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公的政教统一思想
在庆历兴学的基础上才有了后来王安石的熙宁兴学,熙宁兴学是建立在王安石自己的教育思想上。当王安石把孔庙和教育的位置摆正以后,他就要谈怎么进行教育了。教育是主导,拜不拜孔子是无所谓的,关键是怎么教育。《慈溪县学记》里面已经讲到,“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政教,故学不可一日而亡于天下”,这就把政教联合在一起了,因为天下不能没有政教,所以不能没有学校。他把学校教育提到了极端高度的地位来讲。当然他也是以经典为依据的,他说经典里面讲了党庠、遂序、国学,各个社会层面都建立学校,古代“乡射饮酒、春秋合乐、养老劳农、尊贤使能、考艺选言”等一系列有关社会治理的事情,甚至是“受成、献馘、讯囚”这种军事上、法律上的事情,他说这些事情都在学校里解决,至少学校里要培养相应的人才。这是他对于学校的设想。
在很大程度上,对于教育的这种设想,可能在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中有比较一致的观点,王安石只是说得更明确。大意是说,你通过学习,学好了,成就一家之学,然后出来当官,把你学好的东西用在所管的事务上。他们不主张一个官员到了岗位上,去学习这岗位所需要的技能;他们主张的是,你先学好,学好以后到这个岗位上去,把你学习的东西用到这个岗位上。换言之,他们不承认你这个岗位上原有的传统,如果沿着原有的传统继续做下去,那就不需要你这样受过教育的人出来做官了。要你这样一个学校里出来的人做官,就是要你不承认这个岗位旧有的规范,而是遵照学校里学的东西去做。这是王安石明确写的,也是我们传统的那些策论里比较偏向的立场,就是这些士大夫,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学好了,通过考试出来当官,然后主要是把自己学好的东西用在管理的事务上。如果皇帝不同意,我就对皇帝提意见;如果他反对,我就辞官而去;如果他要惩罚我,我就承受贬谪;如果他同意,那么我就做宰相,做我设想好的政治。王安石就是这样的思路,他的性格是这个样子,不大愿意谋求妥协。他说我已经形成了一套思想,我是不会改变的,不和你皇帝讨价还价。你要么用我的,听我的,我就搞这一套;你要么另外搞一套,对不起,我退休,就回家去了。他是这样一种脾气。
在这样的设想里,学校很重要,什么都得教,每个官员后面一辈子要去管理的事务,学校都要把他教好。实际上有点理想化,不大可能,但是在王安石看来,学校就是要这样教的。他在《虔州学记》里面,把他关于教育的整体设想交代出来了。他说自古以来学校就有这个功能:
为之官师,为之学,以聚天下之士,期命辨说,诵歌弦舞,使之深知其意。夫士,牧民者也。牧知地之所在,则彼不知者驱之尔。
所谓“官师”,就是指学校是官办的。他其实不大喜欢孔子那样私人授徒,他说学校要官办,使用国家资源做这件事。面对的也不是一部分贵族,而是“天下之士”。“期命辨说”,就是说要有一定的时间限制,进行考试,进行讨论,也要搞“诵歌弦舞”,这个是和教学有关的内容。培养出来的“士”,是去“牧民”的,百姓是牛羊的话,士就是放牧的,放牧的人当然要知道水和草在哪里,所以他说“牧知地之所在,则彼不知者驱之尔”,你要自己先懂,才能管理百姓。要懂什么呢?他说:
盖其教法,德则异之以智、仁、圣、义、忠、和,行则同之以孝友、睦姻、任恤,艺则尽之以礼、乐、射、御、书、数。淫言诐行诡怪之术,不足以辅世,则无所容乎其时。而诸侯之所以教,一皆听于天子。命之教,然后兴学;命之历数,所以时其迟速;命之权量,所以节其丰杀。命不在是,则上之人不以教而为学者不道也。士之奔走、揖让、酬酢、笑语、升降、出入乎此,则无非教者。
学校里教的是什么?各种道德品质、行为准则,以及技能方面的知识,礼、乐、射、御、书、数等,关键是后面,“淫言诐行诡怪之术”,这些有害的东西,“无所容乎其时”,就是有害的东西在我的学校里面不允许你讲。这是最高的学校太学,下面还有诸侯的学校,相当于州学、县学,“诸侯之所以教,一皆听于天子”,一级一级下来,教的东西是一样的,听朝廷的命令办学,按朝廷颁发的历法和度量衡进行教学,如果“命不在是,则上之人不以教而为学者不道也”,我不让你教的,你不能教。这样的效果是:“士之奔走、揖让、酬酢、笑语、升降、出入乎此,则无非教者。”一切都按学校里教好的去做,而且从上到下是一贯彻底的,政教是统一的。
