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运峰
1982年6月5日晨,孙犁修改完成了为贾平凹散文集所写的序言,随后寄给人民日报副刊编辑姜德明。6月9日,孙犁在致姜德明的信中说:“日前寄上贾平凹散文集序一稿。”“此稿请先在你那里放一放。因为我考虑,要先征求一下贾君的意见。”6月19日,孙犁再次致信姜德明,告知“已得贾平凹复信,那篇序文,可以发表”。同时又提道:“如能发,请删去‘放洋十天半月……西洋人又怎样说一段,共五句。”很快,孙犁的序文以《〈贾平凹散文集〉序》为题,发表于1982年7月5日《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后收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12月版《尺泽集》。值得注意的是,在收入《尺泽集》时,孙犁又恢复了原定删去的那五句话,即“他没有在放洋十天半月之后,就侈谈英国文学如何、法国文学如何,或者东洋人怎样说,西洋人又怎样说。”
这篇序文虽然不长,但在孙犁的作品中,却具有重要的位置。因为,在这篇序文中,孙犁倡明了自己所坚守的文学理想,所信奉的文学观念,所遵循的创作原则,反映了孙犁对于作家为人、为文之道,对于散文本质的思考。
孙犁和贾平凹没有任何私交,贾平凹最初引起孙犁的关注,是他发表在1981年4月30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的一篇散文《一棵小桃树》。孙犁很快读完,当即就写了一篇《读一篇散文》,认为贾平凹的散文一反当时流行的长篇大作,肯于写短文并给地方的刊物发表,“是一篇没有架子的文章”。随后,孙犁分析了贾平凹善于写短文的原因:
就是作者有真实的情感。我们常说假大空,这三个字,确实有内在联系。相反,真实和短小,也有内在联系。短小又和精悍联系在一起,所以说,好文章,短小是一个重要条件。
在文章最后,孙犁高度评价贾平凹的散文:
此调不弹久矣,过去很多名家,是这样弹奏过的。它是心之声,也是意之向往。是散文的一种非常好的音响。
从此之后,贾平凹的散文就成为孙犁关注的对象。正如孙犁1982年4月7日所写的《再谈贾平凹的散文》中所说:
读了《一棵小桃树》以后,不知什么原因,遇见贾平凹写的散文,就愿意翻开看看。
…… ……
说句真诚的话,读贾平凹的散文,对我来说,的确是一种享受。再说句请作者不要见怪的话,也是一种消遣。
…… ……
为了寻求一种安宁身心的机会,不期然而然的,我遇到了贾平凹的散文。
作为享誉文坛的老作家,竟然放下身段对一位年轻的作家给予如此高的评价,的确有些异乎寻常。这也说明了孙犁对贾平凹的偏爱。在文中,孙犁还以《静虚村记》和《入川小记》为例,认为“累累挂满枝头的,都是现实生活”。随后,孙犁还概括了贾平凹散文的特点,那就是“细而不腻,信笔直书,转折自如,不火不愠”,“没有造作,注意含蓄,引人入胜。能以低音淡色引人入胜,这自然是一种高超的艺术境界”。孙犁还谈到了贾平凹散文的继承和创新:
他有些散文,在细致这一点上,好像受了泰戈尔散文的影响。
…… ……
但是,总的看来,他的散文是中国传统的,是有他自己的特色和创造的。
…… ……
他的创造在于:用笔细腻,用轻淡的色彩,连续不断地去描绘现实生活中,人们所习见,而易于忽略的心理和景象。
…… ……
他的文字,于流畅绚丽之中,略略带有一种山野朴讷的音调,还有轻微的潜在的幽默感。
如同遇到知音一般,孙犁在文章最后不惜笔墨,再次对贾平凹的散文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贾平凹的散文使自己耳目一新,并以《静虚村记》为例,称“读着它,处处给人一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光亮和煦,内心幸福的感觉。这不能不说是足以表现我们的伟大时代的祥瑞之作”。孙犁性格内向,言行谨慎,惜墨如金,轻易不会如此热情、如此直白地去“捧”刚到而立之年、在文坛立足未稳的贾平凹。这一方面说明贾平凹的散文的确令孙犁有空谷足音之感,另外也说明孙犁对当时文坛的失望,是在借肯定贾平凹的散文表达对“或以才华自傲;或以境遇自尊;或以正确自居”而炫人耳目、制造轰动的散文创作倾向的批判。
