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语倩
[摘 要] 汉元帝皇后王政君为王莽之姑,一生经历宣帝、元帝、成帝、平帝、孺子刘婴以及新朝王莽多代皇帝,是西汉后期历史的见证者。在《汉书》中,《元后传》处于《外戚传》和《王莽传》之间,记述了元后对王氏家族的扶持,是外戚政治的典型体现;又和《王莽传》的内容互相补充。三篇文章紧密相连,互相补充,体现了《汉书》叙事艺术的整体性追求,表达了《汉书》严谨平实的修史态度,展现了班固对于西汉衰败原因严肃而深刻的思考。
[关 键 词] 《汉书》;《元后传》;班固;元后;王莽
一直以来,《汉书》因排篇布局之严谨而为人熟知,而《元后传》作为主要记录汉代皇后王政君的传记却被单列在《外戚传》之后、《王莽传》之前,而非并入《外戚传》之中。本文将探讨《元后传》与《外戚传》《王莽传》之间的紧密联系以及该放置位置背后的深层逻辑。
一、《元后传》是对《外戚传》的补充
《汉书·外戚传》集中描绘的是汉宫中的后妃形象,且多为有外戚支持并对外戚家族势力扩张有所助力的后妃。《元后传》所描述的元后王政君,为汉元帝之妻、外戚王氏家族之女,王氏家族也得益于她的皇后身份而发展壮大。按照惯例,元后应和与外戚政治有牵扯的后妃一样,列入《外戚传》之中,略书其功过。然元后却单列一传,自成一篇。深究其因,不仅是元后的特殊,也是出于对外戚王氏更细致描摹的需要。
首先,元后的身份特殊。她居高位六十余年,地位尊贵,其夫其子皆为皇帝,历经宣帝、元帝、成帝、平帝、孺子刘婴、新朝王莽多代皇帝而安坐太后之位,是西汉历史的重要亲历者。哀帝以后几代,王室血脉单薄,从旁支中找来的继承者也越发年幼,因此她得以更靠近权力中心,对皇权的干涉也越来越多。不可否认,她对汉朝的政治也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她曾阻止哀帝继续任用位高权重的王莽,避免隐患;也在王莽想篡权之时表示反对,不肯交出玉玺;在汉祚颠覆、新朝建立后,她表现得十分痛心,甚至公然穿汉朝黑貂与宫人饮酒,祭奠旧朝。从汉正统来讲,元后的身份十分尊贵,但她也是助推外戚颠覆汉祚的罪魁祸首。其与外戚勾结,客观上推动了西汉的灭亡,堪称致使西汉灭亡的关键人物之一。她的地位是特殊且重要的,值得单列一传。
其次,从《汉书》的应用性目的来讲,其性质是一部官修史书,根本宗旨在于真实地反映不同朝代的时代风貌。而时代风貌因时而异,要想较好地反映出不同时代的特性,就要选择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人物和事件进行叙述。班固在人物选择和故事叙述时便遵循了该原则。西汉末最具时代代表性的特征即为外戚干政。因而,对于元后和外戚王氏,应当进行详尽叙述,借《元后传》一篇能反映整个西汉末期的历史并展现其政治演进趋势,能以小见大地反映出整个西汉末期的时代风貌。
最后,班固作为汉朝的史官奉命修史,自然以汉王朝为正统,注意总结经验教训。而西汉灭亡在汉史上无疑是十分深刻的大事,因此,班固用较多笔墨去探求其原因。实际上,西汉灭亡的原因有很多方面,如皇帝的懦弱、外戚的势大、后妃的干预等,但不可否认,西汉的灭亡直接导源于王氏家族的篡位。班固显然意识到了外戚王氏和元后是汉代政治覆亡的重要原因之一。正如《汉书评林》中凌稚隆所言:“元后已列《外戚传》中,而班史以王氏之篡由于元后,故别为立传,详著其所以亡汉之故云。”①班固对于与之有直接关系的主体元后、外戚王氏,给予更多的笔墨,目的在于探求外戚与后妃对王朝的兴衰祸败之影响,如果将其放置于《外戚传》之中,无法突出其重要性和深刻性。
同时,《元后传》一篇也将外戚王氏作重点叙述对象,是对《外戚传》的有益补充。外戚是因家中女儿与帝王形成姻亲关系,而借机发展壮大的,对朝政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正如《外戚传》一篇中所提,“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①,外戚与王朝的兴衰成败紧密相关。而王氏凭借王政君嫁给孝元帝而与西汉帝王产生姻亲关系,并借此壮大势力,历经几代最终在王莽一代颠覆了西汉王朝的统治。作为外戚专权的巅峰,王氏家族自然有其独特性。
班固用较多的笔墨对王氏家族七代人进行了翔实的记述,对《外戚传》进行了有益补充。班固以元后为主线,通过其出身、经历、发迹情况来探究外戚王氏家族的兴衰。班固以王氏起源为切入,从文景时的王安讲起,再到王遂、王贺、元后之父王禁,最后直至王凤、王曼、王崇等八个元后之兄弟,对七代人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总说和较为简略的分说,展现了从文景到武帝再到新朝的建立与灭亡整个时间尺度内王氏家族的兴衰始终。