最后一篇学记是《太平州新学记》,记的是现在芜湖的官学。这里面有一段话,讲了他兴办学校的宗旨:有闻于上,无闻于下;有见于初,无见于终:此道之所以散,百家之所以盛,学者之所以讼也。学乎学,将以一天下之学者,至于无讼而止。
这里的“道”,可以理解为正确的观点,你有了正确的观点,只在上层传达,不传达到下面,只是一开始传达,后面不传了,那么这正确的思想会被淹没,“道”就散掉了,然后其他各种各样不正确的说法就繁盛起来了,各种各样的学派就产生了,不同的意见就斗个不停。所以他说,我要办学校,让大家到学校里面去学习,这个叫“学乎学”,目的是“将以一天下之学者”,让大家学的东西都统一。统一到什么程度,“至于无讼而止”,大家不再争论,大家都有统一的思想,可以齐心合力做事。所以王安石的教育思想,到这里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对于士的教育是本着统一的学术,不希望百家争鸣。有统一的学术,然后学术与政治是一体化的,政教统一,然后中央与地方也是一体化的,从中央一级一级传达下来,不是传达下来的东西不要教。
这样一来,造成的局面是有利于他的政治思想的贯彻,他的“新法”的贯彻。但不止如此而已,他理想中的整个社会文化,是单一而纯正的,他要打造这样的局面,叫作“一道德而同风俗”。这是王荆公的政教统一思想,毫无疑问这样的思想会受到东坡的挑战。
东坡的挑战
我们历史上有王安石,肯定还会有苏东坡,这是我们文化的韧性,也是我们文化值得反复回味的地方。如果只有王安石,没有苏东坡,就缺少了趣味。东坡一般不写学记,一辈子只写过一篇学记,叫《南安军学记》。南安军是现在江西的赣州,王安石写《虔州学记》,虔州也是江西赣州。这赣州在北宋是两个州级单位,有几个县是虔州,另几个是南安军。
王安石写了《虔州学记》,苏轼在隔壁写《南安军学记》。《南安军学记》的写作时间是建中靖国元年(1101)三月四日,东坡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有意针对《虔州学记》而写了一篇《南安军学记》,我们看其中议论学校和政治关系的一段:
古之取士论政者,必于学。有学而不取士,不论政,犹无学也。学莫盛于东汉,士数万人,嘘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节下之,三府辟召,常出其口。其取士论政,可谓近古。
他说学校的功能有两个,一是“取士”,为朝廷准备人才资源。建立学校当然是为了培养人才,朝廷从学校选拔人才,这一点跟王安石所说是一致的。但还有一个功能,是“论政”,议论政策。就是对于政策,有来自学校的评论。如果你上不取士,下不论政,那就和没有学校差不多。举个例子,“学莫盛于东汉”,他说东汉的学校做得好,这指的是太学。他说东汉的太学有数万人,“嘘枯吹生”,就是议论很多,评价很多,搞得舆论兴盛起来以后,朝廷就怕了,“自三公九卿,皆折节下之”,朝廷的执政官非常害怕这种评论,对于社会影响非常大。东坡说,这叫“取士论政,可谓近古”,他对东汉后期这样一种太学的评论表示肯定。所以他讲的“论政”,看来是侧重于和现行政策不同的异议。也就是说,东坡强调的是:学校,要有发表异议、体现舆情的功能。这种功能在经典里面也可以找到依据,《左传》里讲子产不毁乡校,学校里有人毁谤子产,子产说让他们讲,讲得对的吸收,不对的不理就可以了。这方面也是有经典依据的,不过这么一来,东坡与荆公对于学校的认识就不一样了。
王安石说学校要帮助朝廷推行政教,这一点我想东坡也不会反对,但东坡强调的是学校也能提出不同的意见,作为社会舆情传达的窗口。在这个地方,他与荆公的说法有了差异,针锋相对起来了。
这当然与东坡关于社会治理的一些观念、与他的文化理想有呼应。下面引用他的一段非常有名的话: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
