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记忆与边缘人抒情诗

2024-07-10 10:42:47姜梦
安徽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姑娘困境空间

姜梦

困境假设,是文学叙事中常见的手法,小说家将人物投入到那些化自他们自己特定的经历,或来自文化原型的困境之中,来演绎故事,来锻炼人性。作为一个同时经历过“非典”和“新冠”的“80后”,李国彬的《一片大雪花》(《雨花》2020年第3期)和钟求是的《他人的房间》( 《十月》2022年第2期)不仅让我远去的记忆重新生动起来,也让我对刚过去的那场疫情心有余悸。这两部短篇小说有诸多相似之处,以疫情困境作为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避开宏大叙事,不约而同地聚焦危机困境之下小人物的生存状态、精神困境和人性美的绽放。作者生动细腻地描绘了生活在狭小“空间”中,被推搡到喘不过气的边缘人,在面对危机和困境时的不屈和抗争,挖掘出他们对人性和价值的坚守的精神内核,为他们书写了一首边缘人的抒情诗。

一、困境下边缘人的“他者”身份

文学史上,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始终具有勃勃生机,其生命力不仅来自对真实生活的体察,不虚美,不隐恶,还有对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的塑造。在这两篇短篇小说中,小说家们塑造了一系列“边缘人”形象:他们或是为生计发愁、文化程度不高的公交车司机,或是孤独无助的返乡客,抑或是丢了工作还被贴上“剩男剩女”标签的都市白领,他们始终处于被社会世俗眼光审视的“他者”地位。

在《一片大雪花》中,作者描绘了疫情肆虐时期,社会底层小人物不断被边缘化的生存状态。三虎是一个普通的公交车司机,作者在细节之处对男主人公三虎的底层身份进行了细致的描摹,让他成为我们身边可信可触的一个人。他不仅不完美,还沾染着市井小混混的气息。公交班车黄经理对男主人公三虎说的三两句话便交代了他的个性和处境:“你把你那张毛毛刺刺的嘴给我把持住了……这开门就臭,还拢什么客?……上路后要善待它(班车),别照死里糟蹋。……卵子急掉了,也别钻路边店,我正在给你家晶晶张罗个后妈。”由此可见,三虎脾性急躁莽撞、蛮横粗俗,是一个带着女儿的单身汉。他有那么点好色,又迫切地需要找一个老婆。

2002年的冬天“非典”来袭。随着疫情的快速蔓延加上医学科普知识的缺乏,老百姓谈“非”色变,陷入极度恐惧和茫然之中。但是对三虎来说,当下的营生问题才是他最大的难关。若不是疫情,原本的公交车运营还可以有稳定的收入。疫情一来,老百姓不敢出门,人们的日常生活被打乱,公交车生意一落千丈,公交系统面临停摆。跑不到生意赚不到钱已是一地鸡毛,三虎又一个人带着个女儿。疫情造成的运营困难为即将到来的矛盾冲突做好了铺垫。他为了生计不得不展现出在底层社会打拼所必需的蛮横狠戾,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他不择手段破坏“吃路上饭”的规矩,要抢在同行之前到达车站载客点,截下第一批出城务工返乡的乘客;为了营造车内安全健康的氛围,他不惜冒着风险,坚决不戴口罩;他抓住乘客返乡心切的弱点,觍着脸狠狠敲诈一笔:原本20元的车票节节攀升,最贵买到100元。有乘客不服,开口大骂三虎“坑蒙拐骗”“发国难财”。三虎在疫情和生活的夹击下,做出了违背职业道德的行为,令同行鄙夷、被乘客质问唾骂,在社会公德和道义上被推到一个孤立的“他者”的位置。

与李国彬所刻画的为生计所迫的底层边缘人不同,钟求是在《他人的房间》里聚焦都市白领群体的精神困境,新冠疫情只是将男女主人公聚集在一起的偶然因素。小说从名字便已看出端倪:房间是“他人”的,而“我”只是暂居其中的寄宿者。作者借“房间”这一空间概念探索现代社会都市男女在心理和社会空间不断被边缘化的感受。

