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庄源
【导读】道教故事起源于宗教宣扬的目的,在讲述与创作过程中逐渐吸引了社会大众的参与,从而使道教故事与民间元素渐趋融合,形成了“关于道教的故事”。文章据此归纳出地仙故事传统的丰富性、故事划分界限的模糊性及女性形象颇受推崇等道教故事的一系列特征,分析上述特征中共同呈现出的差异化审美视角。
道教故事与神话、小说等文艺形式平行而生,又受不同时代文艺的影响,在民众间口耳相传逐渐发展起来。道教故事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涉及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民间元素与中国本土宗教道教的结合,形成了一套带有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文艺形式。道教传说植根于中国社会底层,其生成发展均离不开民众的参与。
追溯至西汉时期,刘向编纂的《列仙传》一书,便已显著地展现了道教文化中丰富多彩的传统与传说。这部著作,尽管内含篇章简短精悍,却无碍于展现其结构之严谨与语言之洗练。刘向以他独特的文学笔触,巧妙地构思出一系列超越凡尘、羽化登仙的传奇人物,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道教文化遗存。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东汉末年,张道陵创立天师道,道教逐渐从民间信仰升格为有组织的宗教体系;到了唐宋时期,随着皇室对道教的尊崇与扶持,道教迎来了其历史上的鼎盛阶段;宋代则在理学影响下,使得道教故事融入了更多的哲理思考。明清两代,尽管国家政策时有变动,但道教故事的创作与流传并未因此中断,反而在民间社会中展现出勃勃生机。
一、丰富的地仙故事传统
陶弘景《真灵位业图》的编撰,为道教神仙谱系建构了框架。置于《真灵位业图》顶端的神仙,作为民间故事的素材,出现的频次往往不高,甚至有时会成为故事中的反面角色。例如《牛郎织女》故事中,西王母被塑造成强扯织女、划分银河的负面人物,反映了上仙故事遭遇冷门的缘由。古代社会背景下,绝对的权威意味着不近人情,难以给底层民众带来足够的安全感,反倒街角里巷、世俗生活中的“地仙”更为民众所喜闻乐见。
出生寒微、受尽人情冷暖的“地仙”,在屡遭迫害之后,最终显露神通,惩恶扬善,获得民众的青睐。例如其中较为典型的“丐仙”形象,可追溯至《列仙传·阴生》。“阴生者,长安中渭桥下乞儿也……市人厌苦,以粪洒之……衣不见污如故。长吏知之,械收……又械欲杀之。乃去洒者之亲,室自坏,杀十余人。阴生乞儿,人厌其黩。识真者稀,累见囚辱。淮阴忘吝,况我仙属。恶肆殃及,自灾其屋。”文末引用当时民间流行的一则童谣,足见 “丐仙”之说在民间早已有之。《阴生》一文,篇幅短小,而意蕴无穷,用一个微缩的视角,把底层社会的种种矛盾投射到阴生身上,表达了民众对“因果报应,丝毫不爽”的诉求。
阴生传说之后的八仙故事是此题材的又一集大成者。八位神仙形象中,男女老少,分别代表着现实生活的人物类型。他们中有落魄的书生,也有朝堂的将领;有流落街头的乞丐,也有箕裘颓堕的贵族。八仙的来历实属难考,八仙人物的聚合也难以分辨。明代王世贞在《题八仙像后》称:“不知其会所由始”,组织此八人大概为了“各据一端作滑稽观耶”。八仙故事尽管没有出处,却广为流传,几乎无人不晓。加之故事中的长生、贺寿等主题,使得八仙从故事中的人物形象被接受为民间普遍运用的吉祥符号。值得一提的是,八仙中身世显赫的曹国舅并不引人注目,而以破落书生、下层劳动者形象出现的吕洞宾却家喻户晓。可见民众之间的故事传递多围绕自我立场,更热衷于传播贴近自身生活的故事题材和元素。
金元时期,全真派尊吕洞宾为纯阳祖师,其形象在明清通俗文学的演绎中渐趋丰满,故事类型繁多。《吕贫子》就记载了一则布商与吕洞宾的奇闻逸事。故事逻辑严密,叙述真实,将“丐仙”的神通描绘得栩栩如生,可谓当时志怪类文学作品的典型。这些故事或为挽尊,或为助人,神仙的法术总能恰如其分地施展,而免于卖弄之嫌。他们处于出世与入世的平衡之中,人情味十足。