这段话来自《答张文潜县丞书》,就是东坡给弟子张耒的回信,这里直接讲到他对王安石不满的地方。他说的“文字之衰”,可以理解为文学创作水平下降,实际上不光指这个,还指整个社会的言论表达有一种衰落的迹象。这个来源是什么?来源于王安石,“其源实出于王氏”。为什么呢?王安石的文章写得很好,他的思想有个性特点。这方面东坡比较公正,他承认王安石有自己的思想,但是他说王氏有一个毛病,“好使人同己”,喜欢别人跟他一样。对此,东坡无法赞同,他自己就不愿意跟王安石一样。他说连孔子也不能使人同,孔子那么多的弟子,风格不一样,颜回老实一些,子路莽撞一些,子贡还会发表一些跟孔子不同的意见。连孔子都不能令他的弟子都一样,王安石怎么能让天下都一样?就像肥沃的土地都能生长植物,但不会只生一种植物,只有贫瘠的土地,才会长出同一种植物,一望都是茅草芦苇,“此则王氏之同也”。你那种“一道德而同风俗”,只会培养黄茅白苇,这是很严厉的批评。
当然这样严厉的批评,东坡是写在私人书信里,不能算公开讲。公开这样讲的话,估计王荆公不服气:我那是研究了经典,得出正确的思想来统一天下,什么时候说过用黄茅白苇来统一天下?那好,东坡也研究经典,他著有《东坡易传》,在这本经典注释里面,他的说法要缓和一些:“天下之理未尝不一,而一不可执。”他承认天下是可以有个正确而统一的道理,不像上面书信中那样,说统一的只能是黄茅白苇。在注释经典的时候,他承认有这个“一”存在,但是他说,你不能独断地执行那个“一”,这当然是因为,每个人所认识到的、自以为把握到的“一”,都未必就是真正的“一”。这个讲得比较综合一些了。
11世纪的中国士大夫文化
这样一来,不管是苏东坡还是王荆公,都面对学校教育在宋朝的实行,但是产生了对于学校教育的不同认识和主张。这个问题怎么看?首先可以提到一点,就是东坡这样一种主张多元化,主张舆论、异议正当性的思想,有些超越时代。北宋人反对王安石的,不只东坡一个人,但反对的方式不一样。比如反对他在学校里面的教学,往往反对的是王安石教的那些内容,不是反对他统一教学内容的模式,而且还想用自己的一套代替王安石的一套。最典型的就是程朱理学,反对学校里讲授王安石学说,但是统一的模式他们不反对,只是希望教自己的东西。东坡不然,他没有提出用我的学说去教,他是反对这个模式。这在北宋比较少见。可能在座的许多人看过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他对这一点很有感慨,以至于说东坡是个自由主义者。确实,在这个问题上,东坡有些超前的思想。
我认为林语堂先生看到了东坡的可贵之处,但是,他把王安石完全塑造成了对立面。东坡和荆公的对立是产生在11 世纪的中国,11 世纪的士大夫提出的想法,有些可能是对立的,但是他们共同反映出那个时代中国文明达到的一个高度。我们要回过头,到11 世纪的语境中去理解这种对立。
今天不能全面地谈这个语境,只谈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北宋的科举文官体制。中国经过了六朝隋唐的贵族门阀制,就是以血统决定官员身份的历史阶段,到北宋已改变为用考试来选拔官员,进入一个新的时代,那么它产生了一种文化,就是科举出身的士大夫文化。对这种文化的总体风貌,苏轼本人有过一个概括,叫“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意思是说,你作为一个官员掌握权力,但是权力不是你的根本依靠,当你要对别人发生影响的时候,你的高明不显示在你有权力,而显示在你有学问。你考上了进士,比人家有学问,所以你能影响别人,不是直接用你的权力影响别人,这叫“以通经学古为高”。然后,“通经学古”只是个学者,光做学者不行,你还要“救时行道”,要出来干活。不要只是自己读书就完了,要出来做事。那怎么做事呢?原则上要“忠”,但是注意,听皇帝的话办事那不叫忠,要有自己的判断和主见才叫“忠”。这叫“犯颜纳说”,就是针对皇帝,不怕得罪他,让他听你的,采纳你的说法。
