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冬菜记
从大源带回了一大袋白菜、萝卜、生姜。这是洪德泉老人种的有机蔬菜。白菜一棵约八两重,有十二棵。萝卜一个约一斤重,有十七个。白菜清炒,萝卜煮肱骨,餐餐吃。小雪后的蔬菜,已充分糖化,味甜而娇嫩。过了四十五岁,我有些惧寒,仍十分喜欢冬天。冬天万物之衰,山峦萧萧,有物哀和侘寂之美。当然,深冬的蔬菜最好吃,值得我忍受天寒地冻。吃了三天的白菜萝卜,我出差四天。再回到德兴,白菜打蔫了,萝卜被冻紧了皮。这些菜蔬,扔掉了浪费,又没办法鲜吃。看着菜蔬,我发呆了十几分钟。厨房有一个十五升容量的不锈钢蒸锅,我拿了出来,装白菜。烧水冲入蒸锅。水烧了五壶,淹没了白菜,盖上蒸锅盖。我开始洗萝卜。萝卜带皮切条,用圆匾晾晒在阳台上。
白菜泡了三天,我打开蒸锅,菜叶半青半黄,叶脉很分明地胀粗起来,菜秆软了。我滗了水,又烧开水泡。泡了三天,菜叶松黄了,菜秆也松黄。全株没有了绿色。白菜捞出来,压出了水,再烧开始泡。白菜的粗纤维软化了,叶脉变得很细。我捞了一棵白菜压了水分,剁碎,和青椒一起炒。我是很少喝粥的人,特意熬了一碗粥。泡菜下粥,是冬食绝品。
泡的白菜吃完了,萝卜条也晒得半干了。晒萝卜条,每天都要抖圆匾翻动,不然,没有受到阳光的萝卜肉会霉变发黑。上午翻动一次,下午翻动一次,萝卜皮晒得熏黄了,我又烧开水泡。
这是我第一次不放盐泡冬菜。赣东北泡冬菜,都要放粗盐,以防霉变。乡人用大土缸、大土瓮泡,一担白菜、一担萝卜,洗净晾晒,和鲜辣椒、菊芋(土名洋姜)、大蒜、藠头一起泡。菜面上铺一层棕叶,一块网状竹编铺在棕叶上,两个大河石压住竹编。这是压菜。大蒜和藠头杀菌,冬菜存在瓮里三五个月,也不变质。他们放粗盐,是一把把撒下去。菜泡得深黄了,抓一把上来,直接当菜吃或剁碎炒起来吃,又咸又脆。辣椒辣得舌头发直。中学时代,我每一餐都没有离开过冬菜。不是嗜爱冬菜,而是唯一可带去学校久存的菜。
星期天中午,我妈就从土瓮抓一大碗冬菜上来,剁成颗粒状的碎末,和泡胀了的黄豆一起炒,装在铁质的大菜罐里。装满了,我妈还要用筷子扦插扦插,抖菜罐,菜抖实了再装。一大罐冬菜得吃一个星期。星期天傍晚,背上一袋米和书包,提着菜罐,走八里的砂石公路去郑坊中学。宿舍同学围着木箱吃,菜摆在箱盖上。四季菜品几乎不会变,大多是冬菜、霉干菜、霉豆腐、霉豆干、萝卜丁、黄豆。吃菜,筷子从菜罐底往上翻,罐底的菜有油。
冬日,掀开瓮盖,一股寒气涌上来,一层白白的泡沫浮在母水上。搬走压菜的石块,掌心被冻得通红。抓一把冬菜上来,手就靠在唇边,嘴给手哈气。手指有些僵硬。母水,也许是最冷的水。初夏,母水还是冻手指。冬菜捞一盘,也不炒,直接下粥。一根辣椒两根萝卜条,下一碗粥。
家无论多贫寒,一瓮冬菜是有的。
冬菜含亚硝酸盐。亚硝酸盐会引起食物中毒,且是致癌物。乡人不懂这些,即使懂,也不在意。重体力劳动的人,干半天活,出汗足,没有什么物质不可以在体内分解、排出。他们吃很咸很辣的菜,在地里拼命刨食。
