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世间》多角度呈现了近半个世纪以来城市平民百姓的生活。小说通过空间伦理应用,透视崇善的伦理价值取向,展现了梁晓声的“好人文化”创作理念。梁晓声以空间维度的巧妙安排与空间伦理的灵活运用恰到好处地兑现了其“好人文化”创作理念。本文在空间及其伦理性的视域下,从伦理的空间性、空间的伦理性两个角度探索梁晓声笔下的“好人文化”创作理念,追寻“好人”伦理品格,剖析平凡人在空间困局中如何坚守做一个“好人”。
[关键词]《人世间》 空间伦理 “好人文化”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071-04
《人世间》以一个城市平民工人家庭为横切面,通过这个显示着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横切面,连接社会上层与下层的千家万户,从而描摹出社会不同群体的人生百态,多角度、多方位地纵向展示近五十年来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历史变迁。“创作《人世间》时,我要求自己,应该表现出多数人本能地希望做好人的心愿”[1],梁晓声在《人世间》中践行“好人文化”的创作理念,凝聚道德立场,给人世间带来温情与人性关怀的温度。
梁晓声以空间维度的巧妙安排与空间伦理的灵活运用恰到好处地兑现了其“好人文化”创作理念。《人世间》以社会发展进程为脉络,时间跨度极大,从20世纪70年代初写至改革开放后的21世纪的头20年。书中近50年的时间,空间变换多样。在独特的空间伦理建构下探索《人世间》的叙事逻辑,透析《人世间》所展现的伦理道德,梁晓声的“好人文化”创作理念得以窥视。
一、伦理的空间性:好人文化创作向度
伦理具有深层的空间性。空间作为一个重要实在场所,催生着伦理这一具有规范性与秩序性的复杂关系,对塑造和构建人们的伦理关系起着关键作用。“某种程度上看,空间问题即是伦理道德的问题,不同的空间显现出不同的道德状况。”[2]空间条件从现实角度对伦理形态实施约束。不同空间的自然地理条件、文化属性、历史意涵、建筑结构造就不同的伦理品格。《人世间》的空间场所主要涉及周家及其一众好友居住的共乐区,以及略有描绘的周蓉上山下乡的贵州山区。梁晓声铺排不同的空间元素,在条件各异的空间场所中塑造人性善的伦理取向。
共乐区是北方城市A城的一个行政管理区。据梁晓声所述,无论是前作《雪城》中的“雪城”,抑或是《人世间》中的A城,其实都是哈尔滨。梁晓声祖籍山东,出生成长于哈尔滨,他的父亲十四五岁时“闯关东”,并最终落脚于哈尔滨。自身家庭背景、文化信仰潜在影响了梁晓声的文学创作,使他笔下的A城具有关内与东北双重伦理属性。
哈尔滨地处边陲,空间位置造就其特定的地理环境。东北地区气候寒冷、地大物博、资源丰富、鸟兽虫鱼遍布,独特的自然条件使得渔猎成为东北人赖以谋生的生产生活方式。精神文化以物质文化为基础。以渔猎与牧猎为谋生获食手段的物质文化,构成了东北地区带有渔猎特征的精神文化。在严酷环境下进行渔猎作业,既需要勇猛彪悍的性格精神,也需要团体的协作精神。与此同时,由于地理条件与社会历史发展等原因,东北地区长期处于渔猎文明阶段,在文明发展过程中表现出一定的滞后性。因此,东北地区的商业文化相较于中原地区并不发达,由此形成了轻利重义、利他利人的民族精神。空间承载着人的性格精神与伦理品性,生活在共乐区的周秉昆一家,天然具有东北人善良、好勇团结、重义守诚的伦理价值取向。
《人世间》上部第一章中,梁晓声对共乐区的起源与历史积淀做了概述,其中有一部分人,如山东、河北、河南、山西的大批难民,他们因为灾荒和战乱来到共乐区定居。东北以土地辽阔、人口稀少、物产丰富等优良的现实生态条件,成为山河四省难民的不二之选。为避难与求生而背井离乡、流向他乡的人,在长途跋涉的路途中,不仅多离散,且处于艰苦危险与频繁饥饿之中。流亡在外,生活长期不稳定,为避免势单力薄受欺辱,也为互帮互助,难民们结成群体,集聚一团,有饭一起吃,有事一起做。由此,流民群体生存体现了尚义坚韧的伦理精神。流民群体的集聚,极易造成较大的社会隐患,梁晓声割弃流民生态可能造成的伦理危害,极力挖掘其中善的部分。“人是文化的载体。人的流动,就意味着文化的流动。”[3]流民定居共乐区,仗义、互助的文化性格流入,促进了当地伦理特征的融合与交流。
