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行故事》的非虚构叙事对粤商集体记忆的建构

2024-07-04 09:06陈雍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3期
关键词:非虚构集体记忆纪实

[摘要]“十三行”是“一口通商”时期广州辉煌贸易的代名词。“一口通商”不仅缔造了世界贸易史上光芒四射的粤商群体,还为广州这座城市积淀了浓厚的粤商文化。《十三行故事》是广东作家范小静以广州十三行历史为题材创作的纪实文学作品,作家以独特的纪实性与跨文体性书写历史记忆,将“纪实”与“虚构”完美结合,以怀旧性的非虚构叙事建构粤商集体记忆,为历史题材的文学叙事提供了一种可借鉴的经验。

[关键词]十三行故事   纪实   跨文体   非虚构   集体记忆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121-04

作为一部讲述广州十三行时期粤商故事的文学作品,与此前的同题材作品如《十三行商人》《开洋——国门十三行》《大清巨鳄》等相比,《十三行故事:1757-1842年的中国与西方》(以下简称“《十三行故事》”)显示出极大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是在作品写作构思阶段就奠定了的。为还原一段尽可能客观、真实的历史,在当代语境中建构集体记忆并传承粤商精神,作者范小静并未简单地根据现存相关史料进行文学虚构,而是力求做到“言之凿凿,确可信据”。《十三行故事》中所有的故事原型都是真实的,包括时间、地点、人物、情节,甚至于细节,全都有据可依,有明确的文献出处。范小静试图以此来消解、遮蔽作家对历史的虚构,淡化文学色彩,如此的“强文本”也可见出范小静把握历史时代的野心——“表面上写的是广州史,内里是世界史。”[2]这种处理方式为作品的纪实性与跨文体性提供了坚实的文本基础。作品生动细腻地讲述了“一口通商”时期(1757年—1842年)以广州为中心的通商贸易、文化交流与风土人情等社会各领域的故事,全方位呈现了涌动着世界风云的宏大历史画卷。粤商集体记忆在“纪实”与“虚构”完美结合的怀旧性非虚构叙事中得到建构。

一、纪实性:历史故事的元话语

纪实性写作仍然是根据历史事实进行故事原型的选择,但又不完全依赖于这一选择,而是使用大量文学表现手法进行艺术性的加工,故纪实文学不是纯粹记录、还原历史,而是一种文学化的历史表述[3]。但较之一般意义上的虚构性文学创作,纪实性写作更追求反映现实的近距离感和翔实感,而在叙述过程中又不免虚构细节,使作品富于感染力和可读性。《十三行故事》正是这样一部长篇纪实小说。“十三行”是广州甚至中国对外贸易史上史诗般的真实存在。面对这样一段气势磅礴惊世骇俗的历史,任何文学虚构都不足以凸显其重要价值和现实意义。作者范小静对十三行历史的书写也并非根据现有史料进行简单性文学虚构处理,而是采取具有自反性的元话语进行纪实性的叙事,力图在对文学假定性真实的消解中建构历史故事的集体记忆。

首先,从文学创作上来说,作者有意地揭示了作品的诞生过程,暴露写作技巧,力图遮蔽“作家的存在”,让写作材料自然地铺开。如在作品的第一章中,作家便写明《十三行故事》叙事的开端从洪任辉这个人物切入,是受《红楼梦》以刘姥姥这个人物切入故事的启发。这种启发于元小说的叙述话语,与其说是为力证历史题材写作的纪实性,不如说是作者为探索文学与历史在语言符号的隐喻性与象征性中所指射的真实性。

其次,除暴露写作技巧,作者还在写作过程中显露鲜明的个人情感,通过自己独特的生活经验展示粤商文化与历史的整体性。如作者在开篇的引子中追述自己的成长故事,细致地写到“海皮”,字里行间不无回忆,个人怀旧情结的融入让历史的真实烙上了深刻的个人情感色彩。这与纪实性并不矛盾,因为纪实文学也正是站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融入了作家主体意识和价值选择的艺术真实。面对浩瀚的史料,作家有权利根据自己的审美理想、创作意图,对材料进行筛选、过滤、剔除,重新组合,在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之间展示自己对历史、现实的思考。

最后,在叙事上,范小静突破一般性历史题材写作的线性叙事方式,运用“中西比较”的平行蒙太奇式叙事手法,构建多维叙事框架与多维交叉视角,用朴素硬朗的笔尖一丝一缕地解剖城市历史,唤醒城市历史深处的记忆,呈现出不同于虚构性文学作品的另一种写作景观。

