鉴”,又有道德上的“畜德”,帝王将相、师儒贤达、庶民百姓等社会各阶层都可根据自身需要,通过读史,从历史人物或事件中汲取经验和教训,最终形成民族心理层面上的“史鉴”观,从而成为中华民族理性自觉的重要体现。
二、“以史为鉴”与理性思维
“以史为鉴”涉及古与今、往与来、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在思维方式上就有着继承和摒弃两个方面。所谓继承,就是借鉴以往的成功经验而完善自我,发扬光大;所谓摒弃,就是汲取历史的教训,避免同样或类似的悲剧再发生。人类不断在这样的取是舍非中选择前行的道路。王夫之在分析了《资治通鉴》的价值后,指出人们可以根据自身的需要自由取鉴,所谓“鉴之者明,通之也广,资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应而不穷”。刘家和先生也指出“人们对于历史经验的取舍是有选择的自由的”。和动物相比,人类更加关注自我以及试图认识自我,人类发达的大脑使他们具备分辨善恶是非和权衡利弊的能力,其理性的不断发展和进步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人们对历史经验的总结。换言之,理性是人类独有的属性,正因为有理性的存在,人类才对历史上的各种得失成败感兴趣,而“以史为鉴”又进一步促进了人类理性的发展。章学诚说:“史家之书,非徒纪事,亦以明道也。”“明道”有多重含义,其根本的内涵就是通过对过往历史的研究,超越一事一物的具体问题,试图找出历史运动的某些因果关系,总结出具有一般规律性的东西,以便成为人们遵循的原则,丰富君王治国的经验,提升个人处世的能力。正因为人类会不断深化对自身历史的认识,才使得“以史为鉴”具有了变成现实的可能性,从而促进人类取得成功和避免错误的能力不断提高。
在“以史为鉴”观念高涨的古代,人们养成了“重史”的理性思维,具体而言,有三点比较突出:一是强调完善德行必须读史,二是立足于现实而思考“以史为鉴”的意义,三是自觉运用历史知识讨论现实中出现的问题。
其一,完善德行必须读史。现实世界,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抑或是芸芸众生,都会面对纷繁复杂的事物,都要处理和解决许多问题。而要很好地解决这些问题,首要的是增长见识,提升自身的品德和能力,以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在古人看来,要做到这些,必须了解“前言往行”,即前人的言论和行动,而要了解前人的言论和行动,必须借助于史书,是一部部史书将前人的言论和行动记载了下来,今人才得以从中窥知经验与教训,完善自我。所谓“伏羲书契以来,对越神人,可用龟镜,悉从论纂,皆有凭依”。孔子以鲁国旧史为基础而修《春秋》,注入自己的“史义”,表达对历史上善恶是非的看法。对于《春秋》的内容、主旨和教育作用,司马迁有高度评价,所谓“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断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正因为《春秋》内涵丰富,司马迁明确提出“为人君父者”“为人臣子者”都要精通《春秋》,否则就会犯各种错误。在司马迁看来,《春秋》有着鲜明的政治教化和伦理教化的功能,在“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帝王将相、普通百姓都必须学习《春秋》,从中接受教育,完善自身的德行,否则就可能乱国败家。此后两千多年,传统史学无不标榜“《春秋》义法”,把“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放在首位。北宋司马光主持编纂《资治通鉴》,在胡三省眼里,其“史鉴”价值无人能比。胡三省精心为《通鉴》作注,并阐发《通鉴》的教育及借鉴意义,指出无论是“为人君”“为人臣”还是“为人子”者,都必须谙熟《通鉴》,否则就会造成“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的恶果。胡三省评价《通鉴》与司马迁评价《春秋》一样,都旨在肯定它们蕴含着深刻的为人处世的道理,是人们提升品德修养、增长治国治家才能的必读之书。司马迁和胡三省所揭示的完善德行必须读史的道理,是古人的习惯认知,刘知幾提出“史之为用,大矣哉”,则将“重史”的理性思维推到极致。
其二,立足于现实而思考“以史为鉴”的意义。自先秦开始,由“殷鉴”而积淀的历史文化意识,已融入史学家、思想家和政治家的思维方式中,成为他们思考现实问题的先决条件。在这样的思维方式影响下,人们总是从现实出发思考“以史为鉴”的意义。司马迁作史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其现实动力则来源于“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记述历史、研究历史的落脚点是现实,历史之所以能与现实发生联系,是因为历史的经验教训是现实的镜子,可以“鉴戒”,“鉴戒”是历史与现实发生联系的桥梁。唐代杜牧通过总结秦朝覆亡留给后世的教训,发现了人类在知行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并由此阐述了“以史为鉴”的重要性。