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4-03-18
作者简介:史媛娜(1982- ),女,山东潍坊人。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古代汉语与聊斋文化研究。
摘要:康熙二十五年(1686)张嵋任淄川知县,二十八年(1689)升职离任。蒲松龄与之多有交往,《聊斋诗集》和《聊斋文集》中都有多篇作品和张嵋有关。《悲喜十三谣》组诗是《聊斋诗集》中的重要作品,是张嵋离任时蒲松龄的送别之作。蒲松龄用13首七言绝句,分写对于张嵋的离任有六种人“悲”、七种人“喜”,通过通俗诙谐的带有俚俗意味的诗歌语言,表现了对张嵋的离任,淄川良善之民的悲伤和奸邪之徒的欢喜,反映了淄川社会的真实面貌,有相当高的认识价值,可称为“诗史”。
关键词:蒲松龄;张嵋;淄川;《悲喜十三谣》;诗史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志码:A
蒲松龄尽管终生没有跨过举人的门槛坐上县衙大堂,但是大堂上的县太爷他还是接触过不少,并与个别开明者有过密切交往。蒲松龄的最高功名就是秀才,这也是封建科举时代最低级的功名。但在淄川知县眼里,他又不是个普通的秀才,他是个可以和他们把酒论诗、相携出游、讨论政事,甚至建立较深友情的有相当高的文化修养和社会地位的秀才。这样的秀才和这样的知县在淄川县历史上为数不多,蒲松龄和张嵋是其中值得称道的两位。蒲、张二人的交往,是淄川历史上的重要事件,是值得回望的一段文坛佳话,蒲松龄的《悲喜十三谣》就是记录这一事件和佳话的重要历史文献。
一
关于张嵋生平,乾隆《淄川县志》卷四《官师志·国朝秩官》和《续秩官》中均有记载。《国朝秩官·知县》云:
张嵋,字石年。仁和人,贡监。二十五年任。神姿卓迈,历事精明。下车三月,百废俱举。凡官廨祠坛、旌善瘅恶亭,以及城隍庙、养济院等工,皆倾囊修建,一时规制鼎新。至如严保甲、革陋例,饮冰茹蘖,不遣一役下乡,而博徒屏迹,永杜盗源。邑民讴颂功德,跻堂相继。乃簿书之暇,课士论文,吟诗作赋。城墉既固,邑乘重修,真二东之循良,而两台之储选也。[1]176
张嵋是浙江省杭州府仁和县(今属杭州市)人,科举功名也不高,只是个在国子监读书的生员,这和蒲松龄在王村西铺的馆东毕际有是相同的。他十分精明能干。康熙二十五年(1686)任淄川知县三个月,各种地方事务都兴办起来,淄川县实现了长治久安,获得了百姓的一致称赞。公事之余,张嵋教导县学的秀才,并和当地的文士论诗作赋,还主持重修了《淄川县志》。像这样的人物,真是一方的循良官吏、国家的重要人才。
《续秩官·知县》因为只是前《国朝秩官》的续修,所以文字比较简短,但也有重要信息增加:
雅意文献,邑乘重修于二十八年。升巩昌府同知,淄人同故明吴江沈公立祠,尸祝之,号曰“沈张二公祠”。[1]177
张嵋非常注重地方文献的搜集整理,在他的主持下,唐梦赉、毕际有等重修《淄川县志》。这是《淄川县志》一次重大修订,现在人们经常参考的乾隆张鸣铎鉴修的《淄川县志》,就是在康熙张嵋主持修订的《淄川县志》基础上续补而成。张嵋三年任满就离任淄川知县升任巩昌府同知了。巩昌府旧址即今甘肃省定西市陇西县,同知为知府的副职,正五品,比正七品的知县高两级。明清两代淄川知县众多,也大多颇有政绩,但使淄川百姓感念不忘的只有两位:一位是明代的吴江(今江苏省苏州市吴江区)人沈琦,一位就是这位仁和人张嵋。这两位知县都对淄川贡献颇大,人们就建了“沈张二公祠”,塑立神像,进行祭祀。
张嵋虽然科举功名不高,由于颇善吟咏,并且久在仕途,于当时颇有社会声望。张嵋之任淄川知县之前,清代著名文人朱彝尊就有《送张(嵋)宰淄川》二首赠之。其一云:
般阳城下记曾过,负郭分流左阜河。
相送履凫仙令去,恣听骖筱短童歌。
帘衣昼静花应满,书带春来草最多。
暇坐西堂官烛夜,吟情可忆旧羊何。[2]281