男主人公郭家希代表了无数普通外地打工人的命运。一方面,男主人公财力和家底均不足以支持他在物价房价高得离谱的城市购置自己的房子。常年租房又没房没车,只能被女友嫌弃而被迫分手,是无家可归的漂泊之人;另一方面,他又迫于家庭压力逃避回家过年,是有家不回的异乡客。碰巧,他的老同学春节返乡过年,新房又不能空,郭家希便顺理成章暂住进同学家里,给新房子维持住“人气”。讽刺的是,他在这间屋子终究也只是暂住,以他的存款连房子零头也拿不下。“家”隐喻了安全感和归属感,但郭家希则始终是在“家门”外徘徊的“他者”。郭家希的窘迫不仅在于无家可归,更是受到了社会职场空间的排挤。他原本为报社记者,陆陆续续遭遇了纸媒的退潮、工作的减薪,更是遭受了社会对记者职业尊严的侮辱。一连串职场的打击使他愤而辞职,丢了工作让原本不富裕的银行卡账户更显得寒碜,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不过是“城市里的丧家犬”,开始怀疑生活的意义。女主人公傅曼看似住房问题不愁,实则倾全家之力,甚至动用了外婆的养老钱才勉强供下昆城的一套房。她到了适婚年龄却迟迟遇不到心仪对象,是被家人火急火燎催婚的“剩女”。从社会世俗角度看,“大龄未婚”就是原罪。因此,男女主人公都被归入社会重点“关心”和“嘲讽”的边缘人群。更为可悲的是,在功利和拜金主义笼罩的现代都市,爱情已然成为明码标价的快销品,有房有车是衡量婚姻适配度的基本门槛。“家”这个本应该提供爱和庇护的地方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仿佛沉重的枷锁牢牢地拴在他们身上,喘不过气。

二、逆境中“边缘人”的主体建构

在《一片大雪花》和《他人的房间》中,两位作者深度刻画了疫情中的“他者”们不断被边缘化的生存困境和被挤压的内心世界。瘟疫作为隐喻,是孤独焦虑的时代中不断蔓延的精神困境。然而,主人公并未在痛苦中沉沦,而是在与逆境的抗争中获得了精神上的顿悟,继而由“他者”逐渐走向主体意识的觉醒。“边缘人”主体性的建构也正是在一步步冲破狭小空间的束缚中获得的。

对于常年在路上跑的人来说,他们的主要生活空间和时间就局限在狭小的车厢里。车门连接了车内空间与外面的世界。司机是车内空间的主宰,车门的开合代表着司机对内外空间交流的抉择与意志。作者在《一片大雪花》中给三虎设计了三次打开车门的动作,分别代表了他三次心境的改变。

第一次,三虎观察到雨夜中有个被雨淋透却无人问津的年轻女人在焦急地等车,她的大行李箱暴露了她的外地人身份。“非典”时期人人自危,生怕外地回来的人身上携带的病毒在车上密闭空间内传播。但三虎为了抓住商机,铤而走险,主动给姑娘打开车门并狠狠敲了一笔车票钱。三虎第二次打开车门的目的和心态与第一次形成强烈反差,预示了“主体”意识的觉醒。姑娘上车后,原本平静的空气因为她连续的几声喷嚏而瞬间凝固,对病毒的恐惧笼罩了整个车厢,冲垮了大家本已紧绷的神经。在众人一致审问下,姑娘承认了自己从广东来,但绝非感染“非典”。母亲病危,她急需回家见老人家最后一面。利己主义和自顾不暇的冷漠让车上的乘客们纷纷站在了道德制高点驱逐潜在的病毒携带者,无论姑娘如何辩解都一致要求她下车。瘟疫不仅攻击人体免疫力的防线,也造成了人与人内心的隔阂和关系的破裂。乘客的愤怒指责和姑娘绝望的眼泪炙烤着三虎的良知,小小的车厢变成了考验人性和良心道德的审判所。三虎在听完姑娘诉说原委的时候避开了她的脸,“逃也似的”走向自己的驾驶室,完全没了原先敲竹杠的蛮横劲头,“虚虚晃晃的……脸上带着一种极不自然的表情,有点低三下四地”向乘客求情,这种前后态度的反差除了怜悯还有愧疚。三虎招架不住车上所有人的攻击和道德绑架,原本空间的主宰者让渡了话语权,不得已第二次打开车门,让姑娘下车。三虎在看到姑娘孤独无助地拖着行李箱下车的那一刻迎来了精神上的顿悟:和良心比起来金钱不值一提。就在他把车开出去后没多久,又突然调转车头回到刚才的下车点,为姑娘第三次打开车门。他为了保护姑娘挺身而出,遭到了车上多名乘客的围攻,拳打脚踢之下他依然没有屈服,并退还了所有要下车的乘客的票钱。