所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人们学习历史,看到前朝覆亡,只是扼腕痛惜而不吸取教训、改正错误,其结果必然是后人复哀后人,永远重复历史的悲剧。王夫之指出,“以史为鉴”的核心在于落实。他认为史家总结历史上的治乱兴衰,不是为了扩大人们的见闻,而是要人们运用于现实之中,“非知治知乱而已也,所以为力行求治之资也”。读史者看到历史上的治世就称快,看到历史上的乱世就诟骂,一旦合上书本,“临事而仍用其故心”,是标准的“玩物丧志”,空发感慨,无益于今。在古代史家看来,“以史为鉴”是摒弃教训、承继经验、摆脱历史悲剧重复发生的关键步骤。对此,宋人石介的一番话值得思索:“夫前车覆,后车戒。前事之失,后事之鉴。汤以桀为鉴,故不敢为桀之行,而汤德克明,隆祀六百。周以纣为鉴,故不敢为纣之恶,而周道至盛,传世三十。汉以秦为鉴,故不敢为秦之无道,而汉业甚茂,延祐四百年。唐以隋为鉴,故不敢为隋之暴乱,而唐室攸乂,永光十八叶。”在“以史为鉴”观念支配下,商、周、汉、唐之人以理性眼光将现实与历史联系起来,鉴前人之失,自觉纠前人之错与恶,维持了王朝的长治久安。
其三,自觉运用历史知识讨论现实中出现的问题。周公谙熟殷商历史,列举殷王种种荒淫无道之事,以殷亡之鉴告诫周王。周公以殷商的历史经验教训展开自己的政治学说,开启了此后自觉利用“典册”借鉴历史的理性思维的先河。周灵王时,太子晋纵横捭阖论兴亡,提出“若启先王之遗训,省其典图刑法,而观其废兴者,皆可知也”。这段话蕴含着两层含义:一是希望人们重视历史的鉴戒作用,以历史上的兴、废为鉴;二是突出了历史记载的作用,希望人们在“先王之遗训”和“典图刑法”中“观其废兴”。这就把历史典籍与历史借鉴结合在一起,强调了读史明理、以史鉴今的重要性。
自觉运用历史知识讨论现实中出现的问题,在诸子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按照白寿彝先生的研究,先秦诸子都是运用历史知识讨论现实问题、预测历史发展趋向的高手。孔子分析当时历史的变化,稽古验今,以恢复周礼为职志;墨子引古筹今,批判各诸侯之间的争霸,提出兼爱、尚同才是历史的前途;商鞅关注历史的运动与变化,认为只有变法和改革,国家才有出路;孟子分析先秦历史趋向,高扬王道,提出天下定于一的设想;荀子通过对历史的考察,对秦国的前途进行了分析;李斯、韩非等人也纷纷取证于史,为秦及其以后的专制统治提供智力支持。可以这样说,尽管诸子的历史观各不相同,关注的现实问题也各有差异,但是他们大多习惯于借助历史事例发论,以史为据,以史论政,古今结合,以陈述己见或诘难对方。自此以后,充斥传统史学的各种史论,均引证史事以佐己说,“以史为鉴”几乎成了一种习惯性思维。前述周人的“殷鉴”、汉人的“秦鉴”、唐人的“隋鉴”以及清人的“明鉴”,都是这一习惯性思维的表现。总之,“在具体的历史实践中,联系历史知识而作出政治上的重大决策,历代都有其例”。这是我们在考察“以史为鉴”问题时必须予以关注的。
自先秦至清代,“以史为鉴”观念已然凝练成朝野公认的政治文化准则,在历史中“求道”成为人们思考现实问题的思维前提。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将这种理性思维变成纯粹的说教,而是从具体的历史事例中总结出一般性的法则,以便人们取法。
三、“以史为鉴”与理性精神
中国古代史学彰扬“以史为鉴”,号召“多识前言往行”,其实也是人类掌握自己命运的一个手段,充满了人本主义的理性精神。具体而言,有五个方面的内容值得关注。
其一,人类认识的局限性使“以史为鉴”成为必要。传统史学“以史为鉴”观念所展示的最鲜明的理性精神就是古代史家意识到人类在认识和推动社会发展时存在诸多不足,“以史为鉴”是弥补这种不足的手段之一。《荀子·解蔽》就指出:“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人总是会被事物的某些方面所蒙蔽,从而产生认识上的缺陷。夏桀、商纣有“人君之蔽”,亲小人远贤者,导致国家灭亡;唐鞅、奚齐有“人臣之蔽”,争权夺利,导致身败名裂。正因为古代史家意识到人类在国家治理和社会生活中存在着诸多认识上的盲点和误区,故而才会对远逝的历史情有独钟,“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由于人类认识的局限性,“蔽”随时都会产生,“以史为鉴”便是“解蔽”的手段之一,因为借鉴历史可以使人们产生“超越成见的认识”。人类认识能力和治政能力的局限性程度,决定了“以史为鉴”的有效性程度。中国古代史家试图通过借鉴历史经验、总结历史教训,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打通并连接起来,在“以史为鉴”的链条中“由此推彼”,从成功中汲取经验,从失败中总结教训,将理性探索得到的“历史之鉴”自觉地运用到现实活动中,开阔自己的眼界,弥补自身的不足,以应对现实社会提出的一系列问题。