一日,去罗家墩吃午饭,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就在村边田畴散步。冬田泛起淡青色,稻茬白白的。阳光显得虚弱。村头有一个大菜园,种了油冬菜(土名矮小白菜)、莴苣、萝卜、土芹菜、卷心菜。菜油油的,潽起一层绿。我找到户主问,可以卖些油冬菜给我吗?户主说,菜都是自己种的,不用买,你自己去地里拔。
我买了七棵油冬菜回来。油冬菜肥绿,叶厚,菜秆低矮且白里透青,看了就想吃。我烧水泡了五棵。
星期六早晨,是我去集市买菜的时间。雷打不动。彩虹桥集市二楼,供本地种菜人卖菜。菜农来自小吴园、吊钟、白米洲、朱潭埠、南港、界田等地。一对界田来的父子在卖雷竹笋。父亲六十多岁,儿子三十多岁。笋约三厘米粗、二十五厘米长,笋壳麻褐。问老人,现在怎么就有雷竹笋了呢?春雷还没响呢。老人说,霜降之后,在竹山盖了三十多厘米厚的砻糠(谷壳),砻糠发酵,地泥就热了,笋就冒出来。他给客人称笋,他儿子剥笋壳。老人在界田种了近百亩雷竹,一季笋可挖一万四千多斤笋,一斤笋卖八元。父子一天卖三百来斤笋。我买了七根笋,花费十七元。
切了笋丝,焯水,捞起来沥水。从蒸锅里捞出两棵泡熟了的油冬菜,切碎,放在篓子压水。
阳台挂了一块咸肉,风吹了半个多月,肉皮吹黄了。这块猪肉是学云送给我的。他在清水买到了土猪肉,给我打电话,说这头猪是菜头菜脚长大的,一点饲料也没吃,送块猪肉给我。
我很少吃猪肉。他送给我的是一块五花肉,我更不吃了。我吃瘦肉。我腌制了猪肉,挂在阳台做风吹肉。我割了二两猪肉下来切片,熬油。肉熬得深黄,笋丝、冬菜和鲜辣椒一起下锅翻炒,蒸汽一下子烘出来。大蒜丝、姜丝、粗盐,下锅,翻炒。翻炒。翻炒了再摊锅,摊锅了再翻炒。摊锅三分钟,起锅。满满一大碗。
洗了砂钵,我开始熬粥。三分之二粳米,三分之一糯米,加一块大红薯下去,慢慢熬。米羹开始黏稠了,熄灭火,捂在砂钵一刻钟,粥就熬好了。粥趁热喝,就着冬菜,喝了一碗再添一碗。
冬菜泡得好,也炒得好。配钵热粥,可算山中半个神仙了。我很喜欢过这种生活,吃食自己动手,简单却不将就、潦草。祖明这样归纳我的生活:你是一个占用社会资源、自然资源很少的人。
我确实是这样的人。我给自己的生活定下了多条清规戒律。我不会浪费物质,也不想浪费别人时间,自己随心而活。如我这般,生活大多是无趣的。时间荒芜,我喜欢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比如做油淋鱼、酒糟鱼,比如锯废木板做人工鸟巢,比如去很远很远的山里捡一堆松果回来,比如去河边看鱼斗水,比如育种。比如这个冬季数度做冬菜。泡一次冬菜,至少需要九天。一个冬季就这样被一壶壶的热水泡完了。泡完了,春天就来了。
南方的白菜,种类繁多。仅在德兴,就有十余种。大白菜、黄心白菜、高秆白菜、玉田尖白菜、上海青、油冬菜、娃娃菜、天津绿、龙芽白菜、胶州大白菜、小白菜。除了小白菜、高秆白菜、黄心白菜,其他种类的白菜,我都泡过冬菜。以我的口味,以油冬菜泡的冬菜为最佳,口感脆嫩、松软,菜汁饱满。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大雪了,蚊蝇被冻死,肉不会被蚊蝇叮咬,也就不会变质。我无肉可腌,泡菜还得有,不然,太亏待这个冬季。菜是按节律吃的,事是按阶段做的。顺季吃,也要顺季活。