班固在《元后传》一篇中构筑了王氏家族较为完整的发展线,对《外戚传》进行了延续和补充,以元后的一生为时间尺度,从一个人物入手,微言大义,反映了汉朝的政治大局和发展变迁。同时,将《元后传》列在《外戚传》之后,既点明了王政君与外戚的关系,也体现了家族关联性以及外戚对朝政的影响,表达了对于后宫对政治影响的深刻思考。他还揭示了王莽颠覆汉祚的内在诱因,写出了外戚势大的危害和严重性,表达了后世对于此等行为已经吸取教训的态度,也给后世和当代的君主带来明确的警示,意义重大。
二、《元后传》与《王莽传》的关系
《元后传》放在《王莽传》之前,两篇文章存在文本的互相印证和前后呼应以及人物形象的前后互见和相互补充。这种巧妙的叙事和互见的人物塑造手法,不仅将元后的形象刻画得立体到位,还借机细笔描补,充实了王莽、成帝、哀帝等人物的形象,与《王莽传》中的人物形象互补、融合。
首先,《元后传》的文本与《王莽传》进行了呼应。《元后传》中,班固以“孝元皇后,王莽姑也”②开启对元后的描写。而在《王莽传》中,作者也以“王莽字巨君,孝元皇后之弟子也”③开始对王莽的叙述。两篇篇首以相同的阐述方式引入正文,形成呼应,运用互文手法使两篇传记之间建立起紧密的联系,提升了传记之间的连贯性和整体性。此外,《元后传》和《王莽传》从不同视角出发,记录了汉朝末年同一时空下的人物言行和政局变幻,从不同侧面对人物事迹进行了叙述,使历史更加立体真实、完整全面,补足了历史行踪。
其次,在人物的塑造和基调奠定上,两个传记相互补充。《元后传》运用性格的前后互见奠定了王莽的性格基调,为《王莽传》中的形象塑造奠定了基础。互见手法包括显性互见和隐性互见④,这两种手法在《元后传》《王莽传》中均有体现。以王莽的人生经历和班固对王莽评论的变化为主线进行分析,王莽的形象在《汉书》中有三重转变:忠臣孝子、政治野心家和乱臣贼子。王莽前期的行为给人一种忠臣孝子的良好形象,借此在官场青云直上;发迹之后,王莽是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代汉自立,建立新朝;新朝出现危机,王莽极力挽救却并未成功,命殒国破,被后世评为乱臣贼子。⑤这三阶段的王莽形象主要在《王莽传》中塑造完成,但在《元后传》中,也不乏事先的框架勾勒:第一阶段,正因太后怜惜王曼去世过早,心疼王莽孤苦无依,在皇帝前时常提起,才使王莽继任为侯,拥有政局入场的机会;第二阶段,王莽用计立孺子刘婴为储,借机“践祚居摄”⑥,随后“以符命自立为真皇帝”⑦;第三个阶段,太后死后十年,“汉兵诛莽”⑧成为王莽最后的结局。对于王莽三阶段的人物形象变化,班固在《元后传》中采用从扬到抑,对于每一阶段都有对应的叙述,隐性互见,为《王莽传》的详细叙述打下了框架基础。
而同样的,元后的形象虽在《元后传》中基本刻画完成,但也在《王莽传》中进一步增补。在《王莽传》中,明确了元后被王莽威逼利诱的情节,采用隐性互见,让元后更加立体生动:她并不是一个脸谱化的邪恶符号人物,也不是纯粹无耻之徒,而是对旧朝仍有怀念却实际推动汉朝覆灭的复杂个体。
此外,《元后传》中对于成帝、哀帝等人物形象的补充也与《外戚传》相得益彰,从不同方面将成帝、哀帝等人优柔寡断、懦弱无为的形象塑造得更加典型生动。此类人物形象的交互补充多采用显性与隐形互见相结合的手法,既使人物性格得以多方位地展示,又在虚、实的叙述中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实丰满,增强了文章的整体性。因此,在《王莽传》中出现了“元后父及兄弟皆以元、成世封侯,居位辅政,家凡九侯、五大司马,语在《元后传》”①之语,在《元后传》中出现了“又奏尊莽为宰衡,莽母及两太子皆封为列侯,语在《莽传》”②之语,采用直言式的显性互见将前后传记进行呼应。穿插叙述使人物形象的刻画更加自然顺畅,避免了割裂叙述人物的生硬刻板。同时,在众多的相关人物传记中,描写相关联人物的不同方面,互相呼应补充,本传见主要性格特征,他传充足历史的行踪,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也使评价更加公允恰当。交叉记叙在充分展示人物的生动之时,增强了《汉书》的整体性,展现出了《汉书》的文学价值。
最后,《元后传》与《王莽传》互相照应,将元后和王莽的关系揭示明了。从元后的角度来看,元后王政君是王氏的女儿,是王莽的姑姑,也是王氏家族发展壮大的重要帮手和保护伞,王氏家族的崛起离不开元后与皇帝姻亲关系的推动。从王莽的角度来看,王莽是王政君的侄子,两人有着不可割舍的血缘关系。在他落魄无依的时候,是元后开启了他一步步靠近权力顶端的道路。
从历史进程上讲,他们两个人共同推动了西汉的灭亡和新朝的建立,是西汉完成时代更迭最关键的两个人物,他们都是时代变迁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因此,班固借《元后传》《王莽传》的关系暗示了元后和王莽的关系。
三、结束语
