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短篇循环体小说中的“独白”

2024-07-04 09:06戈文宣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3期
关键词:波伏瓦文体学

[摘要] 国内对波伏瓦短篇循环体小说的研究有所缺位,同时对波伏瓦短篇小说女性主义叙事学、文体学范式的研究同样存在空白。波伏娃在短篇循环体小说《被毁灭的女人》中,有意大量使用“独白”型叙事,其中《独白》一篇更直接引导读者关注该形式。《独白》的叙事特点同时牵引出这一篇目独特的文体特色,具有粗鲁、暴力、混乱的语言形式的偏离。叙事和文体背后均有波伏瓦文学思想和历史情境的支撑。

[关键词]《独白》   波伏瓦   女性主义叙事学   文体学   短篇循环体小说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088-04

西蒙娜·德·波伏瓦是法国作家、知识分子、哲学家以及女性主义运动活动家。其作品分为文学和哲学两类,大部分互相关联,在不同层面探讨同样的问题。文学性质的作品按文体类型,可以分为三类:小说、短篇故事/短篇小说(short stories)以及戏剧。波伏瓦一共有两部短篇小说集:《灵性的初临》(Quand prime le spirituel)与《被毁灭的女人》(La Femme rompue),前者收录了五个故事,描述了五位年轻女性的不同处境。后者收录了三个故事,展现了三个中老年女性的人生危机,这些危机以家庭为核心,并使得她们陷于对责任与自由的逃避中。其二者均可归为“短篇循环体小说”体裁,即“short story cycle”,每一篇各自独立却又相互联系成一组长篇的文类形式,是现代主义文学中常见的类别。

国际对波伏瓦文学作品的研究有大量专著与论文,一类研究以波伏瓦的哲学思想为切入点;另一类是对波伏瓦的小说进行女性主义研究,在具体研究中采取不同的方法[1]。

波伏瓦作品在国内存在着译介滞后且不全面的问题,La Femme rompue小说集的中译本2009年才出现,Quand prime le spirituel至今仍然没有官方出版社的中译本。根据知网检索,对于这两部小说集中的九篇故事,近年仅有零星文章对其进行专篇分析。研究方法仍是用波伏瓦的哲学思想去诠释文本的情节,去尝试解读情节之中人物行为的哲学意味,缺少进一步的指向性和研究范式意识。故国内的波伏瓦短篇小说的研究处于一个空白领域。

西方女性主义叙事学将叙事形式分析与性别政治融为一体,关注的是历史语境中的文本,探讨作者为何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选择特定的叙述模式,又探讨作者在文中怎样运用选定的模式来达到特定的意识形态目的,在长期的批评实践中,积累了较为丰富的文本分析方法。以这一范式解读波伏瓦短篇循环体小说仍有空间。同时,叙述结构与文体风格有各自的研究分野。学者黄柏刚注意到了波伏瓦具有较强的语言意识,但对于相关小说文本的论述仅仅点到为止。故本文欲从女性主义叙事学和文体学两个视角出发,探究波伏瓦短篇循环体小说的典型性,发掘La Femme rompue的“独白”特点。由此,便可以继续探究“介入”存在主义女性小说的方式。

一、“独白”:如何达到女性集体型叙事

“女性主义叙事学”(feminist narratology),由苏珊·S·兰瑟于20世纪80年代开创,目前仍然势头强劲。兰瑟在《虚构的权威》中对三种叙述声音在女性主义维度进行探讨:作者型叙述声音、个人型叙述声音和集体型叙述声音。其中,她考察女作家的作品时,发现了“集体型叙述声音”,丰富和发展了经典叙事学模式。她声称自己在白色人种和统治阶级男性作家的小说中没有发现集体型叙述,并推测这是因为在这些男作家的作品中“我”本身就在用某种带有霸权的“我们”的权威话语。而在其本人的论述中可以发现,她对于“集体性叙述声音”的理论思索,受到了波伏瓦的启发。《虚构的权威》开启集体性叙述声音的章节时,引用了如下前言:

无产者说“我们”;黑人也不例外。他们都把自己看成主体,把资产者和白人改造成“他者”。但是女人们从不说“我们”。

——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2]

兰瑟点明,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指出,有一种状况阻碍着妇女,使她们不能像其他被压迫的群体那样建立自己的集体意识。虽然当时的波伏瓦不能够得知世界各地多元的女性群体,但是兰瑟认为,若当时波伏瓦评论的是西方小说,那么她的话就可以站住脚。在当时,既有的叙事常规阻碍着集体型叙述声音的形成,所以创造能够集体发声的条件格外重要。

波伏瓦小说同样受制于传统叙事形式。敏锐地感知到女性集体叙事的缺位后,她的小说表达也欲突破这一现实。在传统的强大制约下,波伏瓦虽为知识分子,其女性小说仍然面临着常规的阻碍。比如,《灵性的初临》创作于《第二性》发表前,展现了波伏瓦早期对女性的关注。但当时法国对女性作家和女性故事的接受程度较低,故这部小说遭遇了反复拒稿,直到四十年后才发表。

波伏瓦选择“短篇循环体小说”,可以说是在叙事的“故事”和“话语”两个层面进行了“集体型叙事”的突破。“短篇循环体小说”是现代主义文学常见的体裁形式,到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批评家渐渐对该文类的样式特征达成了共识:“即每个故事都是一个完整独立的单元,但同时又与其他故事一道编织一张更大的网,在这一过程中它自身的意义在互文中得到扩展深化。”

波伏瓦正是在这一文类中探索进行女性集体型叙事的可能。从“故事”层面上说,两部小说均是一个故事连续集。《灵性的初临》介绍了五个年轻女性的生存困境,且各个故事之间,主角变换,但是少量角色反复出现;《被摧毁的女人》则是三位女性的故事,事件之间彼此更加独立,但是仍然有共同的主题,都展现了中年以上的女性面对的生存困境。平行的故事展示,实际上构成了一个集体叙事的实质行为。在兰瑟的论著中可见,女性集体型叙事的发展中有许多的妥协和变体,波伏瓦小说也正是在这一探索的历史进程中。集体性叙事展现了当时法国城市女性的生存困境,这也是波伏瓦本人的独特生命体悟。她借由这一形式,吸引读者——尤其和故事中具有相似生存情境的女性——介入文本之中,进入作者世界。她们从而可以和故事中的角色共享一种女性集体的生存经验,并对自身作为女性的存在形成反思和超越。

两部小说集中,《被摧毁的女人》在叙事语法上,更加偏向于采用第一人称的内聚焦叙事,“独白”的叙事方式甚至成为《独白》这一篇小说的题目。伊丽莎白·弗莱茨也曾聚焦于这一显著的“独白”叙事特点,她鲜明地指出:波伏瓦将这三个故事描述为“三个女性在应对所有出口都被封锁的情况中使用的语言之声”,“我希望人们能以侦探的身份读这本书故事;我到处散布线索,让读者找到神秘的钥匙”。《被摧毁的女人》中没有一个外部的叙事声音,每个女人的声音都是一段独白,让她们对自己的处境提供一个错误的和自我证明的解读。

正是如此,《被摧毁的女人》在三篇独白叙事的文本中,形成了一个中年女性集体发声的叙事模式,她们共同向读者呼唤,叙述痛苦,渴望自我证明,摆脱社会对她们不合格的“妻子”“母亲”“独立女性”的指责,吸引着读者的介入。“独白”的叙事也表现了波伏瓦的文学探索,她拒绝使用全知叙述者和“零聚焦”,赞同内部和外部的多点聚焦,让读者自由发挥想象,而不是被作者主宰。这种“独白”语体,正代表了波伏瓦诉诸读者自由的尝试。《独白》这一篇,甚至形成了一个“独白”叙述的“元叙述”——“我”在文中希望创作一部自传小说,来向大家证明自己是一个得体完美的母亲。

