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江南“鹤迹”

2024-07-02 12:03喻军
上海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陆机米芾

喻军

江苏沿海中部有块数万公顷的湿地,在盐蒿滩、沼泽、东海的潮汐和浩渺的云天之间,洁白的仙子们每到冬季便来此栖息。这里是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世界现存共二千余只丹顶鹤中,每年有一半来此越冬。凭空便能想象,那种千羽翔集、引颈齐鸣的壮美景象。因平素喜画白鹤,亦摹古本,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便想从实境写生中更好地把握丹顶鹤的神态。从上海至盐城,再驱车向一百公里开外的丹顶鹤保护区驶去,一路上尽感水泽苇荡的萧然,开一道窗缝,便有丝丝寒意袭来。公路两旁,排排防风林吐出星星点点的绿意,间或有几只鸟,像撒落的纸片,很快消匿于无边的空寂之中。途中我还了解到,这个保护区便是流行老歌《一个真实的故事》的发生地。车近保护区时,这支循环播放着的熟悉的旋律,即刻灌入耳中:“走过那条小河,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

曾经来过……”女孩名叫徐秀娟,从小爱养鹤,大学毕业后来到保护区工作。某一天,为寻找一只走失的丹顶鹤,不幸陷入沼泽,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进入保护区,首先见到的是人工湖里成群的野鸭和黑天鹅,还见到铁网中孤独的麋鹿。再往里,那间隔成许多独立空间的巨形网罩中,有白色的精灵若隐若现地腾动。我快步向前,一片片雪羽,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优雅的舞姿和委婉的情致。那红色的鹤顶如盛开的花翎,还不住地转动优美的曲颈。间或以金黄色的长啄梳理羽毛,金鸡独立的站姿益显颀长的身形。我隔着笼舍,掏出画本,随着笔线的流动产生各种造型:那拱肩回探的高冷,那昂首啼鸣的激越,那悠然迈步的闲适。或孤立一隅,如沉默的思想家;或结对相伴,宛若厮守的恋人;或三五成群,有如温暖的家庭。最令我心动的,是两只嬉戏的丹顶鹤浮云般交相跃起的一刻,它们翩然亮翅,雪羽临风。若无铁丝网罩的阻隔,它们定会凌空直上,飞向云际,那光景,应如刘禹锡的名句: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喻 军/邂逅江南“鹤迹”

人间走笔

初春三月,本该是它们翔空远游的季节,却被强制扣留,锁入笼中,成为人工饲养的宠儿,以满足如我这等不赶趟的鸟类观赏者。而湿地两边,分列着用宽长的木条搭建起来的梯形观景台,想必是为了每年的那场冬季盛会而准备的:从北方归来的舞蹈家们,将栖居于此达数月之久。

对于丹顶鹤,这样的写生只能算是一种临场体验和浅层接触。在我的审美中,鹤的自然属性,总会不知不觉地让渡给它的人文属性。我对丹顶鹤的关注,随着时光的推移,也开始倾向于它的多维层面,并视之为稀有的文化珍禽。

恍然记起历年于江南各地的游访中,有过多次与鹤的交集。

我曾多次去杭州孤山,南宋间吴越遗民林逋(字君复,人称和靖先生)“梅妻鹤子”的故事,世人早已周知。孤山不仅造就了林和靖的处士高名,也使一双白鹤、几株梅树成为高洁品味的象征。他是史上很有名的隐士,之所以隐而有大名,恐不出以下三个原因:一,真宗皇帝知悉林和靖处士高节后,特加赏赐,并关照地方官员经常慰问之。当时的杭州太守李谘,遵上意每年都向林和靖送去一些粟帛。林和靖死后,这位太守甚至一身缟素,亲自扶棺为其送葬。宋仁宗闻林和靖卒,赐谥号“和靖先生”,士林莫不景仰。后来孤山一带其他墓尽数迁出,唯独林和靖的墓予以原址保留;二,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苏轼、黄庭坚、陆游、姜夔、王十朋等宋代大文人都极力推崇林和靖的高士风骨,自然难掩身后的盛名;三,部分原因出自他的名诗《山园小梅》,仅录前四句:“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自古写梅花的诗词数不胜数,林和靖此诗尤其颔联堪称流播深远的典范之作。即便扬名并非林和靖本意,但在这样的强力助推下,不出大名也难!