按理说,孙犁的这篇《再谈贾平凹的散文》完全可以作为《贾平凹散文集》的代序,但在贾平凹和出版社的要求之下,孙犁依然爽快地答应再写一篇。这也说明,孙犁仍意犹未尽,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从文章上看(对于一个作家,主要是从文章上看),这位青年作家,是一位诚笃的人,是一位勤勤恳恳的人。他的产量很高,简直使我惊异。我认为,他是把全部精力,全部身心,都用到文学事业上来了。
这段文字,看似是对贾平凹的评价,实际也是孙犁的文学主张。他认为“诚笃”是从事文学的基本素养。这在孙犁写于1979年5月25日的《戏的梦》一文中可以得到印证:
自从我写过几篇关于白洋淀的文章,各地读者都以为我是白洋淀人,其实不是,我的家离这里还很远。
另外,很多读者,都希望我再写一些那样的小说。读者同志们,我向你们抱歉,我实在写不出那样的小说来了。这是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出。我只能说句良心话,我没有了当年写作那些小说时的感情,我不愿意用虚假的感情,去欺骗读者。
孙犁的过人之处也在其人品的“诚笃”,通观《孙犁全集》,几乎找不到追风赶浪头的文字,也找不到言不由衷、虚情假意的文字。1978年10月,孙犁应邀去北京参加“短篇小说创作研讨会”,在发言中他大声疾呼: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归纳起来说,就是实事求是。这些年来,有些文艺作品的诳言太多了。作家应该说些真诚的话。如果没有真诚,还算什么作家?还有什么艺术。
我们要坚强起来,也要诚实起来。我们要把丢掉了的现实主义再拾起来,充分地发挥它的作用。
这篇发言,后以《奋勇地前进、战斗(发言稿)》为名收入他的文集《晚华集》。真实地反映生活,尊奉鲁迅所倡导的现实主义,一直是孙犁坚守的文学理想。这也正如他在1981年8月5日所写的《孙犁文集·自序》中所说:
我回避我没有参加过的事情,例如实地作战。我写到的都是我见到的东西,但是经过思考,经过选择。在生活中,在一种运动和工作中,我也看到错误的倾向,虽然不能揭露出来,求得纠正,但从来没有违背良心,制造虚伪的作品,对这种错误,推波助澜。
现在证明,不管经过多少风雨,多少关山,这些作品,以原有的姿容,以完整的队列,顺利地通过了几十年历史的严峻检阅。
他像是在一块不大的园田里,在炎炎烈日之下,或细雨蒙蒙之中,头戴斗笠,只身一人,弯腰操作,耕耘不已的青年农民。
贾平凹是有根据地,有生活基础的。是有恒产,也有恒心的。他不靠改编中国的文章,也不靠改编外国的文章。他是一边学习、借鉴,一边进行尝试创作的。他的播种,有时仅仅是一种试验,渴望丰收,也可遭歉收。可以黄金一片,也可以良莠不齐。但是,他在自己的耕地上,广取博采,仍然是勤勤恳恳、毫无怨言,不失信心地耕作着,在自己开辟的道路上,稳步前进。
这两段话是对贾平凹的奖掖之词,但细加分析,又何尝不是孙犁的夫子自道。如果把其中的“青年”抹去,这恰好是孙犁晚年的自画像。
上世纪80年代,孙犁开始步入了人生和创作的新阶段。这时,孙犁已经60多岁,开始步入了老年。他所坚守的,依然是他视之为生命的文学,依然是作为精神寄托、安身立命的文学。他依然像是一位勤劳的农夫,在侍弄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表面看来,孙犁是孤独的,也是寂寞的。但是,在孤独和寂寞中,孙犁获得了精神上的愉悦。而获取愉悦的方式,便是读书和写作。
读书和写作,是孙犁晚年生活的主要内容,也是他的主要生活方式。他多次表示过,不愿意接待客人,不愿意过生日,也不愿意过年。这并非孙犁六亲不认,不近人情,而是在他看来,表面的热闹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在读书和写作中才能得到真正的乐趣。正是这种甘于寂寞而又在寂寞中的坚守,使得孙犁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实现了晚年的辉煌。