其二,重人事的观念是“以史为鉴”得以展开的基础。古代史家认识到,人类社会的历史是由人的活动构成的,没有人的活动就没有人类历史的发展。历史的经验和教训,折射的全都是人的所作所为。要想总结出有用的历史经验和沉痛的历史教训,必须关注人的行为,必须从人与人的关系中去寻找历史兴亡、王朝盛衰、个人升降甚至历史运动发展变化的原因,而不是将历史的变化、人事的沉浮归之于天。正因为此,从司马迁、刘知幾、杜佑、司马光、郑樵至马端临、王夫之等,几乎所有具有理性精神的古代史家都对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等神意史观进行了深刻批判。他们认为国家兴衰与“天命”“灾祥”无关,不可用天命论、灾祥论去解释国家的兴盛衰亡,所谓“国不可以灾祥论兴衰”。历史上的王朝兴替、国家盛衰、个人事业成败,都是人事的作用,和“天命”“灾祥”无关,所谓“世衰道亡,非天之所为也,乃国君者有所取之也”,“夫论成败者,固当以人事为主,必惟命而言,则其理悖矣”。如果将历史变动归因于天命,就无法揭示出历史的真相,更遑论总结出有益于后人的经验和教训,“以史为鉴”就成了一句空话。“推命而论兴灭,委运而忘褒贬,以之垂诫,不其惑乎”!可以说,重视人的行为是传统史学“以史为鉴”得以展开的基础,也是理性精神不断发育在史学上的表现。
其三,历代王朝内部政治文化结构的相似性使“以史为鉴”成为可能。在整个专制社会,由于人们所赖以生存的外部社会环境、政治环境和文化环境变化不大,各王朝内部基本的政治文化结构极为相似且相通,这种王朝内部社会结构的相似和相通以及王朝的周期性危机,被古代史家所感知。他们认识到古代王朝之间社会结构的相通性,认识到历史变化的周期及规律,认识到人在历史发展中的主观能动性。所有这些都说明前朝经验教训完全可以用在当朝,史可以鉴且鉴之有用。吴怀祺先生曾指出,历史是变化的,是不可重复的,但历史的变化与不可重复中又蕴含着重复性和常规性的内容,这使得“以史为鉴”得以可能。刘家和先生也认为,历史的“常”与“变”是“以史为鉴”产生的前提,因为有历史之“常”的存在,后世之人才能借鉴前代经验和教训。而且,古代史家还认识到人的愿望和要求能够在历史发展中发挥作用,所谓“生人之意”可以成“势”。凡此种种,均推动古代史家遵循“以史为鉴”的理念,撰述大量历史著作,希冀后人能通过借鉴前人的经验教训去治国理政、立身处世,顺应历史并把握其趋向,以达到控制人类自身命运之目的。
其四,直书精神和信史原则是“以史为鉴”发挥作用的前提。传统史学重视直书,反对曲笔,要求撰写的史书应当是信史。在古代史家看来,史书失去“直”和“信”,也就失去了所有的价值。古代史家清楚地认识到,史学要发挥“以史为鉴”的功能,前提必须是信史,捏造和歪曲历史事实的史书,是无法让人借鉴的。在古代史家的心目中,史家犹如历史的审判官,秉持不虚美、不隐恶、善恶必书的态度审视历史上的一切,经过考证辨析,将历代统治者的治绩好坏、善恶是非都曝光于史书之中,以供后人取鉴,“或宜法,或宜戒,待人之自择焉可矣”。直书和信史不仅可以维护历史的真实,所谓“盖史之为用也,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而且可以警戒后世统治者,如果荒淫无度,横征暴敛,就会遗臭万年,所谓“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古代史家对直书和信史的追求,既体现了“以史为鉴”的社会价值,又体现了史学不完全受统治者所左右的相对独立性,其中的理性精神值得重视。
其五,历史境况的复杂性使“以史为鉴”具有历史性。古代史家在充分肯定“以史为鉴”的作用的同时,对如何“以史为鉴”以及“以史为鉴”的原则也有清醒的认识。他们认识到,历史的经验教训具有历史性,会随着历史条件的变化而变化,在此之下,“以史为鉴”也就有了历史性,而非机械地照搬前人的做法。贾谊云:“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司马迁也指出借鉴历史“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贾谊和司马迁都认识到“以史为鉴”必须根据现实情况的变化而变化,具体情况具体对待,绝不可泥古。对此,王夫之说得更加明白,他以历史上各种借鉴历史的经验教训为例,明确指出“善于彼者,未必其善于此也”,并提出了“以史为鉴”的基本原则:“而善取资者,变通以成乎可久。”也就是要以“变通”的思想考虑“以史为鉴”,而非拘泥于一事一物的借鉴。在这种情况下,“得可资,失亦可资也,同可资,异亦可资”,将历史借鉴上升到辩证思维的高度进行认识。王夫之还指出,借鉴历史,必须把自己设想成古人,将自身置于当时的历史场景之中,设身处地体验古人如何处理事务,然后将古今联系起来,以决定自己处理现实事务的行为,“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为之忧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为之斟酌,而今之兴利以除害者在矣”。更为重要的是,王夫之指出,在总结历史得失以为借鉴的时候,不仅要思考其得失之原因,还要思考在变化了的历史场景下如何承得救失,所谓“于其得也,而必推其所以得,于其失也,而必推其所以失。其得也,必思易其迹而何以亦得,其失也,必思就其偏而何以救失,乃可为治之资”。王夫之关于历史借鉴的一系列看法,具有尊重客观历史事实及其进程的历史理性,达到了中国古代“以史为鉴”观的理论顶峰。
从以上论列可以看出,古代史家讨论“以史为鉴”,涉及历史、史学、人事、现实等诸多问题,对历史发展变化、王朝兴衰治乱、史学求真致用进行了深入思考,充满了理性精神。深入一步讲,中国传统史学在发展过程中研判过一系列问题,诸如天人、古今、时势、华夷、正统、封建、郡县、兴亡等,由这些问题所衍生出的教化、资治、明道等致用思想,也主要靠“以史为鉴”为枢纽而得以展开。换言之,传统史学所讨论的这一系列问题,都是在认定历史经验和教训具有鉴戒作用的前提下才得以上升到理论高度进行认识的。
四、余论