有人可能以为凡隐而不仕者皆为“隐士”,实际上并不这么简单。所谓“隐士”,并不泛指所有隐居之人,“须合贞养素,文以艺业。不尔,则与夫樵者在山,何殊异也”(《南史·隐逸》)。意思是说,没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修为境界,你就算隐居起来,实际上和山里砍柴的樵夫没啥两样。而“隐而不仕”之士,若非“高士”和“名士”,只能归位于一种小我状态,断不能划入“隐士”之列。况且从“隐士”中又分出一类人,是为“处士”,专指才德并馨、有机会做官却从未做官之人,林和靖即属这般人物。当然偌大个孤山,除了梅子,也不排除还有其他作物,否则,对二十年都没迈入杭州城一步的林和靖而言,断难自养。平日里,白鹤与林和靖常一前一后走在弯弯的山道上,像父子般形影不离。倘林和靖外出访友,又恰逢有客造访,家童便会开樊放鹤,林和靖远远看见鹤影便知家中有事,必棹舟而返。记得孤山之上,后人紧挨着林和靖的墓,又建了“放鹤亭”和“鹤冢”,周遭还栽种了成片的梅树。古今不少“性好孤洁”之人,都喜欢到孤山凭吊林和靖这位大隐士,以寄心怀神往、仰慕不已之情。

记得南朝梁殷芸在《小说》中写到“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当年扬州城的繁华富庶,对于当地的经济,必然产生巨大的消费拉动效应。去就去吧,无论烟花三月,还是月明中秋,都是畅游扬州的好时节。然以白鹤作为交通工具的想法,实在太过于诗意化了,以至苏轼发出“世间哪有扬州鹤”的诘问。后来“扬州鹤”作为典故流传了下来,意指追求完美却无奈落空的人生憾事。

有那么几年,我多次出差扬州,只是每次去,必先到“扬州八怪”纪念馆这个存在感似乎并不太高的景点参观。馆内最吸引我的,是曾寄居于此的一代畸士金农的故居。七十之年的他,陷入了瓶罄寒凉的困境,只能栖身于原名西方寺(前身为隋代建于江边的避风庵)的这座破庙之中。说到金农之才,举凡诗、书、画、印、琴曲、鉴赏等皆为大家,公认其成就远高于更为知名的郑板桥,居“扬州八怪”之首。故我以为把西方寺作为“扬州八怪”共同的纪念地,无疑和金农这个“坐标”有关。金农系钱塘富家子弟出身,一生未入仕。他“出游四十年”(《冬心集·自序》),遍走齐鲁、燕赵、秦晋、楚粤等地,属热衷壮游的一代豪士。晚年虽贫,却也有过卖文“岁计千金”的好日子,但他来钱随手即散,亦非求田问舍、善于理财之人,所以到头来还是返了贫。他寄居在西方寺的日子里,常以写经、画佛、打禅度日,过着钱米不济的窘迫生活。且时有被世人以迂怪目之的放诞离奇之举:“或共鸡谈,或歌狗曲,或养灵龟,或笼蟋蟀”(见袁枚《小仓山房诗集·题冬心先生像》)。为了维持生活,他不得不鬻画卖字,却也没几个人“识货”,销路很是不畅。实在拮据时,腆颜到朋友家蹭饭也是常有之事。

纪念馆靠东有片假山亭池,池边有块美石,上镂“鹤池”两个红字。这是金农的遗迹,当年他穷愁潦倒时,却也不忘养鹤寄怀。孤山的鹤不愁吃,有偌大一座天然大食堂供养着,金农则不同,一座破落的野寺,“无佛又无僧,空堂一点灯”(金农诗),平日里也不见几个香客。他没吃的,等于鹤也没吃的,金农心疼,遂吟出“我今常饥鹤缺粮,携鹤且抱梅花睡”。这后一句,倒有几分“梅妻鹤子”的意味了。据传金农有过一个女儿,但嫁到天津后死于难产,娘随女儿寄寓津门,也终老于当地。金农晚年娶了个哑妻,后又让她返乡,从此孑然一身,最后孤单地死于寺中,穷得连自己的葬资都未留下。所幸友人杭世骏资助、门生罗聘扶柩,才得以归葬故乡余杭的黄鹤山。

