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擎昊 陈国学
收稿日期:2023-04-10
作者简介:周擎昊(1999- ),男,海南三亚人。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研究;陈国学(1971- ),男,湖北天门人。文学博士,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戏曲及中国古代宗教研究。
摘要:《醒世姻缘传》和《儒林外史》两部名著之间存在着多重联系,有学者认为,前者在创作内容和创作思想上对后者具有一定的先声作用。诚然,不论是在士人百态的刻画上,还是在社会风貌的表现上,《儒林外史》都与《醒世姻缘传》表现出了或多或少的相似性。同时,《儒林外史》在创作思想中批判意识的表达和社会理想的阐发,也表现了对《醒世姻缘传》遵礼复古思想的反思与继承。
关键词:《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创作思想;影响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志码:A
《醒世姻缘传》与《儒林外史》两部小说之间的联系,最早是因二者在讽刺艺术手法上的关联而被关注的。长久以来,学界对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可谓论述完备。魏东朝认为,《醒世姻缘传》对我国古代讽刺小说的发展具有着开拓道路的作用 [1]36;李少群认为,《醒世姻缘传》的讽刺手法上溯《诗经》,下启《儒林外史》,对后世的讽刺小说意义非凡等 [2]67;陈曦钟等提出了更深入的见解,认为《醒世姻缘传》上承《金瓶梅》,下启《儒林外史》《红楼梦》《歧路灯》《姑妄言》等小说作品,是世情小说乃至整个中国小说史上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作品。[3]170这就将《醒世姻缘传》与《儒林外史》之间联系的范围拓宽了,从而使研究目光向讽刺艺术之外的方面延伸,启发了众多学者对《醒世姻缘传》影响《儒林外史》的方式和具体表现进行探索,如业师陈国学的《〈醒世姻缘传〉对士林官场人物的刻画及文学史价值》就是这方面研究的重要成果之一。尽管前贤时彦之真知灼见可谓备述略尽,但关于《醒世姻缘传》在创作内容和创作思想上对《儒林外史》的影响和具体表现的研究仍可详加琢磨,本文有拙见一二,权作探讨,谨见教于方家。
一、创作内容方面的影响
在创作内容方面,《儒林外史》一部分人物塑造和情节构建都与《醒世姻缘传》表现出极大的相似性,且根据学界当前的研究成果来看,《儒林外史》大约成书于乾隆年间,《醒世姻缘传》的成书年代则颇具争议,但经过研究考证,“崇祯成书说”目前较具权威, [4]65除此之外,还有“康熙成书说”“顺治成书说”等。由此观之,《醒世姻缘传》的成书年代不论如何都要早于《儒林外史》,且二者仅相隔约百年,因此,吴敬梓或许读过《醒世姻缘传》,且在创作《儒林外史》的过程中借鉴了《醒世姻缘传》中的部分内容,也不无可能。就创作内容方面来看,《醒世姻缘传》在关怀儒生命运、描摹士林百态和表现社会风气等层面,都可以说对《儒林外史》具有一定的先声作用,其具体的影响方式则是通过典型人物的塑造和经典情节的构建来表现。
(一)典型人物塑造的先声作用
《醒世姻缘传》作为一部以两世姻缘为主要描写对象的小说,却包含许多与这段姻缘没有太大关联的儒生和士人描写,他们在呼应该作品因果报应、惩恶扬善、克己复礼思想内核的同时,也表现出了作者对儒生命运的关怀和对恶劣社会风气的批判。作品中,不但在第三十三回对儒生的治生之道进行了细致入微地分析,同时还在大量篇幅中以浓墨重笔刻画了许多士林人物的面貌,其中既有饱含批判色彩的儒林败类,也有寄托了恢复礼制愿想的文人名士。