利奥塔于1979年在《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中首次提出的“元话语”概念[4],自哲学领域弥漫至各人文学科,尤其在文学领域形成一股创作思潮,主张对形式及叙事本身的自反、消解甚至颠覆,指向文学语言与惯例自身的惯性。《十三行故事》通过暴露写作技巧、显露鲜明的个人情感与设置叙事圈套等方式,体现了元话语风格在纪实性叙事中的运用。这种自反性的元话语让作品在自我暴露中走向更高级的历史真实,是属于一座城市的深刻集体记忆与民族精神的真实。总之,《十三行故事》以纪实性为基础,以元话语进行历史故事的讲述,不仅形象地描绘了在东方专制主义衰落和西方资本主义兴起的风云变幻中,集中于广州口岸的中国与西方之间在社会各个领域的相遇与相持,更由此透射出中国在当今全球国际秩序和格局中的位置。

二、跨文体性:拓展的叙事边界

我国著名文学理论学者童庆炳认为,文体“是由一定的话语秩序所形成的文本体式,它折射作家、批评家独特的精神结构、体验方式、思维方式和其他社会、历史文化精神”[5]。21世纪以来,中国文坛上的“跨文体写作”往往指作家在小说文本中运用多种文体进行多维度叙事,是探寻艺术可能性的一种途径,如莫言的《蛙》在小说文体中加入书信与戏剧进行跨文体叙事。而《十三行故事》的跨文体性则表现在文体本身的自反性,正如作者在开篇“写给读者的话”中说到对书稿的文体疑惑:“算什么呢——历史故事?报告文学?资料汇编?学术论文?都有点像,又都不像。”[2]也恰恰是这种自反性,拓展了叙事的边界,使得历史故事不断延宕,增强了故事在当代语境中的多元诠释。

于文本的外部,《十三行故事》的跨文体性体现在文学创作与历史书写的跨界。《十三行故事》的创作初衷是写一部以十三行商人为中心的电视剧,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发现“一口通商后面还有一个更深更大的背景!那就是西方大国崛起东方大国衰落的国际风云”,而作者在一开始就坚持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实,不做任何虚构。那么,“一口通商时期”就绝非故事的背景,而是故事的内核,作者要以非虚构文学来写作历史,坚持时间、地点、情节甚至细节都确确凿凿[6]。如此,《十三行故事》就不得不在文学与历史之间来回跨越,如章文钦在该书的序言中指出,“历史纪实文学是跨越历史和文学两个领域的一种著作题材,一方面应该大气,视野开阔,有历史感而以平实出之;一方面应当有故事情节,生动活泼,有可读性而能引人入胜,融合史学与文学两个领域之长。”[6]为此,在叙事语言上,作者选择了浅白活泼的语言方式,将古今中外著作里严肃的史实阐述转换为娓娓道来的故事,形成文本的结构张力,拓展了作品的叙事边界,使得历史故事在当代语境中呈现文学与历史的双重价值。

于文本的内部,《十三行故事》的跨文体性体现在小说创作与学术论文的跨界。尽管《十三行故事》有生动的情节、丰满的人物以及复杂的环境描写,如写到“洪任辉”这个英国人时,文本中“洪任辉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可他没发现,远远地,一束如火炬般的目光始终照在他身上”[7],人物的狡诈贪婪与时代的风起云涌尽在小说化的想象叙述中。而为还原一段尽可能客观、真实的历史,作家范小静并未简单地根据现存相关史料进行文学虚构,而是十年磨一剑,以一口通商时期的十三行商人为中心,将故事从500多本中外文献中和第一手资料中提炼出来,同时其所整合的各类丰富而翔实的史料在作品中均作规范的学术注释。从这个意义上,与其说《十三行故事》是纪实小说,还不如说是资料翔实、文献规范严谨的学术论文,更可说是一部关于广州甚至关于中国一段辉煌历史的学术史料汇编。

另外,在文学领域内部,《十三行故事》既有报告文学的宏观叙事,也有非虚构的微观叙事,跨文体性同样体现在报告文学与纪实文学的跨界上。总而言之,《十三行故事》是对历史的文学化表述,力求生动的非虚构叙事建立在跨文体上,不仅增强了文本的结构张力,使得主题变得多义深刻,更在跨文体的流动中不断延宕,增强了历史故事在不同时代背景中的多元诠释与多重价值。

三、记忆建构:非虚构叙事中的粤商故事

20世纪初,法国哈布瓦赫将个体记忆放大至社会群体层面进行考察,提出“集体记忆”:“一个特定社会群体的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这种社会群体共享往事的集体记忆是文化认同的基础来源。哈布瓦赫还提到,叙述记忆的过程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建构的过程,而不是一个恢复的过程”[8]。《十三行故事》正是以怀旧回溯粤商故事,寻求集体记忆中的共同情感,并通过个体情感的想象叙事建构记忆的文本内容,进而通过“双重勾连”进行文化重组,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对粤商故事进行文化再现与记忆重塑。