有朋友知道我在山里泡了冬菜,就给我发来地址,望我寄冬菜去。冬菜水淋淋,怎么寄呀。“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单纯泡白菜,有些单调。吃冬菜,吃的就是驳杂。我买了一口大土缸来,买了一担白菜、萝卜,还买了菊芋、野藠头、葱蔸、红辣椒,一起捂进缸里泡。反季节辣椒大多是生长素催熟的。香屯有一个职业种辣椒、番茄的菜农,五十多岁,虽是大棚种植,却不用生长素。他用油菜饼肥、草木灰。前两年,他爱人卖辣椒,他种辣椒。2013年,他爱人不卖辣椒了,他早上卖、下午种。他的鲜辣椒放在冰箱,保鲜一个月也不会烂。一般的菜椒卖四块钱一斤,他的辣椒卖十四块钱一斤。他的辣椒长、尖,大拇指粗,有一层被油淋了的光泽。他信心十足地对我说,我的辣椒做泡椒,绝对不会泡烂了,辣味还不变。我买了十斤。我走出集市了,他追了出来,对我说,泡冬菜,记得兑二两白酒下去,香味足,没有腐气。
缸大,换水有难度。菜先捞出来,舀出水,菜再装缸,冲热水入缸。一缸要烧十九壶热水。水灌满了缸,半天过去了。
一日,同学来看我。我和同学就站在楼下桂花树旁闲聊。他皱了皱鼻子,说,楼上有人泡了冬菜。我疑惑地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
冬菜气味很浓,你嗅不出来?同学说。
我从嗅不出冬菜气味,也不知道冬菜是什么气味。冬菜又不是酸菜,会是什么气味呢?我说。
菜发酵的气味,臭臭香香。嗅到气味,嘴巴就馋了,同学说。
菜藏不住味,一碗冬菜迎新春。泡白菜剁碎,泡萝卜剁碎,泡菊芋剁碎,泡野藠头剁碎,泡葱蔸剁碎,泡红辣椒剁碎,与腊肉或咸肉一起炒,佐以大蒜叶、芹菜秆,翻炒、颠锅,翻炒、摊锅。一碗冬菜热也好吃,冷也好吃;下饭好吃,就粥也好吃。有一碗冬酒或热水酒,就着冬菜慢慢喝,看着雪落南山,枝头堆白,苍山消隐。
一生的时间太漫长了,也太短暂了。吃上一碗好冬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主要是耗时。有事值得耗时,不失为美事。
除了木柴,唯有一缸冬菜,与我度寒冬。
红糖记
雨水时而缥缥缈缈,时而脆珠迸溅。乐安河中游的丘陵地带被酥雨浇洒,茅蔗抽芽,油青。南港村是乐安河畔最大的村庄,有一千八百余户,一条主街自东向西横贯四里,村户沿街摊开,如白萝卜耸出地面,密密匝匝。长乐河从田畴蜿蜒而来,闪闪发亮,在南边村口注入乐安河。在水运时代,河流交汇处,设有货运渡口,遂称南港。南港田畴长达十里,唐代开村时期,是沼泽区,历代先人挖渠排水,有了这片肥沃泥沙地。泥沙地适合种甘蔗、茅蔗、玉米、水稻、黄豆、花生、西瓜。唐末宋初,南港人便选择种茅蔗熬红糖做主业。春雨润物,茅蔗下地二十余天,蔗苗便发了三至五轮(轮生叶)青叶出来。
