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豪士/著 刘城 刘桂兰/译
摘 要:在《史记·晋世家》的编撰中,司马迁自由支配和运用着《春秋》三传。司马迁主要依靠《左传》,但在试图重述某些事件时,常常会综合参考《春秋》三传,其中一些文本重述融合了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春秋》经传。这种文本重述通常涉及缩写原文,但有时似乎不够细致,以致于《史记》相关记载的语意表达会模糊不清。由此推测,在《史记》的编撰过程中,有助理或抄写员参与其中。另外,司马迁的时代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所谓“文本”,而只有口述传统和各种不便携带的书写载录(在丝绸或竹简上),司马迁所理解的“春秋”就是他所研习、记诵并阅读的与经典文本《春秋》相关的所有书面和口述文献。
关键词:《史记》;《晋世家》;司马迁;《春秋》
中图分类号:I20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5128(2024)06-0025-11
收稿日期:2023-10-06
基金项目:广西民族大学校级引进人才科研启动项目(人文社科类):文明互鉴视域下的倪豪士中国古典文学论著译介与研究(2023SKQD35)
作者简介:倪豪士(William H. Nienhauser,Jr.),男,美国著名汉学家,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亚洲语言文化系中国文学霍尔斯特·斯科姆荣休讲座教授(Halls-Bascom Professor of Chinese Literature),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史记》的翻译与研究。
译者简介:刘城,男(壮族),广西钦州人,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英国杜伦大学访问学者,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散文史与欧美汉学研究;刘桂兰,女,湖北咸宁人,湖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英国杜伦大学访问学者,主要从事翻译理论与实践以及英汉语言对比研究。
文学之要务并非回答问题,而在于公正陈述。
——1928年3月6日,桑顿·怀尔德(Thornton Wilder)致约翰·汤尼(John Towney)的信
一、引言
司马谈临终(前110)前指着孔子的著作《春秋》,勉励他的儿子司马迁(前145—前86)“继《春秋》”[1]3295–3296。事实上,司马迁在著名的《太史公自序》中回答壶遂关于孔子写《春秋》的缘由时,就已显示出他对《春秋》的深刻理解以及对这部经典的推崇。[2]3297–3300
在《太史公自序》中,有一段长文论及《春秋》,司马迁在此文段的结尾处以开玩笑的口吻告诫壶遂将他(司马迁)的作品与《春秋》作比较是错误的。②关于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如何使用《春秋》和《春秋》经传,浸淫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读者对此并不陌生,但英语世界却鲜有相关讨论。
学界认为,司马迁撰写《史记》,除了参阅朝廷所藏档案以及根据亲历见闻所作的评述之外,还使用了90多种有名可考的文献,这些文献多来自他的广泛游历。至于他参考了哪些档案——事实上,档案中有哪些材料,以及这些材料以何种形式存现仍有待考证。《春秋》及其经传——书面或口头的——仅占全部资料来源的一小部分。然而,《春秋》及其经传是《史记》中本纪、年表、世家和列传的主要文献来源。