二、界限模糊的故事划分
“道教故事”容易给人留下“道教的故事”这一形象,而从中国口头叙事实际考虑,更应该理解为“关于道教的故事”。道教仙语与民间传说往往在中国“交渗共存”。该特点一方面源于古代中国政教分离的国情。佛教与道教之间的冲突与融合,在不同朝代之间交替成为主流,任何一方都未能在民间叙事中占据绝对话语权;另一方面,民众对道教故事的广泛改编传播,使得纯粹的宗教故事不可避免地与民众的生活与心理相结合,不但更富有世俗情趣,还产生了非宗教与反宗教的色彩。
《小放牛》中关于赵州桥的故事是道教与世俗社会调和的典范。这一故事的原型来自《神仙传·皇初平》,但原本的桥梁建造者李春被隐去姓名,而建桥的功绩则被附会至鲁班名下。为了神化鲁班的技艺,他还拥有了将白羊变成白石的仙术。鲁班与道教的关联实际并不明确,例如《鲁班经》并未假托为道教徒创作,其内容更多体现了民间信仰的特点。例如道观对鲁班确多有供奉,苏州地区的玄妙观中就建有供奉鲁班的祖师庙。这种似是而非的归属状态,本质上是道教与民间信仰的折合。
在众多非纯粹道教的故事中,最特殊的莫过于反道教一类。它们在道教信仰的框架下,伴随故事的不断生成,最终成为道教故事中的异类。它们宣扬反宗教情绪,且并不忌惮仙家的神威,即使贵如天师道的创始人,也不能免受非议。值得一提的是,民间教派也参与到故事异化的创作中,他们在原有的神仙谱系中汲取灵感,通过改编、杂糅等手段,为民众呈现别开生面的神仙形象,创作了如《土地宝卷》等多种形式的文艺作品。土地公本是道教中的末等神灵,却在此部作品中摇身一变成为“无极圣祖”的化身,自觉充当“反道”的第一人,其形象脱胎于广大民众的美好愿景。他不畏强权,又虚怀若谷,在大闹天宫之后,成功与玉帝平分天宫。神祇远高于土地的道教至高神,一反之前至高无上的形象,不仅失去了一半封地,而且需要依仗佛教平息事端。土地叙事的异化并非个例,道教所崇信的八仙、西王母等神仙都是民间故事热衷的改编主体,在频繁的传播中,他们与道教徒的宣扬渐行渐远,其中一部分演变为反道教的先锋作品,另一部分则成为体现世俗情趣的一般文艺。
三、颇受推崇的女性形象
道教思想中充满对女性的崇拜。《道德经》在行文中“母”字频出,“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之类的说法屡见不鲜。至于唐末,《墉城集仙录》作为第一部正统的女性仙传,标志着女仙摆脱了男仙的束缚,开辟了女仙信仰发展的新纪元。可见,女性崇拜已然延伸至道教故事创作中,对故事中的女性形象塑造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随着男权思想的渗透,道教故事中出现了诸如许真君之母试骑竹马致使法宝失灵的片段,但这并不影响女性神仙在故事中的正面形象与崇高地位。《太平广记·女仙传》记载了一则居山修道的故事,“昌荣者,商王女也……食蓬蔂根二百余年……能致紫草,鬻与染工,得钱亦与贫病者……远近之人,奉事者千余加。”昌荣虽然贵为皇胄,但朴实善良,具有女仙独特的人性光辉,她最终也收获了民众的信奉与尊崇。值得一提的是,民众对于女仙的崇拜,使得道教故事中出现了人神相恋的主题,《列仙传·江妃二女》堪为此类作品最早的源头之一,其中又以“仙乡遇艳”这一题材较为典型。此种题材背离正统的道教文学,并不宣扬个性的压抑,反而倡导人神的情爱。褪去严肃的礼制约束,“遇艳”的内核是传统社会中民众对于个性解放与自由恋爱的渴望,民众假托道家之口进行宣泄,促使世俗与宗教在此类故事中达成某种默契。
道教作为我国的本土宗教,其形成与发展一直扎根于本民族文化土壤中,包含了许多阴阳和谐的因素,体现出对女性的足够重视。它所构建的神仙谱系深刻地影响了民间叙事,使民间故事拥有了可供依托的信仰背景。传统的民间叙事也积极对道教施加影响,对神仙事迹进行再创作,以满足民间社会(下转第125页)(上接第119页)的叙述要求。在这样的交替演进下,道教传统与民间故事的界限逐渐模糊,关于道教主题的故事类型渐趋复杂,致使道教故事呈现出差异化的立场和审美视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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