这三个层次非常清楚,首先你要读书,要有学问;然后你要出来做事,不要只做一个学者;最后要忠,忠的意思不是听上级的话,而是要有自己的判断、批判地听。这是科举出身的士大夫的处世原则。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但是从正面讲,有这么一个时代精神。在这样的语境下,你去看王、苏二人,不管是王安石讲的教育应该帮助朝廷推行统一的政教,还是苏轼说的学校应该向朝廷反映出民间的舆情,这两个方面在11 世纪的语境下其实不是那么水火不容,之所以显得矛盾是因为我们置身于20 世纪的语境。学校助推政教与体现舆情,在11 世纪的中国,这两者应该说并没有显示出太尖锐的矛盾,如果处理得好,也可以做到互补。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矛盾。苏轼和王安石确实有矛盾,他们的政见不同,属于不同的党派,“新党”和“旧党”,对于变法有不同的主张,他们由此对立了起来。不管是王安石说的要摆正学校和孔庙的关系,轻庙兴学,还是苏轼说的学校要取士论政,实际上都是在谈培养和选拔人才的问题。在11世纪,所谓培养和选拔人才,当然是为朝廷选拔合适的官员,苏、王在这方面不可能不一致。这样思考,我们才能触及真正的历史问题,就是学校和科举的关系问题。选拔人才是通过学校还是通过科举更为合理?实际上,王安石领导的熙宁兴学,伴随着一个设想,就是用学校教育取代科举考试。因为科举只是临时考一两篇文章,他认为不行,主张从学校里面选拔人才。以学校取代科举的设想,决定了他对于教学内容的考虑不能像苏轼那样主张多元化,而必须要有统一的设计。他的学校是用来取代科举的,那自然不是用它来培养自由知识分子,他是要培养官员,培养比科举录取的进士更为合适的官员,那确实要有教学内容的设计,要有教材的统一,要有考核标准的统一,这些在他那里顺理成章。至于学校对于社会应该起到什么作用,苏轼主张的更加多元化的功能,实际上要在废除科举以后,才会真正出现这个问题。当科举还存在的时候,学校是围着科举转的。学校培养多层次、多方面的人才,不光培养官员,不围绕科举以后,学校才会出现更多的功能。这是我们认识王荆公、苏东坡的思路。
天一讲堂:我想问一下王安石当初提出统一思想是基于什么背景?如果将王安石的思想全部传承下来的话,北宋的朝廷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朱刚:应该说王安石的思路不限于他一人,中国传统的思想里面是有很大的一部分主张从上到下一统的,儒家有“大一统”的思想,法家也有一种通过法律建立起严明秩序的思想,儒、法有共同的一面。王安石的特点是结合到了学校教育上,其实北宋产生了很多对于教育的设想,因为这是一个兴学的时代。我今天涉及的是庆历兴学、熙宁兴学,后面还有蔡京的崇宁兴学,他其实就传承了王安石的这一套,在失去了苏轼的批判的情况下,他们完全按王安石的思路去发展教育,就是使用统一教材,制定统一考核标准。但是那个效果,北宋后期的历史证明不是很好。
天一讲堂:我们知道苏轼的书画成就很高,刚才老师讲的时候提到苏轼有崇尚自由自在的思想,他的艺术成就与此有没有什么关系?
朱刚:东坡的想法,很大程度上,我个人觉得是被王安石激发出来的。因为王安石特别强调统一,他就表现出一种逆反。实际上在士大夫文化里面,如果再仔细分别的话,往往是在朝执政的一批和在野的一批,他们的倾向不一样。在野的这一批想要更多表达意见的机会;而在朝的一批人呢,就希望大家按照我说的来。有时候,放开言论只是作为一个环节,像司马光就很好玩,他在元祐初年入朝的时候,提出的第一个政策就是放开言论。因为他要把王安石的东西改掉,怎么改?他一个人讲不行,如果放开言论,就能引入很多反对王安石的言论,他就有了舆论基础,可以把王安石的东西废除。所以,他是要借助舆论的力量把政策改变,但是政策改变过来以后,他就不主张放开言论了,要用自己的一套去做了,然后他跟东坡也失和了。可见,放开言论经常是作为一种手段,但在东坡身上,我们没有看到他把这个作为手段,他确实是有多种思想并存,大家竞争,大家商量的一种想法。在20 世纪的人看来,这是非常可贵的地方,当然也有一个缺点,就是政见显得不够鲜明。从皇帝的视角来看,看司马光和王安石很鲜明,看苏轼就不大鲜明,甚至会看得很恼火:这个人到底要干什么?反正,当宰相是一定不合适了。