《醒世姻缘传》中的儒林败类以麻从吾、汪为露为代表,书中对于第二十六回出场的麻从吾评价“古今以来第一歪货”,其身负秀才之名,却行无赖之举,且不论他占居道庙、欺压道士和钻营谋取德行名号的劣行,仅是他对丁利国夫妇的忘恩负义之举就充分体现了他“古今以来第一歪货”的形象。他骗取丁利国夫妇毕生的积蓄当作为官之资,后在二人走投无路、前来投靠时恩将仇报,直接导致二人客死异乡。其忘恩负义的儒林秀才形象令人不由想起《儒林外史》中的匡超人,匡超人因囊中羞涩而漂泊他乡,老父重病也无法回家探望,全靠马二先生施以援手才得以还乡尽孝,但他得势之后却不念旧恩,反而诋毁马二先生的文章才气不足。此外,他还在功名和情义的抉择中毫不犹豫地背弃了两度救他于落难中,并将女儿许配予他的郑老爹,更在待他仁至义尽的潘三身陷囹圄时,为自保避而远之。由此种种,可见匡超人之忘恩负义,较麻从吾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醒世姻缘传》之麻从吾与《儒林外史》之匡超人虽皆为忘恩负义的儒林败类,但两书的作者对二者忘恩负义的描写却各有千秋。首先,麻从吾是本性恶劣,蓄意背恩;而匡超人则本性纯善,因误入歧途而负义,两人不同的性格基础决定了其人物形象内涵的不同。《醒世姻缘传》引出麻从吾是为说明天下风俗因时变恶,世风浇薄,以麻从吾等几个儒林败类的事迹来说明儒林的乱象。饱读诗书之人尚且如此,平民百姓更不知什么道德礼义,由此方可见得人心不古。《儒林外史》塑造匡超人这一形象,则是为了以他为典型,通过描写他求取功名时逐步丧失良善的过程,揭示出八股取士制度败坏知识分子德行,致使他们身上可贵的品德丧失殆尽的罪恶。[5]100由此可见,两部作品的思想内核具有一定的一致性,他们都批判了社会中唯利是图、罔顾道德礼义的现象,呼唤礼义与人性之美。不同的是,《儒林外史》指出造成社会弊病的根源,即八股取士制度,而《醒世姻缘传》仅简单地将其归因于“那些前辈的老成,渐渐的死去;那些忠厚遗风渐渐的浇漓” [6]333的社会风气变化。相比之下,《儒林外史》的思想主旨显然更加具体。
其次,两部作品对这两个角色忘恩负义行为的具体表现方法亦有所不同。《醒世姻缘传》写麻从吾背恩,是集中于背弃丁利国一事,写其有意为恶,着重塑造了一系列人物来突出麻从吾的刻薄。如用他妻子的薄情冷语从正面衬托,又用他儿子饱含情义的劝告从反面衬托,而麻从吾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怜悯和悔意,任丁利国夫妇客死异乡,由此将其孤恩负德、薄情寡义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儒林外史》写匡超人,则是先后写其背弃马二、郑老爹、潘三等人,由浅而深,虽没用浓墨重彩对人物言行进行描写,但却以白描的手法塑造情境,最后穿珠成链,将原本真善纯孝的学子在官场名利的诱惑下逐步失却良善的过程完整展现出来。而匡超人将曾经的恩人作为垫脚石逐个抛弃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儒林士子在利禄驱使下逐步远离儒家正道的缩影,作者正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科举制度和社会风气的不满。
就对忘恩负义这一劣行的表现手法来看,《儒林外史》写匡超人较之与《醒世姻缘传》写麻从吾,与金圣叹所言的正犯法多有异曲同工之妙。《醒世姻缘传》以一事写麻从吾忘义,《儒林外史》便以多件事写匡超人背恩;《醒世姻缘传》写麻从吾以性恶贯之,《儒林外史》便写匡超人性善而趋恶,二者各具妙处。但由人物形象所蕴含的思想来看,《儒林外史》则显然有继承和发扬《醒世姻缘传》中批判恶俗世风思想的痕迹,且将这种批判具体到了制度之上,并为此提出了一些解决之道,即王冕、杜少卿等人身上豁达风流的精神追求。而《醒世姻缘传》只是提出了邢皋门、杨乡宦等几位儒林楷模,作为复古理想的寄托,相较于《儒林外史》难免显得抽象而单薄,但他们对《儒林外史》中一众名士诞生的先声作用却是不可否定的。