丘陵红土,樟树、构树、冬青、女贞、泡桐、香椿、苦楝、香枫树、杜英等乔木长得特别壮。4月,山冈被青绿之色重重叠叠覆盖。田畴广袤,远视之下,分不清哪块是蔗田,哪块是玉米田。蔗田多油绿苍翠,玉米田也多油绿苍翠,苗叶也大多相似,肥厚、扁平、宽大,叶基圆形呈管状,中间茎脉粗壮。细辨之下,才可区分茅蔗苗叶和玉米苗叶。茅蔗叶呈窄条形,青紫或青红色,叶鞘里表呈白色,革质无毛光亮。玉米叶呈箭形,颜色为嫩绿色,叶片更宽。3月31日,祝师傅和爱人在给蔗田除草。他种了三亩四分六厘茅蔗,算是村中种得比较少的一户。
3月2日,他请耕田机翻耕,一亩地花费一百二十元。他开始挖条垄,一亩地花去一个半工。条垄挖一米二宽,长度与田的长度等长。有了条垄,可以排水、灌溉,栽种、施肥、打农药也方便。茅蔗铺下去,盖上土,盖上塑料薄膜。他爱人在茅蔗节处,给薄膜剪个洞口(便于破土出苗)。种一亩茅蔗,花去三个工,花去五百余斤蔗种。蔗种就窖(方言,窖即埋在地下)在田里,用沙土厚厚盖着。他一根根挖出来,一根连接一根埋下去。马塘草随蔗苗一起长。他和他爱人用小锄头挖出马塘草。蹲着,腿部酸麻,挖十几分钟,祝师傅就站起来,踢踢腿。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七十三岁了,种蔗已经有五十五个年头。
事实上,在乐安河中游村镇,种茅蔗熬红糖,非常普遍。尤其以乐平市名口镇刘芳村、十里岗镇南港村,与德兴市黄柏乡黄柏村、港西村和张村乡界田村为盛。
11月初,德兴市区彩虹桥菜市,每天早晨,均有十来个老人挑红糖卖。糖桶是木桶,用盖板盖着,选一处人来人往的街边,坐在矮板凳上,打开盖板,用竹板搅动红糖,吆喝:自家的红糖,自家的红糖!一桶红糖约三十斤,卖完就回家。也有罐装红糖,一罐五斤。老人们的装扮也差不多,穿青蓝色棉袄,戴一顶斗笠,扁担上扎一条毛巾(揩手用),穿解放鞋或黑色胶鞋或大头皮鞋。也有不吆喝的卖糖人,抬着头,看着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每个星期六早晨,我去菜市买菜,会看见各色卖货人。一日,我就站在“铅山汤粉店”门口,看街对面那个卖糖人。他将近八十岁了,一直站在糖桶边,他不会使用微信收款,只收现钞。我看了半个小时,只有一个客人买了他的红糖。他从桶里搲上红糖,装进罐子里,用秤钩挂起来,用秤称。这些卖糖人十之八九来自南港。一斤红糖卖十五块钱,讲讲价,便宜一块钱,罐子免费送。
南港距德兴市二十公里、距乐平市四十公里,南港人做买卖来德兴,孩子读高中也来德兴。有一次,我问卖糖人,一亩茅蔗种出来,打几次农药?打什么农药?打农药开销多少?卖糖人很警惕地回答我,这个可不能告诉你。你是不是想种茅蔗?
我问了十个南港来的卖糖人,没有一个人会回答。
茅蔗水汁充沛,含糖量却低于甘蔗。茅蔗糖不如甘蔗糖。甘蔗糖口感细腻,没有微苦。茅蔗糖口感粗糙、微苦。甘蔗卖价高于茅蔗,但产量不如茅蔗。甘蔗当食茎水果,茅蔗适合榨糖。
与南港接壤的黄柏,也有制红糖的传统。2023年11月,我去港西看村人榨茅蔗。榨蔗人李师傅还在睡觉。他的榨蔗机停在院子雨篷下。在外观上,榨蔗机类似于手扶拖拉机。一个车斗,一个压榨器,一个宽口出水槽。1958年,李师傅的爸爸从余干县移民来到港西,觉得港西田多人少,陆陆续续也把兄弟带来安家。一百二十斤茅蔗榨八十斤左右蔗水(一桶),收费十五元。南港则收费二十元,刘芳村收费二十五元。南港、刘芳村还免费提供熬糖器具和场所。李师傅说,港西没有闲置的大房子,提供不了熬糖场所,再说了,配置器具还得一大笔开支呢。
