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海明威,20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其作品展现出强烈的虚无主义色彩,与存在主义的观点有很多相似之处。虚无是海明威作品的特色之一,其笔下人物过着荒诞、痛苦、孤独的虚无人生,死亡是必然的,是最大的虚无,同时死亡也是反抗虚无最重要的途径。《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主人公麦康伯拥有虚无的爱情和虚无的生活,妻子的背叛令他获得面对死亡的力量,猎杀野牛时展现出非凡的勇气,最终他在死亡中获得新生,麦康伯的一生是在虚无中向死而生的过程。
[关键词]《幸福生活》 虚无 死亡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1-0055-04
海明威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作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他的作品充满虚无主义色彩,小说人物往往处于极其艰难的环境之中,与虚无进行抗争。《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以下简称“《幸福生活》”)是其在1936年发表的中篇小说,讲述了一对美国富人夫妇弗朗西斯·麦康伯与妻子玛格丽特在职业猎手威尔逊的陪同下在非洲进行的两次打猎活动。作品主要采用第三人称有限全知的叙述视角,通过简洁的对话,含蓄的叙述,细腻的心理描写,省略和重复等艺术手段,叙写了主人公麦康伯狩猎期间的内心转变和悲剧结局,揭示人生的意义在于藐视死亡、勇于抗争。小说虽短,却极具戏剧张力。
海明威虽然不是存在主义者,但是他在作品中表达的观点与存在主义有很多相似之处。杨仁敬认为:“虽然海明威不是个存在主义者,但他曾身处(20世纪)20年代的巴黎,并了解当时欧洲的许多重大事件,又亲身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感触很多。他把握了时代精神,在他的小说中表露出来。他对西方社会、对个人存在的艰辛等思考与存在主义思想家不谋而合。”[1]杜隽分析了海明威和存在主义之间的关联,并指出“他与存在主义哲学在观照人生、观照世界上的态度是一致的,因此他在思想意识上与存在主义哲学之间存在诸多相似之处也就毫不奇怪了”[2]。因此,笔者认同:海明威作品中有关“虚无”和“死亡”的观点与存在主义具有一致性。
一、虚无与存在主义
虚无是哲学概念,同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密不可分,其意义复杂。存在主义流派学者的观点又各有所不同,海德格尔提出“此在”论(人的存在)[3],萨特则把美学文艺学问题看作有关人、人的命运和人的自由的问题,并强调“自为的存在”[3],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生存主义。两者的观点虽有所不同,但他们都认为“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他人即地狱。客观世界不是被创造出来的…… 它就是它自身,是偶然发生的……没有存在的理由”[4]。本文对《幸福生活》中虚无主义的解读,建立在存在主义论范畴内的意义类型。
“虚无”在海明威的写作中始终存在,但又不是绝对的。海明威早年的作品中,“迷惘”的情感十分鲜明,“在中期创作中就试图对这种‘迷惘进行超越,到了晚年创作,尤其在《老人与海》中,早期的‘迷惘情绪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悲剧命运的抗争意识”[5]。张国申也认为20世纪30年代的海明威正在超越虚无,“他仿佛意识到一味地追求虚无是浅薄无益的,发现了在虚无的背后尚有着更为深刻的东西”[6]。《幸福生活》就是海明威中期创作的作品。该阶段的作品展现对“迷惘”的超越,如《丧钟为谁而鸣》展现了乔登死亡前自觉反法西斯的心理斗争,乔登的死亡被赋予积极意义。《乞力马扎罗的雪》的主人公哈里在飞向乞力马扎罗山巅的过程中,对死亡的态度由恐惧慢慢转为平静,最终获得精神与灵魂的不朽。《幸福生活》中的主人公麦康伯身上同样体现出对“迷惘”的超越。麦康伯拥有虚无的爱情和虚无的生活,在爱情中,他和妻子因利益结合;在生活中,麦康伯擅长五花八门的运动,爱好钓鱼,却找不到生活的目标。因长期的纸醉金迷,麦康伯缺乏勇气,对死亡的恐惧成为他生活中最大的虚无。但情况并非一直如此。因为妻子的刺激,麦康伯在猎杀野牛时领悟了生命的真谛,他直面死亡,获得新生,向死而生的他获得了短促的幸福生活。
二、虚无在《幸福生活》中的体现
1.自私的爱情
《幸福生活》中,人物的爱情和生活都呈现出荒诞、孤独、痛苦的虚无主义。“人是虚无由之来到世界上的存在”[7],人来到这世界没有任何意义,活着没有目的,没有追求,世界是虚无的世界。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人们的精神满目疮痍,旧的宗教观、道德观不断受到挑战。海明威在作品中塑造出一对对异化的夫妻和情侣,展现他们爱情中的迷惘与虚无。《乞力马扎罗的雪》的主人公作家哈里和妻子海伦因利益结合,他们相互利用,哈里为了金钱选择了富有的海伦,而海伦则看中哈里的作家身份,海伦对哈里更多的是迎合与服从,以此慰藉自己空虚的灵魂。这样的夫妻关系充满痛苦和荒诞。在《白象似的群山》中,女主人公怀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她不断试探少年的心思,一方面盼望着自己的孩子早日出生,另一方面又害怕自己的爱情被破坏;而男主人公面对女孩时答非所问,不断暗示女主人公打掉孩子,可见他们的爱情是自私的、放纵的、迷惘的。