由此,本文首先探讨司马迁所说“春秋”一词的含义,然后研究他如何将这些史料改编成适合《史记》的春秋历史。最后从《晋世家》中撷取数例,以考察《春秋》经传在《史记》编撰中的运用,揭示《史记》的编撰过程。
二、司马迁所指的“春秋”
在探讨司马迁所说的“春秋”含义之前,首先回到他的《太史公自序》一文对“春秋”的相关论述。在文中,他告诉壶遂: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1]3297
目前我们所见的《春秋》版本,共计16 500多字[2]3356。司马迁这里所说的“《春秋》文成数万”是这个数的2倍吗(我推测这里的“数万”指的是至少30 000字)?让我们暂时提出这个问题。36位君主和52个国家,这个数目与董仲舒(前195—前115)《春秋繁露》①的《灭国篇》和《汉书》②的《楚元王传》所载相一致。梁玉绳(1745—1819)照搬早期文本记载的被弑君主数量不一的说法,但他认为,如果按照《传》(他指的可能是《左传》)所载,被弑之君有37个。同样,梁玉绳在一段长注中指出,只有41个国家灭亡。[3]1467–31468 《史记》的评注者忽略了这些被弑君主和灭亡国家的数量,但张晏(生活在3世纪)指出《春秋》的总字数是18 000字[1]3298–3299。
裴骃认为,由于董仲舒的《公羊春秋》和《公羊经传》字数超过44 000字,由此可见司马迁所说的《春秋》就是参考了这两部著作。不知裴骃为何提到这两部著作,因为《汉书·艺文志》并未列出这两本书③。
司马迁可能在公元前120年左右师从董仲舒④,故《史记》和《汉书》中有一些段落与现存版本的《春秋繁露》相似[4]50–51。无论如何,公羊学派在当时无疑居于主导地位⑤。
正如现代学者陈桐生所指出的那样,也正是《春秋》经传对司马迁产生了极大的影响①,即便它不是司马迁描述春秋时期历史的主要文献来源②。
下文考察太史公本人用“春秋”一词所指的含义。至少“春秋”一词曾经仅指早期各国的历史。《十二诸侯年表》序云:
太史公读春秋历谱谍,至周厉王,未尝不废书而叹也。[1]509
尽管中华书局的编辑将“春秋历谱谍”解读为一本书的书名[1]509,而沙畹(Edouard Chavannes)将这五表翻译为《春秋》中的年表和谱谍③,而我同意吴树平版的意见[2]455,将“春秋”理解为古代按时记事的官修史书④。
《史记》中的“春秋”一词更多指《春秋》这部经典,尤其是在提到孔子著写《春秋》时,更是指《春秋》这部著作,如《孔子世家》所述“乃因史记作《春秋》”[1]1943,或如《十二诸侯年表》的序言所写“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1]509 ⑤。
但是,“春秋”不仅指《春秋》这部书,其包含更广泛的含义,如:
《春秋》讥宋之乱自宣公废太子而立弟,【集解】公羊传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也。”⑥国以不宁者十世。【索隐】按:春秋公羊有此说,左氏则无讥焉。⑦
司马迁在这里所说的《春秋》,似乎有点像“春秋文献”⑧。事实上,司马迁在《公孙弘传》中就说过“春秋”指的是与《春秋》相关的各种文献:“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1]2949评注者⑨还认为,《春秋》有时指代司马迁所用《左传》(《左氏春秋》)的原始文本,如其所述:“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⑩但在这段文字中,《春秋》似乎也可能指《春秋》这部经典及其各家解经学派。
