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婷 孔子俊
2000多年前,张骞从长安出使西域,一路穿过河西走廊抵达敦薨之山。他将“敦薨”记为“敦煌”,连带将这里的风土人情、山川形势等情况带回中原。汉武帝得此先机,下令征讨匈奴,夺取河西地区,“列四郡,据两关”。从此,敦煌成为中华文明史上一颗神秘而璀璨的明珠。
2023年8月,历时16年,由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所长郑炳林教授主编的《敦煌通史》(七卷本)面世。这部丛书全面、完整、系统地重现了秦汉至明清时期敦煌及丝绸之路东段的历史变迁,是敦煌学界第一部关于敦煌2000年的通史。
做一部完整的书
2007年,郑炳林在北京参加首批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评审工作会议期间,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的林甘泉先生向他提出,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能否组织完成一部《敦煌通史》作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选题。“虽然当时学界有一些叙述敦煌历史的小册子,但都不足以呈现敦煌2000多年完整的历史。为什么不做一部完整的书呢?”这次短暂交流,让郑炳林萌生了完成《敦煌通史》的想法,也由此开启了他长达16年的著书之旅。
敦煌区域的历史研究多依赖于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文献,时间集中在唐宋时期,特别是晚唐五代宋初时期。百余年来,学界对吐蕃、晚唐张氏归义军、五代宋初曹氏归义军时期的敦煌及周边地区历史,进行了深入系统研究且成果颇丰。但由于文献缺乏,两汉、魏晋北朝、隋及唐前期、西夏、元明清时期的敦煌历史研究则相对薄弱。为了填补这段空白,2007年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启动了《敦煌通史》编纂工作。
根据研究现状,郑炳林及其团队将敦煌历史划分为两汉、魏晋北朝、隋至唐前期、吐蕃占领时期、张氏归义军时期、曹氏归义军时期、西夏元明清七个阶段,分七卷撰写。“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项目,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完成的,我们组成了10余人的编撰团队,其中很多人如今都已成为独当一面的史学研究工作者。”
深耕24000枚汉简
“敦煌作为国际市场的地位形成于西汉,要想研究清楚两汉时期的敦煌历史,绕不开出土的24000枚敦煌汉简。”为此,郑炳林花费两年多时间认真研读汉简。
敦煌出土简牍数量众多,其中以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发掘的悬泉置汉简数量最为庞大、内容最为丰富。小到风土特产,大到移民制度、对外贸易,汉简中的信息极大地填补了两汉敦煌历史的空白,为团队研究敦煌及其与西域的关系提供了一条新的道路。
然而,汉简中的语句晦涩难懂,句读极难。“我想,如果将研究唐代历史时读典籍的方法与读汉简相结合,也许能解决这一难题。”郑炳林竭尽所能地去解读并挖掘汉简背后的含义。他解释说,汉代文字数量较少,因而汉简中很多文字具有多重意思。例如,在汉简中“偷”字并不作“偷窃”理解,而作“治病痊愈”理解,读音也不念“tōu”,而念“yù”。可见,在语句语义与现代汉语大相径庭的情况下,研究简牍对学者来说极具考验。
在研读汉简的过程中,郑炳林看到了不一样的敦煌历史。《汉书·西域传》中记载,傅介子杀楼兰王后,改楼兰国为鄯善国,汉朝派驻军30多人。然而简牍显示,当时汉朝实际派驻屯田军近1500人。“可见早在汉代,敦煌便已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
屯田军作为当时中央政府管理西域地区的重要兵力,也是构成敦煌居民的重要部分。此外,还有从山东、河南、河北南部、山西南部等地迁徙而来的贫苦百姓。时至今日,敦煌仍有来自这些地区的美食变种。比如,敦煌的糊锅正是由河南胡辣汤演变而来。人口迁徙将这些地区的风土人情带到敦煌,甚至传播至更远的西方,敦煌逐步成为文化交融之都。
简牍资料帮助郑炳林团队将研究汉代敦煌历史的视野从《史记》《汉书》《后汉书》等传世典籍,拓展到更加微观、具体、真实的历史事件中,是团队将研究从历史场景转向具体事件的一次积极有益的尝试。郑炳林说:“以往的研究多从后世记载的资料入手,内容往往比较宏大,这次借助汉简,我们了解到更多当时真实发生的小事,很有意义。”