天一讲堂:我想问一下,王安石基于什么样的目的要兴庙学?我们知道北宋文官地位比较高,而且君主对于文官是比较尊重的,特别是宋仁宗。王安石应该不单单是为了壮大自己一个学派的队伍,增强政治影响力。而且苏轼,还有另外一些反对者,也不会仅因政见不同而反对。他们都是文官,力量基于国家,只有国家稳定,向上发展,其政治资本才能延续。那时候君主与文官其实相辅相成,君主开明,听取下面人的意见,文官有能力辅佐君主,才能带领古代的政府继续向前向上发展,才能让这个朝代延续下去,如果出现了党派之争,会导致朝代的没落和资源内耗。
朱刚:我一开始讲了中国学校教育的历史,本身有这个特点,每一步发展都是作为政治改革的环节。儒家经典记载和现实当中的学校教育反差很大,因此几乎所有政治改革家都容易从教育方面入手,王安石也不例外,当时已经在兴学的环境下,庆历新政一开始就从教育入手,从办学校入手,后来蔡京也是大办学校。在北宋时期,那个时代的政治家很容易用办学来开启政改的过程,这个可以理解。
关于党争和传统政治格局的关系问题,可能历史学家的看法也不一致。党争是好还是不好,从政体、制度的层面着想,有的学者是倾向于肯定的,因为你在党争过程中可以看到很多类似于政党的萌芽,很多时候可以看到超越时代的因素,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但是也确实,党争肯定会使那个时候的政府显出一个低效的局面。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代著名的改革家张居正,他的言论里有一个特点,就是非常头疼宋朝的士大夫。他说宋朝人做事情,什么都做不成,有人提出一个主张,就有人反对,形成两派,甚至三四派,大家一团吵,吵到最后都没有一个结果。他把这个叫作“宋人议论之风”,要不得。他觉得治理国家一定要防范“议论之风”。如果要改革,不要大家议论,控制住皇帝就可以进行改革了。但是也有一个问题,就是皇帝不是你永远可以控制住的,皇帝会长大。我们的历史丰富,有很多现象,提供了正反例,认识的时候还是需要多思考。
天一讲堂:我是初中学生,听您刚才讲的是学记文,我把它理解为一种文体,我们知道王安石一生只写了4 篇学记文,苏轼只有1 篇,相对于现在学到的唐诗、宋词、元曲和八股文,这种文体比较稀少。但听了您的讲座,学记的作用非常大,对于后世影响深远。为什么宋代的这些文人不写更多的学记?
朱刚:学记文是属于散文,散文里面的一种类型叫作记,比如《滕王阁记》《岳阳楼记》,记里面的一种类型是学记,它是给学校做的记文,是处理非常具体的一个题材的散文类型,不能和诗、词这样的体裁并列比较多少。如果从非常具体的一种类型来看,宋人写的学记数量不算少,而且与其他的记,如亭、阁、楼、台的记相比,形成了不同的写法。像《岳阳楼记》《丰乐亭记》是有文学意味的记,会有比较多的描写风景的段落,以及个人抒情的段落,文学性比较强,有时候会有一些议论,《岳阳楼记》就发了一个大议论,但一般来说是小议论。学记的特点在于,一定是发大议论,不管是记孔子庙,还是记地方政府办学,都是当大事来记的,会联系到政教大问题,所以一定会发大议论,这是学记文类的特点。
天一讲堂:我有一个问题,王安石的《虔州学记》是巅峰之作,苏轼的《南安军学记》应该说是反驳。历代学者对于《南安军学记》似乎不够重视,请您分析一下原因。
朱刚:《虔州学记》一直得到很高的评价,苏轼这篇相对来说被关注得较少,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苏轼写的是驳论,如果不把它当作《虔州学记》的驳论来看,你很难把握行文的逻辑,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一点会说到那一点,之间的联系不是很清楚。你把它看作驳论,才能明白它的思路,是顺着《虔州学记》走的,一定要先读《虔州学记》,才能知道《南安军学记》是什么样的理路。所以在解读上,它要依靠那一篇,独立被评价的程度不高。
二是,虽然我们现在从文学上比较推崇苏轼,但在中国传统的思想里面,王安石政教一统的思想和苏轼有一点自由苗头的思想,两者相比,王安石这种是占主流的。这个判断应该可以下的。
天一讲堂:关于学校教育方面的改革,我有一个疑问,王安石整顿太学的时候特别提到重建武学,还有医学,原因是什么?