二、从“独白”叙事到《独白》文体

《独白》一篇,在“独白”叙述上最具典型性。这一典型性首先来自小说题记的次文本:“她报复的方式就是独白——福楼拜。”这明确了波伏瓦的意图:《独白》的文本,就是文中“我”报复的唯一方式。这一题记不可避免地会让读者注意到文本中内心独白的高度自我意识。而有意思的是,题记中,作为法国语言大师的福楼拜,在描述女性角色的代表作品中,对女性角色的悲剧书写仍然以第一人称全知视角为主,或者以全知为主,同时更聚焦于男性的视角。如《情感教育》的结尾,阿尔鲁夫人剪下头发告别的一节,她完全不知道福赖代芮克的内心活动,而读者可以知晓男主人公的想法:

阿尔鲁夫人摘掉她的帽子……照着她的白头发。这简直像当胸一击。为了把这种失望的感觉瞒住她,他坐在她膝盖旁边的地上,握着她的手,开始向她说些柔情蜜意的语言。

福赖代芮克疑惑阿尔鲁夫人是献身来的;他重新激起一阵欲望,比以前还要强烈、狂热、兴奋。然而,他感到一种表白不出的心情,一种厌恶,仿佛一种通奸的恐怖。另外还有一种畏惧拦阻他,唯恐事后厌腻。而且,要多为难![3]

这种视角下,读者只能看到男性角色的最幽微的内心活动,看到男性的情欲、厌倦、欺瞒的表现,而女性则是在男性目光凝视下的圣洁形象。与这种行文同时出现的,是故事中女性的悲剧也被所谓“客观”的方式叙说,她们的话只存在于与男性的对话中。被直接转引的话,形成了平静、和缓、压抑的文体语言。

声音颤颤索索,说一个字停半天:——我害怕!是的……怕您……怕自己!

她接下去道:——原谅我没有早些来。

她低下头道:——我真还愿意叫你快乐。

最后,钟针过了二十五分,她慢慢拿起她缚有带子的帽子

——再会,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我不会再看见你了!这是我做女人的最后一次。我的灵魂不会离开你的。愿上天拿一切福分给你!

她吻着他的前额,仿佛一位母亲。[3]

害怕、原谅、真愿意、最后一次、不会……种种语言将前后的话语分裂成了两重文本,一个是阿尔鲁夫人的“超我”,要求她说出这些否定性词语;另一个是她的“自我”,恐惧自己被厌恶,并且知道自己是被背叛的,没有早些来到是不需要被原谅的,可以去谴责爱人并可以要求爱意的补偿……但是这些话语无法在与男性交流的限制性对话中表现。《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在自杀前也缺少独白的文本空间,虽然她在向罗道耳弗借钱的时候,有着大段自我吐露、自我证明的心声,但这些话仍然是在全知视角的对话中展开的,并不是真正在面对自我的“独白”中展现的。而波伏瓦的文学尝试,是有意地对这一现象的反拨。

就《独白》来说,它采取的独白的叙事形式,对于作品的文体风格产生了直接的影响。La Femme rompue的中译本仅有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版本,译者张香筠在三篇故事之间使用了差异非常大的中文表达形式。其中,《独白》一文使用了大量的不加句读的长句,如:

他们一定气得要死弗朗西斯见人就讲我带他去看马戏看动物园看演出我要使劲宠他我要让他们把鬼话都给我咽回去。恨死了!我太清醒太清醒了。他们不想让别人看清楚他们,可我是真实的我不配合他们的假戏我撕下他们的面具。他们对此耿耿于怀……[4]

这不仅仅是译者层面的选择,也是原文的表现。另一种典型体现是这一处大量重复的字句。法语原文为:

?a me fait mal de me rappeler ce temps-làpersonne ne me sort plus je reste lààme faire chier.J'en ai marre j'en ai marre marre marre marre marre...marre.[5]

张香筠译本为:

想起那段时间真叫我难受后来就再也没人带我出去我就成天呆着犯傻。我烦透了烦透了烦烦烦烦烦……烦。(共八十一个烦)[4]

在福楼拜和波伏瓦的例子中,两类女性话语正体现了现代文体学中的“常规”(norm)与“偏离”(deviation)。前者可以看出是传统小说中女性声音的常态,而《独白》中“我”的话语形成了有前景化功效的偏离,打破了读者所期待的语言模式。《独白》中流散、粗暴的口气和混乱的思路,普遍存在于每个人现实生活情境的意识流中,但却不是传统书面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形式。这是最主要的偏离,它揭示了文学作品中对于女性心理表现途径的压抑。同时,大量长句造成了语法偏离,词语的冲击性(比如八十一个连续的“烦”)重复造成了词语偏离,这些语言现象都具有统一的动因——前景化。它们在具象的文学世界,表现了“我”的绝望处境:和“我”有矛盾的女儿自杀;“我”急切地需要与前夫争夺儿子的抚养权,并且就在明天;“我”因为药物服用等问题难以控制情绪;“我”面对着来自社会的大量指责目光……同时,“我”耽溺于自我的痛苦和不幸,并且“我”也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母亲”。“我”的独白就在这种向隐含读者自证,以及对于自我过错的不断认识的绝望中产生。“我”一方面无法在独白中获得挽回自己的信心,一方面也无法真正把独白说给任何人听,所以“我”格外急切、恐惧、绝望,同时又破碎、粗鲁、挑衅……

有人指出,语言是波伏瓦思考、探讨性别与文化关系的一个重要维度,她有一种自觉的语言意识,细致深入地研究日常生活、宗教和禁忌语言对女性心理、女性意识的塑造和影响。对于文学作品,波伏瓦的思考和哲学思考一样细腻,在洞悉到女性语言的途径被堵塞后,她有意识地安排了《独白》里的“报复”,在叙事和语言上进行了有意识的突破,创造了女性的言说渠道。

三、结语

本文从女性主义叙事学和文体学的视角出发,由此介入波伏瓦的短篇循环体小说文本,发掘其“独白”特点。

女性主义叙事学不承认单纯叙事语法上的“女性主义”,不能从“性别”视角去对单纯的艺术技巧进行划分。女性主义叙事学属于后经典叙事学的研究范式,它承认叙事结构的稳定性和叙事规约的有效性,而在社会历史层面,关注的是具体的作家和文本是怎样采用具体的叙事策略的。这亦与波伏瓦的文学理念暗合,她认为男女作家会同时共用写作技巧,否定精英主义的“女性特有语言”和女性写作概念,认为真正的女性主义作品的特点是女性的敏感和她作为女性在世界中的独特情境。

参考文献

[1] 提德.导读波伏瓦[M].马景超,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

[2] 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M].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3] 福楼拜.情感教育[M].王文荣,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4] 波伏瓦.独白[M].张香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5] Beauvoir D S.La femme rompue[M].Gallimard,2017.

[6] Fallaize E.The Novels of Simone de Beauvoir[M].London:Routledge,1988.

[7] 波娃.第二性[M].邱瑞銮,译.台北:猫头鹰出版社,2013.

[8] 许力生.文体风格的现代透视[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

[9] 黄柏刚.西蒙娜·德·波伏娃的语言研究及其对女性主义批评的影响[J].当代文坛,2013(2).

[10] 申丹.叙事形式与性别政治——女性主义叙事学评析[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1).

[11] 申丹.“话语”结构与性别政治——女性主义叙事学“话语”研究评介[J].国外文学,2004(2).

[12] 缪春旗.短篇小说成套故事: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J].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1).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戈文宣,南开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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