班固说,阐释《春秋》这部经典有四大学派:公羊、谷梁、邹和夹。11在司马迁年轻的时候,五种《春秋》经传流行于世,其中就包括《左传》。《汉书·艺文志》还列出了与这些经传相关的许多著作,包括《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邹氏传》《夹氏传》《左氏微》《公羊外传》《谷梁外传》和《公羊杂记》①。宋代以来有一种观点,即司马迁师承董仲舒,即便并非如此[5]34,但还是有一些现代学者认为《史记》显示出公羊学派的决定性影响,而当时董仲舒正力图使公羊学派成为正统思想。因此,像《公羊杂记》和《公羊董仲舒治狱》这样的著作也可能影响了司马迁对春秋历史的理解。
司马迁本人提到以下作品作为《史记》的文献来源:(1)《左氏春秋》②,又称《春秋古文》[1]1475;(2)《国语》[1]3300;(3)《(《春秋》)灾异之记》[1]3128。此外,还提到了公羊和谷梁学派的传统[1]3128–3129。
如上所述,陈桐生等人认为董仲舒和《公羊传》对司马迁的影响最大③。尽管陈桐生指出,司马迁在《史记》中对于获麟事件的记载主要本于《公羊传》[5]38–40,但《晋世家》中描述的大多数事件与《左传》的关系更为密切④。陈桐生指出,司马迁的哲学思想深受《公羊传》影响,但《春秋》经传对《史记》文本的实际影响的诸多例子表明,《左传》和《谷梁传》的影响尤为突出(他提供了26个例子说明《左传》的影响,列举3个例子论证《谷梁传》的影响)。⑤
回到《史记》中,司马迁承认在《史记》的另一处叙述中引用了《春秋》——但并未提及《春秋》之名,即《周本纪》载:
二十年,晋文公召襄王,襄王会之河阳,践土,诸侯毕朝,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1]154
“书”之引文“天王狩于河阳”,见于现存版本的《春秋》[6]450。据推测,“书”指的是经典著作《尚书》,但“书”的准确英译很难把握,译者和评注者都加以回避(“书”是指朝廷的档案文献吗?)。根据《左传》所载,这段文字的历史背景是晋文公(作为霸主)召集了所有诸侯以及周襄王到践土,在那里他请周襄王下令狩猎,以便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军事实力。⑥因为晋文公所为僭越“礼”制,故孔子在《春秋》中委婉叙述。
对《春秋》的进一步引用,可见于《田敬仲完世家》:
厉公者,陈文公少子也,其母蔡女。文公卒,厉公兄鲍立,是为桓公。桓公与他异母。及桓公病⑦,蔡人为他杀桓公鲍及太子免而立他,为厉公。厉公既立,娶蔡女。蔡女淫于蔡人,数归,厉公亦数如蔡。桓公之少子林怨厉公杀其父与兄,乃令蔡人诱厉公⑧而杀之。林自立,是为庄公。故陈完⑨不得立,为陈大夫。厉公之杀,以淫出国,故《春秋》曰“蔡人杀陈他”,罪之也。[1]1879–1880
司马迁明确地引用《春秋》之语“蔡人杀陈他”,而未用陈他的头衔——“厉公”来称呼,意在委婉贬斥陈他。《春秋》记载陈他卒于桓公六年(前706,而并非《史记》所说的前707)。《左传·桓公六年》没有相应的记载。因此司马迁并未引用其常用文献《左传》,而是参考了《春秋》其他经传的叙述并受其影响。
如在《谷梁传》中,相关段落叙述如下:
陈佗者,陈君也。其曰陈佗,何也?匹夫行,故匹夫称之也。其匹夫行奈何?陈侯喜猎,淫猎于蔡,与蔡人争禽,蔡人不知其是陈君也而杀之。何以知其是陈君也?两下相杀不道。其不地,于蔡也。[7]15b–16a
而在《公羊传》中,相关内容载述如下:
陈佗者何?陈君也。陈君则曷为谓之陈佗?绝也①。曷为绝之?贱也,其贱奈何?外淫也,恶乎淫?淫于蔡,蔡人杀之。[8]4b–5b
然而,《左传》也记载了该事件——在庄公二十二年(前673)系年叙述文本的后部,《左传》以倒叙的方式讲述田敬仲(即陈完)早年的事迹[6]222。这段记载清楚地表明,陈佗,也被称为五父,在陈厉公被立之前被杀。事实上,陈佗是陈文公的儿子,陈桓公的弟弟。哥哥死后,陈佗杀死了继承人免(其侄子)而自立。他执政一年后被蔡人杀死,因此他死后没有获封任何谥号。正如梁玉绳和其他评注者所指出的那样②,司马迁认为陈佗和厉公是同一人(基于对《公羊传》和《谷梁传》同一系年记载的误读)。而司马迁读到《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时,认为五父是另外一个人③。因此,他在《田敬仲完世家》中引用《春秋》是准确的,但引文所放入的上下文有误。此外,司马迁混淆了陈佗的身份,表明司马迁在载录时代事件时,都运用了《左传》《公羊传》与《谷梁传》这三传,但并不总是十分妥帖。