三虎行为态度的突转并不反常,这是一个被生活和现实磨砺的社会底层看到同类之后的情感共鸣和自我意识的觉醒。疾病本已带给人太多的痛苦和生离死别,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与不信任更加剧了这一不幸。他若是为了金钱和舆论压力而放弃护送那位姑娘,便也是放弃了和他自己一样孤独无助的边缘人。疫情期间的隔离隔的是病毒,而不是人心。疫情虽然放大了人情的冷漠,也彰显了危机之下的人性美和个体价值。车门的一开一合也正是人心的一开一合。车厢可以是密闭封死的,也可以是流动自由的,人的意志和内心空间也正是如此。对三虎来说,他不仅完成了心灵的自我救赎,用来赚钱的铁皮破车也仿佛一艘救济他人的方舟,稳稳地行驶在瘟疫蔓延的黑夜里。

如果说《一片大雪花》中的主人公是主动打开了联通外面世界的大门,那么《他人的房间》中的主人公则经历了对“他人”房间的“客居—做主—出走”的过程,完成了由“他者”走向“主体”的身份构建。疫情带来的封城限制了人群的流动,郭家希丢了工作看不到前途,又暂住进了完全陌生的环境。这三者促成了主人公的自我封闭性,无论是在这个城市还是这间屋子,他始终都是一个“他者”,一个没有归属感的状态。女主人公的出现引发了男主人公的第一次转变,在他原本封闭的空间凿了一个口。傅曼因为楼上噪声问题与郭家希“不打不相识”,两个孤独的心灵随着一次次的遛弯散步不断靠近。他开始以主人的身份接纳傅曼进入他客居的房间。作者用了一连串的动作刻画了两人松弛的心态:“跟着郭家希进屋……斜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不仅如此,郭家希还自然地拿出老同学的藏酒供两人对饮,俨然一副屋子主人待客的样子。杯盏之间,“他者”的身份开始慢慢消解,“主体”开始构建。作为对“寄居者”身份的进一步抗争,男主人公甚至在原来主人的卧室向女主人公发出了性的邀约。卧室空间是一个家庭最隐秘的所在,也是主人地位的象征。当两人躺在原来主人的床上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种抗争不仅是对原屋主人尊严和地位的僭越与冒犯,也是虚假的自我抗争。

从故事发展来看,如果情节继续推进两人情欲上的暧昧,小说便陷入小情小爱的格局,人物“主体”的建构便无法完成。因为“寄居者”真正的使命并不是夺取原本不属于他们的空间主权,而是去更广阔的外面世界建构一个新的属于自己的空间。因此,作者让两人情欲的暧昧戛然而止,选择用空间的转换和人物情绪的爆发促成男女主人公的第二次转变。疫情期间,两人被现实挤对的压抑情绪不断积累,最终在傅曼的外婆病危时被点燃,给他们所有的不快乐找到一个释放的由头。两人来到夜晚的湖边对着空旷的湖面齐声发出嘶吼。他们的吼叫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话语,纯粹是内心压抑许久的愤懑、委屈和不甘的释放,是边缘化的个体对社会现实的质问和反抗。呐喊的发泄方式也是主人公开始“自我”觉醒,建立“主体性”的仪式。同时可以看到,主人公“主体性”的获得在空间层面也得到了突显。小说中两人的活动空间由屋内转向楼下的小区,再转向空旷的户外。故事空间由内到外,由窄到阔的转换暗示着两人终于冲破“他人的房间”的禁锢,来到外面的自由空间,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

