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川
诗教是我国教育独特的优良传统,也是中小学语文教育的重要内容。作为一个诗词大国,中国具有丰富深厚的诗教资源。中华诗词的天空群星璀璨,唐诗、宋词、元曲都代表着一代文学的最高成就。优秀诗词作品,往往具有深邃意境,蕴含丰富感情,语言精练含蓄,生动形象,富有节奏感和韵律美,能够培养审美情趣和审美能力,提高文化品位,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学诗就是对天地、草木、禽兽,包括人的聚散离合,要有一种关怀,一种爱心,感发人的生命力量。中华诗教有助于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涵养民族精神,增强民族认同感。
中国历来重视文学的教化作用,诗教更是古代教育的重要内容。《周礼·春官宗伯第三·小胥》:“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孔子倡导教育“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孔子授徒,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德行相当于德育,言语、政事、文学相当于智育。其中文学教育的教材就是《诗经》,即所谓“诗三百”,不仅要求熟读背诵,还要能够灵活运用于政治活动或日常生活。《论语·子路》:“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在先秦政治文化生活中,赋诗言志风气盛行,可见当时上层社会诗教的流行和普及。《论语·阳货》记孔子对他的学生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歌不仅用于政治活动,也用于日常生活。《论语·季氏》记孔子与儿子孔鲤的一段对话:“‘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流风所及,到了东汉,甚至连学者郑玄家的婢女都熟读《诗经》。《世说新语·文学》载:“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诗经·式微》。)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诗经·柏舟》)四川成都有一家与北京荣宝斋、上海朵云轩、天津杨柳青并称的文化老字号“诗婢家”即得名于此。六朝时期,贵族子弟从小就须学诗,读诗写诗蔚然成风。梁简文帝“幼而敏睿,识悟过人,六岁便属文,高祖惊其早就,弗之信也,乃于御前面试,辞采甚美”。昭明太子“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每游宴祖道,赋诗至十数韵。或命作剧韵赋之,皆属思便成,无所点易”。据《南史》《北史》等书记载,庾肩吾、任昉、丘迟八岁,谢惠连、薛道衡十岁即“能属文”。六朝人所说的“文”也包括诗。唐宋科举考试中,写诗是重要的考查内容。士子们应考成功做官后,每以诗歌赠答、奉和应制。写诗读诗是文人士子入仕和进入上流社交场合的重要手段,也是社会生活中一种常见现象,因而出现了不少早慧的少年诗人。骆宾王七岁写《咏鹅》诗,王勃、李贺也都是很早就开始作诗。宋代朝廷多次选拔神童,成绩优异者可直接授予官职。《宋史·晏殊传》载: “(晏殊)七岁能属文,景德初,张知白安抚江南,以神童荐之。帝召殊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帝嘉赏,赐同进士出身。”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华诗教的悠久历史和诗词创作的蔚成风气。
童蒙识字课本是中国语文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识字课本有一个优良传统,即在教识字的同时,注重进行人文素养和民族精神教育,《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字诗》莫不如此。如《千字文》中“都邑华夏,东西二京”一段 30 句,盛赞洛阳、长安的宫殿豪华,文物盛美,实际上是在提醒偏处江东一隅的梁朝君臣,不要忘记中原故土。宋代谢枋得《千家诗》因为“率皆显明易解之作,以此启迪童蒙,甚便”(清黎恂语),所以“世俗儿童就学,即授《千家诗》”(《唐诗三百首题辞》)。唐末胡曾的《咏史诗》以及宋代杨简的《历代诗》等,都曾被选作识字教材。明代程敏政《咏史绝句序》说:
余家居,见塾师以小诗训童子,乃首以市井无稽韵语,意甚不乐。因以所记古七言绝句咏及史者,手书授之。上之三代,下及宋元,凡二千余年,以时比次,得数百篇。又以其猥杂而不便于一览也,加汰之,存者二百篇。其间世之治乱、政之得失、人才之邪正贤否,大抵略备。
以至于到了清代,有专为教学而编纂的《唐诗三百首》。《红楼梦》中,十几岁的小姐丫鬟都会作诗,以致有海棠诗社、黛玉教香菱学诗等描写。宝钗曾说:
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喜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着背了他们睄。(第四十二回)
这也可以看出青少年对诗词的喜爱程度和中华诗教的广泛影响。
清末废科举,兴学堂,中国现代语文教育逐渐明确以培养识字、阅读、写作能力为基本任务,以涵养文学兴趣、启发智德为重要任务。民国元年《中学校令施行细则》第三条:“国文要肯在通解普通语言文字,能自由发表思想;并使略解高深文字,涵养文学之兴趣,兼以启发智德。”这时期的教材,不仅包括古代诗词,也有不少新诗(白话诗)。上世纪50年代,中学语文曾实行过汉语、文学分科教学,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写了初中高中全套文学课本。莫言就曾说他对文学的兴趣源自看他哥哥用过的那套文学课本。20世纪60年代提出“不要把语文课教成文学课”,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教育逐渐成为语文教学禁区。直到上世纪80年代,文学教育才“春风吹又生”,中华诗教重新回归中小学语文教育。
语文是学习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一门基础课、工具课、综合课。语文教育的任务,就是要教会学生识字、读书、作文。按照课标的说法,语文课具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工具性,一是人文性。工具性即培养语言文字运用能力,就是听说读写能力,掌握沟通交流交际工具。人文性即培养人文底蕴,积累知识,开阔视野,滋养心灵,丰富思想感情。对个人来说,语文关乎一个人的终身发展,为人生奠基,扮演着精神保姆和人生导师的角色。对国家民族来说,社会整体语文素养往往又是国家软实力和文化自信的体现。语文课不仅教语言运用,发展思维,培养审美,还传承民族文化,涵养民族精神。罗常培在西南联大期间发表《中国人与中国文》的广播演讲说:
语言文字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结晶,这个民族过去的文化靠着它来流传,未来的文化也仗着它来推进。凡属一国的国民,对于他本国固有的语言文字必须有最低限度的修养,否则就不配做这一国的国民。
教育部制定的《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明确指出:“语文课程在推广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增强凝聚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建立文化自信、培育时代新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优势。”要求“初步鉴赏文学作品”,其中1至6年级推荐背诵古诗词75首,7至9年级推荐背诵古诗词40首。《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要求“鉴赏文学作品。感受和体验语言文字作品的语言、形象和情感之美,能欣赏、鉴别和评价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语言和文学作品,具有正确的价值观、高雅的审美情趣和高尚的审美品位”。其中“古诗文背诵推荐篇目”包含诗词曲40首。
现行语文统编教材高度重视继承中华诗教优良传统,选入了大量优秀古诗词作品。其中小学教材(一至六年级)选古诗词128首,初中教材(七至九年级)选古诗词84首,高中语文必修(高一)、选择性必修教材(高二)编选诗词40首(以上均包含“课外古诗词背诵”)。小学、初中、高中三个学段共编选古诗词252首。如果再加上高三选修教材和供学生课外阅读的语文读本,诗词作品就更多了。