我叹金农,晚年与鹤苦熬时日,死了找一归葬地,竟还抛不开一个“鹤”字。

除浙江临平黄鹤山外,江苏镇江也有一座黄鹤山,可谓山小景深。记得那天,我从北固山导航到达米芾墓时,已近黄昏。颇感惊讶的是,米芾墓离街衢很近,不消几步路,就能看见米芾墓的入口。登墓址台阶约六十级,两边玉带上坡石置列。墓门两侧有云朵纹大理石柱,以不规则的石块铺地。四米径圆的坟包前,竖有一九八七年的立碑,上为启功同年所书:“宋礼部员外郎米芾元章之墓”。

米芾一〇八七年来到镇江时,被南山一带风光吸引,大呼其为“京口佳绝之观”,从此定居了下来。他在南山鹤林寺附近筑庐,并亲题“城市山林”四字,而且一住便是二十载,基本囊括了他的中晚年。米芾最后的归宿,虽然宋代史料中有先葬于长山和五洲山(均在镇江)的记录,至今并无遗址发现,但最终“葬于”或“移葬于”黄鹤山是确凿无疑的。据传米芾的父母也葬于黄鹤山(米芾祖籍今山西太原,后徙今湖北襄阳。米芾父字光辅,曾任左武卫将军;其母曾以乳娘身份侍宣仁皇后藩邸,米芾也因此入仕途,补秘书省校书郎)。米芾父母晚岁迁居镇江,想必随儿子定居所致。

镇江黄鹤山的米芾墓之所以被称为衣冠冢,乃因曾发生米芾后人迁葬其遗骨至别地的事情。据查找相关资料,得知湖北襄阳、广东清远也有米芾和米氏后裔的墓葬。之所以和广东清远扯上关系,乃因米芾第十世孙米三奴兄弟三人从襄阳南迁定居清远,创米氏清远七百年血脉,还把米芾黄鹤山遗骨迁移清远(尚未确诂)。

还有一件事,也足以反映米芾与“鹤”的缘分:米芾有一件于五十六岁时书写的、被誉为巅峰之作的《舞鹤赋》。此赋为南朝文学家鲍照名作,公认为迄今为止写鹤文字的经典之作,把优美生姿的白鹤,描绘得不可方物。米芾书录此赋,属于“优中选优”的一种再创作。据传是为赠予宋徽宗赵佶特意书写的,所以不敢马虎,也不可能敷衍,必是代表自己最高水平的精品力作。此件米书《舞鹤赋》原藏宋皇室,后流入元皇宫,被奎章阁鉴书学博士、名画家柯九思赞为“空前绝后”之作。考虑到米芾享年即五十六岁,即便不是米芾最后一件书作,按照作品的分量及写于米芾生命最后一年这个特殊时点,称其为“绝唱”未尝不可。可惜真迹早已失传,有拓本流传于世。

至于米芾养不养鹤,不清楚,但综合以上所提及的鹤林寺、黄鹤山以及米书《舞鹤赋》三个重要节点,米芾此生,尤其在生命的中晚年,实可谓趋瞻白鹤、缘分“不浅”。

再说几年前的一个酷暑天,同样在镇江,平生第三次访金、焦二山。焦山除定慧寺、抗英古炮台、吸江楼、万佛塔和郑板桥读书处等知名景点外,焦山碑林是我此番游访的重点。这块地界原系北宋庆历年间镇江太守钱彦远所建的宝墨亭,明代扩为宝墨轩。清代以后,屡遭战火洗劫,目前的建筑,系一九六二年于原址重建的产物。又将毗邻的玉峰庵、槐荫精舍、地藏殿等并入碑林,扩建为占地七千平方米的著名文化景点,且营造成曲径回廊、浓荫蔽亭、碑刻环壁的一座轩敞明净的庭院。

