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评鲁仲连“指意虽不合大义”辨析

摘    要：鲁仲连是战国末期齐国人，擅长辩论而急人困危，功成之后不受赏赐而飘然世外。司马迁《史记·鲁仲连列传》主要讲述鲁仲连的两件史事，一是力劝新垣衍不复言帝秦，二是一射箭书解聊城之围。司马迁在文末赞语中，认为鲁仲连“指意虽不合大义”，却颂扬他的高风亮节。围绕这一评价，后世文人或肯定鲁仲连宗周、不屑名利、排难解患等“义”的秉性；或围绕司马迁的看法，指出鲁仲连“指意虽不合大义”主要体现在宣扬的“势数”思想不符合“圣贤大义”、说服的时候使用了“恫吓”的方式、诱使燕将投降齐国不符合“忠君”大道等方面。学者对鲁仲连的多元评价，显示出鲁仲连独特的历史地位，值得深入研究。

关键词：鲁仲连；“义”；《史记》；司马迁

中图分类号：K23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5128（2024）06-0043-08

收稿日期：2023-11-29

基金项目：淄博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稷下先生鲁仲连研究（23ZBSK170）

作者简介：张艳丽，女，山东济宁人，山东理工大学《管子学刊》编辑部副编审，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齐鲁地方文化研究。

一、问题的提出

鲁仲连，也称鲁连、鲁仲连子、鲁连子、鲁仲子，战国时期齐国人。因史料记载阙失，鲁仲连生卒年未详。据相关学者考证，鲁仲连于齐湣王六年（前295，周赧王二十年）前后生于齐国［1］159，未提及其卒年。鲁仲连主要活动于齐襄王、齐王建时期。鲁仲连是稷下学宫后期的著名学者之一。钱穆［2］435–440、白奚［3］74–75等研究稷下学文化的学者，都把鲁仲连列入稷下先生之列。

鲁仲连的史事，主要记载于《史记》《说苑》《战国策》等汉代典籍中，包括少年时师从徐劫，与孟尝君展开关于好士、对待舍人、谈“势数”的辩论，说魏救赵，帮助田单攻打狄城，责难田巴，遗聊城燕将书，义不帝秦而痛斥新垣衍（亦作辛垣衍），拒绝高官厚禄而最后归隐海上。

学界对鲁仲连的研究，集中于对其人生经历的描述［4］、论著的辑佚［5］与思想观念的解析［6］，还对比了鲁仲连与后代历史人物的思想［7］181–190，研究较为全面。后人对鲁仲连的评价和认知，较多受到司马迁《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的影响。传记末尾处，司马迁评价说：“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8］2479由此可知，司马迁对鲁仲连的评价总体来看还是很高的，用了“虽……然”的句式，重心落在了后面评价鲁仲连不屈于荣华富贵、率性自由的高超气节上。

司马迁曾说，《史记》秉承《春秋》宗旨，彰显大义而警醒小人［9］10。《太史公自序》曰：“《春秋》以道义。……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8］3297–3298司马迁把《春秋》看作“礼义”的源泉和归宿，即“春秋大义”。《春秋》由孔子修订而成，孔子视“义”为儒家最高的道德标准之一。《论语·里仁》阐释“义”的含义和重要性，其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10］71

那么，司马迁在传记中评价鲁仲连“指意”“不合大义”的含义是什么？后世学者对司马迁的这种评价是否赞同？鲁仲连这一历史人物形象，在中华传统文化发展过程中的价值何在？这是本文所要探讨的主要内容。

二、《鲁仲连列传》的主要内容

司马迁在为历史人物作传记时，按照人物生活年代的先后排序，把《鲁仲连邹阳列传》置于《田单列传》之后、《屈原列传》之前。《太史公自序》提及为鲁仲连作传的原因说：“能设诡说解患于围城，轻爵禄，乐肆志。作《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8］3314司马迁指出，之所以为鲁仲连立传，是因为鲁仲连辩才超群，解除了燕国对聊城的围困，并且有了功劳不受名利的羁绊，追求自由的心志。