司马迁混淆《左传》中的人物姓氏,由此导致《孔子世家》在系年上也出现了一个类似错误。《史记》载:“孔子十七年,鲁大夫孟釐子病且死。”[1]1907孟釐子卒于公元前518年,当时孔子应该已是34岁。《左传》将孟釐子卒年错置于“昭公七年”④之下,由此引发了理解上的困难。《春秋》将孟釐子的卒年正确系于昭公二十四年(前518)[6]1149,这自然异于《左传》所载。《春秋·昭公二十四年》以“氏”和“名”称孟釐子为仲孙荻⑤。《公羊传》(第520页)和《谷梁传》(第664页)均未对“昭公二十四年”的这一段记载发表评论。司马迁显然没有认识到仲孙荻和孟釐子是同一人。
《史记》引用《春秋》,下文再举最后一例⑥。《淮南衡山列传》载,汉景帝的两个儿子刘鹏祖和刘端,奏请以谋反罪处决刘安(前122卒):
赵王彭祖、列侯臣让等四十三人议,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胶西王臣端议曰:“淮南王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倍畔宗庙,妄作妖言。春秋曰‘臣无将,将而诛。安罪重于将,谋反形已定。……”[1]3094
这里的“(奏)议”由景帝的两个儿子刘彭祖和刘端发起⑦。“列侯让”所指何人并不清楚,尽管吴树平版推测,“让(讓)”可能是曹襄的“襄”之讹误,曹襄是曹参的曾孙,时任平阳侯[2]3102。
关于“臣无将,将而诛”一句,现存版本的《春秋》未见类似的文段,此引文似乎出自《公羊传》,其作“君亲无将,将而诛焉”⑧。这句话应该说的是般——庄公的小儿子——被圉子荦谋杀之事。乍一看,这句话的要旨应该是般没有听从父亲的建议——在荦与般的妹妹嬉戏时杀死荦。一般认为,刘安的父亲刘长死于文帝之手,导致刘安最终反叛朝廷和汉武帝。由此可见,刘端的奏议在这里充满了讽刺意味,因为与《春秋》建议儿子应该听从父亲的意见相反,刘端认为刘安应该弃父(以及父亲的惨死)不顾。
然而,仔细研究这段引文会发现,其逻辑上(首先)指向鲁国的继承问题,以及(其后)汉朝的继承问题。《左传》载,公元前662年鲁庄公病倒时,他曾向同父异母的兄弟叔牙询问王位继承的问题。叔牙推荐他的亲弟弟庆父作为继承人选(而不是庄公的儿子般)。庄公的亲弟弟季友听说此事后,命令叔牙自尽。结果,年轻的般成功继位,住在他母亲党氏的家里(“子般即位,次于党氏”)。两个月后,庆父让圉人荦弑杀了这位年轻的国君。[6]254刘端引用《公羊传》的这句话,是假定他的读者了解这个背景故事。因此,他暗用此典似乎意在说明刘安无视正常继承而招致危险。《公羊传》的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君无将亲,将而诛焉。(当一个统治者无视自己的亲人时,他会因此而被诛杀。)”
因此,尽管司马迁有时用“春秋”一词来指经典(《春秋》)本身,但这个词也可以指超越经典本身的分散的大语料库。正如前文所述,它可以指《公羊传》,有时也可指《左传》①。由于《左传》文本是司马迁在《史记》中记录春秋历史的主要文献来源,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太史公是如何引用和运用这一经传的。
三、司马迁对《左传》的运用:常规范式
尽管有人称司马迁更受公羊传统的影响,但《史记》“三十世家”的前十篇中的大部分记载都是以《左传》为基础的。王充(27—91)在其《论衡》中指出了《史记》和《左传》之间的密切关联:
《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宫,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传》也。公羊高,谷梁寘,胡毋氏皆传《春秋》,各门异户,独《左氏传》为近得实。何以验之?《礼记》造于孔子之堂,太史公,汉之通人也,左氏之言与二书合,公羊高,谷梁,胡毋氏不相合。[9]1161–1163
因此,这里考察司马迁对《左传》的运用,以确定《史记》引用《左传》的一些常用方式。
顾立三在研究《左传》与《史记》的关系时注意到,尽管《史记》使用《左传》材料时有三种方式,即减省、增加和改写,但是大多数的引用都涉及减省[10]115–121。《左传》(传世文本)约20万字②,但其相关史录仅占《史记》的一小部分,司马迁在改写《左传》材料时不可避免地要剔除某些事件、减省其他相关叙述。
本文开篇曾叙及司马谈对儿子司马迁的劝勉——“继春秋”,这有助于考察司马迁如何想象孔子的这项编撰工作。司马迁在《十二诸侯年表》序中描述了孔子编纂《春秋》的方法如下:
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③
接下来考察司马迁在将《左传》的叙述改编成自己作品时是如何“约其辞文,去其烦重”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他对公元前570年晋国史事的描述。《晋世家》载:
三年,晋会诸侯。悼公问群臣可用者,祁傒举解狐。解狐,傒之仇。复问,举其子祁午。君子曰:“祁傒可谓不党矣!外举不隐仇,内举不隐子。”方会诸侯,悼公弟杨干乱行,魏绛戮其仆。①
今本《左传》对此事记载如下:
祁奚请老,晋侯问嗣焉。称解狐,其仇也,将立之而卒。又问焉,对曰:“午也可。”于是羊舌职死矣,晋侯曰:“孰可以代之?”对曰:“赤②也可。”于是使祁午为中军尉,羊舌赤佐之。君子谓祁奚于是能举善矣。称其仇,不为谄;立其子,不为比;举其偏,不为党。《商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③其祁奚之谓矣。解狐得举,祁午得位,伯华④得官,建一官而三物成,能举善也。夫唯善,故能举其类。《诗》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⑤祁奚有焉。[6]927
《左传》塑造了祁奚这一人物形象⑥,而司马迁则对其叙述加以删节,这样做是为了契合他对公元前570年所有事件的叙述。《左传》中魏绛杀死杨干御者的故事与祁奚轶事并无关联。晋会诸侯之事,也没有相关记载(《左传》或《春秋》并未提及)。但《史记》所叙仍然保留《左传》的观点——祁奚是个公正不阿的好人。初看《史记》对《左传》“君子曰”所评祁奚之语的改编,会令人费解。但仔细研究发现,《史记》这些评论的后两个短句(“外举不隐仇,内举不隐子”)是从18年后叔向对祁奚的评价中巧妙撷取,叔向当时正因为晋国的党派之争而刚刚被囚禁(连同伯华)⑦。晋公的一个宠臣尝试为赦免叔向而向国君进言,叔向说只有祁奚能替他说话。接着叔向说:“乐王鲋,从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其独遗我乎?”⑧
尽管司马迁经过精心地重写和改编,把对祁奚评价的两种文献整合在一起,但应该注意的是,司马迁的叙述遗漏了这一细节——解狐在祁奚推荐之后不久就去世了,故《史记》的读者很难或很可能不明白为什么悼公“复问(再一次询问)”祁奚何人可接替他(祁奚)的职务。事实上,司马迁遗漏了解狐“将立而卒”这一重要细节,这可能意味着,除了遵循孔子“约其辞文”之法以外,司马迁还试图在记载历史时“制义法”。
顾立三还列举了一些例子指出,《史记》的叙述除了对《左传》进行减省以外,还通过增加或改写文词来阐述《左传》所载的一个或多个事件。[10]102–114然而,有一个例子似乎比顾立三所论述的事件更复杂。它涉及鲁庄公的淫佚之举。先看《左传》版本:
初,公筑台临党氏,见孟任,从之。閟,而以夫人言,许之。割臂盟公,生子般焉。[6]253
再看《史记·鲁周公世家》的改写版本:
三十二年,初⑨,庄公筑台临党氏,见孟女,说而爱之,许立为夫人,割臂以盟。孟女生子斑。[1]1531
顾立三注意到,在《鲁周公世家》中的措辞——“说而爱之”——比《左传》“从之”的表述要更明晰。然而,显而易见的是,文辞经过修改之后,《左传》叙事中人物行为所表现出的鲁莽之感在《史记》中荡然无存。“从之”是一种相当鲁莽的行为。男人看见漂亮女子是自然之事,但男人通常不会尾随女子。庄公尾随孟任会让读者怀疑,庄公筑台的初衷或许是为了监视党氏的女儿们。此外,顾立三似乎忽略了动词“许”的用意。在《左传》中,“许”似乎暗示孟任顺从于庄公的追求。是她自己仅凭庄公的承诺就同意并允许了庄公的求爱①。与此同时,她割破手臂,在嘴唇上抹上鲜血,与庄公立下盟誓(以及他对她的承诺)②。接着(没多久)庄公“生子般焉”。《史记》版本的这种改写失去了《左传》的原汁原味和即时性,将庄公塑造成了一个温顺、仪式化的形象。《史记》于此并未清楚地陈述《左传》的记载,而是将其隐没在一种完全异于公元前7世纪早期鲁国宫廷礼仪的道德之下。
四、《晋世家》对《左传》的运用:
反常规叙述
上文讨论了如下几个问题:司马迁如何使用“春秋”一词,他在写作《史记》时如何受公羊传统的影响,以及他使用《左传》文献的一些“范式”。接下来,将考察司马迁在《晋世家》中对《左传》的运用。《晋世家》篇幅较长,叙述引人入胜。暂且不议讲述重耳生平的嵌入式文本③,我们在阅读《晋世家》时发现,《晋世家》在将《春秋》经传作为文献来源使用时,出现了一些其他问题。尽管这里有许多例子可以加以阐论,但以下4个例子似乎是最能说明问题的。
第一个例子是晋国俘获敌国——秦国3名将军之事,《晋世家》叙述如下:
四月,败秦师于殽,虏秦三将孟明视,西乞秫,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文公夫人秦女,谓襄公曰:“秦欲得其三将戮之。”公许,遣之。先轸闻之,谓襄公曰:“患生矣。”轸乃追秦将。秦将渡河,已在船中,顿首谢,卒不反。[1]1670
这段文字的结尾令人费解。当秦军将领看到晋军追击他们时,为什么要将额头触地“顿首”以示感谢呢?读者一定能读出这里的讽刺意味。更令人费解的是“卒不反”这句话。他们为什么要回到敌国?这段文字之后,《史记》云:“后三年,秦果使孟明伐晋,报殽之败,取晋汪以归。”其中“果(正如预料的那样)”,上下文并未交代。
但显然,《史记》的源文本——《左传》的相关记载有助于解惑释疑。《左传》叙述如下:
夏四月辛巳,败秦师于殽,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始墨。文嬴请三帅,曰:“彼实构吾二君,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君何辱讨焉!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公许之,先轸朝。问秦囚。公曰:“夫人请之,吾舍之矣。”先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堕军实而长寇仇,亡无日矣!”不顾而唾。公使阳处父追之,及诸河,则在舟中矣。释左骖,以公命赠孟明。孟明稽首曰:“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6]498–499
在《左传》中,孟明视的承诺语带讽刺,因为他所说的“将拜”的真正意思是“带军回来”攻打晋国。《晋世家》接下来的几句话陈述的事件确实如此。
遗憾的是,在遵循孔子“约其辞文”的模式减省《左传》原文时,《史记》损毁了孟明视回应阳处父时话语中所蕴含的精妙反讽意味,由此这段文字让人费解。《史记》并未如《左传》交代三位将军三年之后遵其承诺而返回,故当读到这段文字的结尾一句“(三位将军)卒不反”时,读者必定会陷入无法理解的困境。
