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殊
在地图上,沁源像一片完好的如梨树叶的椭圆状叶片。这是朱元璋之孙朱佶在明朝宣德三年(1428)被封为沁源王的地盘。即便到了1937年,沁源也是引人注目的。作家丁玲10月份跟随八路军129师来到沁源时,惊喜地在文章里写下:“那是个非常好的地方……刚刚走过的那段大街,是我们很满意的,人口稠密,看样子老百姓没有逃走许多,市场上颇为热闹,这是自从离开太谷后所见到的最大的地方。”
然而,这样的日子很快就没有了。
1938年4月,正是梨花盛开时,日军对山西晋东南根据地发动了第一次九路围攻,整整七天七夜;1939年7月,第二次九路围攻在两天两夜的夏雨中进行;1940年10月的秋色里,日军对太岳区进行了疯狂的报复性“大扫荡”。
飞机来了,炮火来了。烧,杀,掠,夺,一片一片的血。
尽管已是一片伤痕累累的土地,日军还是因屡次挫败而恼羞成怒,把沁源划为“剿共实验区”,于1942年秋天集结重兵力直插过来。
沁源人刚烈倔强的一面,终于被激发,心中的怒火被点燃。他们从血河中起身,从田间,从炕头,从山梁,从河畔,集结过来。他们绝地反击,与侵占了家园的敌人展开殊死搏斗。
动人的大转移
“娘,我们去哪里?”
“深山!”
“深山在哪里?”
本就是山里的人们,要去往更深的山里。
一九四二年,
正在秋收天,
日本鬼子横行霸道进攻沁源,
又杀人又放火真呀野蛮,
从此后沁源人民遭下了大难。
半夜就起身,
鸡叫就爬山,
铺黄蒿盖百草冷水拌炒面,
啃树皮吃野菜就是家常饭,
多少人白天黑夜眼望着延安……
这是当年沁源百姓人人会唱的一首秧歌《望延安》。
1938年4月第一次九路围攻时,沁源军民经过整整七天七夜的激战,逼退敌人,但青山绿水、梨花正浓的沁源血迹横流,尸体遍地。1939年7月第二次九路围攻开始后,又是两天两夜的冒雨激战,才使得太岳纵队直属机关安全转移。1940年10月,日军在“百团大战”结束后,开始了疯狂的报复性“大扫荡”,飞机、大炮、刀枪,分十路向沁源袭来。烧,杀,抢,掠——人群、牲畜、树木、花草、房舍、村庄,瞬间浸泡在烟雾下,血海中。
沁源,失了原有的模样。
朱鹤岭为证,沁源被迫分割为沁源、绵上二县。
如此,还不够。1942年10月中旬,日军开始秘密向沁源周边集结部队,陆续在同蒲、白晋铁路和临屯公路线上设立驻扎点,主力是其第36及69师团60旅团伊藤大队。他们对这片山川垂涎已久,他们将太岳山中的土地当成自己的家园,修铁路,筑工事,修机场。
他们摩拳擦掌。
他们磨刀霍霍。
他们膨胀出极大的野心。
10月20日,日军兵分七路,向沁源、绵上发起进攻。
69师团,是侵华日军的一支老牌部队,代号为“胜”。伊藤大队下属四个步兵中队,一个炮兵中队,一个机枪中队,一个卫生队,此外,还包括一个工作队和一个苦力队。另有伪军一部,共约7000余人。
之前入侵沁源时,他们就在城东关门楼上写下“剿共灭匪”“明朗东亚”“建设华北”这些大字标语,还在城外竖起一块“山岳剿共实验区”的大牌子。
“皇军不走了!”他们抓去民夫,又让他们带着这样的风声出来。
太岳军区不得不做起长期准备。这必将是一场漫长的硬仗,要打赢,需得军民齐心,全体动员。
全民大转移。这个想法不是随意提出来的。将百姓与敌人隔离,是剥夺敌人主动权的完美开篇。
可是,即将入冬了,舍弃热炕头,住进山里?尽管动荡,尽管贫穷,毕竟是家啊,毕竟穷家难舍。把家园让给敌人,进入一座一无所有的深山,一些老者当下便老泪纵横。不舍得,想不通,不情愿啊。何况,那坛坛罐罐,那猪圈石碾,那牲畜牛羊,如何安置?