首联,朱彝尊回忆自己当年曾经到过般阳城,也就是淄川县城,他还记得左阜河——也就是般河——在城东南窑头官坝负郭分流的胜景。颔联,说现在送你这位县令到淄川,你就可以尽情享受那里的民歌童谣了。这一年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蒲松龄四十七岁。他的《聊斋志异》虽说已经初具规模,但还没有在社会上广泛流传,所以在淄川短暂停留的朱彝尊没有听到蒲松龄和《聊斋志异》的有关讯息,只是提到了这里的民歌童谣。其中是不是包括蒲松龄创作的聊斋俚曲,我们就不得而知了。颈联,说春天的县衙里,帘幕在大白天显得很幽静,庭院里开满了花;而县城东北十里外的黉山上,东汉大学者郑玄留下的书带草也繁盛地生长起来了。尾联,说到了晚上的时候,闲坐西堂秉烛夜吟,让人想起旧时的“羊何”。“羊何”指羊璿之和何长瑜,他俩是南朝宋著名文人谢灵运的文友。令朱彝尊没有想到的是,张嵋虽然比不过谢灵运,而张嵋座上的这位淄川秀才蒲松龄名声却是比“羊何”大多了。人们现在之所以还提到张嵋,还是因为研究蒲松龄的缘故。
通过蒲松龄《聊斋文集》中《呈石年张县公俚谣序》的有关记载,我们知道在张嵋莅临淄川伊始,蒲松龄就随众乡绅官员一起在“役舍”和“荒阶”迎接过他了。接触既多、了解渐深之后,张嵋还甚是关心蒲松龄的仕途,并屡次为其向有关人士“说项”推荐——这都是蒲松龄终生难忘的事情:
初入役舍接清尘,荣已拟于下榻;再向荒阶迎玉趾,迹直近于式庐。方欲识荆,倾风自想;遂劳说项,戴海难戡。[3]95
此时蒲松龄既在王村西铺毕府任教,又为赶考及各种事务常年来往于西铺和济南之间,对于章丘明水的自然人文风光自然是非常熟悉的。张嵋到淄川不久就有明水之游,陪同游赏的最佳人选就是既能诗善文又可做导游的蒲松龄了。此次游明水,张嵋不知作诗几首,蒲松龄却留下了依韵之作《和张邑侯过明水之作》七言律诗八首。三年后张嵋离任赴甘肃巩昌府,蒲松龄还有《送别张明府》七言律诗三首相赠,诗前还有长长的《小序》。张嵋在淄川任间,蒲松龄还有《俚谣颂张明府》《廉叔行》等诗歌,赞美张嵋的德政教化之功。
在《聊斋文集》中,还有几篇有关张嵋的文章。它们是《〈古香书屋存草〉序》《颂张邑侯德政序》《呈石年张县公俚谣序》《上邑侯张石年嵋书》《与邑侯张石年嵋》《为邑侯张石年上巩昌府知府书》。其中称颂张嵋之德政、回忆与张嵋结识之经过、感谢张嵋对自己之关心等等,都写得情真意切、诚恳备至,展示了一位贤明的知县和一位优秀的秀才之间的深厚友谊。
二
张嵋在淄川县任满三年,因为政绩卓著,升任甘肃巩昌府同知。三年之间,蒲松龄同张嵋多有书信往还,张嵋对蒲松龄和其长子蒲箬也多有关照,所以临别之时蒲松龄父子俩都有诗相赠。蒲松龄的赠诗是《送别张明府》七言律诗三首。路大荒整理本《聊斋诗集》中的这三首诗的第二首(“衡茅三载浃恩光”)在张庆林藏《聊斋诗集》抄本中题目另作《送别张明府箬一首》,可见这是蒲箬的一首诗(也可能是蒲松龄代作)和蒲松龄的三首诗一起送给张嵋,后人给搞混了。除掉蒲箬所写这一首,张本中还有一首为路本中所无(“君房遮道苦难争”),加上此首,蒲松龄《送别张明府》诗仍为三首。[4]283 [5]1727
蒲松龄诗才汪洋恣肆,最喜欢写七言绝句和七言律诗的组诗,往往一写就是数首乃至十数首,并且诗前常有小序,介绍写作背景、抒发创作感想,也都文采斐然大有可观。喜欢和研究《聊斋诗集》的人都明白这一点,我们不再赘述。在此我们只研究蒲松龄送别张嵋的这组《悲喜十三谣》。
我们先来看《悲喜十三谣》的诗前小序:
叔度来三年矣。日噢咻人,春和中人骨。间拔擢去,如婴离母也抱者。适驾南巡,谋要遮之而以请。肩所摩满衢,踵所止满邑,啼所堕皆满眶。谋而合众心则喜。能行者驰之,弱者不能行资斧之;骑者、步者,肩负腰缠,如蚁迁其国,数十里尘无断际,缕缕憋憋然道相属。然万趾南图,而龙飞西去远矣。数矣哉!居者眩眩目睛劳,遇南北行人,絮絮捉问之。既得耗,无老幼皆懊,无灵蠢皆怆,无男妇皆涕洟。里中三五偶而语,口无杂典,悼今离,道昔德政慈语也。共言侯去悲六喜七。初不解,请屈其指,恍然始信。感为谣,听輏轩采择焉。[4]286-287