一大笔开支,也就是购买一口大锅的支出。熬糖大锅容量为六桶水(四百八十斤)。李师傅舍不得投这笔钱。黄柏乡榨蔗师傅有三个,都没提供熬糖器具和场所。李师傅榨一季茅蔗,约榨二十来万斤,是黄柏乡榨蔗量最少的一个。我很仔细地看过榨蔗、小锅熬糖的事。我记录了当时田野调查的过程:
制糖的地方,在岑阳镇铺前。师傅姓丁,是个年轻人,黑黑的皮肤,憨厚的笑脸。他拉开电闸刀,榨蔗机呼呼呼地开起来。他把三两根茅蔗,抱在手上,塞进机器的齿轮里。甘蔗汁从侧边的槽口流出来,淌进桶里,甘蔗渣从后面的槽口吐出来。炉火已经旺旺地燃起,沉淀过后的甘蔗汁,浮起一层白色泡沫,甘蔗青味涌起来。把白色泡沫捞掉,把汁水倒进热锅,一边煮一边搅动汁水,泡沫又一层层结成圈,白中渗黄,用铁勺把泡沫捞起来,倒掉。滚热的汁水,舀进桶里,用夏布纱巾过滤,把纯汁过滤出来。
烧沸,过滤,再烧沸,再过滤,达六次。每烧沸一次,蔗汁浅下去一圈,蒸汽在房间里萦绕。妇人一直站在锅边,用铁勺不停地搅动蔗汁。蔗汁慢慢变稠,变成紫红色,成了黏稠物,盛在缸里,结晶,蔗汁成了甘甜的砂糖。这个过程要十个小时。制糖人必须要有十足的耐性,慢慢熬慢慢煮,不停地搅动,蔗汁才能熬出砂糖。砂糖有了制糖人的脾性和品德。从蔗汁熬成糖,仿佛一个人的成长。
我上台操作,并熬了一锅红糖。榨蔗简单,熬糖则需要极大的耐心,需要敏锐的观察力,从糖稀色泽中掌控火候。火候是熬糖成败的关键。火过大,糖稀有焦味,熬出的红糖又苦又焦;火过小,熬不出糖稀。先旺火,再中火,后小慢火,随糖色而改变。
收割茅蔗,叫砍蔗。农历十月上中旬,茅蔗收割了,种蔗人起早磨刀,刀磨出白锋。刀身短且窄,刀口内弯。刀柄也短,仅供手握。挨着蔗茬一刀砍下去,蔗就倒下。一垄一垄砍,砍了一垄,拉进自己场院,堆起来,堆成垛。
砍下茅蔗,请师傅来榨蔗。师傅用四轮电瓶车拉来榨蔗机,停在村中广场或晒谷场,接电,拉开电闸,发动机器,打开高音喇叭吆喝:榨蔗啦,排队登记。
妇人领取了排队序号,准备水桶(容量八十斤)、板车或四轮电动车(拉茅蔗)。开始榨蔗了,数十人围观。槽口流出蔗汁,落进桶里。榨一桶水,约一刻钟。从早上榨到天黑,师傅也顾不上吃饭。
师傅饿不住,想吃饭了,妇人就嚷嚷,轮到我榨了,你就想吃饭了。师傅只好吃面包或馒头。茅蔗不用过秤,以桶量论。师傅收了工,双脚近似瘫痪。站了一天,脚撑不住。但榨蔗不能误工,茅蔗存放时间长了,会发酸,影响红糖口味。发酸了的茅蔗,熬不出好红糖。乡人是离不开优质红糖的。妇人每月要喝红糖水。蒸千层糕要红糖。压米焦(又称冻米糖)要红糖。做清明粿要红糖。这些都是上饶著名特色糕点,到了传统节庆,家家户户必备其一。
徐海林是黄柏村人,也是我好友。他好义,重情义。他住在黄柏塘边。我在他家吃过饭。吃了饭,他说,带几斤红糖回去吃吃。黄柏田地太多,人均过亩,家家种蔗熬糖,既是主要年收入,也是家中必备食品之一。黄柏人即使不卖糖,也要熬百来斤红糖“看家”。
三台榨蔗机器,开足工,干一个半月,黄柏乡茅蔗榨得所剩无几了。妇人开始熬糖。黄柏人用小锅熬,南港人用大锅熬。