梁晓声对A城的伦理建构同时掺杂着儒家文化的伦理品格。文本外,作者受父亲“闯关东”经历的濡染、山东儒家文化的浸润;文本内,《人世间》中因流民形成城区的背景以及主要描写对象周家便是“闯关东”而来的设置,两方面因素共同浇筑了共乐区平民的儒家伦理品格。在共乐区定居的流民们多来自齐鲁燕赵等儒家文化长期滋养之地,作为社会边缘的他们,较少受到儒家文化中束缚人性一面的影响,反而由于身处生存困境,为寻找生活出路而继承了儒家文化中积极入世的进取精神,且因为身份卑微、处于社会边缘而充分汲取了齐鲁燕赵等地多重情义的伦理价值理念。这些关内移民将情义传统带入东北地区,与土著民族的重义重情相结合,共同成为东北地区伦理品格的一部分。不论是东北地区内在的团结好勇,还是流民带来的血性仗义,抑或是关内移民的情义传统,都相互掺和、沉淀,最终建构了共乐区百姓以仁善为主导的伦理价值取向。
梁晓声对贵州山区的空间伦理构建相较共乐区稍显粗略,但其竭力挖掘人性善的理念同样显露于对贵州山区空间的刻画中。贵州是比共乐区更加贫苦的山区,书中主要从周志刚与周蓉两个视角出发展开叙述。贵州地处云贵高原,阴冷潮湿、山脉众多、绵延纵横。自然地理条件致使当地人民极度缺乏生存所需的物质资料。贵州素有“地无三尺平”之说,处于贵州深山里的人们因耕地贫瘠而贫苦不已,“他们可耕种的土地少得可怜,每当撬落山坡上的大石头,就往石头窝里撒一把菜种”[4]。
贵州地区经济落后、信息闭塞、文教不兴,地理条件的区隔以及祖祖辈辈与深山共处的经验相互交织,孕育了他们纯朴、善良、热爱自然、生存意识强烈的伦理取向。贵州的另一空间伦理形塑主要为周蓉支教所在的金坝村。金坝村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在于村中拥有一片不小的可耕地,村中人视之为金子般宝贵。村民们既属于山民,也因拥有耕地而具有了与农民相似的伦理品格。金坝村不仅自然耕地面积大,环境与风景也较为优越。金坝村位于盆地山脚处,村中河流贯穿,油菜花盛开,秧苗茂盛。周蓉教书学校为山上山洞,山上野花烂漫,阳光明媚。空间塑造着人的伦理,金坝村优越的地理条件形塑了当地村民善良、随和的伦理品质。山民们同为贫困山区中的艰难谋生者,村与村之间互帮互助。金坝村村民们对到此支教的周蓉称赞不已,尽力为其解决工资问题。夫妻关系是伦理价值观的重要表征,诗意的空间也促成了周蓉与冯化成的浪漫婚恋生活。梁晓声不为贵州山区因贫而生的异形伦理观掩饰,而是剥丝抽茧寻找其别样伦理形态生成的原因。同时,梁晓声通过金坝村善良、进取的空间伦理的构拟,表达了他的“好人文化”创作理念。
二、空间的伦理性:“好人文化”创作表征
“空间既表现为物质空间的形式,也表现为精神空间的形式;既包括处于其中的物质实体的联系,也包括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关系。”[5]空间的伦理性意指空间作为一种人化的关系,由具有伦理价值意识的人参与建构,人可以对空间中已成型、成熟的伦理进行再造与重塑。空间意识连接着人的道德意识和伦理品性,人类对空间的态度、认知和改造方式的演变过程,体现着人与空间、人与人之间的伦理情境的变迁。
