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惊涛
诗人龚学敏的散文集《吃出来的人生观》(花山文艺出版社2023年11月版)有两个非常突出的标识:一是选题策划者和出版社将作品准确指向“诗人散文”这个专有概念,读者自能在选择阅读和进入阅读后得到某种他期待的验证或者照明;二是作者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将他的写作指向了“饮食地理学”这个新兴学科,从而让九寨沟这个特定区域的传统饮食文化成为一个乃至多个族群共同的文化和情感记忆。一个作品有两个突出的标识,不能不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我的记忆里,龚学敏以当代诗人身份创作的第一个非当代诗作品,是他在2020年推出的古典诗译注《像李商隐一样写诗》(长春出版社2020年7月版)。尽管这个作品也在诗的大系统内,但鉴于古典诗学和当代诗之间客观上存在的学理和情感町畦,龚学敏第一次将他的兴趣从当代诗的写作中抽离出来,转向古典诗的译注,由此打开了诗人之注的连绵性和诗人之思的深广性。此番借助《吃出来的人生观》,则让熟悉他的读者看到诗人跨文体写作的无限可能。
关于“诗人散文”,丛书的策划者是这样概念化的:“诗人散文”,因诗人独特的观照方式和特有的表达方式而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比肩于其他世界著名诗人在散文创作中亦享有盛誉这个客观事实,策划者选取了当代诗坛具有代表性的诗人而推出“诗人散文”丛书,期待诗人们能像那些世界有名的诗人那样,展示“诗人散文”的独特艺术魅力。但在概念化之外,“诗人散文”本身还有一个反概念化的内涵:即散文作为一个开放文体本身具有的招引价值,从事诗歌写作的诗人,也一样可以成熟驾驭散文。龚学敏作为这个“诗人散文”丛书中的重要一员,其散文创作的内容取向,尤其是情感价值、观念价值及遣词造句的细部表现,在“诗人散文”的大系里,确乎有“抽样分析”和“榜样观察”的价值。
先来说内容取向。和海男、宗仁发、雨田等诗人的散文创作题材相比,龚学敏是这个丛书第四季十个诗人里较少开宗明义、直指饮食这个主题的。擅吃而兼会写,大约在他的当代诗作里,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了。要在散文里铺陈出和当代诗不一样的“诗人散文”风格,诗人面临的压力和考验显然不小。龚学敏从乡土记忆出发,深挖童年、少年记忆里那些或已离散、或已变异的饮食及其饮食背后的人伦,可谓深得散文创作举重若轻、化繁为简的心法。他不需要在当代诗之外,去重新构建或者说搭建他的跨文体写作平台,他只需要从那些当代诗已经触及的饮食记忆里找到一个情感的线头,然后顺藤摸瓜,或者一个转身,从散文语言里倾泻而出的,就是生龙活虎、烟火升腾的人间日常。
在这部谈吃和吃相关的文化记忆的散文集里,诗人依序提及26种饮食。这些饮食的食材无一个矜贵者,甚至可以用老土、粗陋形容,且做法也并不繁复,但却让诗人思之难忘、愈长愈念。味蕾最不骗人,它总是循着记忆,忠实地帮我们找到我们念念不忘的旧相好。说到“旧相好”,这就必然要谈到饮食的情感价值。钱锺书先生说:“唯食忘忧。”这话反过来证明,吃得不足则让人忧愁。在饥荒年代,我们才会明白张问陶所谓“切身经济是加餐”的道理何以足够硬核。龚学敏在《吃出来的人生观》里细细铺陈的,正是基于饥荒年代和饮食单一年代里,人们对饮食的感念之情,以及对发现食材、发明并创造饮食的身边人的感恩之情。如《拌面饭》一文里,他说:
拌面饭用玉米的营养发挥着物质贫瘠时代其他吃食无法体替代的救命作用……这几乎是所有农人的后辈在有记忆之前,除了母乳之外,最先感觉到的这人世的美好和艰难。
最让我动容的,是《搅团》一文中,诗人写到大年初五用筷子拈一点荞面搅团给门神吃的记忆,这些记忆里,有着诗人对传统饮食及其关联的文化“俱往矣”的浓烈怀念之情:
这大年初五的荞面搅团,除了我等俗人吃之外,还要用筷子拈一点儿,给大门上要给全家人站一年岗的两位门神嘴上涂一下,他俩吃了,想必才会让财神进门来。可惜,门越修越好,门神还是照样子贴,初五那天给门神的搅团好像是不喂了,旧的习俗,也就这样慢慢没了。
这样的情感价值呈现之余,还体现了诗人通过饮食表达的观念价值。《桂花饭》现在叫蛋炒饭了,里面深藏着当代人“凡事讲直接,讲经济,讲成分”的时代观念,这和诗意命名的时代相比,说不上谁好谁坏,但总让人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在《洋芋烧鸡》一文里,诗人“对年纪越来越大的老母亲说,妈妈烧的菜没有过去好吃了”。母亲的回答,恰是饮食的情感价值与观念价值流变背后的深层原因:
不是妈妈做饭的手艺不行了,是你们成天在外面吃饭,把自己的口味吃高、心吃花了,妈妈的手艺赶不上你的心了。
诗人后来的醒悟,是他自己和母亲对饮食的观念价值的生动阐释:“我顿悟自己说出的这句话,像是一篇文章的硬伤,文章再好,也是败了。”类似这样的观念价值,在《吃出来的人生观》中比比皆是,这恰是饮食上升为文化对诗人日常最有价值的启发。以此而论,这部“诗人散文”也不妨称为“吃货散文”:真正的高阶“吃货”,不仅要会吃会写,还要在吃中悟道,乃至于笔下生发一般吃者所不能发掘的观念价值。
诗宜隐讳。所以,探解李商隐“无题”诗中的意象,便让诗人乐此不疲。但散文不同,散文需晓畅淋漓。我读过龚学敏少量当代诗,它们的意象无疑是隐讳的。这让我担心他写散文时,容易患上“云山雾罩”的“职业病”。但读完《吃出来的人生观》,我才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在这部作品里,既诠释了晓畅淋漓的散文创作大要,又饱含着诗人遣词造句的绵密内涵,为“诗人散文”创作提供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样本。我稍作梳理,以为《吃出来的人生观》一书晓畅淋漓的散文创作大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是以开宗明义或终章显志的方式揭示散文之“神”。与当代诗隐藏的主旨意象不同,诗人在散文作品里往往单刀直入,直指饮食的诞生、流变及其背后的人伦之常和情感、观念价值。如上引《洋芋烧鸡》一文,母亲所云“妈妈的手艺赶不上你的心了”,即是通过一道饮食,以终章显志的方式,揭示饮食的情感价值和观念价值,为一代人“失落的心灵”叫魂,极富启迪。这样的神聚,和当代诗需要反复品咂才能味出个大概是很不一样的,也因此,散文的神聚才更能获得更大量的读者青睐。
二是注意对方言俗语乃至儿歌的娴熟引用。当代诗的方言和俗语嵌入,对诗人而言是一大难题,但在散文写作这里,却变成了一个信手拈来的妙处。《吃出来的人生观》一书里,诗人摒弃了当代诗刻意的词语和单字雕琢,而特别注意对方言和民间俗语乃至儿歌的引用,内里投射出来的,正是散文细细铺陈的世道人情。“油咕嘟”的书面写法的失落,或许就指向九寨沟受甘肃文县方言濡染的方言演变历史;又如“乡里人给宰只羊,城里人给指堵墙”“国舅家都还差个椅窝子”等,则清晰地指向九寨沟当地的俗语;或者《操操饭》里“操操饭的操,是好吃的好”这类儿歌勾起的记忆。这些方言、俗语和儿歌在散文中的娴熟引用,使散文的文化意味更浓郁。
三是突出了细节。细节的缺失或者说表现缺席,在当代诗里是一个遗憾,好在散文有足够的表达空间。《吃出来的人生观》里,诗人对细节的使用几乎可以说是信手拈来。《拌面饭》讲吃法,铺陈得像一组慢镜头:
在碗沿固定一处,像挖井一样,在一个地方使力,碗也渐渐朝着这个地方倾斜,那凝住的饭一点点滑下来,不粘碗,吃完后在下筷子的地方一舔,整个碗如同水洗净般,也是功夫。
再如作者写“洋芋烧鸡”的做法,也是细节铺陈,层层剥解,从鸡块大小,写到菜籽油的多少、灶火的大小、洋芋变化的色调,真是一组生鲜活跃的写实画。
饮食地理学作为文学地理学中的一个细分的新兴学科,近年来渐渐为公众熟知。在南北差异或者南北融合的饮食地理大概念之下,以省、市、县乃至乡镇为概念的饮食地理正在形成细分之势。基于“自然—社会—文化—经济”四个维度所构建的饮食地理多维视角和分析框架,我们不难从龚学敏昭示的九寨沟饮食地理中,看到一个族群乃至多个族群人与自然交互关系的厚重历史,一言以蔽之,《吃出来的人生观》一书,既可以看成一部诗人散文的代表作,也可以视为一部饮食地理学的代表作。汉、藏、羌、彝多个民族交融,川陕甘多个省饮食的交汇,既创造和丰富了九寨沟独特的饮食地理,也形成和改变了九寨沟自成一体又和外界始终保持密切联系的文化习俗。饮食作为文化的一部分,其在地理学上的价值和意义,正在九寨沟作为世界闻名的山水奇观之外,新生一种奇观,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外来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龚学敏的《吃出来的人生观》,也可以说是一部关于九寨沟饮食奇观的说明书,它并不火辣油爆,却自有一种强悍的生命力,和震后的九寨沟一样,获得重生。
(作者系成都时代出版社副总编辑、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