《醒世姻缘传》塑造了寄托着作者恢复礼制愿想的邢皋门、杨乡宦等文人代表,若以正犯法来将其与《儒林外史》中的人物进行对比,便会发现王冕、杜少卿、虞育德身上显然有着他们的影子。《醒世姻缘传》中写邢皋门:“为人倜傥不羁,遇着有学问、有道理的人,纵是贫儒寒士,他愈加折节谦恭;若是那等目不识丁的,村气射人的,就是王侯贵戚,他也只是外面怕他,内心却没半分诚敬。” [6]7这就不由让人想起《儒林外史》中王冕亲近秦老而拒见时知县,杜少卿说“学里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以及笑骂谋图廪生之位的臧蓼斋是下流无耻之极的匪类等,他们都是真儒的代表。
此外,两书对属于各自的真儒代表人物,即杨乡宦和虞育德的描写也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醒世姻缘传》中先以官差之口说杨乡宦善模善样,不似利害人,随后又借饭铺掌柜之口说道:“若是利害,禁了人的身子,禁不住人的心,人倒还有展脱;他全是拿德来感人。人做些欺心得事,他老人家倒也妆聋作哑的罢了。倒是各人自己的心神下老实不依起来,更觉得难为人子。” [6]304《儒林外史》则借余二先生之口评价虞育德道:“看虞博士那般举动,他也不要禁止人怎么样,只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礼之事,人自然不能行出来。” [7]349其形容的言语之相似,更揭示了这些人物拥有着共同的精神内核,即儒家的仁义、出处之道,但两书不同的思想主旨却给这些精神面貌极其相似的文人名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
《醒世姻缘传》中的邢皋门和杨乡宦都有为官经历,他们为人高洁,为官清正,既在个人修养上力追圣贤之境,又以学识经世致用,引导风化。可以说,其代表的正是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而《儒林外史》中以虞育德为代表的文人名士,却大都是白身的市井奇人,以虞育德为例,他在治国平天下方面无可道者,突出的是隐于朝市,以吸收容纳庄禅的理学作心理调节,求得人格上的自我完善,精神上的相对超脱,心理上的平宁和谐。[8]108两书中的文人名士虽同源出于儒家理想人格,但作者对于社会环境的不同认识,却将他们带向了不同的方向。
《醒世姻缘传》将文人名士置于官场中,再力叙其影响,显然是相信儒林清流能够重现淳庞世风,寄托重现西周时遵礼崇仁风尚的理想。但西周生在作品中并没有进一步描述如何激扬浊清,重现淳风。而《儒林外史》则在继承这一理想的基础上进行了反思,最终选择将市井作为文人名士的出路,作品第五十五回所写的“添四客述往思来” [7]349就是对此最好的佐证。吴敬梓在作品中备述官场污浊,世道不堪,已认清了社会改造理想的渺茫,然而又不忍放弃自己对社会理想和完美人格的追求,故此将目光投向市井,塑造了一群不为科举功名所污的平民文士,而文末四大奇人的出现,正代表着作者为这一时代的知识分子所设计的人生道路,这同时也是一种新的思想和社会力量。[9]19因此,综合两书的人物塑造来看,可以说《儒林外史》是对《醒世姻缘传》所提出的社会理想更深入地思考和回答。
(二)经典情节构建的启发作用
《醒世姻缘传》和《儒林外史》两部作品虽主题有所不同,但在情节上都涉及了一定的世情描写和儒林百态的描写,同时,二者在这两种情节的描写上也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由此观之,《儒林外史》在情节构建的表现手法方面不无借鉴《醒世姻缘传》之可能。
