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拉克劳-墨菲的对抗理论认为,作为行为主体的人必须经过由从属关系向压制关系的转变,才得以意识到自己与所身处的环境之间的真实关系,从而构建起对抗关系。而《祝福》中的祥林嫂正是在封建社会对其底层身份、家庭伦理身份和精神思想的支配与剥削的过程中逐步打破了自我身份认同,最终从对封建社会的从属关系走向压制关系的,“对抗”在祥林嫂身上既体现为一种无法跳脱出封建思想范畴的“限制”,又体现为背离封建社会的主体性的“展现”。
[关键词]鲁迅 《祝福》 拉克劳-墨菲 对抗理论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007-04
西方理论家拉克劳和墨菲以“对抗”为核心理念,建立起其新型主体观,这种主体观“始终在最基础的建构层面上否定主体的身份”[1],并认为主体是可流动的、可建构的“主体身份”,而真正的对抗关系只有在主体身份从“从属”转向“压制”时才得以被建构,也就是说,对抗并不是源于生产关系内部,而是源于生产关系与外在于生产关系的人的身份认同之间,而这种对抗对于特定社会历史语境下的人来说,“是一种限制,同时也是一种展现”[2]。
在关于《祝福》中祥林嫂之死因的解读里,最简单的一种莫过于将其归因到以鲁四老爷、柳妈和一众冷漠看客为代表的封建社会的无情迫害上面。在这种解读中,祥林嫂的形象跟鲁迅笔下的其他经典角色(孔乙己、闰土等)一样,被符号化为一个受迫害的平民形象。
而更深一层的学术研究则将关注点放到了“我”的身上,主张并非只有柳妈等人的封建压迫才是导致祥林嫂死亡的根本原因,文本中的“我”也是合谋者。柳妈作为一个典型的封建妇女,她的封建思想的落后性自然不必赘述,但“我”作为一个自诩为启蒙者却又不敢承担启蒙的知识分子,只会用“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态度来敷衍她,让祥林嫂这个愚昧的乡下女人最终相信了死后所面临的地狱之灾,促使她走向了死亡”[3]。这种解读认为正是柳妈的封建和“我”的逃避启蒙责任先后把祥林嫂拒之于索取精神寄托的门外,最终导致祥林嫂死于精神无所依托,她的死“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死,根源在于找不到灵魂的归宿和精神的蕴藉,由此导致生存意义的彻底丧失”[4]。
诚然,这种解读的好处在于将祥林嫂从“吃人的封建礼教”这种程式化批判视角下解放出来,避免了惯性解读造成的读者在理解上的麻木无感。然而事实上,这种解读跟第一种解读比起来,只不过是扩充了迫害祥林嫂的队伍的容量,忽视了她对世界也有自己主动的感性认识,这正如拉克劳-墨菲所批判的“内在法则的同质扩张”[2],这样的解读既没有看到封建社会对祥林嫂的“限制”,也没有看到祥林嫂在封建社会的真实压迫之下的自我“展现”。事实上,文化程度的高低、思想价值观的先进落后,并不能够等比例换算成一个人精神世界的盈虚有无。以拉克劳-墨菲的对抗理论来观察祥林嫂的精神历程,就可以发现祥林嫂既是一个在懵懂无知中被封建礼教迫害致死的祭品,同时,她对自己所在的生存环境也经历了由“从属”向“压制”的转变。
一、限制:祥林嫂与封建社会的从属关系
在拉克劳-墨菲的对抗理论中,“从属”关系指的是“一个社会当事人受另一个行为者意志的支配,但是并不将支配者看作是阻碍其身份认同的力量”[5]。对于祥林嫂来说,封建社会的力量就是这种在身体和意志层面支配着她,但是并未让她产生任何负面意识,而只是让她与其之间的从属关系愈发凸显出来的力量。这种力量主要来自封建社会对底层者的支配、对家庭伦理的支配和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支配这三个方面。
首先是对底层身份的支配。祥林嫂第一次来鲁镇的时候,是以外乡人和寡妇的双重身份出现的,这也就意味着她既不在鲁镇本地的社会关系网内,又被认为是不祥之兆,这二者都是在一定程度上与封建社会的常规伦理不符的。尽管这样,鲁四老爷家还是雇了她做女工,因为她“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而在之后的祝福礼中,鲁四老爷对她身份的嫌弃也并不妨碍她掌管祝福相关的大事小情,可见鲁四老爷对女工的实用性要求才是第一位的。