人类由工业社会进入都市社会,空间取代时间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人被自己所处的空间因素所限制,如现实环境、社会关系等。因此,人们渴望改变自己身在其中的空间现状,以期实现自身的空间权力,实现日常生活合理化。《人世间》的故事发生时间正是中国社会发展、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时期,发展浪潮带来巨大社会财富的同时,也出现了许多空间结构失序问题。城市规划不合理,造成城市物质空间失序及城市社会关系失和的问题。住房空间问题贯穿《人世间》始终,周家及其一众相关人物所居住的正是共乐区光字片——脏乱差的棚户区。光字片的房屋破旧不堪、空间拥挤,连公厕也摇摇欲坠散发臭味,生活十分不便。周父做梦都想给妻儿一个温暖舒适的家,秉坤对得而又失的苏式房子的渴望,秉坤好友们缺房住等情节,均体现了梁晓声对住房空间问题的关注。
改变空间布局的不合理,比改变宏大的社会结构更为困难,但人具有能动实践性,可以通过对伦理关系的调整以应对空间失序问题。“闯关东”而来的移民,将其伦理传统中带有的儒家仁善思想与流民血性仗义的伦理品格相结合,在城市边缘的破旧城区中建构起善的伦理价值取向,不仅用于与人交往,更是教给孩子代代传承。光字片街道狭窄,没有路灯,但父辈却将光字片街道命名为“仁义礼智信”,以期通过对伦理形态的重构,熏染当地居民。父辈人情交往中遵循的“好人”伦理,成为共乐区儿女们的处事之道,他们尽力成为父母及民间认可的好人,学着父母辈的江湖义气、与人为善。伦理关系定位的重塑,使伦理情感在空间中具有道德典范的召唤力,由此,人物身处恶劣的生活环境但仍能坚守做一个好人的伦理信仰。
空间的区隔暂无法通过个人力量打破,梁晓声在此处设置了两种人与人之间的互助模式,以抵抗城市空间失序问题。首先是身处同一空间的人相互依靠谋生,越是身处底层空间,越是小人物,则越抱团取暖。秉昆身上流动着传统儒家伦理道德规范的仁善,他将太平胡同的房子让给赶超于虹一家白住,自己租地下室住也不开口让赶超一家腾房。光字片搬迁时,为了让赶超一家有新房可分,他更是直接将房子过户给了赶超。面对朋友,秉昆重感情、讲义气,力所能及地提供帮助,这种对朋友的鼎力相助全然没有功利之心,是秉昆心中的道义使然。“灵魂的善是最恰当意义上的、最真实的善。”[6]他们同处失序空间结构中,在艰难的生存境况下,依旧选择做一个好人。“他们隐忍而坚韧地承受着生活的真实,用犹如生理本能的‘好人信念选择自己的人性坐标,以此彰显他们在大时代中的存在感与尊严感。”[7]其次是社会不同阶层的互助。空间问题本质上是社会关系问题,空间的不平等实际上是社会等级、阶层的不平等。然而,梁晓声以不同阶层间的互助实现了“好人文化”理念。秉坤因住房问题陷入困境时,杂志社的白笑川、邵敬文为他提供了帮助,不仅为他提供有效住宅信息,更是在他苏式住宅梦破灭后为他寻找临时庇护之所。周秉义是从光字片走出去的从政人员,深知光字片住房问题的严重性,心心念念解决此事。周秉义牵头改造光字片时,从政清廉从不谋私的他为国庆的遗孤遗孀与烈士后代打破了自己的原则,运用权力为国庆与进步谋得一处房产。此行为虽为违规操作,但却闪耀着“善”的光辉。人与人的关系联结生产出城市空间,城市空间是人与人相互依靠支撑的场域,城市中人的伦理选择是城市伦理归属的重要组成部分。小人物抱团取暖的情义与更高社会地位人物无私的帮助,恰到好处地彰显了梁晓声的“好人文化”伦理情怀。
由人参与的空间的伦理性,同时也承载着人们对合理空间秩序、伦理规范的想象,在文中则具体表现为人因空间转换而导致的伦理价值观念变异。空间转换过程,也是人们不断探索新伦理价值取向的过程。人从失序空间结构走向合理空间结构时,伦理价值观具有不稳定性。《人世间》中的空间转换是作者展示其对伦理形态拷问的方式之一,在不同空间情境中观察人的伦理态度变化,反衬梁晓声对“好人文化”的追求。