经过学界长期研究,《醒世姻缘传》在讽刺艺术上对《儒林外史》的深远影响已是毋庸置疑的,其二者之间的联系在作品的具体情节上也有所体现。如《醒世姻缘传》第一回写晁思孝中举后,城中的势利小人立马对其大加讨好:“有等下户人家,央亲傍眷,求荐书,求面托,要投做家人。有那种户人家,情愿将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房屋,献与晁大舍,充作管家。那城中开钱桌的,放钱债的,备了大礼,上门馈送。” [6]5这等趋炎附势的场景与《儒林外史》第三回范进中举后,众人争相前来送田产、送店房、投身为仆的场景何其相似。就情节构建中的讽刺艺术来看,二者除了这种夸张的表现手法外,还有许多其他相似的表现手法和情节。对比手法如《醒世姻缘传》中晁思孝父子对待胡生、梁生的态度在大太监王振倒台前后天差地别,《儒林外史》则是胡屠夫得知范进中举前后判若两人;逆转手法如《醒世姻缘传》中艾回子向狄周大肆吹嘘他与军门老爷的交情时被军门老爷的差人带走问责,《儒林外史》中则是严贡生正对着范进、张静斋自夸德行过人时就遭人来报,说邻居前来讨要被讹走的猪。这种种相似的情节构建和表现手法的运用,都说明了二者在讽刺艺术手法上的密切联系。
然而,与在讽刺艺术手法上的联系相比,这两部作品在情节内容主题上的联系却较少被人们所关注,其中较为典型的就是关于争夺家财和科场舞弊内容的描写。
《醒世姻缘传》第二十回中,晁源因通奸丑行东窗事发而丧命于小鸦儿刀下,晁家一时无后,只有晁思孝新收的妾室春莺怀有身孕,家族内以晁思才和晁无晏为代表的一众族霸便将晁源家的数万家财视作囊中之物,并纠结朋党以吊孝为名劫财伤人,意图瓜分晁家财产,幸得路过的徐大尹施以援手,才将一场风波平息。此后,小说也围绕晁思才和晁无晏二人展开了争夺家产的情节描写。文中先是在四十七回中写二人谋划诬告晁梁并非晁家血脉,以此谋夺家财,不料被魏三听去并以此要挟晁家,最终徐宗师勘破阴谋,令几人自食苦果。随后,书中第五十三回又写晁无晏、晁思才为获得已逝的晁近仁的家私而争夺遗孤的抚养权,尽管晁无晏得偿所愿获得了财产,但也很快因放纵情欲和遇人不淑而财丧身死。最后,第五十七回中写晁思才意图吞占晁无晏遗产而收养其遗孤晁琏,但却极尽虐待,致其逃回晁夫人处,讨回无果后急躁患病,最终一命呜呼,家财也在晁夫人的主持下分给了族人。书中将两人的死称为“朝露之庆”,足见作者借恶人恶报之事来诫恶劝善的创作意图。
与《醒世姻缘传》中家财争夺的情节相比,《儒林外史》的相关情节显得更加精练。书中第六回严贡生谋夺兄弟家产的情节,虽大篇幅使用白描手法,但人物勾勒之纯熟与讽刺之辛辣却毫不逊色。严贡生在兄弟严监生去世十天后才姗姗而回,可回到家却没有第一时间吊唁,而是等赵氏派人送来了银子才满心欢喜地表示吊唁意图。此后,更是从自己的妻儿处了解自家获得了多少赵氏送来的“遗念”和“别敬”,全然将兄弟亡故当成了渔利之本,其狼心狗肺,不言而喻。当赵氏的儿子夭折,想要过继严贡生的第五个儿子时,他便尽显贪狠本性,不但公然入住二房,还在赵氏置办的家族议事酒席上威胁要殴打赵氏并将其出家,逼得赵氏只能与其对簿公堂,尽管他兴讼屡败,但在十八回中据胡三公子所言,他仍分到了七成家产。此处虽写恶人最终得逞,但却将其贪狠无情的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讽刺批判之意不言而喻。
由争夺家产的情节描写可以看出,《醒世姻缘传》与《儒林外史》两书虽在情节的具体内容和篇幅、甚至所服务对象上都有所不同,但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出前者对后者产生影响的痕迹。《醒世姻缘传》中家产之争情节涉及篇幅较多,小说中用四回章节内容对其分别进行了描述和呼应,并且在行文中不时以叙述者视角来对事件进行评述,传达因果报应的思想。如第五十七回晁无晏作法自毙后,认为“这晁思才若是个有些知识的人,看了这等的报应,岂不该把这没天理的心肠快忙改过、把这贪黩的算计一旦冰冷才是?” [6]731随后在二晁都死后更是将其称为晁家的“朝露之庆”。相比人物塑造方面,其情节服务于小说宣扬因果报应、复兴礼制风化、倡导亲善远恶的精神内旨倾向显然更加强烈。