动员工作,如和风细雨。党员出来了,干部出来了,民兵出来了,积极分子出来了。一家家走访,一户户动员。讲事实,摆道理。担心到外村无法安置的,把外村村干部请来动员;家里人力不足搬不走东西的,民兵顶上;无理由坚决不走的,动员理解的亲戚前来。
犹豫、矛盾、牢骚……一点点被压了下去,人们默默做起准备。
10月20日的沁源古城,依旧像作家丁玲在1937年看到的一样,街道上人来人往,店铺正常营业,打谷场热闹非凡,还有婚礼的鞭炮声响彻小巷。
县委反“扫荡”指挥部政委刘开基,却接到紧急情报:各据点的敌人已经向这里进发。
飓风来了。
从城关开始,连夜大转移!
敲锣,打钟,声声传递出不容迟疑的信号。
挑灯坐起来,被窝里爬起来,埋藏物品,烧光柴草,拔去磨心,填掉水井,杀鸡宰羊。锅、碗、瓢、盆;米、面、菜、盐;铺盖衣物,甚至桌椅板凳,一担担挑在男人肩头,挂在女人臂弯。孩子们懵懵懂懂,跌跌撞撞,跟着向山中行进。
不忍扭头。他们弃了家园,还亲手毁了家园。
带走所有,毁掉一切,彻底转移,坚壁清野,不仅为割断所有的留恋,更为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可利用的物资。
10月下旬的天气,瑟瑟的冷风回荡在太岳山中。月光幽幽,洒在沁河两岸;星星点点,照在沟沟坎坎。人群有些杂乱,却沉默无言。
深山有些惶恐。它不知,这样的秋夜,人们为何纷至沓来;也不知,土梁沟壑如何变成人的家园。
山是熟悉的山,却要成为陌生的家。
这夜,恰是刘少奇一行十几人,自东翻山而来。月光下,他目睹了这一场大转移。队伍里,有银发拄杖的大爷大娘,有健步的青壮年,有牙牙学语的孩子,还有酣睡在大人怀中的婴儿。队伍里有牛羊,还有不被主人遗弃的狗。最踏实的,是背着武器掩护人群的战士。
那夜,敌进,我退。
日军兵分多路,趁着夜色,向沁源这片朴素的大地恶狠狠围拢而来。自沁县方向来的一部翻过潘家山、龙佛寺,进入老窑科青龙沟;另一部从白狐窑直插交口、作坪;平遥、介休来的推进到朱鹤岭一线;霍县方向的一路从七里峪、五龙川到韩洪、李成以西,另一路翻过黄梁山直奔西雾、柏子以南;洪洞、安泽扑来的直入中峪、柏木之间。
暗夜里,两股擦肩而过的力量,火焰都在胸中积聚。
次日拂晓,日军会合,全面进入沁源境内,之后又迅速发散,一路变两路,两路分四路,四路成八路……渗进沁源的每一寸大地。
他们得意扬扬,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铺开这张无缝的大网。他们掩饰不住兴奋,太岳军区司令部,已经被死死困在网中央。
飞机来了,大肆盘旋在头顶,嗵——嗵——嗵——一颗颗炸弹争先恐后,扑向城内。他们满心以为,随之而来的是惊慌,是惨叫,是流血,是死亡。然而一切出乎意料,城中只有炸弹寂寞的回响。这座他们挖空心思侵占了的城内,不仅没有意想中的太岳军区司令部,而且连老百姓都没有一人。他们精心占领的,竟是一座空城,甚至没有一只鸡、一条狗、一头猪、一粒粮。
留给他们的,只有墙上几行醒目的大字:“一年战胜希特勒,二年打败日本鬼!”
那一行字,分明是沁源人明目张胆的挑衅,是刀,是剑!