跌宕起伏的2000年
“敦煌的历史实际上就是中国西北史的缩影,也是中原王朝与西域的关系史。因为从西汉开始到唐代,中原王朝经营西域的基地就是敦煌。”正如郑炳林在总序中所言,敦煌在中原王朝的边防地位,影响着中原王朝对敦煌的态度及政策取向,这又反过来对敦煌历史走向产生直接影响。
自西汉始,敦煌的玉门关、阳关就被视为中原与西域的交界。纵观西汉设敦煌郡至今2000多年的历史,敦煌地区作为历代中原政权向西延伸势力和影响的前沿基地,见证了中国古代跌宕起伏的历史进程。
总体来说,敦煌发展的起伏变化主要存在于汉唐时期和西夏、元明清时期。
汉、隋、唐都是大一统王朝,也是敦煌社会经济文化快速发展的上升期。团队成员陈光文副教授解释说:“伴随着丝绸之路的兴起,敦煌社会经济得到快速发展。”唐朝统治敦煌的160多年间,敦煌凭借其交通枢纽位置,成为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的大都会,这一时期的敦煌处于其历史发展的鼎盛时期。
隋及唐前期,为安置来往于丝绸之路的国际贸易商人,当政者在敦煌设置了专门的聚居地,即从化乡。这些商人的主体为粟特人(生活在中亚阿姆河与锡尔河一带的古老民族),他们不仅直接参与商品的贩运与买卖,有的还担任管理敦煌市场的官吏,由此可见敦煌作为贸易市场的国际化功能。
西晋之后,北方进入疆土分裂、政权林立的十六国时期,敦煌先后被8个政权统治,直到吐蕃攻克沙州(敦煌),敦煌开启吐蕃统治时代。多年后,沙州张议潮率众起义赶走吐蕃统治者归唐,唐朝遂于沙州设置归义军,自此敦煌进入张氏归义军、金山国及曹氏归义军统治时期。敦煌在归义军政权的统治下,经济文化的发展空前繁荣,敦煌大部分石窟壁画和藏经洞文书也是这一时期的文化结晶。
团队成员杜海副教授强调,尽管各种不同的民族曾聚集在敦煌,但其文化的核心依然是华夏文明。“根据文献记载,敦煌崇尚佛教,归义军时期佛教仪式上的模式化套语也体现出儒家的忠孝、仁义等思想。”杜海认为,敦煌不同的历史时期之间存在一脉相承的关系,因而研究完整的敦煌历史有利于探索华夏文明对民族交流交融产生的深刻影响。
提及西夏元明清时期,陈光文说:“敦煌对于元、明、清这样的大一统王朝而言,其军事、政治、交通地位虽有起伏,但总体呈日益下降趋势。”元朝时期,敦煌因其重要的边防作用和大规模屯田得到较快发展,但由于明朝政府对西北边防政策渐趋保守,明朝时期西北边境和军事防线向东后撤至嘉峪关,关西地区成为蒙古族、藏族等民族的耕牧区域,而汉人几乎消失殆尽。这对敦煌的历史走向产生决定性影响,敦煌由边内重镇变为边外弃土,由当地蒙古头目管辖。
清朝建立后,中央政府积极开拓西域,开始在关西地区逐步设立行政建制,同时组织甘肃各地百姓向敦煌进行大规模移民。敦煌的重要地位再度凸显,逐渐恢复生机。但由于其属移民区域且地处内陆,敦煌最终成为偏居西北的普通小城。
敦煌学研究不能只看敦煌
“中国的发展要走国际道路,要与世界交流,研究敦煌历史有重要借鉴作用。”谈及敦煌研究的重要性,郑炳林这样说。
作为华戎交汇之都,敦煌是古代中央政府经营西域的基地,更是中外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关键节点。
西汉时期,敦煌专门修建了西域都护的军备物资存储仓库——居卢訾仓城,西域诸城邦的贡品皆经由敦煌进入中原,中原派遣至西域的官吏驻军也经由敦煌送往迎来,因而成就了敦煌“华戎所交一都会”的名号。
曹魏时期敦煌太守大力发展敦煌郡,并维护丝绸之路的通畅,隋代的敦煌也是通使西域的咽喉之地。
“敦煌的发展牵动着整个西北历史的发展,研究敦煌历史不能仅局限于敦煌本身。”郑炳林说,学界曾有“小敦煌,大敦煌”的说法,“敦煌学的研究若拘泥于敦煌文献,那便只能做‘小敦煌。研究者若将敦煌置于中国西北历史,甚至世界历史之中,敦煌的史学研究价值便能以‘小见‘大”。
在郑炳林看来,当前敦煌学研究提倡的“东进西出”直接体现了敦煌学研究的重要意义。“东进”是将敦煌历史与中原历史联系起来,“西出”是以敦煌为窗,观世界之像,研究历史上中央政府如何利用敦煌对外交往,能为我国如何更好地在世界舞台讲好中国故事提供思路。
当初与郑炳林一同撰写《敦煌通史》的学生,如今多已成为敦煌学研究的中流砥柱。杜海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加入《敦煌通史》撰写团队,如今他选择留在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工作。杜海感慨地说:“撰写《敦煌通史》对我而言是蜕变,不论是学术眼界的开阔,还是学术研究方法的提升,敦煌学已成为我一生的事业。”
从早年重文献研究到如今补史、证史,敦煌学还在等待更多学者投身其中,古老的敦煌文化将在新时代焕发新的生机。正如郑炳林所言:“这个过程也许会长一些,但一定会完成。”
责任编辑: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