语文考试对学生影响最大的是中考、高考。语文试卷主要考查阅读理解和表达应用,包括现代文阅读、古诗文阅读、语言文字运用和写作。其中古诗词阅读是“古诗文阅读”的一项重要考查内容,具体考查形式有“默写常见的名句名篇”“理解并翻译文中的句子”“筛选文中的信息”“归纳内容要点,概括中心意思”“分析概括作者在文中的观点态度”“鉴赏文学作品的形象、语言和表达技巧”“评价文章的思想内容和作者的观点态度”等。以2023年高考语文全国新课标Ⅰ卷为例,古诗词阅读就考了宋林希逸的《答友人论学》,9分;名篇名句默写涉及李贺《李凭箜篌引》、杜甫《蜀相》《咏怀古迹(其五)》、陆游《书愤(其一)》,4分,两题共13分,约占9%。中考虽由各地自行组织命题,但由于受高考的“指挥棒”作用和影响,中考语文试题对古诗词的考查,与高考语文全国卷试题大体保持一致。
民族精神是一个民族所具有的精神活力和个性特征,是人们普遍遵奉的社会理念、价值追求和道德风尚。民族精神的基点本来是“民族”,但在现代社会中,民族又总是与国家联系在一起的,有时甚至成为国家的代名词。我国是一个多民族的统一国家,由56个民族构成,有些民族又有自己本民族的语言文字。我们常说的中华民族实际上包括中国境内各民族,等同于全体中国人民,民族精神就是中国精神。民族精神教育有利于社会进步和民族团结教育,有助于树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汉语言文字既是汉民族的母语,同时也是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是所有中国人最重要的须臾不离的交际工具。同时,汉语言文字又是中华文明传承发展的信息载体,是全体中华儿女的精神家园。每一个中华儿女学好用好中国语文,既是责任,也是义务。中华诗教实际上又起着涵养民族精神、为中华民族塑形的作用。
在中国语文教育史上,中华诗教在涵养民族精神、塑造民族气质上发挥了重要作用。文学大师无不是叙写民族心灵史的高手,他们为后人留下的诗歌经典作品,具有民族精神遗嘱的作用,因而也是语文教育的重要内容。越是在国家民族危难时期,这种作用也就越发明显。汪曾祺在《我的初中》一文写道:
明伦堂的东西两壁挂了十六条彩印的条幅,都是民族英雄,有《苏武牧羊》《闻鸡起舞》《班超投笔》《木兰从军》……为什么要挂这样的画?这时“九一八”事变已经发生,全国上下抗战救国情绪高涨。我们的国文、历史课都增加培养民族意识的内容,作文也多出这方面的题目。……大敌当前,全民奋起,精神可贵。我到现在还觉得应该教初中、小学的学生背会《木兰词》,唱“苏武留胡不辱”。这对培养青少年的情操和他们的审美意识,都是有好处的。
范用《我爱穆源》回忆说:
老师教我们唱《苏武牧羊》《满江红》,歌词文绉绉的,不大好懂,但从历史课里我们已经知道苏武和岳飞,他们讲气节,一个做了俘虏不屈服,一个英勇抗敌。这两首歌唱起来,有一种悲壮的味道。
…… ……
一九三六年,一九三七年,在那令人难忘的日子里,唱啊,唱啊,唱得热血沸腾。谁说我们小孩子不知道民族危亡,不懂得抗日救国?
柏杨在《上小学的日子》中说:
我最深刻的记忆是,当老师在课堂上告诉大家,日本军队侵略中国国土、屠杀中国人民时,全班学生随着教师的嘶哑声音,哭成一团。当时老师用“千钧一发”这个成语,形容中国命运,解释说中国的命运就像一根头发,下面悬挂着千斤重量的钢板,我和小朋友们紧张得小身体都浑身淌汗,第一次为国家付出重重忧心。“千钧一发”是我第一个学会的成语,也是使我为爱国甘愿付出生命的起步。
值得指出的是,现行统编语文教材,不仅重视古代诗歌作品,还注意编选现当代优秀诗歌作品,如小学课本有《雷锋叔叔你在哪里》《延安我把你追寻》《有的人》,初中课本有《沁园春·雪》《七律·长征》《梅岭三章》《黄河颂》,高中课本有《沁园春·长沙》《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红烛》《峨日朵雪峰之侧》《大堰河——我的保姆》《再别康桥》等,引导学生通过熟读背诵,朝夕奉咏,入脑入心,深入到骨髓里,融化在血液中,体现在行动上,弘扬中华民族的创造精神、奋斗精神、团结精神、梦想精神,从而打下“精神的底子”,腹有诗书气自华,形成新一代公民的文化基因和精神特质,最终必将转化为中华民族复兴伟业的精神滋养和力量源泉。
(作者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审,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原理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