然而祥林嫂本人却并未对自身的“工具化”有任何不适,相反,当她几乎一人承担了大量的工作,彻夜为祝福做准备的时候,她的状态是“反而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也就是说,尽管祥林嫂的雇主是以她作为底层劳动力的实用性为第一准则的,但祥林嫂并没有将自己跟“尊严”“灵魂”等知识分子常用的个体概念挂钩,这并不意味着她缺乏这些价值。事实上,她的身份认同更多地来源于她在底层劳动中逐渐建立起的集体认同和归属感。从这个层面上来说,祥林嫂与她的底层身份就构成了拉克劳所说的从属关系。
祥林嫂与封建社会中家庭伦理的关系也是如此。尽管她在先后两次婚嫁中都有过貌似反抗的行为,但并不能仅以此行为的表象就判定祥林嫂在主观上有个人主义意义上的反抗意识。在第一次成为寡妇时,她逃出婆家来到鲁镇做工,于是有的解读就认可称这是一种对封建秩序的背叛、逃离,是她自由意志的彰显[6],然而结合村里人得知的“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和祥林嫂第二次出嫁时异乎寻常的大闹来看,她的逃离有可能只是因为不想被婆婆发卖到深山野墺去,就算其中也有一部分主观意愿的抵触,那也绝不可能是抽象的、带有价值判断的所谓“自由意志”。祥林嫂的出走跟娜拉式的出走完全是不同层面的两件事,祥林嫂是出于实际的生存处境需要,而娜拉则是出于小资产阶级对“觉醒”的抽象认同,鲁迅曾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明确质疑过这种“觉醒”的真实性,在此处又怎么可能将祥林嫂的反抗作为一种抽象的自由意志的实践加以认可呢?
更何况,从后文祥林嫂对阿毛故事的讲述中也可以看出,尽管祥林嫂在再嫁时的反抗是很激烈的,但最后也还是平静地过起了封建家庭妇女最正常的那种日子,并且十分疼惜她的儿子。我们固然不能据此判断祥林嫂的主观感受是否幸福,但有一点是能够断定的,那就是封建家庭伦理的迫害并没有影响到祥林嫂内心对自己是一个普通封建家庭妇女的身份认同。因此,祥林嫂与封建社会的家庭伦理之间也是一种从属关系。
祥林嫂与封建社会的精神思想之间的从属关系要更为隐蔽,也更为本质。虽然她在山村里不曾听过柳妈所讲的阴司之说,但还是在听到之后立即恐惧起来,随即又按照柳妈给出的解决之道去捐门槛。一般的解读对这一情节的理解容易仅仅停留在讨论迷信思想的层面,认为捐门槛事件对祥林嫂造成的最大伤害就是精神上的恐惧和绝望[8],但事实上祥林嫂捐门槛不仅仅是平复自己的恐惧情绪那么简单——作为一个普通妇女,她的身份认同主要源自其社会底层身份和家庭伦理身份,她这两种身份的认同性在柳妈的故事面前被直接质疑了。这个故事给祥林嫂的提示是:她现在不是在尘世上得到社会认可的人,将来也不是能在地下得到家人认可的鬼。因此,祥林嫂去土地庙里苦苦哀求,拿出全部积蓄捐门槛,捐完门槛以后的神气舒畅,都是她对这两种身份的认同。这也是为什么她在捐完门槛以后会“坦然的去拿酒筷和杯子”,因为在她的意识里,捐门槛已经同时解决了生前和死后的难题,她已经可以作为一个赎清了罪的人重新自得地活在这个社会里了。
拉克劳-墨菲认为,虽然环境对行为主体造成了事实上的支配,但这并不意味着“对立”的关系就天然存在,因为行为主体很有可能跟自身所处的环境形成从属关系,从而导致其行为被限制。因此,只有认识到祥林嫂如何理解她自身与其所处封建环境之间的关系,才能看到她被底层身份、家庭伦理和封建思想支配之下一言一行的真实性和必然性。
二、展现:祥林嫂与封建社会的压制关系