第一,《十三行故事》以怀旧回溯粤商的故事,寻求集体记忆中的共同情感,在当下与过往之间建立连接关系。在文学创作上,怀旧作为一种审美心理,蕴含着创作者对过往的缅怀与追忆。“怀旧改变了历史的叙事策略,使历史成为审美的历史,也使消费怀旧成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9]范小静在《十三行故事》中对于十三行意象、符号及粤商故事的发现、开掘和述说成为重要的文化存证,尤其是作品中的300幅图片皆为各国有历史价值的版画、水彩画与油画等,以怀旧视角有效地还原了当时的情境,使作品成为广州这座城市维系粤商集体记忆与文化传统的重要支撑;同时投射出西方大国崛起,东方大国衰落的国际风云,以此获得城市的身份认同。

第二,历史纪实小说并不仅仅源自怀旧,也并非纯粹的客观再现,更多是加入了个体情感的想象。面对时空上的阻断,作者在情感记忆的维度进行弥补和填充。《十三行故事》通过个体叙事建构记忆的文本内容。“记忆的基础主体是个体,而个体记忆的独立性和差异性又决定性地制约着集体记忆的内容和方式,进而影响到记忆生产的空间化趋势。”[10]在作者的个体叙事下,文本中的十三行商人是一群生存在夹缝里的人物,形象的比喻是“磨心”。正是个体深层的使命感使得怀旧得以实现,也使历史文化与个体之间的平衡关系得以彰显,为集体记忆开拓提供多种视角与可能性。

第三,《十三行故事》一方面通过纪实性叙事回顾、勾连过去,重现十三行时期广州贸易盛况,并确立粤商故事作为世界贸易史的文化价值;另一方面,文本又连接当下,并在新的语境下融入主流文化精神,从而赋予粤商故事新的文化内涵。其中,粤语在其中起到连接作用。“社会的归属性意识是建立在共同的知识基础和共同记忆的基础上的,而这一点是通过使用同一种语言实现的”[11],如作者提及商贸活动中颇具风险的开创之举称“饮头啖汤”,谈及商人谋生用“揾食”,说到广东海关之忙碌叫“忙到七彩”,错过的商机叫“再没有那支歌仔唱啰”……在特定语境色彩与叙事氛围中,粤语的熟稔运用使得古今互联,引起受众的共情共鸣。

在某种程度上,记忆建构的本质是语言符号的,而建构记忆的过程,记忆主体难免受情感经验与当下语境的影响。但纪实文学仍然寻求深度介入历史,最大可能还原历史,呈现历史的真实性与当代性。在当代语境中,《十三行故事》为广州这段辉煌历史留下珍贵的史料,并在文学化的叙事中对粤商集体记忆进行积极建构,体现了作者独有的思想力度与文化自觉。

十三行历史是广州贸易史上最为辉煌的记忆,是广州千年商都形象的文化根脉,是粤商文化辐射的最璀璨时期。古今互联,作为历史题材的纪实文学,《十三行故事》以翔实丰富的史料,生动细腻的笔触,全面展现了1757年—1842年年间广州十三行的通商贸易、文化交流、风土人情及其背后广阔的历史背景,以“纪实”与“虚构”完美结合的非虚构叙事刻画粤商群体,既有客观的历史叙述,又有作者主体意识的渗透;既有对传统文学叙事的继承,又有跨文体叙事的多重突破,在表现题材的广度以及角色的丰富程度上超越了以往任何一部十三行方面的著作。所以《十三行故事》的问世,无疑是对城市特定历史的一种拯救,对粤商精神的一种传承,对粤商集体记忆的一种建构,为历史题材的文学叙事提供了一种可借鉴的范本。

参考文献

[1] 詹明信.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M].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2] 范小静.写给读者的话[M]//十三行故事:1757-1842年的中国与西方.广东:花城出版社,2012.

[3] 赵盛国,龚艳丽.纪实文学的“非虚构”叙事及对民族集体记忆的建构——以《随枣会战》为例[J].荆楚学刊,2019,20(4).

[4] Lyotard F J.La condition postmoderne:Rapport sur le savoir[M].Paris:Les?ditions de Minuit,1979.

[5] 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M].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6] 范小静.序[M]//十三行故事:1757-1842年的中国与西方.广东:花城出版社,2012.

[7] 范小静.十三行故事:1757-1842年的中国与西方[M].广东:花城出版社,2012.

[8] 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9] 赵静蓉.通向一种文化诗学——对怀旧之审美品质的再思考[J].文艺研究,2009(5).

[10] 赵静蓉.全球化话语与历史记忆:真命题还是伪命题[J].江海学刊,2012(4).

[11] 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M].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陈雍,广州应用科技学院副教授,广州应用科技学院城乡文化发展中心研究员,广州工商学院粤港澳大湾区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文学批评与文化研究。

基金资助: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2023年度学科共建项目(GD23XZW08);2023年度广东省本科高校教学质量与教学改革工程建设项目“新文科引领下汉语言文学专业写作课程群构建与实践面向”(粤教高函[2024]9号);广州应用科技学院2023年度教学质量与教学改革工程项目(2023JG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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