倘要说到镇馆之宝,则非南朝梁陶弘景的《瘗鹤铭》莫属。然而《瘗鹤铭》的传世,实在是一件太过跌宕离奇的事。我曾反复研读资料,才捋出一条大致的脉络:梁天监十三年,《瘗鹤铭》被刻于焦山西麓摩崖之上,其文字自左向右排列,碑高八尺余,楷隶风格书迹十二行,每行二十三或二十五字不等。几百年后的晚唐,因一次山崩雷击而坠入江中。它们静静躺在江底竟达三百余年,直至南宋淳熙年间,因一次枯水季节的河道疏浚才露出水面,捞起后仍归原处,引来很多名士前来观瞻摹拓,视若珍宝。谁知几十年后的元初,《瘗鹤铭》由于受到风化再度坠江,可以说,总共才九十七年的元朝,《瘗鹤铭》几乎都沉在江底。十分令人惊讶的是,它还“顺便”穿越了整个明朝。我粗略估算了一下,《瘗鹤铭》自打问世起,至清康熙年间再度打捞出水止,拢共一千二百年光阴,竟有八百年左右是沉在江底的,实可谓饱受岁月的剥蚀和江流的洗礼。

值得一提的是,一七一二年,谪居镇江的前江宁知府、金石家陈鹏年自掏腰包雇人打捞《瘗鹤铭》,使得残碑三度出水面世,经清理后存有完整字数八十一个,缺损字数十二个,共九十三字,后于定慧寺大殿左侧建亭保护了起来。因全碑受损,字数难以确认,据说有一百八十一字抄本在定慧寺被发现后流于民间。然此次对于《瘗鹤铭》的打捞虽已尽力,却并不彻底,直至上个世纪末期经考古发现,江底仍存四块巨石,把它们打捞出来,成为学术界共同的心愿。于是,跨越二百八十多年后的二十世纪末,艰苦的打捞又一次开始了:一九九七年,镇江博物馆和焦山碑刻博物馆联合对《瘗鹤铭》残石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考古打捞,发现了“欠”和“元”字,但距离一百八十一字的《瘗鹤铭》原文还差很多。二〇〇八年十月和二〇一〇年六月,有关部门再次组成考察队对《瘗鹤铭》进行打捞,又打捞出“方”“鹤“化”“之遽”等残字。为了助力打捞,船长八十点四米、宽二十五点四米、吃水五点四米、净空高度三十六米、拖带长度达到二百六十米的“勇士号”大型工程船,从上海驰援镇江,运用GPS、超声波、多波束水下地形测量等方面技术,共同参与了这次打捞工作。期间发生了巨石离水面一米时迸裂的险情……有人说这是一次“终结性”的打捞。

《瘗鹤铭》的碑石饱经沧桑,甚至还差点被掳掠到日本。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八日,侵华日军第十三师团炮轰镇江南门,同时派一艘快艇直扑焦山,执行专为掠夺中国珍贵文物的所谓“金百合计划”。他们此行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掠走中国国宝级文物《瘗鹤铭》。但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把收藏此碑的定慧寺上下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瘗鹤铭》的蛛丝马迹,最后只能骂骂咧咧悻悻而去。历史将会记住定慧寺的一众僧人,为了保护《瘗鹤铭》,他们提前一天把残碑推倒,择一山脚僻地埋入土中。在此,请允许我说出这位高僧的法号:雪烦。正是在他的指挥下,才使这次护宝行动得以侥幸成功。