那行字里,有沁源人的委屈,更有重回家园的信心与骨气。
平素繁华的街上,只剩下一家酒铺,一家慰安所,以及一家蒸馍店。稀稀疏疏的灯光,偶尔响起的野狗叫,让这座空城如死寂般恐怖。
转移出城的民兵与游击队,反身封锁了城内的日军。只要有人一出据点,就给打回去。
不仅找不到做事的百姓,自己倒成了困兽,日军羞愧不已,愤怒无比。他们常常在星夜出发,挥着血淋淋的刀枪,分别向猴神岭、罗山、青龙山、潘家山、龙泉山和大林区等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进发。他们的目的,是进行“腹地开花”式的“大清剿”。
沿途百姓一群群被抓,一批批被杀。
转移到山中的县围困指挥部很快决定,除了那晚转移出去的城关百姓,还必须将敌占点线——安沁和二沁大道两旁离据点十里、离大道五里以内的群众,全部转移。
两条大道以城关为中心,北上交口、圣佛岭直通沁县,南下阎寨、中峪可达安泽、洪洞。两条大道连接起来,仅沁源境内就有120余里。这是一条处在美丽富饶的沁河滩上的线,周边村庄自北向南有23个,星罗棋布,人口稠密。历代客商经过时,编成了趣味的路单:
圣佛岭上吸袋烟,
看见孤窑、化峪、安乐关。
铺上、石壑、交口镇,
官军、石渠、罗家湾。
沁源城里好东关,
老师衙门在半山。
牧花园、四维、韩洪沟,
有义、阎寨拐阳泉。
北石、南石五里路,
顺河下去到南川……
23个村庄,现加上离沁源城最近的城关,共有3200多户人家,1.6万多人。而他们赖以生存的耕地有4.2万多亩,70%都属于旱涝保收的“米面囤子”。
要拱手让出了。
11月18日,刘开基正式成为沁源县围困指挥部政委,副政委是县委副书记侯振亚,总指挥由38团团长蔡爱卿担任。他们知道,这一步棋,不得不走。与其被围困,不如主动走出去,将敌人“请进来”。
变被困,为反围困。
11月下旬,安沁与二沁大道又一场秘密大转移开始了。
局势混乱,秩序安稳,纪律严明。
一条条山路,一条条山梁,如蚁的人群,趁着星夜,向深山挺进。
短短五六天时间,1.6万余人的秘密大转移全部完成。安沁与二沁大道一夜之间没了人烟,而平素只有野兽出没的深山,却布满星星点点。
这样的转移,从县城到两条大道沿线,又一路扩展延伸。转移到深山的范围,越来越大,进驻深山的人群,越来越多。
“把大道上的碾子、磨子、水井,都破坏掉!”一声令下,一条线上的生活用具全部被毁。城关至石渠破坏了近40个碾和磨,4眼水井;下流一带破坏了磨碾14个,水井6个;白狐窑至交口破坏了磨碾22个。
随军记者江横曾在文章中这样写:“在城关、阎寨、中峪、交口四个据点里,共有4600多人口,无论贫富,也无论士绅、名流或挑担小贩,没有一人停留在村镇里不走的,更没有一人去‘归顺皇军的;而由城关西南到中峪、亢驿,东南到霍登、桑凹,西北到李园、李成,北到崔庄、郭道,东北到交口、圣佛岭,五条大道,50多个大村镇(占全县五分之四),方圆三百里的空间,没个人影,简直成了一个没有人民的世界!一个个村镇,连饮水井都用粪土填塞了,碾磨也破坏了,埋藏粮食衣物的土洞则被群众星夜挖空。”
沁源虽换了主人,却完全失去了生存的物质基础。彼时日军才知,沁源人不是被吓跑了,而是退出去将他们围困起来了。
室中空空,仓中空空,瓮中空空。井中打上的水,散发出阵阵恶臭。无奈,日军只好到几里外的沁河去挑。然而那流淌着清凌凌沁河水的河边,早已有神枪手在埋伏等待。日军才知道,挑水也是战斗。于是不得不让士兵持枪保护挑水人,并从两个人增加到一个班。
尽管如此,却不仅依旧要丢了性命,还常常连水桶也要失踪。
夜晚的入睡,更觉凄凉。架床无木板,炕上无片席。无奈的敌人只好找来杂草铺在身下。没有柴火,只好将门板拆下。
人无粮,牲口无草料,只好杀马充饥。
一座萧瑟的城,只剩寒流。
驻沁源日军大队长伊藤中佐不得不向临汾师团司令部写信求援:“来到这里没有人,没有水,没有粮,天天有病倒的……”
这还不够,夜里隔三岔五的,战士、游击队、民兵便轮番联手,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摸进县城,点燃大火,吹响冲锋号。一时击鼓声、鸣锣声、喊声、杀声响彻一片。
“轰隆隆——”
“砰砰砰——”
这样的声音在寂静的城内响起,常常让敌人心惊胆战,惊慌失措,摸不着头脑,只能用机枪、手榴弹慌乱地一阵投射。