为什么会这样?有几种可能。司马迁或其他人在编纂这一部分时有所疏忽吗?可能吧,但从下文分析来看,他肯定有几次是疏忽大意了。另一种可能,正如杰夫·比塞尔(Jeffrey Bissell)所言,司马迁“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为文化精英写作,而且……他假定读者拥有共同的知识”,由此可知,比塞尔可能认为,读者在脑海中应该能补全这段叙述的上下文。不过至少在这里,比塞尔的解释行不通,因为读者知道孟明视的确三年之后带军而返,所以他们无法理解“卒不反”为何意。不管是编辑粗心所致,还是司马迁假设学识丰富的读者能够补全缺失的上下文,都无法解释何以会出现这段让人疑惑的文字。那接下来就让我们去看看另外3件事的叙述,它们在文本来源方面也存在类似的问题。前两个与晋灵公有关:
十四年,灵公壮,侈,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观其避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灵公怒,杀宰夫,使妇人持其尸出弃之,过朝。赵盾、随会前数谏,不听;已又见死人手,二人前谏。[1]1673
这里的“已又见死人手”令人疑惑。为什么赵盾、随会的眼前会突然出现“死人手”呢?当代读者不能不被这个细节所困扰。即使是比塞尔所谓的汉代“文化精英”读者也一定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读者应该还记得,在《左传》的相关叙述中,厨师的整个尸体首先被塞进畚箕中,正是无意中露出来的手让赵盾注意到了这次杀戮:
晋灵公不君: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宰夫肠熊蹯不熟,杀之,置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赵盾、士季见其手,问其故,而患之。[6]656
为什么《晋世家》的编撰者遗漏了这一细节,使叙述变得模糊隐晦?也许这只是一个不严谨的编辑之例①。
接下来的叙述似乎证实了这一结论:
灵公患之,使鉏麑刺赵盾。盾闺门开,居处节,鉏麑退,叹曰:“杀忠臣,弃君命,罪一也。”遂触树而死。[1]1673
梁玉绳[3]991指出,《左传》所载,鉏麑看到赵盾在黎明前就已经穿好朝服,距上朝时间尚早就坐着假寐(“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足见其是位“忠臣”[6]658–659。正如梁玉绳所说,今本《晋世家》未有相关叙述记载鉏麑见识到了赵盾忠诚的一面。然而,据《公羊传》载,刺客看到赵盾没有警卫,早餐只吃一条鱼。因为敬重赵盾生活简朴和为人忠诚,刺客决定饶了赵盾。当然,《史记》对这一细节的遗漏可能是编辑的疏忽所致。但也有可能是司马迁试图综合两个(或更多)不同的文献来源,最终导致所记均未忠于其中任何一个文本②。
考察“郤克使齐”,这一段落似乎也是由几种叙述糅合而成。《史记·晋世家》载:
八年,使郤克于齐。齐顷公母从楼上观而笑之。所以然者,郤克偻,而鲁使蹇,卫使眇,故齐亦令人如之以导客。郤克怒,归至河上,曰:“不报齐者,河伯视之!”[1]1677
此处的“令人如之以导客”似乎有些偏离主题。“如之”一词,基于其他文本的对应叙述可知,是指那些驼背、跛脚和瞎眼之人。例如,《左传》载一群妇人躲在帐幕后面窥视郤克(帷妇人,使观之)③;《公羊传》载妇女爬上梯子(或踏板)窥视郤克(踊于棓而窥客)[8]11b;《谷梁传》载妇人们爬上台上窥视郤克④(处台上而笑之)。此外,在3种不同的文献来源中,“如之”所指残疾的类型,甚至提及的人也各不相同。虽然《晋世家》的总体叙事线沿袭《左传》,但其他细节似乎取自《公羊传》和《谷梁传》,因为只有在这两个文本中才能找到让我们释惑的文段。例如《谷梁传》载:“使秃者御秃者,使偻者御偻者。”《晋世家》的叙述是试图(不完全成功)合并这3种文献来源吗?抑或这种拼凑的叙述可能来自现在已经佚失的材料或现存文本的遗失部分?