熬糖烧柴火,木柴不断塞向灶膛。南港大锅熬糖有增压装置,熬一锅仅两个小时。四百八十斤蔗汁,可熬出五六十斤红糖。熬糖技术越高的人,熬出的糖越多。这也与茅蔗含糖量有关。
糖熬好了,种蔗人给蔗茬四周除草、培土。第一年毛蔗留下的蔗茬,来年春天会自然发苗,无须再育苗。一亩茅蔗年产量可达一万八千至两万二千斤。祝师傅说,种一亩茅蔗,化肥农药支出也就一千多块钱,耗工,成本低,再卖糖的话,种蔗划得来。
老人卖红糖,不那么容易,卖了大半年,也卖不了三百斤。祝师傅说,南港有个余姑娘,会网上销售,一年卖两万多斤,村中老人卖不完的红糖,由余姑娘代卖。谈起这些事,祝师傅很自责,自怨自艾地说,我两个孩子没读什么书,网上卖不来货,唉,当年就应该砸锅卖铁,让孩子多读几年书。
我也买南港红糖带回老家。我不吃糖,吃了糖会胃反酸。我爸爱吃。早餐一碗白粥,我爸舀两勺红糖下去,调匀,端着碗嗍。我爸嗍完了红糖粥,就说,世上最好吃的就是一碗红糖粥。
艾蒿记
环溪河滩,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剪青艾。她扶起艾叶,长剪刀剪在茎基,咔嚓,就剪了一株。半个上午,剪了满满一小圆篮。芭茅尚未发出新芽,倒伏下去,枯黄、软绵。这是一片荒滩,长着菝葜和火棘等小灌木,芭茅、荻、狗尾巴草茂盛。数十亩沙地原先种了花生、土豆、荞麦,也荒废了,长了很多地锦、艾蒿、苎麻。问剪青艾的妇人,正月就有艾叶剪了?羞嫩的艾叶。
妇人答,去年冬天,被人剪过一次了。我算剪晚了。
妇人不是环溪人,是从鄱阳嫁到小吴园的。她说话带有浓重的鄱阳口音。她围着一条青蓝色布裙,竹篮圆巧。我说,这一篮艾叶做不了二十个清明粿,圆篮太小了。
妇人说,再剪一篮马兰头,可以做一百多个清明粿。
艾叶上火,马兰头祛火,两物放一起做粿皮,清明粿就不燥了。也有不用马兰头的,用车前草或野灰菜或鼠曲草。野灰菜就是小藜,遍布田间地头,灰扑扑,在4月就扬花。
德兴人四季吃清明粿。清明粿又名青团、艾团。11月,艾蒿抽出青芽叶,妇人就去田野、塘边、河滩剪艾叶了,来年6月,艾蒿抽秆,叶老化,纤维粗糙。妇人磨艾叶粉末,存在冰箱,想吃清明粿了,以艾叶粉末取汁液,和上糯米粉,揉粿皮。1993年7月,我到德兴市区,银城中路有一家电影院,电影院侧边有一条老弄,弄堂口就有一家专卖清明粿的摊铺。摆摊的妇人五十多岁,一边揉团做粿一边蒸。蒸笼是竹篾大蒸笼,一笼可以蒸五十多个,一圈圈排列。清明粿卖五毛钱一个。我把清明粿当午餐,一下吃十个。
银城中路是一条很杂的街道,卖清明粿,卖粽子,卖汤团,卖乌糯粿,卖煎饺,卖小笼包,各种小吃都有。去市区,我必吃清明粿。南方传统小吃中,我最喜欢吃清明粿,糯糯的、香香的。我喜欢吃那种艾多糯米少的清明粿,尤其以鲜笋丝、咸肉丁、冬菜、油炸豆腐(切丝)做馅料的,馅料炒透,且多辛辣。
1984年,我在郑坊中学读书。清明学校放假半天。中午,我徒步八里回家吃中午饭。我打开饭甑,见清明粿铺满了饭面,热气腾腾,粿皮溢出红油。我抄起饭勺,铲清明粿上来。一个清明粿足有巴掌大,一个蓝边碗装三个。我连续吃了四碗,才缓了缓。清明粿是我姐夫送来的,粿馅有酸笋、冬菜、咸肉、辣椒干、香菇。