说到《瘗鹤铭》的艺术成就,对历代书法碑刻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北有《郑文公碑》,南有《瘗鹤铭》,分别被称为“北碑之冕”和“南铭之冠”,均属摩崖石刻的旷世杰作。《瘗鹤铭》更被北宋黄庭坚称作“大字之祖”,而黄庭坚那种笔势劲拔、大开大合的书风即源自对《瘗鹤铭》的揣摩和体悟。此碑实为厚拙严整、纵放雄伟的艺术瑰宝,融北朝之奇肆和南朝之神韵于一炉,堪为帖学入碑的典范之作。康有为曾以诗化的语言,形容其为“龙奔江海,虎震山岳”,可以说《瘗鹤铭》确实代表了书法史上楷隶书法的最高水平。由此我们认为,这篇《瘗鹤铭》的书法史意义远大于文学史意义,因为通篇文字,不过是哀悼死去家鹤的纪念性小品文,但至少曝露出一千五百年前,以闲云野鹤自比的山中隐士或士大夫阶层已有养鹤的风习。刘义庆在《世说新语·排调》中,对西晋重要政治人物羊祜的描述是:“昔羊叔子有鹤善舞,尝向客称之。”放之今日,若有哪位高人逸士即便想养鹤,恐也无计可施,贵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丹顶鹤,早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从未刻意寻访“鹤迹”,然在江南一带多年的游访中,却常与之邂逅,为之感怀,因为大多的“鹤迹”,实际上叠印着人迹、古迹和诗迹,能触摸到古代人文和情感的脉搏。

不能不提及的人物还有陆机,他的遗言很特殊,没提家产如何分配,也没提后事怎样安排、一生有何遗憾等话题,却唯独提到了“鹤唳”。我曾两度访谒上海最早的人文故迹、松江小昆山的“二陆读书台”。拾级而上,一座悬有海派名家程十发所书“二陆草堂”牌匾的建筑现于眼前。绕至屋后,又见“太康之英”的匾额,内里即为图文展示“二陆”生平的场所。因华亭谷曾有陆机祖居在此,又系鹤鸟的栖息繁衍地,陆机、陆云兄弟俩于东吴国破之时,曾避祸隐居于此达十年。后来西晋颁出“随才授任,文武并叙”的政策招揽人才,仍存“用世之心”的“二陆”先后赴洛,就此走上不归路。

“二陆”到洛阳后,因陷入各种势力的缠斗,和西晋社会普遍鄙视前吴投奔而来的江南才士的险境,陆机的内心时感苦涩。此处仅举一例:成都王司马颖的谋士卢志,当着众人的面侮辱陆机:“陆逊(陆机祖父,丞相、华亭侯)、陆抗(陆机父亲,东吴大将),是君何物?”古时公开提及别人父祖名讳,实属有意冒犯,还称人为“物”。陆机毕竟是东吴前贵,哪受过这般侮辱?于是忍无可忍、脱口用七个字直呼对方父、祖之名加以还击:“如卿于卢毓、卢珽。”

陆机是“文曲星”,并非将才,更缺乏识人之明。被司马颖引为平原内史后,满心希望司马颖能够重振朝纲,复兴晋室,平定天下。太安三年,一项引来杀身之祸的人事任命出笼了:陆机任先锋都督,率二十万大军进逼京洛,征讨长沙王司马乂。表面上看,他得到了重用,实际上人多恶之。先是前文提及的卢志向司马颖进谗,接着部下孟超不仅当面辱骂陆机为“貉奴”,还造谣陆机有谋反之心。战事方面,陆机率部与长沙王大战鹿苑,在诸将不受节制而大败时,部属王粹、牵秀等齐齐诬陷陆机阴有异志。司马颖竟偏信偏疑,也不反省自己的用人失当,下令诛杀陆机并夷三族(他的两个儿子和陆云同时被斩)。临刑前的陆机还是一副诗人本色,遗言为“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当然是断无可能了!后来“华亭鹤唳”这个词语,被人引申为误入歧途的典出。这个“唳”字,也几乎成了鹤的专属用词。出土于河南舞阳贾湖遗址的“骨笛”,即由鹤骨制成。人们为了表达对鹤的喜爱,借吹奏骨笛模仿清越的鹤唳。“鹤唳于天”,实与“虎啸于谷”“龙吟于渊”不同,更有别于狗吠、狼嚎或寻常的鸟啼,而具志存高远、胸次万端的寓意。