《幸福生活》中,麦康伯和玛格丽特两人的婚姻就是一场交易,一个看中美貌,一个看中金钱,这种不平衡直接导致婚姻关系的破裂。在非洲大草原上,人的本性被释放,玛格丽特对丈夫不满,甚至精神和肉体已经出轨。这段婚姻的基础是不包含感情的,所以在麦康伯遇到狮子逃跑后,玛格丽特立刻投进威尔逊的怀抱。这件事情刺激了麦康伯,促使他猎杀野牛时勇往直前。麦康伯与妻子的婚姻充斥着金钱与欲望,且与哈里的婚姻一样,夫妻间彼此利用,相互考量自己的利益。麦康伯长得英俊秀气,过着绅士般的生活,他富甲一方,并且可能越来越富。他的富有让妻子玛格丽特无法离开他,他也知道“就算是现在,她也不会离开他的”[8]。玛格丽特是个美人,又会保养自己,麦康伯看中的就是妻子漂亮的外表,毕竟有钱的男性总是需要一位漂亮太太标榜自己富有、高贵的身份。玛格丽特需要一个有钱且有勇气能打猎的丈夫,因此当麦康伯见到狮子逃跑后,玛格丽特立刻钻进了威尔逊的帐篷。这对夫妇被他人看作是一对“幸福”的佳偶,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彼此的关系:“玛格丽特太漂亮了,麦康伯舍不得跟她离婚;而麦康伯太有钱了,玛格丽特根本舍不得离开他。”[8]玛格丽特与丈夫是在“价值交换”的情况下结婚的,但玛格丽特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价值交换”,她想要更多的东西。玛格丽特不但摆脱了她的丈夫,而且摆脱了她的传统思想。麦康伯要她屈服,她却不肯让步。玛格丽特是个聪明人,她不会爱上一个冷酷无情、毫无道德可言的猎手,她与威尔逊约会,一方面是为了激发丈夫的男性气概,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多年以来对自己的婚姻充满怨恨。麦康伯和妻子之间的结合是虚无的,海明威在小说中通过对麦康伯婚姻生活的描写,为我们展现了美国上流社会的堕落,在这个阶级里,婚姻根本就是一场毫无情感可言的交易。
2.迷惘的生活
“存在主义认为人生充满各种考验与苦难。海明威的人物是痛苦的,他们或者为找不到生活的目标、价值和意义而痛苦,或者因无法忍受无希望无意义的孤独生活而痛苦,或者因为认识到失败之不可避免、追求之徒劳无益而痛苦。”[9]海明威是“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人物,虽然他的作品深深影响了一代人,他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是这些名声和成就并没有令其摆脱迷惘虚无,他最终选择了自杀。他笔下的人物都沉醉于荒芜的精神世界,过着没有目标、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虚无生活。《杀手》中,安德生是“海明威式的硬汉子,而在表面上显得迟钝”[10],“他并不唉声叹气”“他要保持‘尊严,保持人格,保持人的气度”[10],安德生对尼克的关心给予消极回应,“他穿着全身衣服正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墙壁”“一声也不吭”[10],他在面临死亡时拒绝尼克的好意,拒绝采取行动,安静地等待死亡。这些描写都体现了海明威一贯关注人物面对不幸和死亡时的虚无状态。
生活虚无缥缈,找不到来处,寻不到归处,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唯一明确的只有死亡。麦康伯与玛格丽特来到非洲狩猎,并非想要亲近自然,体验一下生存之道,而是被媒体大肆渲染,希望借此给自己罗曼蒂克般的人生增添一份惊险刺激。麦康伯先生对现代社会的一切都很了解,他知道摩托车、汽车、野雉、网球场和性爱,他知道他有很多钱,他的老婆不会离他而去,他也不会抛弃她,因为她长得太美了。在老婆出轨的时候,他可以妥协,哪怕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威尔逊戴着“绿帽子”,他也要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对于老婆对自己软弱胆怯的讽刺,他也只能装聋作哑。他担心威尔逊会向俱乐部里的其他成员透露,他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了。麦康伯是个有钱人,金钱让他处于充满欲望、迷惘、孤独的境地,金钱让他只追求玛格丽特的美貌,而忘却了自己最本真的需求。于是乎,他和妻子千里迢迢地来到非洲大陆以便可以找点乐子。对此,海明威讽刺道:“不仅仅是为了给他们那受人艳羡的、始终经得起考验的爱情增添冒险情趣。”[8]因此,麦康伯的整个非洲之旅都是极其虚无的,他同妻子不远万里来到非洲打猎,不是出于兴趣,也不是想接触大自然,而是将这场奇妙之旅作为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他猎狮逃走后不是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而是担心自己的形象。在妻子知道自己打猎的屈辱历史后,麦康伯对妻子表现出愧意和服从。
