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
庚子金风送爽,马蹄翻着银碗儿,越过绵延的夏界而来。我终算成行,前往太岳山东麓的沁源,一路阳光灿烂,呼啦啦如五彩经幡。
沁源之名早知,我曾两眼蝇虎似的趴在课本里或在悬挂的山西地图上想象它的模样,与想象其他陌生的地方一样,一无所获地想过了也就搁过了,真正心动是在多年后的2005年。这年的《黄河》上,我责编了一篇散文《龙出沁源》,作者是去年不幸去世的沁源作家杨栋。对这篇散文,我最初是因“龙”生奇,龙乃众所周知之物,“能与细细,能与巨巨,能与高高,能与下下”,怎会“龙出沁源”呢?读后难忘的,却是75年前沁源8年抗战的血与火,8年中竟未出过一个汉奸。天地惨白,太阳旗血光四射,面对屠刀,宁死不当traitor,这是一片何等的土地,一方怎样的人民?
沁源之槐
10年后,我又责编了一篇有关沁源抗战的散文,与《龙出沁源》“异口同声”,也说8年抗战沁源没出过一个汉奸。我再次被触动,心中潜滋的向往便在时光的城头像棵向日葵冒出来,一天比一天茁壮,顺着城下路边长满车前草的大道遥望。天边的白云下,那远山外,是否就是沁源?之后,许是机缘未凑或好事多磨吧,我几次要去都被打攪了。有次已背负行囊走出楼门,朋友的“牧马人”正穿过十字路口,在早晨洒水车的乐曲中,向我居住的小区所在的街赶来,却给单位的一个电话泡汤。
这次如何,我颇没有把握,心头红绿灯交错,直至车通过ETC才踏实下来。像曾经看着地图一样,我又“想入非非”,即至的沁源,尽管时已孟秋,会不会如司空图“春行”:“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然而顺着“深谷”而至的,却是由远及近的枪炮声,有的哧溜溜拽着尾巴,由零星逐渐稠密,轻描淡写的硝烟,也随着枪炮声的激烈浓如墨云。硝烟又被大火驱散,从“深谷”两侧向上蔓延,烈焰蹿向天空,漫山遍野地燃烧起来。强虏葬身火海,沁源也遭受前所未有的洗礼:从1937年到1945年,一个8万人的小县,有3万人捐躯、伤残、参军,“在抗战史上写下壮烈的一页。”
沁源自古“民劲”,“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战后的沁源,几乎“乡乡有烈士碑,家家有烈士”,抓把泥土就会生出英雄故事。连毛泽东都赞叹:
“沁源人好样的,英雄的人民,英雄的城。”
沁源之绿
可是此次,也是我第一次成行去沁源,要看的却是“绿”,似乎有点“事与愿违”。“想入非非”的我,栖在鸟天堂的鸱吻上,眼中的血与火,风卷残云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绿。采练当空,情景来了个大翻转,是思接风马牛的生动:
“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近年来,沁源的“绿”与其“抗战”一样响亮,我们就是冲这响亮去的。但在响亮起来的背后,也与其“抗战”一样,有过不堪的记忆,诸如清末“杀林开荒”的砍伐,民国修建同蒲路的砍伐,日军曾用来构筑工事的砍伐,还有“三光政策”之“烧光”。仅修建同蒲路,灵空山就斩刈古树90多万株,“木客”多达2000余人,每倒下一棵古树,遮天蔽日的绿就塌个大窟窿。斧与火停息后,留下一个个死不瞑目的树桩,或一片片毛草不存的焦土。家园被毁的兽蹲在月下的山岩上,与无处着落的树魂彻夜哭泣呜咽,泛起的雾披头散发地游荡。沁源的“绿”满目疮痍,单是战争造成的损失就惨重,据1947年太岳林区报告:“自10年战争以来,经调查私有林比战前损失60%以上,公有林估计损失50%—60%,个别地区公私森林完全毁灭。”
之后可想而知,几十载的努力无需赘述,都载在树的年轮里,凝聚在一句县策中:“绿色立县,建设美丽沁源。”一个“立”字,让沁源之“绿”重生:“森林覆盖率接近60%,植被覆盖率接近90%”,在山西手屈一指,重现往日“桥横百尺尘难近,树老千年绿尚肥”的光景,与滋养它的母亲河沁河一道,又哗啦啦地响亮起来。
那“响亮”天籁般,如蜀僧抱绿绮,为我一挥手。我沉浸其中,企图用曾见过的右玉的“绿”,去印证想象中的沁源的“绿”,却总像拓片有残缺或模糊不清之处,直至路卷尺似的一段一段卷起来,车一头扎进“万山环列”的沁源,大块大块的绿涌入车窗如刷屏,我满脑的“绿”才清晰完美起来。如顾长康赞美会稽:
“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在之后的两天中,和我第一次去塞北右玉一样,眼中产生挥之不掉的幻觉,就像发生“无系别现象”,别的树种都消失了,只剩下貌比潘安的“十八公”。
几年前,我第一次去右玉,站在右玉的小南山上,恍然间满山的树摇身一变,包括原本长不大的“小老杨”,都变成茅盾礼赞的白杨树。一枚枚甲札似的叶摇响着,透着青铜剑的光芒,组成一场“幕天席地”的交响乐。我头发站起来,仿佛置身沙场,变成一面猎猎旌旂。来到沁源,在秀木参天的灵空山,我又产生了与右玉同样的幻觉,只不过眼中的树都成了松树,似乎在印证沁源是“油松之乡”,作为“油松之乡”的沁源名不虚传。松冠“岁寒三友”,《幽梦影》的主人说,山居若得乔松,将会受用不尽:
“以松花为粮,以松实为香,以松枝为麈尾,以松阴为步障,以松涛为鼓吹。”
从远到近看灵空
一棵棵苍松,汇聚成沁源之“绿”,也像根根伞骨,支撑着沁源之“绿”。在云梦似的绿荫下,沁源不管“山居”者,还是“市居”者,都将“受用不尽”,拥有了绿水青山,就拥有了金山银山。我也想沾点光,感受它的浑元之气,便闭目澄怀,如古人“山中听松风声”。在灵空山圣寿寺前,风从星汉而来,风从深渊而来,如百围大木之演奏:
“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
演奏结束的瞬间,我明白了自己为何会产生幻觉,沁源之“绿”外柔内刚,骨子里有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松就是它的化身。我此行并不“事与愿违”,一方水土一方造化,见识了沁源的松,见识了沁源的“绿”,也就见识了沁源的人,见识了沁源的“往世今生”。曾经前仆后继的身影,与如今的“绿”一脉相承,在沁源大地“盘根错结”。昨天如果没有苍松般的精神,就不可能创造“沁源围困战”的奇迹,不可能8年抗战不出一个汉奸。
在8年抗战中,沁源的松与当年西北的白杨树一样,投身血与火之中,密密层层地筑起绿色长城,掀起的“万顷波涛”像黄河咆哮。一棵松就是一个战士,与民兵坚守在高岗上,被老百姓称为“树树哨”,一旦瞭望到鬼子来犯,即如烽火传递,一棵跟着一棵倒下,将消息传递给老百姓和部队。一棵棵无名之松,成了一个个英雄战士。在沁源的绿荫深处,至今流传着“树树哨”的故事,像松果挂在枝头,健在的老乡亲讲起来,仍如数家珍(蒋殊《沁源1942》):
“几经试验,后来又发展为三棵树一个哨位,其中一棵倒下,暗示敌人出发了,百姓们一边准备,一边密切关注;如果第二棵树再倒下,便知道敌人朝这个方向来了,这个时候无论是正居家的,还是抢耕抢收的,都会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关键的第三棵树若再倒下,便是敌人走近了。”
“每个哨位,都由5位民兵24小时值守。发现敌情时,一人率先放倒哨树,一人埋雷,一人送情报,另两人引诱敌人转移目标。而为了防止彼此偷懒,只在哨位旁打一眼浅浅的窑洞,仅能侧睡5人,而其中一个必须在树下。”
烽火弥漫中,一棵苍松于我眼前凸现出来,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渐渐“高大上”。它就是中国的油松之王,入选上海大世界吉尼斯纪录的“九杆旗”,600年之寿与45米高的岿然之躯,是名符其实的“大树grandpa”。“一树九枝”,如九面大纛,大纛上缀着日月星辰。它是沁源之松的王者,也是沁源之“绿”的精魂,见证了岁月轮回,凝聚了世事沧桑,从迢递的往昔,聆听着沁河水流淌,一直挺拔到如今。披着云霞仙氅,一如既往地坐镇灵空山,与其“八大金刚”“三大王”“哼哈二将”“一炉香”,统帅着漫山遍野的苍松翠柏。
“‘维持,毋宁死!”
沁源花坡
我相信了“龙出沁源”,满目皆是“十八公”。那种宁折不弯的精神,“外化”成铺天盖地的“绿”,吐“故”纳“新”,生生不息,与母亲河沁河相始终。丁玲曾赞美沁源,“那是个非常好的地方”。我心如“穿衣童”,也说那是个好地方。
从“想入非非”,回到现实中的我,跟朋友叹道:
此行不虚,仅是个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