一开始,蒲松龄就用《后汉书》卷三十一《廉范传》中廉范治蜀的故事来比拟张嵋之治淄。廉范任武威、武都二郡太守时,“随俗化导,各得治宜”。后迁蜀郡太守,蜀地物阜民丰,但是街道狭窄,容易失火,所以以前的官府禁止民间夜间用火,而民间都偷偷用火,所以失火之事几乎每天都有发生。廉范就取消了以前的禁令,让老百姓都储备好水以防火。这样就方便了百姓,百姓就用歌来歌颂他的政绩:“廉叔度,来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无襦今五绔。” [6]1103接着说张嵋对淄川百姓嘘寒问暖,就像和煦的春天使人深入骨髓。接着说淄川百姓听说张嵋不久就要升职离去,都感到瞬间失去了依靠,就如同婴儿离开了母亲的怀抱。照理说,蒲松龄是一位有骨气、重操守的人,不会随便如此肉麻地奉承一位地方官。但是结合下文来看,蒲松龄对张嵋的极力颂扬并不是阿谀奉承,而是真的顺乎当时淄川的民意的。
康熙二十八年(1689)正月皇帝南巡。皇帝的车驾经过山东之时,淄川百姓曾商量着拦住御驾向皇帝请求,希望张嵋继续留任淄川。那时的场面声势浩大十分感人,淄川县所有的百姓似乎都涌进了县城,摩肩接踵,泪流满面。商量定了之后,能行者就去拦截御驾,不能行者就纷纷资助能行者,队伍络绎不绝相接数十里。所以说蒲松龄的描述或许稍有夸张,但绝对不敢虚构,这充分证明淄川百姓对张嵋的爱戴挽留之情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
蒲松龄不但写诗文思泉涌不能自已,就是诗前的小序也往往写得汪洋恣肆、波浪迭起,卷起千堆雪。他笔锋一转接着说,淄川请愿的队伍正在往南行走的时候,而皇帝的车驾已经自西边的济南远行了。淄川百姓不能拥有张嵋这样一位好官,这是命中注定的啊!不能前去请愿的那些淄川人,都瞪大眼睛盼望着好消息,遇到南来北往的行人就问个不停,听到皇帝西行请愿没有成功的消息,男女老幼都痛哭流涕。
以上所说都是第三人称叙事,从面上来说淄川百姓对知县张嵋的深情厚谊。那时蒲松龄正在离淄川县城六十余里的淄川西鄙王村西铺坐馆授徒,他并没有参加这次声势浩大的挽留请愿活动。但是就算在乡下,只要碰到三五人在一起说话,他们也口无杂言,只是哀伤张嵋的今日离去,说不完他昔日的德政和慈祥的话语。他们都说张邑侯离去,淄川人有六大悲伤、七大欢喜。最初不明白这是何指,人家扳着手指一条一条数给他看,他才恍然大悟。于是就写出这组《悲喜十三谣》,希望那些采集民风的人能够得到它。
前边蒲松龄已经有《送别张明府》七言律诗三首赠予张嵋,这组《悲喜十三谣》最后说“感为谣,听輏轩采择焉”,听口气这不是赠给张嵋的,而是张嵋走后有感而发写成的一组民谣性质的作品,这是遥遥地在向《诗经》中的《国风》和唐朝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等致敬了。
三
《悲喜十三谣》共由十三首七言绝句组成。正如蒲松龄在《小序》中所说是“悲六喜七”——写悲伤的六首,写欢喜的七首。我们先看“悲六”:
农人悲
正粮一百外差千,岁岁清除感二天。
只恐仁明新令尹,初来不解省民钱。
儒童悲
贫苦忻逢卷费廉,君侯西去我何堪。
直将抱卷随凫舄,从此移家向渭南。
乡人悲
鼠雀潜踪虎翼收,石壕村里静幽幽。
三年才得眠高枕,又杖青藜送细侯。
翁妪悲
老父长愁老妪哀,只为荡子苦低徊。
棘中鸾凤高飞去,袋内猢狲放出来。
肆贾悲
白望无闻估肆安,群商送别语言酸。
商量共醵钱千百,准备年来答应官。
名士悲
怜才不惜语褒扬,座上春和齿颊芳。
一曲骊歌齐下泪,衔恩不是为捐囊。
通过张嵋到淄川担任知县之前和张嵋担任淄川知县之时、以及人们预想的新的知县到来之后的对比,我们就可以把当时淄川的社会情势看个大概。
张嵋到来之前,淄川县是正常的交税纳粮之外还有千百道附加的苛捐杂税,张嵋到来之后的这三年,这些苛捐杂税都清除了,所以淄川的百姓都用“二天”来感激张嵋。可是根据多年的经验教训,淄川百姓觉得张嵋这样的好官不会常有,再来一个“贤明”的知县,并不懂得体恤民情,给百姓减税,让百姓省钱——所以面对张嵋的离去,淄川的“农人悲”。
淄川县学官曾通过勒索试卷费,使广大童生望而却步了。蒲松龄《循良政要》之《杜流弊》云:
如童生县考,每卷三本,共计所值不过五六十文;康熙三十年以前,并杂项需索,每投一筒,费至五百有奇,因而贫者不能投卷,其买一本而临期告考者,十之六七,当场扰攮,殊不可堪。张公石年莅任,灼知此弊,卷定官价每三本价一百文,并不许学书礼房需索分文。时有礼房索纸数张,公立笞之。学师则以银朱一两助其印色。因而与考者倍于往日,而告考之风以绝。自周公莅任,礼房始索钱二十文;时公莅任,渐索至五十文,日渐增加,势不至仍复旧弊不止。[3]287-288
康熙三十年(1691)(蒲松龄笔误)以前,淄川县五六十文的试卷费考官们能够敲诈勒索到五百多文,价格翻十倍,所以很多童生因买不起试卷而影响考试。张嵋任淄川知县后,革除了这一流弊,因而促进了淄川童生的进取心,参加考试者日见踊跃。但是张嵋离任,接下来的两任知县周统和时惟豫就渐渐恢复了旧弊。张嵋离任之时,众童生都愿跟随他到渭水之南的巩昌府,也可见对后来之知县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儒童悲”。
自从张嵋莅任淄川县令,县里的那些流氓无赖都销声匿迹,那些骚扰村民的公差——“石壕吏”——也都不敢再招摇撞骗。可是才刚刚高枕无忧了三年,父老们又要送别这位当今的“细侯”张嵋知县了。预想今后将恢复旧日之惨状,乡人不禁悲从中来——“乡人悲”。
在此诗《小序》中,蒲松龄把张嵋比作东汉的廉吏廉范,在诗中又把张嵋比作东汉的廉吏郭伋。《后汉书》卷三十一《郭伋传》云:“渔阳既离王莽之乱,重以彭宠之败,民多猾恶,寇贼充斥。伋到,示以信赏,纠戮渠帅,盗贼销散。” [6]1091云:“伋前在并州,素结恩德,及后入界,所到县邑,老幼相携,逢迎道路。” [6]1092可见张嵋之为官与郭伋有许多相似之处,所以蒲松龄拿郭伋来比张嵋。不光蒲松龄,历史上很多诗人都非常推崇郭伋之为人。唐代诗人刘禹锡在《奉送浙西李仆射相公赴镇》中说:“郡人重得黄丞相,童子争迎郭细侯。” [7]924宋代诗人陈师道《寄侍读苏尚书》中说:“一时宾客余枚叟,在处儿童说细侯。” [8]142其中的“郭细侯”和“细侯”指的都是东汉名臣郭伋。廉范和郭伋的事迹都在《后汉书》卷三十一中,其总题目是《郭杜孔张廉王苏羊贾陆列传》,共写郭伋、杜诗、孔奋、张堪、廉范、王堂、苏章、羊续、贾琮、陆康十人之事迹。蒲松龄写这组诗时,是正好在读此列传,从中获得了灵感?还是由张嵋的事迹想到了东汉时的这些名臣?我们不得而知,但蒲松龄饱读诗书,对《后汉书》中之典故运用纯熟、信手拈来,可见其读书之勤和运用之妙。
张嵋任淄川知县的时候,由于各人能够安居乐业,教化工作做得较好,所以那些不务正业的游手好闲之徒也都能孝敬老人。可是张嵋这一走,这些人就会旧病复发,所以老头老太太都感到悲伤——“翁妪悲”。在这里蒲松龄又把张嵋比作《后汉书》卷七十六《循吏列传》中的仇览,他曾经劝人以孝,时人将其比作“棘中鸾凤”。
自从张嵋来到淄川,市场安定,没有巧取豪夺的官员,可是现在人们商量着给张嵋送别,说来却是满心酸楚,因为接下来就要准备凑钱打点贿赂来年的下一任官员了,所以是“肆贾悲”——市场店铺的商人悲伤。
还有淄川的那些名士们,三年来频得张嵋照拂褒扬,可谓诗酒春风。现在唱着骊歌流着泪为张嵋送行,不是因为他捐款助学,而是因为他是实心实意奖掖后学、怜惜人才——所以面对张嵋的离去,名士们感到悲伤——“名士悲”。这些名士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蒲松龄和蒲箬父子了。在《送别张明府》中蒲松龄说:“三年久借韶光拂,两世同被化雨荣。” [4]282再联系上文说过的《呈石年张县公俚谣序》中的“遂劳说项”,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三年期间,张嵋是为蒲氏父子说了不少好话的。特别是蒲箬在康熙二十七年中秀才,这和张嵋向上级学官“说项”或许有些关系。
总之,张嵋在淄川三年,为淄川百姓办了很多好事。淄川的百姓唯恐张嵋离去之后这些好事都会恢复旧日之恶状,所以都表现出了无限的“悲”情。
四
有人悲伤自然就有人欢喜——好人悲伤,坏人欢喜。我们这再来看“喜七”——七首写欢喜之人的诗:
衙役喜
屏息恹恹相对愁,骑差奔入笑无休。