此处司马迁用了“诡说”来定位鲁仲连的辩才，一定程度上来看，这是贬义的用法。许慎《说文解字》曰：“诡，责也。从言，危声。”［11］378汉代时期，“诡”的本义是责成、要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今人为‘诡诈字。”［11］378认为其中包含“诡诈”的含义是后来出现的字义。

而在洋洋洒洒52万字的《史记》中，司马迁除了人名及引用他人的论述之外，只有3处用了“诡”字。第一处是《五宗世家》提及赵王彭祖时说：“彭祖为人巧佞卑谄，足恭而心刻深。好法律，持诡辩以中人。”［8］2098第二处是《屈原贾生列传》提及纵横家张仪时说：“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8］2484第三处就是《鲁仲连列传》中总评鲁仲连的时候。在《史记》中，无论是“诡辩”还是“诡说”，都含有论说过程中强词夺理甚或胡搅蛮缠的意思。

《鲁仲连列传》开篇即说鲁仲连“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8］2459，直接点明鲁仲连聪慧有谋略，有能力处理棘手的问题，品性高尚，对高官厚禄没有兴趣。司马迁用了将近3 000字的笔墨，讲述了鲁仲连的两件史事，一是力劝新垣衍不复言帝秦，二是一射箭书解聊城之围。这两件史事，都体现出鲁仲连敏捷的口辩才能及自身的价值观和人生理念。

（一）鲁仲连力劝新垣衍不复言帝秦

在讲述鲁仲连力劝新垣衍不复言帝秦时，司马迁记载时突出了鲁仲连的谋略和辩才。当时，长平之战刚刚结束，赵军40多万将士被坑杀，秦军顺势向东进攻包围邯郸，其他诸侯国慑于秦军的威猛，都不敢来救赵国。魏国派将军晋鄙率兵救赵，但是害怕秦军而不敢前进。魏安釐王派说客新垣衍悄悄来到赵国，通过平原君赵胜传话给赵孝成王，让他赞同秦昭王僭越周王室而称帝，引诱说如果这样做的话，秦兵必然退军。

平原君赵胜考虑到赵军刚被坑杀了40多万，现在都城邯郸又被秦兵包围，面对魏国提出尊秦为帝的建议，不知该如何处理，进退两难。鲁仲连听说这件事情，主动请缨，要求当面斥责新垣衍尊秦为帝而置周王室于不顾的建议。此处司马迁使用对比的方法，以名扬天下“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平原君赵胜面对都城被围困时的无能为力，而鲁仲连却主动出面尝试解决这些问题为对比，由此凸显鲁仲连的能力和果敢。

而新垣衍听到要和鲁仲连当面辩驳时，赞说鲁仲连是“齐国之高士也”［8］2460，连忙拒绝。这也反衬出鲁仲连志趣、品性高尚而声名远扬。新垣衍被迫与鲁仲连交谈时，先对鲁仲连赞许，说他“玉貌”，是全邯郸城之内唯一一个对平原君无所索求的人。鲁仲连则直接明说，自己就是来帮助赵国解除邯郸围困的，并说秦国是一个“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8］2461，对待国内的百姓暴虐无道。如果秦国称帝而治理天下的话，鲁仲连宁愿投海而死，也不愿意做暴秦的子民。

至于如何解除邯郸的围困，鲁仲连的策略是：“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8］2462也即劝谏魏国、燕国、齐国、楚国救助赵国。面对这些诸侯国是否会听从鲁仲连的建议而援助赵国的质疑，鲁仲连则以秦国称帝天下之后，魏国君臣会遭遇身死国丧的不堪境遇，力证魏国定会出兵。鲁仲连指出，一个诸侯国，如果败落而无能力的话，肯定会自身难保，更别提现在享受的荣华富贵了。