朱刚:武学原来就有,不是王安石创建的,医学是太医局掌管的事,王安石比较重视的是法律专科,他叫“新科明法”,到宋徽宗时期,书画专科也比较受人关注。这种思路有一个好处,当我们讲学校的时候,如果这个学校只是紧紧围绕着科举,科举考的东西你去教,科举不考的东西不教,这个学校的发展确实会受到限制,你要让学校发挥更多的社会功能,肯定是要教一些社会实际需求的,但是那些学问不一定考试的。这种学问如果不能在学校里习得,那就像以前卖狗皮膏药的一样,不是说祖传秘方,就是遇异人密授。学校里分科教学,是从王安石的前辈、宋初教育家胡瑗就开始的,他在湖州州学的时候,已经开始有这样一种做法,设立一些“斋”,比如政事斋、经学斋之类,相当于现在的学校分专业。王安石则设置了三个“舍”,外舍、内舍、上舍,通过考试上升,有点像现在的年级。分专业,分年级,确实是现代学校的基本面貌,北宋出现了萌芽状态,但是在戊戌变法之前,在中国的学校,它就一直是个萌芽状态,官学方面没有发展出一个真正分科分年级的大学。
天一讲堂:王安石在教育理念上,应该讲是属于重实善变的思想方法,他培养的是经世致用的人才吗?
朱刚:不能这么说。他提倡振兴教育,确实是有目的的,他要培养适合于他领导的变法事业的人才,但是在他的观念里,之所以要人家听他的,不是因为他比人家厉害,而是因为“道”在他那里,真理被他掌握了。因为我掌握“道”,所以你们应该听我的,不是因为我是宰相,你们应该服从,而是我们共同服从“道”。他的教育思想虽然有功利方面的内容,但从他自己的设想出发,他还是认为自己教的是真理,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他认为自己最正确地理解了经典的思想,他用这一套东西去教学,对他来说不是尊重他个人,也不是尊重他的政治党派,而是尊重“道”。
天一讲堂:我的问题是回到讲座本身,王荆公主导的北宋兴学,以学校取代科举的设想有没有一个成功的实践?
朱刚:我刚才提到的北宋第三次兴学,就是蔡京主导的崇宁兴学,实际上就是个实践的例子。关于蔡京的科举学校政策,目前教育史做得还不是很充分。蔡京确实想实施学校取代科举的做法,他花大力气兴建官办学校,把王安石编的《三经新义》作为统一的教材使用,考试的题目都从这里面出。按他的设计,可以建构一个体系,从县学开始,县学里面最优秀的人被送到州学,州学最优秀的被送到太学,太学有“三舍”,外舍升内舍,内舍升上舍,上舍考试合格的话,就直接当官,等于以前科举考上进士一样了。这样,从上舍可以直接进入官僚体系,这便是学校取代科举了。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所谓取代,是要把科举断掉的,如果科举不断掉,学校一条路和科举一条路就并列了。朝廷搞科举是有规律的,两年或者三年搞一次科举,到了你应该搞科举的那一年,全国各地有很多人,主要是年轻人,跑到京城来参加科举了。这个时候你说我要把科举断掉,我以后只用上舍不用科举了,那么多失望的人在京城里面没有事干,社会治安会出问题。所以蔡京担心,这样好像不行,这样要出大乱子,有大危险,在这个局面下,还是不得不再搞一次科举。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搞过以后就不搞了,我们用学校把科举停掉。但是,过了两年,同样的情况又出现了,还是不敢不开科举。反正一到年份,全国各地的人涌到京城来,反复说这是最后一次,其实科举就一直没有停止。到金兵占领了开封,宋高宗在现在的河南商丘继位,往南跑,跑到了扬州,我们知道他后来要到杭州,扬州是他逃难的半路上,但这个时候科举考试的时间到了,就他这么一个流亡政府,到了该开科举的时间,也必须开科举,否则这个政权会出问题,会没有人支持。宋高宗就在逃难的半路上开科举。
可见,科举的存在反过来抑制了学校政策。我们现在看学校和科举,功能是不一样的,要用学校取代科举,这样一个设想不能实现,就是因为当时科举的有些功能,学校确实取代不了。
作者:朱刚,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兼任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苏轼研究会副会长,为教育部“新世纪人才”,著有《唐宋“古文运动”与士大夫文学》《宋代禅僧诗辑考》《苏轼苏辙研究》《苏轼十讲》等。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