《儒林外史》写严贡生侵吞兄弟遗产,则更加强调服务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吴敬梓对严贡生一类人深恶痛绝,在写他侵吞兄弟家产之前,就多次写到他的刁钻恶毒。这样一是全方位地写人,二是说明他侵吞弟弟家产完全是出于他贪婪恶毒的本性。[10]267争夺家产这样一个情节的存在,可说是对前文,如讹占邻家的猪、欺诈船家以及严监生向王仁、王德揭发严贡生败家之举等情节进行了一个总结和升华,从而令严贡生这一人物贪婪狠毒的形象更加鲜活。
这样看来,两书对同一类型情节的书写或许多有不同,但从本质上而言,《儒林外史》不无借鉴和发展《醒世姻缘传》在同类情节中写法的可能。争夺家产的情节在其他小说中并不罕见,但能够以匠心之笔令其展现出独有特色却并非易事。《醒世姻缘传》宣扬因果报应,以两世婚姻入手进行描述,其中还穿插士林情态、争产、经商等众多其他世情元素的情节书写,他们虽作为婚姻书写的旁支,却彼此交缠,共同服务于作品善恶有报的价值倾向。由其殊归同途之用可见作者独具匠心,这也是《儒林外史》与其相似之处。但由于书中含有较多的全知视角叙述和第三人称评述,难免带有浓重的说教意味。《儒林外史》与其异曲同工之妙就在于,尽管书中从正面和反面描写了众多儒林人物,但其形象都服务于作者的社会理想,反映了作者弃儒林而趋市井的价值选择。并且在叙述争产情节时大量运用白描手法,既借此完成了作者的隐退,又让读者能够从叙述文本中归纳、推断出一个人格,这个人格代表了支持整个作品的意识形态的、心理的、审美的价值集合,帮助读者去把握作品的思想倾向和情感倾向。[11]85这与《醒世姻缘传》中评述者角度的说教表达全然不同,甚至已经达到了一个更高的文学审美层次。从这两部作品对同类型情节的不同安排方式和表现手法来看,不难发现后者对前者的参考借鉴及发展之处。
如果以同样的思维来对两书中同类型情节进行对比分析,则会发现《醒世姻缘传》在科场舞弊情节的描写上对《儒林外史》也有一定程度的启发,此处也同样体现出了两书中情节为精神主旨和为人物塑造服务的不同倾向。《醒世姻缘传》写狄希陈是晁源转世,顽皮厌学,而二十九回神将水淹明水镇时却称其为成都府经历,显然是预言其官身。随后,他与表兄们通过科场舞弊顺利得官,阴差阳错之下,果然任职成都府经历。这个情节处处凸显了天命难违的因果论意味,正照映了小说的精神内核。《儒林外史》写科场舞弊则主要是为塑造匡超人的人物形象,小说十九回写匡超人在落魄拮据之时幸得良朋潘三,潘三为其介绍了代笔替考的差事,让其获得笔资之后做正经事,又为他与郑老爹的女儿做媒,助其生活重回正轨,可谓恩重如山。尽管如此,匡超人在潘三落难时,为保官声清名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由此便可见得匡超人为官场利禄所迷惑之深。而写匡超人科举舞弊的情节实际上已为他之后的变节埋下了伏笔,毕竟一个熟读圣贤书的儒林文士,怎能为几两碎银而辱节舞弊、作践才情,此处已初能看出匡超人操守不坚,因此,他之后的背恩作为便不足为奇了。
值得一提的是,两书对科举舞弊情节的描写似乎都透露出对科举制度的不满与讽刺,二者于此或有所相承也并非全无可能。《醒世姻缘传》写科举舞弊仿佛写寻常之事,不但身为老师的程乐宇亲自授意自己的门生为彼此代写文章,以优助劣,而且考场中的薛如卞和相于廷在给狄希陈代写文章时也似稀松平常,全无舞弊事发的担忧与紧张。薛如卞甚至在狄希陈要誊真时还对他说:“这天色甚早,你不要忙,待我与你看看,再誊不迟。” [6]476俨然视考场纪律如无物,而程乐宇竟还将这舞弊的卷子与连家父子共同赏评,实在是荒诞不已。《儒林外史》中更是将科举舞弊写成了一门产业,李四寻潘三商议舞弊之事时,潘三的表现可谓驾轻就熟,愿为李四想新法子解决学道的严格关防,又敢揽下寻替考、打点衙门等要事,谈笔资、盘费时更是毫不含糊,显然已是安排科场舞弊的行家里手。于是决定众多寒门士子十年苦读所得,左右其命运的科举考就这样成为了市侩小人手中的一门生意,其中讽刺意味不言自明。由此可见,两书都在同类型的情节中以极具讽刺色彩的笔墨,对科举制度的腐败变质进行了批判,其不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表现手法上,都有着不可割裂的联系。