无奈之际,敌人只能增加班哨,仅城关就设了十七个哨位,后来又改为流动哨。然而任凭敌军怎样改,依然逃不过暗夜里民兵与游击队的一双双眼。
堵路,封城,围铁丝网。敌人的最后一招,就是给自己牢牢筑起“城墙”,将自己裹在中央。
两年半之后百姓返城时,见到这样一首打油诗:日住红波夜,身在圪针窠,望虎深山虎不在,大城大乡无人烟。
大山深处的炊烟
大山深处,却鲜活起来。
乌木沟、永宁沟、崔庄半沟、龙泉沟、青龙沟、王家山、马泉、菩提塔、大林区……这里偶有居住的人家,都是在坏年景时从河北、山东、河南等地,蓬头垢面翻山越岭逃难而来的。如今看到这片土地上的人落难,他们便以博大的胸怀、淳朴的姿态,接纳了这个庞大的人群。
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有了人烟。人们说着不同的方言,延续着家乡口味,在这片新的土地上集聚成新的沁源力量。
1.6万余本土人在一个夜里黑压压地拥进这宁静的沟沟坎坎中……喘息声,叹息声,哭泣声,响彻幽静的深山与密林。
连脚下这片土地也惊恐了,不堪重负。
“老乡,挪个地方吧?”颤颤的一声恳求,让这些曾经的难民猛然回到从前。当初,他们何尝不是慌乱而无助地闯入这片山中,何尝不是忐忑地叩响一户户人家的门。他们知道,侵略者到了;他们不知道,沁源人没家了。
不用多说,开门纳客。只是不曾料想,逃荒人成了主人。他们忙前忙后,将所有能住的房舍腾出来,包括放杂物的茅草屋,甚至牛圈羊圈。
缺口还是很多。那么就不要屋子了,不要空间了,哪怕先坐下来,喝口水,喘口气。
初入山时,天气尚且不太冷。白天,人们散开来,靠在墙根略微晒晒太阳,努力寻求着安身之所;夜里,便不分老幼,不分男女,炕上炕下,勉强合个眼。
“打暗窑,分散转移,找亲戚,指定住地。”这便是最初转移到山中的百姓的安置方式。
山里的逃难窑洞,挂一个草帘,挡一块破木板,便成了家。
时隔77年,90岁的有义村老人郭春梅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天黑了走的,先去了法中乡的支角村,在一个沟里头。”全村十几家四五十人,分四五拨向支角出发。60里路,走了几乎一晚上,到了地方天还没亮起来。当地人还睡着呢,有人就简单搭个棚棚住下来。天亮后占了人家好几个院子,空的窑洞都给腾出来了,一家人挤在一个屋里。”她说有些是先他们来的难民,不认识,但都互相帮助。“有的把草房里的牛牵出来,铺上新草让我们住。但是安顿好也不敢放心住,还得上山躲,晚上才敢下来。”
“白天钻山山,黑夜钻庵庵。”交口乡胡家庄村92岁的胡凤义老人也这样说。日军并非为一座空城而来,他们要将山中的百姓全部赶回据点所在地。不回去,就屠杀。
流离奔波,一晃就到了数九寒天。毕竟走得急,没做长远打算。何况,城关、阎寨、交口及中峪地区较早设下日军据点的群众,秋季就转移出来了,他们的身上,还是单薄的夹衣。
住下来才知,这一次并非如以往一样,仅仅是躲避几天“扫荡”的日子。百姓们慢慢意识到,鬼子不走了,家园被占了。
无衣替换,无家取暖。病痛随之而来,年老的、体衰的、孩童们,都抵抗不住这恶劣简陋的环境,一批批人倒下了。
陈赓在1943年7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抗疫无药——老百姓病太多。”
要看病,要吃饭。一时间,山里游荡着求助的百姓。为安抚人心,县围困指挥部从李元镇马森村后岭上的核桃庄迁出,与城关镇公所一起转移到乌木沟与永宁沟之间的西塔子沟。
只是一个简陋的房子,却犹如定海神针一般扎在百姓身边,更扎进百姓心里。难民们从沟里各个方向出来,远远地都要先朝这里望上一眼。
“镇圪塔”,这是百姓给的名字。一个土圪塔,镇了百姓的心。
干部们又出动了,深入一个一个山沟,推开一扇一扇大门,走进一户一户人家,人数、年龄、男女、身体状况、粮食及衣物情况细细摸底。饿了,就跟着百姓随便吃一口粗饭;晚了,便索性与百姓挤在一张炕上睡去。
干部心里有百姓,百姓何尝不懂干部的心。一次,一位曾在沁源城内卖油糕的乡亲,夜里跑回去拿东西时被敌人发现。抓到他时,敌人只有一个要求,带他们到塔子沟。
自己的乡亲,自己的队伍,自己的干部,都在塔子沟。
“太君,我不识路呀!”