邮传接得迁官报,也有侯名在上头。
博徒喜
三年卢雉不曾呵,官禁新弛意若何?
倒箧看来骰子在,尘埃吹去又摩挲。
豪强喜
从此河阳不种花,谁将曲直辨蓬麻?
只拚十万青蚨子,买得衙门当作家。
讼师喜
刀笔无灵旧橐轻,从今里社复知名。
只消一片剡溪纸,木索郎当系满城。
端公(巫师)喜
雅化行来旧染清,巫风久不到山城。
昨朝又摘颔髭尽,打点胭脂上戏棚。
娼户喜
花封何处卖金钗?半掩柴荆首暂埋。
直到双凫飞去后,再求保甲上门牌。
苞苴喜
福威久不自臣家,阶下蓬蒿乱似麻。
邸报初闻应大笑,欲同儿女拜灯花。
张嵋是清官,任职淄川县期间众衙役也不得不收敛暴行,相对怨愁。可是一听到官职升迁的邸报上有县侯张嵋的名字,他们就高兴起来了,从此没人可以约束他们贪赃枉法了,所以“衙役喜”。
衙役是维持地方治安的主要力量,一旦衙役道德败坏,那些赌博的人就找出落满尘土的骰子开始赌博了——“博徒喜”。
贤明的知县走了,衙役们又不能主持正义,是非曲直从此难辨,只要有钱就可以买通官府把衙门当做自己的家——“豪强喜”。
社会治安和群体道德是一个系统工程,只要一方出现纰漏,其它方面都会随之坍塌。衙役枉法、赌博兴盛、豪强走运,随之讼师也就有了市场,可以包揽词讼,大发其财了——“讼师喜”。
社会上一片乌烟瘴气,正义得不到伸张、冤屈得不到申诉,人们就只好去求神拜佛,于是各种巫师就假借各种宗教之名哄骗钱财——“巫师喜”。
俗话说:“狗有狗道,猫有猫道。”在这种情况下,那些被关闭的或偷偷经营的妓院又可以公开营业了——“娼户喜”。
自从张嵋到来,淄川县的各种托请贿赂现象久已绝迹,现在那些早就想通过贿赂为自己谋求利益的人听到张嵋升迁的消息都大笑起来,从此之后只要有钱有关系就可以横行霸道了——“苞苴喜”。
总之,在法律等同虚设、只能依靠官员通过个人道德修养维持社会稳定的封建时代,知县张嵋的离去将会使淄川县面临严重的社会后果。
五
在整个统治体系不可能改变的毫无希望的情况下,老百姓只能奢求通过遇到个别清官来改变自己临时的命运。《孟子·滕文公上》:“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 [10]88张嵋重视道德教化,三年之内就像一阵阵的和风细雨,“春和中人骨”,使淄川的道德风尚为之一变。可是好景不长,地方官三年一考核,政绩突出者就要升迁而去,再来一个正是凶多吉少,百姓已经司空见惯。所以张嵋在任时“好人”喜欢“坏人”悲伤,张嵋离任时“坏人”欢喜“好人”悲伤。像这样的事情,特别是地方上的民情,别说国修的正史,就是地方的《县志》也很少记载。它只记在当时百姓的口头上——“共言侯去悲六喜七。初不解,请屈其指,恍然始信”。
法国的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我们隔了几世纪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边来的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别出群众的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像一大片低沉的嗡嗡声一样,在艺术家四周齐声合唱。只因为有了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 [9]6康熙二十八年(1689)的淄川大地上就“嗡嗡”着这样一片“齐声合唱”,作为这个合唱队的男高音领唱,蒲松龄唱得最为响亮,最为声情并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10]13,是唐代诗人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对天宝开元“盛世”的哀唱,《悲喜十三谣》则是清代诗人蒲松龄对他那个时代的悲吟。所不同的是杜甫的吟唱还有纯正的雅音,蒲松龄的吟唱已经混入了封建末世的无奈和无聊之音,已经由盛唐的正剧变成了清代的悲喜剧。