孙犁并非看破红尘,万念俱灰,他虽然“晚年惟好静”,但并非“万事不关心”,而是不赶浪头,不追时髦,不凑热闹。他始终关注文坛的变化,不断阅读新时期以来的作品,发表了一系列的《读作品记》,其中就涉及刘绍棠、刘心武、林斤澜、宗璞、舒群、李凖、冉淮舟、贾平凹、柳荫、莫言等,他还给旧雨新知的书作序,其中涉及方纪、韩映山、阿凤、克明、万国儒、刘绍棠、从维熙、柳溪、吴泰昌、金梅、张志民、王昌定、田流、贾平凹等。
孙犁晚年,系统阅读了文史典籍,写了大量的《耕堂读书记》。他读过的书,除了早已熟悉的《聊斋志异》《红楼梦》之外,史部则包括《史记》《前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宋书》《魏书》《北齐书》《旧唐书》等,子部则包括《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颜氏家训》《世说新语》《朱子语类》等。此外,他还阅读了大量的笔记小说、年谱、日记等。对于农桑、畜牧、花卉和金石、美术、图画方面的书籍,孙犁也多有涉猎。正是这种广泛而深入的阅读,使得孙犁在学术和创作上实现了新的开拓,他的“芸斋小说”、怀人散文、文论、书论、画论等文字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孙犁晚年的作品,一改早期的清新、明丽、活泼的风格,而变得更加老到、纯熟、隽永,不剑拔弩张而自有锋芒,不标新立异而自有风骨。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孙犁一共写了从《晚华集》到《曲终集》10本书,占他全部著作的一半以上。因此,学术界有“老孙犁”和“新孙犁”之说,这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是一个不可复制的个案。
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寒冬,从维熙陪同孙犁的老朋友、作家康濯专程来天津看望孙犁。那时,孙犁还住在多伦道的大院里,屋子里没有暖气,火炉似明似暗,寒气逼人。但孙犁却安之若素,兴致勃勃地拿出几本线装古书,让康濯和从维熙欣赏。在归途的火车上,康濯颇为感慨地对从维熙说:“从解放区来的作家中,只有一个孙犁独行其路;如此甘居清贫远避世俗的作家,在当代怕也难寻第二个了。”从维熙说:“其文学成就,怕也难寻能与他媲美的另一个了!”
孙犁在《〈贾平凹散文集〉序》中所提到的“不靠改编中国的文章,也不靠改编外国的文章”实有所指。1979年下半年,天津和北京文坛围绕某位作家的一篇小说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双方各执一词,火药味越来越足。孙犁虽然没有参与论争,但客观上被人归入否定该篇小说的天津日报一派。这篇小说得到高层的肯定后,力挺小说的《新港》主编竟然拿着上级的批示到孙犁家中宣读,引起孙犁的极度反感。时隔不久,该作家在《中国青年报》发表的一篇小说被读者指责为抄袭苏联的电影剧本《高空》。这些话,当然会传到孙犁的耳中,也不能不引起孙犁的思索。1979年12月18日,孙犁应共青团天津市委《天津团讯》之邀,写了一篇《和青年谈谈文学和创作问题》,算作新年祝词,其中再次强调了写于1978年的《关于编辑和投稿》中提到的“不能抄袭”,并补充说:“近来,各地文艺刊物,不断发见抄袭现象,有的很严重。”“抄袭现象的增多,是道德观念、道德标准在文坛上的反映。” 1979年12月21日,孙犁在致韩映山的信中说:“文坛事,尤令人烦恼,前不久我曾大动肝火,细想甚不必要。然现在竟有人大胆妄为,不只把报刊编辑视为有眼无珠,把评论家看作无知低能,且把九亿人们视若文盲。公然抄窃,得跻高位,此真得未尝有之今古奇观,海外奇谈。”“近年不正之风,直接影响文坛,而有人反因此得意忘形,恬不知耻,故我忍不住,当场斥之。”这些话,当然有意气用事的愤激之词,也不排除道听途说的渲染,但也反映出孙犁对于文坛状况的担忧和失望。因此,对于贾平凹勤于耕耘、坚持走自己的路,就格外欣赏,发自内心地说:“我是喜欢这样的文章和这样的作家的。”