“啪!”一巴掌打在他脸上,通红的手印让一张脸瞬间热辣辣的。他被逼着,爬山坡,转山沟,直走到一处断崖边。
“太君你看,我是真不识路呀!”
这一次,打他的变成枪托,重重的,狠狠的,他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钻心疼,才发现一条腿断了,鲜血已在风中凝固成冰。
受伤的、生病的,都需要医治。于是,各村的赤脚医生,也一一召集起来,在难民集中的地方开办起简易诊所与药铺。大山深处,有了采药人。
男劳力集结了,他们利用山洞、石崖与山林,开始建造家园。二沁大道的难民们甚至建起新村,自名“抗战村”。女人与孩子们也隐入大山,把橡子、榛子、干马茹等野果野菜采集回来储存,准备过冬。
为了保障百姓的正常生活,县围困指挥部想办法在附近的敌占区开辟了地下贸易客栈,在根据地内离敌据点较远的中心村镇开辟了新集市。还特别发放了商业贷款,鼓励和组织小商小贩外出贩运物资,让百姓按需自由交易。
各个山坳之间,物品慢慢流动起来,人们用各自的货物自由交换,“山头市场”悄悄地繁荣着。
尽管如此,吃饭依然是难民们面临的首要问题。很多人支撑不下去了。消息一出,全县响应,东家一石、西家一斗筹了起来。后乌木一个庄,就借出五十石;前乌木麻卜沟的岳全柏老汉,拿出开荒积攒的全部二十石;太岳区全体干部党员,每人每天主动节约粮食一两;岳北各县,掀起“节约一把米”行动;邻居安泽县,一下调过来四百七十多石……
苦难而寒冷的山中,不再惶恐,不再迷茫,不再无措。一村传一村,一沟传一沟,锅灶,很快冒出热气。
简陋而清贫的山中,有了笑声。大家暗暗抱定一个信念:为了进攻的退让。
轻松的时候,男人们处在高高的山头晒太阳,放风;女人们扎堆在树下,坳里,给孩子喂奶,缝衣,拉家常。也有人穿出一件好看的花衣,某一家的女儿,被妈妈编出两条好看的辫子。
若能如此安定下去,也是好事。然而同样无粮无衣困在城里的日军不情愿,隔三岔五地搜山,不停止。他们出城的距离越来越远,上山的脚步越逼越近。
他们知道百姓躲在山里,于是跑进深山,将“皇军仁慈”的大字贴在百姓眼前。他们还温柔地喊出话来:“皇军不伤害百姓,有家的快回!”“皇军不能看着你们冻死在山沟里!”
一些未及逃出窑洞的妇女、老人与儿童被发现,不曾想,皇军竟然俯下身子,亲手扶老人上马;皇军又伸出手,替妇女抱过孩子。皇军们温言软语:“回家去!”