为了让新垣衍体会到秦国称帝对魏国的压迫感，鲁仲连甚至提到可以让秦王直接“烹醢”魏王。对于新垣衍“秦王为何会听从鲁仲连烹醢魏王建议”的反驳，鲁仲连列举了周文王受制于商纣王，齐湣王受拒于邹、鲁二国的事例，指出依照秦国的“凶残”秉性，“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8］2463。从而质问新垣衍曰：“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8］2463 鲁仲连的这种分析方式，直接切中新垣衍关心的要害之处。新垣衍被说服，“不敢复言帝秦”［8］2465。

秦国将领听说这件事情之后，主动退兵50里。恰巧当时魏公子无忌夺取了晋鄙的领军权，秦国军队撤离了邯郸，赵国的围困就此解除。面对平原君的封赏，鲁仲连以天下士贵在排患解难而不求回报予以谢绝。

鲁仲连劝说新垣衍的方式，主要是从其切身利益、感同身受出发，以历史的兴衰发展为借鉴，可见其知识之渊博、辩才之高超。这种劝说方式，与《说苑·善说》中雍门之周以言辞触动孟尝君悲伤类似，其曰：“夫以秦、楚之强而报讐于弱薛，譬之犹摩萧斧而伐朝菌也，必不留行矣。天下有识之士，无不为足下寒心酸鼻者。千秋万岁之后，庙堂必不血食矣。高台既已坏，曲池既已渐，坟墓既已平，而青廷矣。婴儿竖子，樵采薪荛者，蹢躅其足而歌其上，众人见之，无不愀焉为足下悲之，曰：‘夫以孟尝君尊贵，乃可使若此乎？”［12］508享受功名的人，一旦破国而亡邑，荣华富贵如同过眼云烟，怎能不令人悲伤而唏嘘不已。

（二）鲁仲连一射箭书解聊城之围

十多年之后，燕将攻下齐国的聊城。聊城人向燕王进谗言，燕将害怕归燕国后遭到诛杀，就占据聊城不敢归燕国。当时齐国的将领田单率兵攻打聊城一年有余，也没有攻下，反而死伤很多将士。于是，鲁仲连给燕将写了一封书信，以射箭的方式送到燕将手中。

记述鲁仲连箭射聊城时，司马迁全文收录了鲁仲连给燕将写的书信内容。鲁仲连先从世人对“智者”“勇士”“忠臣”的定位谈起，指出燕将是“非忠”“非勇”“非智”之人：“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8］2465先否定燕将的所作所为。

接着，鲁仲连分析了齐国、燕国对聊城的态度，指出齐国收复聊城的决心是非常强烈的，燕国却出现内乱，无暇对聊城进行增援。鉴于此，鲁仲连给燕将指出两条出路：一是从聊城主动撤兵回归燕国，由此显扬自己的功业；一是投奔齐国，得到齐王的赏赐，福荫子孙后代。

为打消燕将的种种顾虑，鲁仲连主张“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8］2467，并特意列举了管仲和曹沫的事例。管仲和曹沫都是曾经有“污点”之人，管仲“射桓公中其钩，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8］2467–2468，曹沫“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8］2468。后来两人都建立了功业。鲁仲连于此强调说，在功名未立的情况下身死不是聪明的选择：“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8］2468明智的做法是扬名立万，建功立业：“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8］2468

现在读来，鲁仲连的这封书信仍具有很强的感召力。燕将读完鲁仲连的信之后，陷入惧怕“归燕”又担心“降齐”的两难矛盾状态，自认为难逃一死，于是自杀而亡。司马迁记载结局说：“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8］2469《鲁仲连列传》的记载，成为后世诟病鲁仲连的原因。清代董元度作诗《鲁连台怀古》曰：“谋事善始终，庶称天下士。为德而不卒，乃有鲁连子。战苦阵云黄，飞弩走片纸。我不杀燕将，燕将由我死。胡为屠吾民，袖手空坐视？先垅非所恤，忍人宁足恃。当其射书时，讵未见及此。何不早约言，死争犹晚已。况复避其锋，缄默良可耻。解纷纷已解，大难贻桑梓。触目肝脑涂，毋乃颡有泚。我来临高台，众好敢徇彼。卓识有昌黎，斥为黄鹞嘴。”［13］40–41认为田单屠杀聊城百姓，鲁仲连负有很大的责任。