当然他们都有着相同的目的,就是希望当局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是在为民请命。这也就是唐人柳宗元在《捕蛇者说》最后所说的“以俟夫观民风者得焉” [11]139,以及蒲松龄所说的“感为谣,听輏轩采择焉”。蒲松龄和杜甫、柳宗元的心情都是一样的,都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杜甫的诗被称为“诗史”,蒲松龄的诗没有杜诗那样的辽阔背景和深广忧愤,却也有着同样响亮的声音。三百多年过去,我们还能听到淄川百姓悲喜交集的怦怦心跳,端赖蒲松龄《悲喜十三谣》之类诗作的深情吟唱。聊斋诗也是淄川的诗史,淄川百姓的心灵史——这是弥足珍贵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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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preciation of Pu Songling's Group Poem Sad and Happy Thirteen Ballads
Shi Yuanna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Zibo Normal College,Zibo 255130,China)
Abstract: In the 25th year of Emperor Kangxi(1686),Zhang Mei was appoin?蛳ted as magistrate of Zichuan and lofted in 28th years(1689). During this period,Pu Songling communicated with many places,and there were many works related to Zhang Mei in the Collected Poems of Liaozhai and the Collected prose of Liaozhai. The group poem Sad and Happy Thirteen Ballads is an important work in the Collected Poems of Liaozhai,and a farewell work of Pu Songling when Zhang Mei left office. Pu Songling used thirteen seven-character quatrains to express six types of“sorrow” and seven types of “joy” towards Zhang Mei's departure. Through the witty and colloquial poetry language with vulgar meanings,he conveyed the sadness of the kind people of Zichuan and the joy of the deceitful individuals,reflecting the true social situation of Zichuan society. This work holds considerable historical and literary value and can be regarded as a “poetic history” .
Key words: Pu Songling;Zhang Mei;Zichuan;Thirteen Ballads of Sorrow and Joy;poetic history
(责任编辑:李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