《元后传》虽然只是《汉书》众多人物传记之中的一篇,但也不乏其自身独特的风格和艺术魅力,不仅体现了微言大义的写作内核,而且其放置位置的处理也十分巧妙绝伦。班固将事件描述得全面完整,叙事客观公正,人物的塑造惟妙惟肖,写实地记录了历史,发表了独到的见解和深切动容的议论。班固将人物的历史行踪与宏大的历史观相结合,在叙述西汉末期历史的宏大巍峨之时又不失生动写实的细节。《外戚传》《元后传》《外戚传》三篇紧密联系,交叉记叙人物的事迹,既充分展示了人物的生动,叙事也十分纯熟和灵活,呈现出《汉书》叙事艺术的整体性特征。班固对人物进行严谨客观的叙述,不将人物脸谱化,而是从客观公正的角度出发,探求西汉灭亡的多方面原因,体现了历史思考的严肃。不为尊者讳,不为帝王讳,也体现了班固的春秋笔法。
参考文献:
[1][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孙晓,主持校注.汉书:第97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
[2][汉]班固,著.[唐]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汉]班固,著.[明]凌稚隆,注.汉书评林[M].北京:明万历辛巳(九年, 1581)吴兴凌氏刊本.
[4][汉]班固,著.[明]孙月峰,注.孙月峰先生批评汉书[M].明末叶句章冯元仲刊本.
[5][汉]班固,著.陈朴,徐峰,译注.汉书译注[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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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万文兴.《汉书》中王莽形象的三重变奏[J].传承,2008(14):80-81.
[10]马春香.《汉书》人物传记的文章风格[J].石家庄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1(3):36-39.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注释:
①凌稚隆《汉书评林》卷九十八《元后传》按语,同治甲戌长沙魏氏养翮书屋校刊。
注释:
①[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孙晓主持校注:《汉书》(第97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第7219页。
②[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孙晓主持校注:《汉书》(第97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第7377页。
③[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孙晓主持校注:《汉书》(第97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第7427页。
④李艳:《〈汉书〉艺术研究》,曲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第70页。
⑤详见万文兴:《〈汉书〉中王莽形象的三重变奏》,《传承》2008年第14期,第80-81页。
⑥⑦[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孙晓主持校注:《汉书》(第97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第7416页。
⑧[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孙晓主持校注:《汉书》(第97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第7423页。
注释:
①[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孙晓主持校注:《汉书》(第97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第7427页。
②[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孙晓主持校注:《汉书》(第97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第74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