三、苦难中蕴藏的希望和新生

李国彬在一次采访中谈论到书写苦难的意义:“我们为什么要经历苦难?因为苦难是一种呈现,是一种思考,也是一种新生。”(《我们为什么要经历苦难》,中国作家网)两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们都在几次转变中完成了“主体”的建构,获得了顿悟和成长。主人公“主体性”建构的过程是痛苦的,但作者却并不刻意塑造消极晦暗的苦难色调。苦难呈现给读者的不仅有压抑孤独的环境,还有在这样的环境中相互取暖、相互鼓励的陌生人们。他们原本素不相识,却因为危机或者困境碰巧聚在一起,彼此并没有逃离,而是为对方守望相助,共渡难关。在困境中,能够拯救人类的只有宽容悲悯和相互扶持,才能够度过劫难。

《一片大雪花》中的三虎看到了困境中无助可怜的姑娘,他的公交车为她而停留,不仅把原来一车厢人的车票钱搭进去了,还因为怀疑接触“非典”人群而被隔离半个月,隔离期间都无法开车赚钱。雪上加霜的是,本来要和他相亲的姑娘因为听说他被隔离而反悔了。就在他看似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时候,在五月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他在车上保护过的那个女孩找到了他家,故事戛然而止。发现姑娘的人是趴在窗口的三虎的女儿。有趣的是,女儿绝口不提来的是一位女性,只是反复告诉爸爸来的是“一片大雪花”。正是“大雪花”的意象提醒了三虎,也提醒了读者,来者和那个下着雨、飘着雪的夜晚有关。作者并没有告诉读者姑娘来的目的,而是把这个开放性的结局留给读者猜测。姑娘登门拜访一定会表达对出手相助的恩人的谢意和歉意。她的来临证明了在人情冷漠的社会,善意会被看见、被认可、被回应,对价值的坚守值得被尊重、被弘扬。“雪花”不仅点了题,其纯净美好的隐喻意义和丰富多彩的生命形态也给了在现实生活中碰得头破血流的“边缘人”直面人生苦痛的希望和勇气。

《他人的房间》中的郭家希和傅曼一起经历了新冠的封城,经历了彻夜谈心和情欲涌动,还经历了亲人的病危和痛苦情绪的释放。两个陌生人由不认识到相知相惜、互相扶持,对读者来说,他们由相恋到结婚本应是意料中的结局。然而作者并没有让读者陷入理想主义陷阱,而是抛出了残酷的现实主义的答案:郭家希回到出租房,开始着手准备找工作。傅曼与郭家希之间的情感无疾而终,她告诉郭家希自己要结婚的消息,却没有邀请这个曾意外闯入她人生中的人参加婚礼。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困扰他们的婚姻、住房、工作的问题仍然存在,但他们并没有把对方当作趁手的替代品,也并没有期待被对方拯救,而是诚实勇敢地面对未来,与过去的自我和解,那些坚硬的愤怒和脆弱的感伤已经随着湖边的吼叫化作了“轻柔的湖水拍岸声”和消逝在夜空中的粉色气球。从这个层面上看,男女主人公已经冲破了内心的自我禁锢,能够“在窘境和卑微的人生中寻找诗意和体现生命坚守”(陈力君《伤痛书写与“精神朝圣”——〈等待呼吸〉的一种打开方式》,《小说评论》2021年第1期)的人也不啻为自己人生中的勇士,这也是小说在现实主义书写下的一抹浪漫主义底色。

疫情是一个大时代的至暗时刻,也直接或间接导致了身处其中的“小我”的至暗时刻。小说以疫情为外壳,刻画了“边缘人”在面对人生困境时的抗争,传达了作者对人性向善向美的期冀,唤醒人们学会自尊、自爱、爱人,不为世俗裹挟,坚守内心的道义,永葆昂扬蓬勃的生机。小说也表现了面对困境,两种不同的逃离方式,或以人性之善救人救己,或以浪漫情怀化解块垒平安度过,不着痕迹。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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