回到被敌人占领的家园,皇军又将之前掠夺的衣物一一摆出来,请他们领回。皇军帮生病的百姓看病,还送来柴米油盐。最重要的,是告诉百姓:“回去后要假应八路军。如果被迫当了民兵,遇到皇军就将枪口朝天。”
皇军还故意不走进冒出炊烟的村庄。他们不断制造假象,让百姓以为,只要回家就没事。
“给我金马驹、银马驹,都不回。哼,前年发生在韩洪、郭道的事,谁不记得清清楚楚啊!”老百姓很快看透了敌人的把戏。
鲜血,是无法掩盖的。被带回村的百姓,瞅准机会悄悄逃回山里。
愤怒的火苗,跟向山里。有人亲眼看到,西塔子沟一位大娘,在晾晒被子时被一枪打死。
为了活命,人们每天鸡叫三遍便起床,饭毕马上收起锅碗藏起米面,背着干粮炒面向密林深处或山崖间分散躲藏。
从山中奔向更深的山中,成了每天的必修课。党员与民兵将老人、病人、孩子、女人优先安顿在最安全的地方,再互相告知会面的时间与地点。
于是每日近黄昏,山中便开始放牲口,寻亲人。
夜里盼来钻进“庵庵”的歇息,是为了来日有体力再往深山中去。
日复一日。
“猪,是啥样子?”
1944年,听到有人说起猪时,沁源山中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好奇地问。
当时不仅人口数量下降,牛驴骡马成为稀有物,猪羊鸡鸭几近绝迹,生活必需品更是见不到踪迹。转移到深山里的百姓,大多是“全家合用一个碗,几家伙用一口锅,春夏秋冬不换季,白天黑夜不脱衣,十天半月不见盐,一日三餐菜充饥”。
没有碗,没有锅,没有布,没有粮,没有盐,也没有火。
翻山越岭除了奔跑逃命,除了找粮找菜,还要去找火。有火的人家,有火的村庄,叫人羡慕。然而路远,一点火焰也来之不易。于是像发明地雷等武器一样,有人把橡子树烧成木炭点燃,再用厚厚的青草包裹,可保持较长时间的蓄火。
山中一片一片的野菜,日渐稀少。未等长成,便被一只只手连根拔起。甚至树叶、树皮,都成了碗中美味。为了生存,人们也是绞尽脑汁。槐花、橡子、野菜、树叶,经沤制、水泡、沉淀、发酵后用来充饥。而驻守的部队为了百姓能多吃一些野菜,每次行动出发前都要专门备一个布袋,以便路上能挖一些回来。
开荒吧。
战士、民兵放哨,百姓开荒。
火热的劳动竞赛,拉开帷幕。各村、各区争先恐后,一片片荒坡被一镢镢垦了出来,有的人甚至发烧、患疟疾都不肯轻易休息。城关的胡长有,一个人一年就开出17亩地。猴神岭一带,全城关难民开出2300多亩地,秋后每人平均可增收一石二斗粮食。而中峪乡蔚村,由于村长带头,再加上一亩地奖励二升小米,将600亩开荒计划一下拓展到2000亩,比全村原有耕地面积足足增加了三分之二。
暗暗的号子声,响彻在心里,回荡在山里。
为了自救,一片片树林消失了,“1944年开荒,只沁源灵空山即砍伐树木20万株以上,开荒面积1200余亩,烧树木25000余株”。
树木以自己的牺牲,换得了人的生存。
妇女们开始设法养猪、养鸡,繁殖牛羊。闲了一段时间的纺车,也搬出来了。数量不够,便两人一组。仅乌木沟与永宁沟的山中,便迅速活跃起12个纺车小组。
一根根白白的棉线,从古老的纺车中吱吱呀呀延伸出来,延伸为布,延伸为被褥,延伸为战士身上的衣、脚上的鞋。
贫瘠的大山中,人们用勤劳的双手,换回一朵一朵名为模范的花儿。
花儿映红他们的脸。
他们的笑脸,映红沁源的土地。
沁源民间有一句谚语:“能大能小是条龙,不能大不能小是条萤火虫。”当初的大山里,一个个避难于此的沁源人,像极了一只只小小的萤火虫,他们各自闪耀着光芒,将苦难偏僻的太岳山照亮。
向山而奔
1943年春节之后,距日军驻扎沁源城已经过去四个月。尽管软硬兼施,他们驻守的依然是一座空城。一批批人被抓回去,一批批人又跑出来。
如此还不够,老百姓竟将城内七千多石粮食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了山中。
粮食没了,牲口没了;水不能喝了,磨盘不能用了;路坏了,桥断了。
一切,都到了山中。
山中险,山中冷,山中饿,山中难。在山中,跑着跑着就没了命。