将祥林嫂与柳妈、鲁四老爷等封建阶级人物对立起来讨论的观点所没能辨明的是,这种对立的根本依据到底是祥林嫂外乡人、女工、两次再嫁的寡妇等身份的卑微,还是祥林嫂在思想意识上区别于鲁镇众人的精神世界。如果对立的仅仅只是前者,那么祥林嫂的悲剧就被降解成了个人遭遇的偶发性事件,整篇小说的意义就在很大程度上被消解了;而如果对立的是后者,则文本中又没有能够表明祥林嫂认为自己的精神世界与其余众人不同的明确证据,祥林嫂不是“我”这样在主观上与封建社会划清界限的新式知识分子,不管是在周围人眼中还是她自己眼中,她都只是封建乡镇社会的普通一员罢了。也就是说,在作出祥林嫂最终被封建社会迫害致死的结论之前,必须首先对“对立”的范畴加以界定。
在拉克劳-墨菲的对抗理论中,只有当从属关系转为压制关系时,行为主体与其所处环境才走向了对立,由此,对抗关系才得以被建构,也就是说,在压制关系中的行为主体“也受到行为者意志的支配,但是却认识到这种从属关系的支配性实际上是一种冲突关系,这种关系阻碍其身份的认同”,这时主体性才从真正意义上存在。而对祥林嫂来说,她对自己不同方面的身份认同随着劳动资格、伦理资格和自我认同的资格被剥夺而逐步解体,她就是这样由从属关系走向了压制关系。
上文已经论述过,参与祝福对祥林嫂来说是一件有着象征意义的事,它意味着她的身份可以被集体接纳,因此祥林嫂第一次来鲁镇的时候不但不觉得累,反而十分满足。然而在她因为自己的不祥而被四婶剥夺参与祝福的资格时,她先开始是疑惑,后来则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失神的站着”,这是意识到自己被所属集体摒弃的神态,是断然不会出现在自认为已经与封建阶级划清关系的知识分子“我”身上的神态。在她连作为下人的劳动“资格”都被剥夺的这一刻,主人对她的压制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她于是无法再构建起自己的底层身份认同。
而家庭伦理方面也是如此。祥林嫂原本没有个人主义的主体意识,因此也自然不会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事情当成封建力量对自己的迫害,如果不是因为第二次丧夫丧子之后新婆家的大伯将她扫地出门,她是会继续平静地把寡妇的日子过下去,而不是主动出走重新来鲁镇。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嫁人和做女工本就不是有“依附他人”和“独立自主”这样象征意义的行动,而只是两种不同的生存选择而已。但是,封建社会的家庭伦理系统不断排斥她、驱逐她,打破了这种从属关系,连她做寡妇的“资格”都剥夺。当她第二次来到鲁镇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娘家和婆家,她不再是任何人的女儿、妻子和母亲,俨然丧失了一个女子能在封建伦理社会里得到的一切身份,真正成为活着的孤魂野鬼,再无依靠家庭伦理构建起自我身份认同的可能。
而在这一切压制关系中,封建社会的精神思想对祥林嫂的影响也依旧是最严重的。祥林嫂被鲁镇众人拿来当成谈资的事情先后有两件:一是儿子阿毛的死,二是她额头撞到香案角上留下的伤疤,一般的解读只将鲁镇众人的表现笼统地视作冷漠虚伪的看客,但事实上这两个事件对祥林嫂的精神世界产生的影响是不能够等量而观的。
在阿毛事件里,祥林嫂面对人们似笑非笑的询问,只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但等到跟柳妈的谈话传开,人们又拿着她额上的伤疤来取乐的时候,她就变成了“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这是因为面对前者时,取笑的程度只是让祥林嫂觉得自讨没趣,并没有妨碍她的自我身份认同。然而面对后者时,她豁出半条命去拼死抵抗的行为却仅仅被人们当成是再嫁妇女假装守护贞洁的惯常操作,因为“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人们的那句“你那时怎么竟肯了”分明是在暗指她的装腔过度——于是,继家庭和底层身份的从属关系被打破后,祥林嫂连做一个遵守社会道德的封建妇女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她终于在全面的压制之下无法再让自己维持任何一种身份认同。