说起陆机去洛阳的那几年,还是非常牵挂故乡华亭的。为此他还养了一条名叫黄耳的犬,训练得非常出色,能派上在洛阳、华亭两地传递家书(见《晋书·陆机传》)的用场。这条送信犬死后,据说也和主人陆机一样(非同时),千里迢迢回葬华亭。宋人曾称华亭为“黄耳冢”,华亭村南的“黄耳村”,即以犬冢而命名。若比照同为吴人、亦赴洛阳的张翰(字季鹰),陆机显然不够通透潇洒:“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张翰传》),这便是“莼鲈之思”的典出。可张翰回得来,陆机却回不来,确切地说,回来的只是今已不知所踪的遗骸。

陆机在《文赋》中有“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那般的藻采飞扬,生命的结局,唯余一份以乡井为念、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哀吟,怎不令人为之扼腕?故而对于陆机,我们权当他就是一只白鹤,虽曾误入尘网,却终究是要浮于白云、鸣于九皋之上的。他的《平复帖》和《文赋》,虽系片纸之作,却像两枚洁白的鹤羽,穿过“云间”(松江古称),垂于文史,成为我们共属的文化记忆。

以上所记,涉杭州、盐城、扬州、苏州、镇江、上海多地,皆不出古时“江南省”之范围。江南这一带的鹤址、鹤迹或以鹤命名之地,回想起来去过的还有不少,比如扬州的鹤池公园、泰州的仙鹤湾、安吉的鹤鹿溪村及慈溪的鸣鹤古镇、上海的白鹤镇等,均如前文所说属无意间的邂逅,或于考察别处人文景点时的“撞见”。我只能说,我与“鹤”之间,未刻意,才见缘;才能在时光的沉淀下,引发我的回探、回味之情。

考古人员在殷商时期墓葬出土的器物中,即发现有鹤的形象。春秋时,以鹤为造型的青铜礼器近乎惟妙惟肖。河北的汉墓,也出土了不少漆器,发现当时的能工巧匠们,把鹤的形象描摹其间,形成生动、简练而优美的图案。可以说,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某种特定语境中,鹤绝非寻常的鸟类,而是往返于仙凡、天地间的独特意象和灵性之物。《史记》说老子骑牛出关,登仙时驭鹤而去。东汉时奉老聃为道教始祖,尊为太上老君,仙鹤也随之成为道教的仙人坐骑。道士们所穿的道袍即称作“鹤氅”,元始天尊等神像旁均有仙风道骨的白鹤侍立。汉刘向《列仙传》记载,王子乔由“道士浮邱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年后“乘白鹤驻(缑氏)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王子乔乘白鹤飞升,遂成流传近两千年的神仙典故。