中国的散文作家,我所喜欢的,先秦有庄子、韩非子,汉有司马迁,晋有嵇康,唐有柳宗元,宋有欧阳修。这些作家,文章所以好,我以为不只在文字上,而且在情操上。对于文章,作家的情操,决定其高下。悲愤的也好,抑郁的也好,超脱的也好,闲适的也好。凡是好的散文,都会给人以高尚情操的陶冶。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表面看来是超脱的,但细读起来,是深沉的,博大的,可以开扩,也可以感奋的。
这段话,可以当作孙犁阅读取向和审美观念的独白。的确,孙犁一直是以这些古代作家的散文为圭臬的。孙犁晚年,除了写作散文、芸斋小说(实质上也可以归入散文)、文论、杂感之外,主要精力就是广泛阅读中国古代的优秀作品,写下了大量的读书记。如写于1980年1月的《耕堂读书记(一)》就包括《庄子》《韩非子》,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颜之推的《颜氏家训》,陈寿的《三国志·关羽传》《三国志·诸葛亮传》等。
在关于《庄子》一节,孙犁认为:
像《庄子》这样的书,我以为也是现实主义的。司马迁说它通篇都是寓言。庄子的寓言,现实意义很强烈。
他常常用人们习见的事物,来说明他的哲学思想。这种传统,从庄子到柳宗元,我以为是中国散文的非常重要的传统。
随后,孙犁以和客人对话的形式,进一步阐释了自己的现实主义主张:
我以为在文学创作上,我们当前的急务,是恢复几乎失去了现实主义传统。现实主义是古今中外文学创作的主流,它可以说是浪漫主义的基础。失去了现实主义,还谈什么浪漫主义?
孙犁还提道:
我们读书,即使像《庄子》这样的书,也应该首先注意它的现实主义成分,这对从事创作的人,是很有好处的。
对于《韩非子》,孙犁也依然关注其中的现实主义成分,他认为:
韩非子的散文,时时采用譬喻寓言,助其文势,现实生活的材料,历史地理的材料,随手运用,锋利明快,说理透澈。实在是中国古代散文的奇观,民族文化的宝藏。
1980年5月,孙犁写了《欧阳修的散文》,这也可以看作一篇“耕堂读书记”,文章开宗明义:
欧阳修的文风接近柳宗元,他是严格的现实主义者。
欧阳修的文章,常常是从平易近人处出发,从入情入理的具体事物出发,从极平凡的道理出发。及至写到中间,或写到最后,其文章所含蓄的道理,也是惊人不凡的。而留下的印象,比大声喧唱者,尤为深刻。
孙犁还以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为例,印证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
文章的真正工力,在于写实;写实的独到之处,在于层次明晰,合理展开;在于情景交融,人地相当;在于处处自然,不伤造作。
对于欧阳修,孙犁可谓推崇备至,他曾利用一个夏天的时间,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欧阳修撰的《新五代史》,认为“简直像一部很好的文学著作”,其原因在于“欧阳修在《旧五代史》的基础上,删繁就简,着重记载人物事迹,史实连贯,人物性格突出完整。所见者大,所记者实,所论者正中要害,确是一部很好的史书。这是他一贯的求实作风,在史学上的表现”。在《欧阳修的散文》这篇文章中,孙犁还谈到了人品和文品的统一问题。他认为:
道德文章的统一,为人与为文的风格统一,才能成为一代文章的模范。欧阳修为人忠诚厚重,在朝如此,对朋友如此,观察事物,评论得失,无不如此。自然、朴实,加上艺术上的不断探索,精益求精,使得他的文章,如此见重于当时,推仰于后世。
在该文最后,孙犁针对当时的散文创作倾向提出了批评:
近来我们的散文,多变成了“散文诗”,或“散文小说”。内容脱离社会实际,多作者主观幻想之言。古代散文以及任何文体,文字虽讲求艺术,题目都力求朴素无华,字少而富有含蓄,今日文章题目,多如农村酒招,华丽而破旧,一语道破整篇内容。散文如无具体约束,无真情实感,就会枝蔓无边。近来的散文,篇幅都在数千字以上,甚至有过万者,古代实少有之。