艾蒿葱茏时,正是毛竹春笋勃发。鲜笋(或酸笋)、咸肉、冬菜是做清明粿最好的馅料。咸肉须是五花肉,熬油炒笋、冬菜,在蒸粿时,猪油渗出粿皮,夹带着土辣椒干的辣味。粿皮的绵糯,与笋丝的爽脆、冬菜的松软,是绝配。德兴的清明粿大多以泡菜、豆干(切颗粒状)、豆芽、鲜肉、香菇作馅料,揉粿皮加糖。我不喜欢加糖的食物。粿皮不加糖,德兴人吃不习惯。
馅料有两种味,一种咸味,一种甜味。咸粿形如饺子,个头约半个巴掌大。甜粿则是大圆形,用粿印压出。粿印家家户户都有两三个,由一块老木板雕刻,宽约六厘米、长约十八厘米。老木一般是油茶木、桃木、柚木、梨木。粿印上端为手柄,供手握;下端为印,供压粿。因中间有一个直径约三厘米的镂空圆,圆底雕刻花纹。纹有鱼纹、龟纹、兔纹、如意纹、叶纹、祥云纹、流水纹,寓意吉祥如意、风调雨顺、延年益寿。甜粿馅料是芝麻、红豆沙,加红糖。馅料包入粿皮,放在镂空圆压扁,成了圆饼状,印纹印在粿皮。粿入笼蒸。出笼的甜粿入口,飙射出糖浆,在舌苔热热翻滚。
香艾、苦艾、艾蒿,均称作艾草,属于菊科蒿属植物。2013年之前,我傻傻分不清,以为艾蒿与苦艾是同一种植物,香艾是用来制作香的原料。其实不是。香艾叶片银灰,花白色,叶、花、茎和干有挥发性药香,是制作卫生用品的原料,可用作驱虫。苦艾则是半灌木状植物,叶片灰褐色、宽大肥厚,是中医常用的一味药。苦艾可泡酒驱寒、驱邪气、补阳气,作艾灸,艾叶杀菌,驱蛔健胃,整株作辟邪物,味极苦,是民间使用最广泛的一种草药。陈年苦艾炖鸡蛋,苦艾泡酒刮痧,苦艾烫疮疖,苦艾贴肚脐,猪肚塞苦艾焖熟治胃寒,陈年苦艾泡茶治寒性感冒。蚊子多了,烧苦艾熏一熏,蚊子没了。马蜂窝挂在屋檐下,烧苦艾熏一熏,马蜂跑光了。生姜和苦艾,在乡人手中被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每一个乡人,都是被生姜和苦艾塑造出来的。艾蒿也叫蒌蒿,叶细长,叶缘有小齿形也有无齿形。无齿形蒌蒿叫无齿蒌蒿,是蒌蒿的变种。蒌蒿全植株清香浓郁。德兴人采无齿艾蒿磨浆,与糯米粉一起搓团。
东坡先生在《惠崇春江晚景》中写过蒌蒿: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芦芽初发,蒌蒿已满地了。冬春交替,灰胸竹鸡和山斑鸠还没有发出求偶的鸣叫,蒌蒿的幼叶已抽发了。清明时节,艾蒿长到了盛期,叶繁密且幼嫩,汁液多,纤维还没硬。采青吃青,到了春季的最末。清炒艾蒿,略显粗糙,不如水芹、山蕨软滑,于是与糯米粉揉团,菜或芝麻作馅,有了清香有了糯滑有了腊鲜。艾蒿粿因此被称作清明粿。在郑坊,艾蒿被称作青蓬,故清明粿又被称为青蓬粿。
闽北做清明粿以菊蒿取代艾蒿。菊蒿叶绿或淡绿,5月下旬开花,在茎枝顶端排成稠密的伞房或复伞房花序。田埂或沙土坡,开满了菊蒿花,便觉得大地美如斯。
在赣东北,清明必吃清明粿。一笼热气萦萦的清明粿上桌,便有了身处原野之感。毛竹笋在雷雨夜拔节。鱼逐水浪而上,游往河的最上游。芋子默默抽出红芽。冬候鸟北归。赤麂在山麓彻夜高吠。