还有很多写鹤的笔记,以及各朝士人及典籍中大量的仙化记录,皆突出了鹤与仙家的渊源。元人郑元佑说:“古今文士称鹤为仙禽,道家以鹤为仙骥,世之人皆言仙鹤。”这话实有其奇特的兴味和概括性。每每谈起鹤,人们所津津乐道者,总不外乎优雅之仪态、鹤唳之清越、心性之脱俗以及品性之高洁。明沈仕《林下盟》所谓“读义理书、学法帖子、澄心静坐、益友清谈、小酌半醺、浇花种竹、听琴玩鹤、焚香煎茶、登城观山、寓意奕棋”等“十供”者,“听琴玩鹤”便为一项,可见养鹤乃文人生活方式中高雅品味的体现。当然鹤的长寿意涵也十分令人青睐,被视为吉祥呈瑞的象征。晋葛洪《抱朴子·内篇》载:“知龟、鹤之遐寿,故效其道引以增年”;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写道:“松柏与龟鹤,其寿皆千年”;《白氏六帖事类集》引《抱朴子》《相鹤经》等,以“鹤千岁栖于偃盖松”“千载之鹤随时而鸣”“生寿夭不可量”形容鹤之遐寿,实际上是一种比较夸张的说辞。丹顶鹤虽为鹤类最长寿者,也就五六十年的寿长,实无法企及龟寿,但在鸟类生灵中已属长命。这便要提到汉代名医华佗所创的“五禽戏”,可谓世界最早的健身操,即模仿五种动物的形态以达到强身的目的,如虎寻食、鹿长跑、熊撼运、猿摘果、鹤飞翔等。后来清代的太极拳,虽然流派众多,但在各种动作要领中,始终保留着“白鹤亮翅”这个著名的招式。由于白鹤所具有的美好形象及吉祥寓意,作为造型艺术的绘画和工艺美术,自然不会置身其外。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于上海工艺美术公司所属的工业中学毕业后,进入上海地毯总厂(现已转制)一车间实习,见有不少以绘画珍品如宋徽宗赵佶的《瑞鹤图》、明边文进的《竹鹤图》《松梅双鹤图》、清沈铨的《双鹤图》以及古今各种“松鹤延年图”为样板的工艺挂毯,特别受用户青睐。全厂手艺最精湛的一批织毯技师,便频频使之再现于繁密的经纬线上。一幅精美的羊毛仙鹤挂毯,织成需数月之久,自然价格不菲,依然供不应求,特别是揽了不少外贸订单,创收外汇。由于对中国画的爱好和对织毯工艺的学习需求,我常常在车间里就近观赏技师们制作“白鹤图”的情景,并虚心向他们请教。那种精细、繁密的工艺流程和高超手法,令我陶醉其中,成为当时还是小年轻的我为之牵怀的一桩赏心乐事。不怕人笑话,我还通过几年实习,初步掌握了这门两手并用、以女工居多的织毯技艺。这段下车间的经历,尤其是与“鹤毯”的邂逅,至今都令我记忆犹新。

鹤的世俗意义及社会意义,在于昭示风调雨顺、人寿年丰和国泰民安的愿景。所以明清两朝均赋予丹顶鹤清正性贞、品格高尚的文化义涵。除了皇家专用的龙凤标识外,鹤堪称现实人间的“一品鸟”。一幅鹤立潮头或岩石上的吉祥纹图,取“潮”“朝”之谐音,寓意为宰相“一品当朝”;仙鹤在云中穿翔的纹图,象征“一品高升”;日出时仙鹤翔空的纹图,又暗含“指日高升”。所以古时用仙鹤这个仅次于凤凰的第二吉祥鸟和一等一的文禽,作为一品文官的官服图案。当然,鹤还含有为官清廉的寓意,比如“一琴一鹤”的典故(出自《宋史·赵抃传》)。说北宋名臣、“铁面御史”赵抃生活俭朴、不治产业,但有两样嗜好:弹琴和养鹤。他出任四川时,啥都没带,只一琴一鹤随之前往,被世人传为美谈。后来人们用“一琴一鹤”指称政声清廉的贤吏。当然也有养鹤丧志甚至丧命的记载,出自《左传》:卫懿公怠政,却爱鹤如命。他的鹤不仅待遇高于常人,甚而“有禄位”。极品鹤食大夫禄,次者食士禄。懿公若出巡,鹤乘大夫车,位于队列之前,称为“鹤将军”。后来狄人攻打卫国时,将士不肯用命,对懿公嚷嚷着说:你不是喜欢鹤吗?那就让鹤去打仗吧。结果可想而知:全军覆灭、懿公被杀。这个例子,实属古来养鹤者中的极端事例,可堪“玩物丧志(亡国)”的典型。另外,古代文人交游亦不乏互相赠鹤和交流养鹤心得的事例,就连国与国,也常以赠鹤作为国礼。《史记》有载:齐国派使臣淳于髡献鹤于楚国,他倒是粗心,由于一路奔波,没有看护好,这鹤竟在行进途中从笼里逃脱了。淳于髡这人口才极好,拜见楚王后,找了种种理由为丢鹤开脱,最后也得到了楚王的谅解。此事从一个侧面证明,鹤在当时确乎有超乎寻常的地位。当然人们若说“焚琴煮鹤”(典出宋胡仔《苕溪渔隐丛前集》引《西清诗话》),则意指暴殄天物,没有对美好事物加以怜惜。至于“鹤立鸡群”的比附,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鹤作为珍禽所具有的天然优越性。