二、创作思想方面的影响
大凡彼此间有继承借鉴关系的作品,都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他们往往产生在相同或近似的历史条件下,产生在相同或近似的社会环境中。[12]81这就意味着,他们很有可能在相同或近似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中受到相类似的思潮影响,或者产生相近的思想,那么,以此为创作思想基础而诞生的作品之间具有密切联系,便情有可原。《醒世姻缘传》与《儒林外史》相隔百余年,二者虽不同朝代,但受到同一种社会思潮影响的可能性却十分巨大,因此,二者在创作思想上所表现出的批判社会恶俗风气和寄寓社会理想的特点,也恰恰呈现出了密不可分的联系。
(一)社会批判层面的思想关联
东岭学道人在论及《醒世姻缘传》书名的由来时,便指出其借因果报应来劝善惩恶,企图裨益风化的目的。《醒世姻缘传》虽以两世姻缘作为主要故事内容,但其本质上却是为批判恶俗,劝善诫恶,有裨风化,这贯彻了凡例中“本传凡懿美扬阐,不敢稍遗;惟有劣迹描绘,多为挂漏,以为赏重而罚轻” [6]1的原则。这种创作目的和原则,反映了以作者为代表的、向往淳庞世风文人儒士的思想观念和普遍情绪,即对长期存在的吏治腐败的不满,对人间因利己主义和权贵豪强等邪恶势力压迫不平和怨愤。这一切情绪都源于彼时的社会环境。
明朝的商业自弘治年间便逐渐发展,到嘉、隆以后更堪称繁荣,但明朝的政权和社会却并没有因此走上更文明的道路。商业的发达之下,明朝的政权反而日见腐败,难掩衰颓之势,城市文化的繁荣虽促进了人性的觉醒,但也带来了欺诈和堕落,利己主义大行其道,享乐纵欲也成了士人和市民生活的主流。这造成了嘉、隆以来,思想与社会生活的两极分化:富可敌国与民无立锥之地;歌吹宴饮与饥民流徙;商业的发展与贿赂公行;连绵的水旱灾伤、民变与边境战争不断;皇权的高度集中与政府之瘫痪;阳明心学与程朱理学、佛、道各种思想并存、纠结;淫乐、争斗、享乐、四面楚歌。整个一幅末世景象。[13]522正是在这种混乱的社会环境之下,《金瓶梅》等以一种悲凉情绪,将商业发达后市镇生活阴暗一面呈现于人眼前的作品开始出现,而较之于《金瓶梅》的述而不论,《醒世姻缘传》则表现出了明显的臧否态度。
《醒世姻缘传》中向来不乏对社会乱象的描写,其中神将水淹明水镇的情节描写,充分表现出了对社会恶俗风气的不平和渲泄不满的情绪表达。书中第二十八回写天官不满明水镇居民的奢纵淫佚,派遣许真君化形下凡赏善罚恶。这种以神罚来惩戒恶人的情节构建,表达了作者对社会恶俗之风的不满,以及对导致世风日下的恶人的愤恨。除此之外,还有对珍哥狱中作乐、童奶奶为商与官府勾结、官员为保乌纱而瞒报灾伤等情节的描写,无不表露出了作者对彼时社会乱象的揭露与批判。
《儒林外史》创作思想中的社会批判意识更是与《醒世姻缘传》保持着高度一致。小说约成书于清代乾隆时期,楔子处由元末明初写起,一直到五十六回所言的明万历四十三年,历经一朝兴衰,是典型的借前朝之事言今朝之弊。吴敬梓所处的康乾盛世虽繁荣,但也难掩其腐朽的吏治和尖锐的社会矛盾,统治者镇压武装起义的同时大兴文字狱,官员之间亦相互倾轧,吴敬梓的父亲吴霖起更因为官正直而遭黜。此外,当朝力推八股文、兴办科举之余,主张以理学为正统,令众多文人儒士醉心制艺,热衷功名利禄而无心于圣贤之道。随后,父亲之死让吴敬梓看透了官场斗争的残酷,而族人近亲趁机侵夺祖产更是令其深切感受到了宗法家庭的黑暗和伦理道德的沦丧,彻底品味了一番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以这样的人生经历为基础,吴敬梓创作的《儒林外史》所表现出的社会批判意识与描摹世态、惩恶劝善的《醒世姻缘传》有着相似之处,但摆脱了《醒世姻缘传》中以善恶报应来进行批判,以道德说教来进行表达的书写方式,运用白描手法,寓讽刺于平淡无言处,展现了与前者不同的批判艺术。