冯化成所处空间由贵州山区转换到北京地区后,伦理取向产生异变。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冯化成是不符合时代要求的诗人,被下放到贵州山区。因他是问题诗人,村民们对他冷若冰霜,不甚关心,他默默承受一切区别对待。在贫困艰苦的贵州大山深处空间里,孩子和诗是他和周蓉的生活重心,他也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好人。然而,当困难生活岁月远去,他回到北京这个人情关系紧密、追崇知识分子的空间里,冯化成的社会地位和人性品格彻底变化。冯化成问题诗人的尴尬身份已是过去,他是人人敬仰的才华诗人。艰苦空间中他经受住了人品的考验,但人生处境好转后,他的真面目便暴露出来。诗歌朗诵会上,他沽名钓誉,不择手段。他无限追求虚荣,不再对爱情忠贞,接二连三出轨,曾经一度落魄潦倒的人,因为处境变化,精神与肉体彻底堕落。冯化成伦理道德丧失,背弃自己曾言要做一个好人的追求。梁晓声通过空间的变换,书写了冯化成的伦理价值变异,具有批判意味。无独有偶,光字片的拆迁事件,也展现了德宝一家伦理观的异化。居住于脏乱破败的光字片时,德宝以“好人”伦理规范作为自己处世的原则,与“六小君子”互帮互助,多次对秉坤施以援手,他的妻子春燕更是频繁求助于秉坤。当居所由拥挤破落的光字片变成通了煤气、有厕所、有热水的希望新区时,德宝家因空间变化而异化。德宝家已有两套房产,却企图在拆迁时多分房。他求助秉坤失败,欲望无法满足,便写举报信举报主抓光字片改造的周秉义。最终德宝春燕与秉昆等好友友情破裂,曾经抱团取暖的情义终结于欲壑难填。冯化成、德宝春燕的伦理价值观异化是作者重视空间流转中善恶伦理变化的体现。在伦理道德规范失语的情况下应如何重建、坚守伦理规范是摆在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问题,这也是梁晓声进行“好人文化”写作的初衷之一。梁晓声以批判的态度看待空间流转中人的伦理关系的变化,指涉人性异化。
三、结语
空间伦理视阈并不是考察当下社会与作家创作的唯一视阈,但从空间伦理视角出发,可见梁晓声创作《人世间》时,在建构空间、塑造伦理方面竭力挖掘的人世困厄中的“好人文化”。作家怀着一颗赤诚的悲悯之心,以绝对真诚的姿态在空间维度中,书写着以“人”为中心的伦理关怀。他撷取东北文化、流民文化、儒家传统构筑共乐区讲求仁善、仗义重情的伦理品格,同时从异型伦理价值观与山民伦理取向对贵州山区展开空间伦理塑造。梁晓声塑造了以“好人”伦理品格进行空间重构的共乐区儿女们、以“善”之伦理情怀互帮互助的城市场域中的人。他对空间变化中人的伦理异化予以关注,表达对伦理规范可能崩塌的隐忧。他从空间的多角度书写了“好人文化”,深入挖掘这些议题,为文学和社会的发展提供现实意义。在当代社会,《人世间》以“好人文化”为伦理价值品格,珍视和坚守人与人之间的各种感情,秉持责任感和正义的人性美德,对于促进社会和谐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 梁晓声.关于小说《人世间》的补白——自述[J].小说评论,2019(5).
[2] 吴红涛.空间伦理:问题、范畴与方法[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34(4).
[3] 池子华.中国近代流民(修订版)[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4] 梁晓声.人世间(上)[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5] 张厚军.当代社会空间伦理秩序的重建[J].伦理学研究,2018(1).
[6] 亚里士多德.尼克马可伦理学[M].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7] 卢桢.与时代同构的平民生活史:论梁晓声《人世间》[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2).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李雨芬,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