根据拉克劳-墨菲的理论,对抗“是一种限制,同时也是一种展现;限制的是客观性,展现的是偶然性”。也就是说,在祥林嫂从客观上断绝了一切能够在从属关系中构建起身份认同的可能性,转而进入压制关系中时,她跟鲁镇众人才在同一的前提下走向了对立:“限制”让她无法跳出封建社会的思维方式和价值指向去思考问题,但“展现”又让她产生了与鲁镇众人完全不同的对封建社会的感性认知。至此,祥林嫂与其身处的封建社会之间的对抗关系得以构建。
三、对抗:祥林嫂背离封建社会的主体性
在拉克劳-墨菲的理论中,对抗关系的形成是反抗斗争的前提和前兆。然而与此不同的是,对抗关系在祥林嫂身上并不是以暴力抗争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而是一种根本性的质疑。
柳妈讲述的鬼故事之所以带给祥林嫂如此大的精神刺激,是因为它暗示着祥林嫂在身份上的全盘失据。在阿毛的故事也失去效力后,她身边的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会出于任何理由给她以任何同情了,并且这一切是完全正当的,她无法申冤,因为根本无冤可申。生前的两个丈夫死后自然会来找她,阎王也自然会把她判决成两半,这是合乎封建社会道德准则的残害。祥林嫂意识到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吃人的封建礼教”这一抽象的概念落到具体的个人身上后的显形。
于是,祥林嫂终于质疑了。当她找到“我”这个“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的人询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这样的问题时,她已经不寄希望于在封建社会的范畴之内寻求任何解答,同时,这个问题本身也是鲁镇的人不会当成问题的问题,也就是说,她质疑的对象是鲁镇人理所当然以为存在的东西——“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一个潜伏在集体意识里的意识形态认知就这样被祥林嫂变成了一个可以质疑其存在与否,并在主观上希望或不希望其存在的东西,这是祥林嫂背离了封建社会的主体性的“展现”。
传统解读之所以将祥林嫂当作被封建礼教迫害致死的俎上鱼肉,究其根本并不是因为祥林嫂真的对这一切毫无感知,而是因为解读者有一个潜在的误区,那就是默认只有超越了封建意识形态的人才能对封建社会提出质疑。事实上,祥林嫂的质疑虽然不是典型的启蒙式质疑,但她的不安和恐惧却是对封建礼教最直接、最真实的反映。她的质疑或许看起来孱弱、无声,不符合人们想象中的“反抗”该有的决绝姿态,但她的拒绝挑破了社会现行思想具有威慑性的那层外皮,这本身就是一种形式的反抗。
综上所述,只有把祥林嫂放到她生存的真实的社会历史语境之中,才能看到她经历了从属关系到压制关系的转变后产生的背离封建社会的感性认知,而她出于这种认知所提出的质疑看似声音微薄,实则却正是拉克劳-墨菲对抗理论中行为主体得到主体性的确证。
参考文献
[1] 杨植迪.拉克劳、墨菲“对抗”思想的建构路径及理论限度[J].国外社会科学,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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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杨矗.《祝福》的存在主义美学阐释[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41(4).
[7] 谷兴云.“我真傻”的意蕴——试解祥林嫂的哭诉[J].中学语文教学,2022(4).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仝恩琦,上海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