《儒林外史》中以白描手法进行讽刺批判的情节几乎可谓俯拾皆是,如为人所熟知的范进中举、严贡生夺家产等。然而,书中对社会恶俗风貌直接进行讽刺的经典之处,则当属第四十七回对五河县风俗的戏谑描写,道尽了五河县喜好趋炎附势、追名逐利的浇薄风俗,其中对不同程度“笑”的推进描写和对彭乡绅这一人物的反复提及,更使文中的讽刺意味浓厚得无以复加。
由此可见,《儒林外史》在创作思想上对《醒世姻缘传》的社会批判意识有着一脉相承的痕迹,尽管两书所处的年代有别,但《儒林外史》诞生的社会环境与《醒世姻缘传》所处的社会环境相似,这也使二者产生了相似的批判思维。
(二)社会理想层面的思想关联
《醒世姻缘传》中在塑造了邢皋门、杨乡宦等一系列行事具有仁义古风的文人名士的同时,又在二十三至二十五回中多次描写绣江县和明水镇的古礼淳风,甚至在二十六回中说明水镇若古风有继,“或者不敢比得唐虞,断亦不亚西周的风景” [6]333,足见作者复古兴礼、回归传统的社会理想。《儒林外史》也借迟衡山提出了作者自身对于“礼乐兵农”理想的追求,并且极为详尽地叙写了以古礼古乐祭祀泰伯的盛典,由此便可见得吴敬梓对礼乐名教的熟稔以及对传统文化复兴的理想追求。然而,两者虽有着共同的社会理想,但在面临礼崩乐坏的社会现状时却表现出了不同的选择。
《醒世姻缘传》虽痛斥淳风不再,但在行文中似乎仍相信所谓因果报应、天理循环能够将恶人惩处殆尽,重现清朗世界。神将水淹明水镇、关公显圣斩严列星等天神执法,报应不爽的情节就是对这一观点的绝佳佐证。小说中所有为恶之人,不论是晁源、晁无晏、晁思才等世家大族之人,还是麻从吾、严列星等平民书生,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正应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之说。书中也存在许多关于“天理”的描述,如第九回末评“只是人心虽要如此,但恐天理或者不然” [6]122,第十回首词“枉法受赃,寡廉鲜耻。枉顾人非,茫昧天理” [6]123,第三十回的“谁知天理不容” [6]390等等。可见,作者深信神灵掌握之下的报应法则会令世道回归正轨,并将一众文人名士的产生和他们所带来的影响都归结于天命使然,因此将邢皋门、杨乡宦等名士真儒赋上官身,相信他们能够以自身的学识和素养,身体力行,再使风俗淳。其愿景虽十分美好,但却充满了封建迷信意味,并且也未正面提出创建理想社会的途径,局限性十分明显。
《儒林外史》虽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醒世姻缘传》复古兴礼、回归传统的社会理想,这一点是因其倡导“礼乐兵农”思想和以浓墨重彩描写泰伯祠祭祀的情节而确凿无疑,但作者对真儒与伪儒的刻画与对比,以及通过重要人物之口所表达的观点,却明白无误地传达着作者已对兴礼复古无望心知肚明。
最明显的莫过于小说中一方面写贤人尊祀泰伯,表现理想;一方面又写贤人在野,揭露现实,而且让这两个方面尖锐地互相对照。不仅庄绍光应征辟后得出结论——“看来我道不行了!”毅然“恳求恩赐还山” [7]225,参加主祭泰伯祠。在另一次“举荐贤才事” [7]214里,杜少卿膺荐,迟衡山劝他应征辟后要替朝廷做些制礼作乐的“正经事”,杜少卿则表示世道维艰,难举大业,由此辞去了征辟。于是几位愤懑于大道不行的贤人便共同筹资建泰伯祠,企图兴礼乐以遣怀。在这里,朝廷与泰伯祠正是遥遥相对的两端,庄绍光和杜少卿都是辞却朝堂,走向泰伯,既是“贤人在野”,又是“礼失而求诸野”。第三十三回作者特别点明:“一时贤士,同辞爵禄之糜;两省名流,重修礼乐之事。” [7]216朝廷不能兴行礼乐,贤人就不出仕,宁可在野自行撑持礼乐事业。[14]78这不仅批判了当朝政教失道的现实,泰伯祠祭祀作为众贤人对礼乐之道的挽歌,更表现出了德才兼备之士投身无门的愤懑与悲凉。
正是因此,小说末尾才有了四大奇人的出现,他们充分表现了作者心知理想之实现无望,但仍不忍放弃对理想社会和完美人格所做出的选择,即离开传统意识中能够引领社会风气的儒林为代表的上层阶级,转而向民间寻找改变社会风气契机,这也就是所谓的“礼失而求诸野”。[14]48