可是,人们还是要奔往山中。
沁源的山中,弥漫着一种无形却神秘的力量:“要围困,不要维持”,“家家不维持,人人反维持”。
“沁源人不能有一个当汉奸。”县围困指挥部发出的强音,沁源百姓坚定回应。
《陈赓日记》于1943年3月12日记载:“60岁寡妇出嫁,卖小孩,偷,面黄肌瘦。士绅、地主亦然。每日两顿,普遍吃糠,但誓死不维持。以上永宁沟。”
然而沟大林深,当然也有例外的。1942年12月,平遥汉奸王士敏被利用,威胁村干部,导致交口周围20里被维持。群众被迫洗衣服、送情报、支民夫、动员山里的群众回家。
预料之中的事,按预料之中的做。枪毙维持头子,挑拨汉奸与敌军的内部矛盾,教育、孤立被维持分子,转移家属,告诉百姓“维持敌人就是养活敌人,养活敌人,敌人就不离开沁源”。
很快,曾动摇过的逃了出来,百姓自觉交出“良民证”,远远转移到深山中。
一些特殊群体,也备受关注。《陈赓日记》于1943年7月6日记载:“掌握流氓、小市民、抽大烟的,解决他们的问题,使之远离据点”,“开士绅会议,鼓励其情绪,使之满意,表扬好的”。
被感召,被引导。一个个百姓,义无反顾,弃家奔向山中。
沁源人的硬骨头,日军一步步领略了。斋藤大队只好从外围大量网罗和培植特务,再将他们派往山中,抓捕有价值的抗日干部群众。
这些急于立功邀赏的人,利用地形及熟悉语言的优势,不择手段窃取信息。2月下旬,驻守沁县松交村的太岳一分区司令部分区参谋长吕尧卿、政治部主任刘正平等30多人被出卖抓获;3月初,绵上汝家庄200多人被抓获。
城关据点内,陆续被抓回300多名干部群众。
其中很大一部分人,都是“有身份的人”,有战士,有民兵,有党员干部,有士绅。
许以每人10亩土地,被百姓拒绝。300多人当中,找不出愿意接受恩惠的人?
日军不信。
都是肉身啊!
小恩小惠端出来了,好言好语捧出来了。
不仅无用,这些人表现出来的,往往是一种没有余地的硬。而这莫名的硬,让敌人极其痛恨,不都是农民嘛,不都是为了过个安生日子嘛,放着好事,怎么就不要呢?放着家,怎么就不想回呢?
他们不信了,这骨头能有多硬。
那就硬碰硬吧。
刑具,一件件摆出来。他们知道,多少硬骨头,在这样的物件前败下阵来,有的人甚至只要往他脚边一扔便吓得连连求情。
可是,一件上去,不行;换一件上去,还是不行。
不是不疼。他们能清晰地听到那惨烈的叫声,那是骨头断裂才会逼出的声音,那是钻心钻肺才会有的哀鸣。
一件,一件;一声,一声。
刑具由轻到重,叫声由小变大,再到无声。
是啊,都是肉身。城关董家巷民兵樊拴拴,终于挺不住了。他记不清领受过多少种刑具了,看不清流出多少鲜血了。总之,他再也挺不住了,他想求一死。但敌人不让,面前放满好饭好菜,让他再想想。
疼痛难忍,饥饿难忍。
疼痛得忍,饥饿得忍。尽管没有力气了,他还是挣扎着,推开送到嘴边的饭食,绝食而死。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把硬骨头。
城南民兵史三管,也终于忍不住了。他知道,这屋子是出不去了,那把破旧的枪再也摸不到了,山中一起战斗的兄弟们再也见不到了。
他用最后的力气,把自己悬在梁上。
“董家巷饿死樊拴拴,城南吊死史三管。”多年以后,没人知道他们的样子,但都记着他们的名字。
交口乡北洪林村民兵武拴牢,却不甘这样轻易离去。一件件刑具失败后,他被打入水牢。
初春的太岳山中,很冷很冷。山中的水牢,很冰很冰。被冰冷的水刺得极其清醒的武拴牢告诉自己,不能投降,也不能轻易死去。
可是,潮湿阴冷的水牢,只有一池罪恶的水,只有冰冷坚硬的墙,只有他的一颗脑袋,一双手,一双脚。
这脑袋,不归自己左右了。多少次敏捷地奔走在山中的一双脚,也要废了。还有,这一双劳动的手,一双与敌人做过无数次斗争的手,从此再不能拿刀拿枪了。
这手啊,他把所有的力气攥在手里,砸向墙。
突然间,他又兴奋了,兴奋得甚至忘了疼痛。有脑袋,就能想出思路;有手,就能继续劳动;有脚,就可以继续跑啊。
跑啊,那自由的奔跑,多么诱人。太岳山中驰骋过的英雄,难道真的就被一个狭小的水牢所困?