2023年4月8日,我去了德兴海拔最高的小村十八亩坦,那里有屋舍二十余栋,溪涧中流,山坡灌丛、乔木丛生。村前有山田十八亩,无人耕种,艾蒿遍地。在村子,我只看到六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和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以及三条土狗、一只家猫、七只在溪里觅食的白番鸭、野散的二十余只鸡。梨花始开。在田间,我想起杜甫在《无家别》中所描述之言: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家园荒芜,只剩下蒿草蒺藜了。有家无别,有别无家。艾蒿之盛,也是村之衰败。
外婆尚在世。我甚小。我妈蒸了很多清明粿,叫我送一篮清明粿去童山,给外婆吃。我不敢走公路,就走山路,翻山脊而下,便是源坞,再下两个山塆,便是童山。一篮粿提在手上,很沉手,走得疲累了,竟然在山脊的草坡上睡着了。我抱着篮子睡。醒来,山下村烟熄了,午饭时间早过了。很饥饿,但我始终不敢私吃篮子里的清明粿。我翻开盖在篮面上的毛巾,看见很多蚂蚁爬在甜粿上。粿又不可用水洗,我就拿出甜粿,捉蚂蚁。捉一只,捏死一只。篮子里的蚂蚁被我全捏死了,太阳快下山了。
还有一件趣事。准女婿第一次来丈母娘家过清明节,送一篮清明粿来。准丈母娘很是欣喜,做了一桌好菜招待。吃了午饭,准女婿回家了。傍晚,准丈母娘告诉媒人,要退婚,婚事没办法认。媒人莫名其妙,相问之下,才知道准女婿送来的清明粿,咸粿馅没有一粒肉。男方不是穷就是抠,怎么放心女儿嫁入这样的家庭呢?
翌日早晨,男方来到女方家,提回清明粿,对媒人说,人穷气短,蒸熟了的清明粿被人退回来。媒人安慰他,结亲结义,东家不收西家收,你是个好后生,会有好姑娘的。
媒人送后生出村口,边走边说。篾匠姚师傅见了媒人,说,一篮清明粿提在手上干什么?也不来我家坐坐,喝杯酒。
媒人说,我带着后生正要去你家,想给你女儿做个媒。
姚师傅见后生腰粗腿长,脸膛开阔,便说,这是好事,我们中午加两个菜,好好喝一杯。我女儿中意,我就中意。
一餐酒喝下来,婚事就这样定了。这个后生就是我村里屠夫老八师傅。媒人是高邮师傅。高邮师傅当了一辈子媒人,促成了一千三百多对夫妻。他后背衣领挂一把黑雨伞,四季穿解放鞋,无论去哪个村,他都是座上宾,脸上天天漾着酒红,眼睛眯出一丝缝。
惊蛰,我也提着竹篮去田头剪艾蒿。艾蒿单株生,并不分孽丛生,以种子传播繁殖。艾蒿便一片地一片地生长。叶捋起来,剪刀挨着根部剪下去。三块田就剪了一竹篮。我不会揉团,磨了糯米和艾蒿,便带回给我妈。我妈看着粿浆,沉缓地对我说,我腰都直不起了,揉不了粿团了。自己动手做清明粿,要下辈子了。
我妈八十七岁了。去年冬,她拄了拐杖,端碗吃饭的气力都不够了。我给我妈套衣袖、搬椅子、拉晒衣架。我妈揉不了粿团,我就请妹妹来。我妈看着我剁馅炒馅。笋丝、咸肉、酸菜、豆干,一锅炒。山茶油多放一些,辣椒干多放一些。炒着炒着,我就流下了泪水。有了吃食,我妈却动不了手。这是生命至痛。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