相比于《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对二者共同社会理想的认识显然要更加深刻,不说严贡生的劣迹,匡超人的堕落史,单是迟衡山一句“而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做两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 [7]216便道出了追名逐利,热衷功名正是风俗败坏的根源所在,又以庄绍光、杜少卿等人辞朝堂而赴江湖的选择,传达圣贤大道不行于彼时的窘境,随后又以四大奇人的出场代表了自己求道于市井的选择。总而言之,《儒林外史》在《醒世姻缘传》阐发社会理想的基础之上,对其进行了更加具体的探讨和反思,并就彼时的社会环境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其在理想色彩上虽借《醒世姻缘传》之光辉,但却照亮了前者不曾触及的角落。
结语
总而言之,通过对《醒世姻缘传》与《儒林外史》创作内容和创作思想进行具体对比分析可以发现,前者对后者具有一定的先声作用,不论是在人物塑造和情节构建上,还是在创作思想的表达上,都能看出《醒世姻缘传》对《儒林外史》的影响。但《儒林外史》作为讽刺小说中的经典名著,显然也充分发挥了讽刺小说揭露社会弊病与反思社会出路的思想深刻性特点,在借鉴《醒世姻缘传》之余,又对其不足之处进行了反思和超越,正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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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Discussion on the Influence of
Xingshi Yinyuan Zhuan on The Scholars
Zhou Qinghao Chen Guoxue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Yunnan Minzu Unibersity,Kunming 650504,China)
Abstract: There are multiple connections between the two famous works,Xingshi Yinyuan Zhuan and The Scholars. Some scholars believe that the former has a certain pioneering role in the latter in terms of creative content and ideas. Undoubtedly,both in the portrayal of various literati and the expression of social style,The Scholars and Xingshi Yinyuan Zhuan similar to each other more or less. At the same time,The Scholars expresses critical consciousness and social ideals in its creative ideas,reflecting and inheriting the retro thinking of Xingshi Yinyuan Zhuan in adhering to etiquette.
Key word: Xingshi Yinyuan Zhuan;The Scholars;creative idea;influence
(责任编辑: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