一遍一遍,武拴牢打量着眼前这方小小的空间,寻找突破点。
什么都没有,只有墙;什么都没有,但有手。于是一寸,一寸,他慢慢抠出一条缝。一下,两下,慢慢挖出一个坑。疼啊,但前方有光明。他告诉自己,眼前的墙并非铜墙铁壁,只是太岳山中的土。
是土,就有松动的可能。
一个人的夜里,一个人的战斗。一到夜里,武拴牢便疯狂地将十根手指伸进墙里。后来,他便联合了水。这被迫成为罪恶帮凶的水,也被他感动,浸蚀他的躯体,也浸蚀着坚硬的墙壁,让那土也松软下来。挖,掏,撬,狭小的水牢中,他的双手变为铲,变为锨,变为利器,一毫米一毫米地抠,一厘米一厘米地挖。他以无比坚定的耐心,一点点往深处掘进。累了,他将血淋淋的手指泡在水里,慢慢感受水中的殷红。钻心地疼时,他便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
一个又一个夜里,他像老鼠打洞般,掘进!掘进!
不知道多少个夜晚过后,浅浅的小坑变成深深的大坑,深深的大坑变成长长的通道。
那是一条路,一条通往家的路,通往光明的路。
又一个夜里,武拴牢用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挖通最后一层坚壁,冲出了水牢。
夜虽暗,空气却清新。
英雄要再次现身,不能两手空空。于是他避过哨位,悄悄摸到牲口圈,牵出一匹马。
初春日的暗夜,连罪恶也睡了,只有一个身影,策马奔向山中。
一批又一批身影,向山而奔。
太岳山上旗帜红
1944年1月17日,距春节还有八天。
一声惊雷,越过江,跨过河,翻过太岳山,来到沁源:“抗战以来六年半的长时间中,敌后军民以自己的血肉头颅,写出了可歌可泣的英勇史诗。在这无数的史诗中间,晋东南太岳区沁源县八万民众的对敌斗争,也放出万丈光芒的异彩。”
听,“八万人口的沁源,成了敌寇坚甲利兵所攻不下的堡垒,成了太岳的金城汤池……模范的沁源,坚强不屈的沁源,是太岳抗日民主根据地的一面旗帜,是敌后抗战中的模范典型之一。我们向沁源致敬,祝沁源军民保持这光荣的地位。沁源军民要更加团结起来,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你们将无坚不摧。”
这是中共中央机关报——延安《解放日报》当日发表的一篇社论,题目是《向沁源军民致敬》。报纸刊发的同时,还面向全国广而告之。
全国的沟沟坎坎中,一下子铺满了来自沁源的声音。
占据沁源期间,日军从当初的信心满满,到最终被瓦解得七零八落。尽管他们的屠刀一遍遍举起,尽管这片土地已血流成河,沁源人民却始终高挺脊梁,誓不屈服。
从1942年秋,到1945年春。三个冬,两个春,一片树叶的周身,伤痕累累,血流遍地。两年半,家散了,但党组织没有散,百姓没有散,反而越聚越拢,越战越强,最终披荆斩棘,走向终点,让鲜红的旗帜高高飘扬在太岳山上。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