最后再考察一个例子。司马迁在《晋世家》中写道:
(景公)三年,楚庄王围郑,郑告急晋。晋使荀林父①将中军,随会将上军,赵朔②将下军,郤克③、栾书④、先縠、韩厥⑤、巩朔⑥佐之。六月,至河。闻楚已服郑,郑伯肉袒与盟而去⑦,荀林父欲还。先縠曰:“凡来救郑,不至不可,将率离心。”⑧卒度河。楚已服郑,欲饮马于河为名而去。楚与晋军大战。郑新附楚,畏之,反助楚攻晋。晋军败,走河,争度,船中人指甚众。楚虏我将智罃⑨。归而林父曰:“臣为督将,军败当诛,请死。”景公欲许之。随会曰:“昔文公之与楚战城濮,成王归杀子玉⑩,而文公乃喜。今楚已败我师,又诛其将,是助楚杀仇也。”乃止。[1]1676–1677
这里令人困惑的不再是手而是手指——船上的手指从何而来(“争度,船中人指甚众”)?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需全引《左传·宣公十二年》所载的长篇叙述,而只需考察该篇中描述荀林父应对楚军大规模进攻的短文即可:
桓子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6]739
诚然,即便是阅读《左传》,读者也必须加工信息、补全叙述——船上的士兵砍掉了试图登船之人的手指(正如沈玉成的白话翻译所述[11]189)。但由于《史记》过于唐突地删去了《左传》原文,甚至没有提到为争船只而发生的搏斗,故读者会对文中“船中人指”的叙述感到困惑。
五、结论
考察了《晋世家》的这4个文本并探究《史记》如何使用“春秋”一词,本文得出如下结论:
(1)《晋世家》的编撰者自由支配和运用《春秋》三传。
(2) 虽然司马迁主要依靠《左传》,但他在试图重述某些事件时,经常参考《春秋》三传;其中一些文本重述融合了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春秋》经传。
(3) 这种文本重述通常涉及缩写原文;但有时似乎不够细致,以致《史记》语意表达模糊不清。由此推测,在《史记》的编撰过程中,有助理或抄写员(施以援“手”或“指”摘文本)参与其中。
(4) 从上文分析可知,那个时代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所谓“文本”,而只有口述传统和各种不便携带的书写载录(在丝绸或竹简上),司马迁所理解的“春秋”就是他所研习、记诵并阅读的与经典文本《春秋》相关的所有书面和口述文献。
【附记】该文原发表于美国著名的学术刊物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2007年第3期,第 229-248页,感谢倪豪士教授授权翻译此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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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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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 钟文烝.谷梁补注[M].四部备要本.
[8] 陈立.公羊义疏[M].四部备要本.
[9] 黄晖.论衡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10] 顾立三.司马迁撰写《史记》采用《左传》的研究[M].台北:正中书局,1981.
[11] 沈玉成.左传译文[M].北京:中华书局,1997.
【责任编辑 朱正平】
A Note on the Jin Dynasty Family of Historical Records and Sima Qians “Chunqiu”
William H. Nienhauser, Jr.1;(trans.)LIU Cheng2, LIU Guilan3
(1.Department of Asia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 Madison,WI 53711,USA;2.Institute of Liberal Arts, Guangxi Minzu University, Nanning 530023, China;3.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bei University, Wuhan 430062,China)
Abstract:In the compilation of Jin Dynasty Family of Historical Records, Sima Qian freely manipulated and utilized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Sima Qian primarily relied on The Commentary of Zuo or The Zuo Tradition, but when attempting to retell certain events, he often synthesized information from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Some of the textual restatements in Sima Qians work combined elements from two or more versions of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This process of textual restatement often involved abbreviating the original text, resulting in ambiguous expressions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s, from which, it can be inferred that during the compilation of Jin Dynasty Family of Historical Records, there must be some assistants or scribes who may have been involved. Additionally, during Sima Qians era, only oral traditions and various non-portable writing media (such as silk and bamboo slips) existed, and there was no modern concept of “text”; Therefore, Sima Qians understanding of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was related to all written and oral literature he had studies, memorized and read at his times.
Key words:Historical Records; Jin Dynasty Family of Historical Records;Sima Qian;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