纵观中国历史,乱世多而治世少,历史悲剧屡屡重演,以至于形成了王朝兴亡的“历史周期率”,这似乎又在说明“以史为鉴”的实效并不理想。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鄙意认为,这要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方面,多数统治者荒唐昏暴,不认真汲取历史教训,缺乏“以史为鉴”的自觉意识,或者虽有“以史为鉴”的自觉意识,但没有听从史家劝告,对社会现实分析不够,胶柱鼓瑟,缘木求鱼,致使“以史为鉴”成为空话。加之专制制度存在天然缺陷,极力维护一人专权,等级分明,僵死腐化,纠错能力差,无法真正将鉴戒落地。另一方面,“以史为鉴”是从历史事例中来探究现实的出路,很容易形成注重以往的守旧倾向,对历史的变动或新兴事物的发展往往形成排斥。“以史为鉴”还自觉不自觉地夸大了不同时代所具有的一致性,而对其中的差异、各自的特点及“古今异势”关注不够。这两种因素叠加,自然就削弱了“以史为鉴”的警示力量。
“以史为鉴”虽然反映了传统史学对历史、现实及人类的内向反思,充满了历史理性,但是,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传统史学“以史为鉴”观念存在的缺陷。中国古代史家在汗牛充栋的史籍中引经据典地讲述“以史为鉴”的社会作用,但依然无法阻止一治一乱历史周期率的出现。这也说明,欲解决现世存在的各类问题,必须将研究现世置于首位,如果仅仅回头在历史中寻求帮助,将“以史为鉴”奉为圭臬,必然无法产生实效,从而流于空谈。
“Learning from History” and the Historical Rationality of Chinese Ancient Historiography
WANG Ji-lu,LI Hong-xia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Henan Normal University, Xinxiang Henan 453007, China)
Abstract: “Learning from history” is one of the core concepts and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expressions of historical rationality in Chinese ancient historiography. Starting from Zhou Dynastys “Lessons from Yin Dynasty”, people have regarded the experiences and lessons of past generations as the basis for dealing with various contemporary affairs. “Learning from history” has become the most important expression of political leaders and historians awakening to historical rationality. Under the domination of the concept of “learning from history”, the rational thinking of ancient historians is manifested in three aspects: emphasizing the necessity of studying history to improve ones morality and conduct; contemplating the significance of “learning from history” based on reality; consciously applying historical knowledge to discuss current problems. “Learning from history” also embodies rich humanistic rational spirit. The similarities of the internal political and cultural structures of successive dynasties, the limitations of human cognition, the concept of focusing on individuals, the spirit of speaking the truth, the principle of recording history faithfully, and the complexity of historical situations all have become the basis for ancient historians to consider the necessity and feasibility of “learning from history”.
Key words: learning from history; Chinese ancient historiography; historical ration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