三、超越虚无——向死而生
人生因死亡变得愈加虚无,最终通过死亡获得重生。海德格尔认为,人只有面临死亡时,才能最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存在,因为死使个人的存在变得根本不可能,而面临死亡的真实体验,能使人从琐事中解脱出来,恢复人的真实存在,从而获得自由,这就是“为死而在”[2]。这与海明威对待死亡的态度有相似之处,但海明威笔下的死亡更具积极的意义。海明威热衷于将人物放到一个充满暴力、挑战、磨难的环境中,并与死亡关联起来。海明威把自己对死亡的认识融入作品中,通过塑造一个个“不怕死”的人物,向读者展示人生充满种种艰难与磨难,必须忍受对死亡的恐惧,但个体最终又能超越死亡,获得新生,如《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的哈里和《丧钟为谁而鸣》中的乔顿都是这类代表。
敢于直面人生苦难的人,才是真汉子;在逆境的重压之下,仍能保有人的尊严,人的勇气,人的风度,人的品格,人的精神,人的人格,才是真英雄。那些沉溺于物质享受和欲望满足的人,则会失去面对生活的勇气,成为一个可悲的人。在海明威看来,丰富多彩的人生明显不符合人真正的生活需要,沉迷于这种生活,就会陷入困境;人们只有勇敢面对磨难、考验和死亡,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快乐。《幸福生活》中,麦康伯生命的最后阶段是一个向死而生的过程,他在第二次猎杀野牛时展现出的硬汉的无所畏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虚无的超越,具有一定积极意义。打猎对于麦康伯来说是充满未知和恐惧的冒险,凶残的野兽,陌生的环境,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第一天打猎时,在狮子面前,麦康伯显得十分弱小,产生对死亡的恐惧,一想到有这样的对手,麦康伯就打退堂鼓。但是,在妻子玛格丽特的刺激下,麦康伯必须踏上猎狮的征程。不幸的是,这场斗争以彻底的失败告终,在狮子面前的麦康伯像兔子似的飞快逃跑,晚上睡觉害怕得很,仿佛狮子就在他的帐篷外面,对狮子和死亡的恐惧吞噬着麦康伯,令其备受煎熬。更要命的是,当天夜晚,妻子玛格丽特竟然走进了威尔逊的帐篷,妻子的行为严重伤害了麦康伯的自尊心,于是麦康伯生出超凡的勇气,在猎杀野牛时不仅没有任何恐惧,反而兴致高昂,不断询问被打伤的野牛的消息,他终于成长为一个不惧死亡的勇士,连威尔逊都认为他突然长大成人了。此时的麦康伯宁愿死,也要享受这短促的不合理的幸福感,以此证明自己。“虽然他们为了追求自己的信仰或是失去宝贵的生命或是落得悲惨的下场,但是他们坚强的生命意志却令读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11]
四、结语
《幸福生活》中,麦康伯在杀戮中找到了勇气和自我。小说中写道:“说一个勇敢的人总是要被狮子吓上三次。”麦康伯从看到狮子的脚印就瑟瑟发抖,到最后看到野牛兴奋得嘴里发干,他最终战胜了自己的胆怯,获得了勇气和幸福,然而这幸福太短促,戛然而止。虚无是那个时代在人的思想中打下的烙印,也是海明威作品的主流色彩。《幸福生活》中虽然也充满虚无,但作品的主题是对迷惘与虚无的超越。麦康伯原本的生活充满虚无与迷惘,他在妻子的刺激下勇敢反抗,试图摆脱虚无力量的控制,这些已足以证明他是一位英雄。当他直面死亡,猎杀野牛,终于获得短促的幸福生活。因此,正视生命的苦难和死亡,是超脱虚无的终极力量。《幸福生活》给特定时代中迷惘的一代带去积极的意义,帮助他们冲出虚无,反思存在,反思生命,正视死亡。
参考文献
[1] 杨仁敬.论海明威与存在主义[J].外国文学出版社,2015.
[2] 杜隽.海明威与存在主义[J].外国文学研究,2000(4).
[3] 马新国.西方文史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4] 夏基松.现代西方文学教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5] 柳东林.论海明威创作对“迷惘”情绪的超越[J].东北师大学报(哲社版),2003.
[6] 张国申.死亡与升华——析海明威小说悲剧思想[J].外国文学,2003(2).
[7] 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8] 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说集[M].任小红,译.长春: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2011.
[9] 苏顺强.论海明威的虚无思想[M].外国文学研究,2000(1).
[10] 布鲁克斯,沃伦.小说鉴赏[M].主万,冯亦代,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
[11] 杨仁敬.海明威研究文集[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廖淋羚,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学科教学(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