就目下而言,贵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鹤,自然与一般动物有所分别。或有人会拿“雁”与鹤作比,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甚至以为,“雁”和鹤还有某种文化意义上的交叉、重叠关系。提“鹤”不提“雁”,总觉得稍欠完整。在文学的某种向度上,“雁”出现的频率并不亚于鹤,这和古人常赋予“雁”怀乡恋旧的特定角色和意象符号有关。雁的高飞或远去,牵动着人们离别的情愫,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地理山川与人的情感的纽带。越是寥廓、边远,就越能牵动人的思念、盼归和伤感。诸如“雁山、雁湖、雁荡、雁门、雁塞、雁丘、雁岫、雁浦”等地名的设置,便是这种别离意味很浓的“雁文化”的体现。至于《诗经·小雅·鸿雁》中的“鸿雁于飞,哀鸣嗷嗷”;《胡笳十八拍》中的“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陶渊明《杂诗·四首之三》中的“边雁悲无所,代谢归北乡”和梁武帝萧衍《代苏属国妇》中的“或听西北雁,似从寒海湄。果衔万里书,中有离土辞。惟言长别矣,不复道相思……”等优美哀婉的诗句,都把“雁”定位为一种相爱相思、背井离乡和漂泊异乡的象征。但话又说回来,“雁”与“鹤”的所指和内涵毕竟有所不同,“雁”的特定性较强,指向性较明确;“鹤”则显得更超脱,更为博雅宏通、更富文化意涵。

可以说,鹤既是切实可感的,又充满幻想色彩。既与世俗社会相渗透,又标高于文化和精神领域。在马王堆出土的帛画中,人首蛇身的女娲周围,画有六只仰天而唳的仙鹤,表明鹤在汉代即已进入仙籍之列。中国古代对鹤的重视以及鹤文化的发达程度,在国际上也是罕有其匹的。比如在埃及尼罗河边发掘的、比中国汉朝还早的墓葬中,也发现了人鹤相间的图案,但当时埃及人养鹤的目的,乃为满足食用和祭祀神灵的需要,并没有发展出像中国这样博大而精致的鹤文化。

至于古人于鹤豢之有年,因鹤死、鹤别、鹤飞离,自然会情动于中而哀于言。比如曹植写道“双鹤俱远游,相失东海傍。雄飞窜北朔,雌惊赴南湘。弃我交颈欢,离别各异方”,可谓语调凄美;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亦可称空灵而神伤;杜牧的《别鹤》“声断碧云外,影孤明月中”,魏朴的《和皮日休悼鹤》“风林月动疑为魄,沙岛香愁似蕴情”等等,皆属悼鹤文字。清侯方域在《陈将军二鹤记》一文中写到:“夫鹤者,天下清虚之物也,寡欲而省费,故可以高人隐士之礼致也。”视鹤为“高人隐士”,可见其在文人心目中,鹤已远远超越它的自然属性,成为一种超然而深邃的人文灵迹和响亮的精神风骨。至于人之命终或远游,也往往被称作“驾鹤西去”或“杳如黄鹤”。而在所有的艺术美域中,凡鹤的形象一出现,便自带三分道骨、七分仙气。按我的解读,“道骨”者,乃指丹顶鹤的骨骼强度是人类骨骼的七倍,它在迁徙之时,这份强度足以支撑它的长途奔波。而丹顶鹤飞行时,常排列成巧妙的楔形,使后面的飞鹤能够依次利用前者扇翅时产生的气流,借力使力,以完成更持久、安全的飞行。这股美妙的“气流”,不正像一股“仙气”吗?它的这种气息和气场,实为其他飞禽所不可替代。

我无意中途经或邂逅的这些鹤址鹤迹,在今日看来,更像是一团曼妙的气云、一种灵动的神韵,以至于在写作本文的过程中,我的眼前总会出现它们奋翮冲霄、连翩直上的图景。我甚至还画了一幅画,是一古代人物,张开了宽袍大袖中的双臂,在一只白鹤的引领下,竟也模拟起了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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