闲适的散文,也有真假高下之分。“五四”以后,周作人的散文,号称闲适,其实是不尽然的。他这种闲适,已经与魏晋南北朝的闲适不同。很难想象,一个能写闲适文章的人,在实际行动上,又能一心情愿地去和入侵的敌人合作,甚至与敌人的特务们周旋。他的闲适超脱,是虚伪的。因此,在他晚期的散文里,就出现了那些无聊的、烦絮的,甚至猥亵抄袭的东西。他的这些散文,就情操来说,既不能追踪张岱,也不能望背沈复,甚至比袁枚、李渔还要差一些吧。
以上这段话,是在《〈贾平凹散文集〉序》中,孙犁发表的自己对“闲适”类散文尤其是对周作人、沈从文的看法。孙犁并非是否定闲适类散文,而是反对那种言不由衷、虚伪造作的作品。有一段时间,有人评价孙犁的散文是师承沈从文。为此,孙犁耿耿于怀。1991年1月15日,孙犁在卫建民赠送的《知堂谈吃》一书上做了这样的题记:
文运随国运而变,于是周作人、沈从文等人大受青睐。好像过去的读者,都不知道他们的价值,直到今天才被某些人发现似的。即如周初陷敌之时,以郭沫若之身份,尚思百身赎之,是不知道他的价值?人对之否定,是因为他自己不争气,当了汉奸,汉奸可同情乎?前不久有理论家著文,认为我至今不原谅周的这一点,是因为我有局限性。没有人否认周的文章,但文中也要分析,有好有坏,并非凡他写的都是好文章。至于他的翻译,国家也早就重视了。
…… ……
还有沈从文,他自有其地位,近有人谈话称,鲁迅之后,就是沈了。尊师自然可以,也不能不顾事实。过犹不及,且有门户之嫌。还有人想把我与沈挂钩,因实在没有渊源,不便攀附,已去信否认。
在孙犁看来,周作人的散文尽管有着很大的影响,也不乏追随效仿者,但是,周作人散文所缺乏的是一种“情操”。所谓“情操”,“就是对时代献身的感情,是对个人意识的克制,是对国家民族的责任感,是一种净化的向上的力量。它不是天生的心理状态,是人生实践,道德修养的结果”。这是孙犁长年从事散文写作的经验之谈,也是他一贯坚持的写作原则,散文的写作不是无病呻吟,不是闲情逸致,不是个人趣味,而是关乎世道人心、净化社会风气的重要手段。可以说,情操是散文的灵魂,也是判定散文艺术水准高下的标准。
文艺之途正如人生之途,过早的金榜、骏马、高官、高楼,过多的花红热闹,鼓噪喧腾,并不一定是好事。人之一生,或是作家一生,要能经受得清苦和寂寞,经受得污蔑和凌辱。要之,在这条道路上,冷也能安得,热也能处得,风里也来得,雨里也去得。在历史上,到头来退却的,或者说是消声敛迹的,常常不是坚定的战士,而是那些跳梁的小丑。
这是序言最后的一段话。
这段话,可以看作孙犁数十年文字生涯的切身体验,也可以看作孙犁对于文坛旗帜鲜明的人格宣言。他对于那些上下奔走、追名逐利的势利之徒表现出了足够的厌恶,对于那些名利双收、炙手可热的当红明星表现出了极度的鄙视。他认为,文章乃寂寞之道,而非谋求之术。只有那些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具有坚实的生活基础,不被一时的风气所左右、所动摇的作家,才有可能写出真正的现实主义的作品。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孙犁不愧为饱经风雨、历经沧桑的文学大师。他借为《贾平凹散文集》作序之机,进一步阐释了自己的文学主张和文学理想,表明了自己的创作态度和是非标准。事实也证明,孙犁身体力行,表里如一,坚持自己的创作道路,实现了新的跨越和突破。与那些著作等身的某些作家相比,孙犁的作品数量并不是很多,但却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直到如今,依然具有长久的艺术魅力。反之,那些当年得大奖、上金榜、居高位的人的作品,又有多少还被人们记得呢?还能够成为人们的研究对象呢?今天,重读孙犁的这篇文字,也许能够启发我们对文坛现象的思考。
(作者系南开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