当然，也有学者质疑田单屠杀聊城史事的真实性。元代吴师道分析说：“《史》又称燕将得书自杀，单遂屠聊城，尤非事实。齐前所杀燕将，惟骑劫尔，不闻其他。此因骑劫而讹也。连之大意，在于罢兵息民。而其料事之明，劝以归燕降齐，亦度其计之必可者。排难解纷，又素所蓄积也。迫之于穷而致之于死，岂其心哉！夫其劝之正，将以全聊城之民，而忍坐视屠之哉？燕将死，聊城屠，连何功美之称，而齐欲爵之哉？《策》所云解兵而去者，当得其实。而《史》不可信也。”［14］卷四认为田单攻下聊城后率兵离开是事实，而没有屠杀聊城百姓。

与前一件史事记载一样，齐国要赐爵于鲁仲连，鲁仲连遂隐居海上，再次凸显了其不好利禄的人生追求。

三、后世文人肯定鲁仲连“义”的定位

《说文解字》解释“义”为“己之威仪也”［11］2098，后来指公正合宜的道理或举动。缘于司马迁在《鲁仲连列传》赞中有“指意虽不合大义”一语，人们在提及鲁仲连时，常常考虑以“合义”与否来衡量与评价他。

后世文人评价吟咏鲁仲连时，会用“义”字来形容或定位他。唐代吴筠《高士咏·鲁仲连》曰：“仲连秉奇节，释难舍道情。一言却秦围，片札降聊城。辞金义何远，让禄心益清。处世功已立，拂衣蹈沧溟。”［15］6270认为鲁仲连辞却千金的赏赐符合“义”的做法。清代傅仲辰《茌平怀古诗三首·鲁仲连》曰：“东国有飞兔，雄辩摧时流。驱车射台下，豪风争唱酬。今古以兹重，诚非先生优。排难乃余事，大义在宗周。数语却秦帝，尊王侔春秋。缅惟子舆后，未复见斯俦。千金乃污耳，乐道故无求。卓为天下士，平原讵能留？”［16］卷十一指出鲁仲连的做法体现出了尊重周王室的儒家“大义”。

围绕司马迁对鲁仲连“指意虽不合大义”的评价，后世一些学者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宋代鲍彪认为，司马迁对鲁仲连的赞语有些贬低了，他认为：“仲连，孔子之所谓逸民，非周衰辩者之比也。太史公赞之贬矣。”［14］卷六鲍彪认为，鲁仲连相当于孔子提到的“逸民”，而不单单是周代末期的辩论者。按照“逸民”的标准来看，鲁仲连做得已经不错。至于原因，鲍彪指出：“夫说人者不可一概，或委而顺之若触讋，或折而服之若仲连，然后济天下之务。不然，谀且愎矣。”［14］卷六评价人物的时候，不可以一概而论，用同一种标准进行衡量。无论是如触讋站在对方的“同一边”进行说服，还是如鲁仲连站在对方“对立面”进行说服，重在可以解决现实面临的棘手问题。如果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这种人要么是阿谀奉承，要么是刚愎自用，都不堪用。

在鲍彪评价的基础上，元代吴师道辨析说：“正曰：史迁论仲连，谓指意不合大义，固未当。鲍以为孔子所谓逸民，连虽贫贱肆志，然时出而救时，亦非逸也。”［14］卷六吴师道不赞同司马迁评价鲁仲连“指意虽不合大义”，也不认同鲍彪提出的鲁仲连为孔子所说的“逸民”，而同意苏辙评价鲁仲连“战国一人而已”的定位。吴师道特意强调鲁仲连重“义”而不肯帝秦，这是区别于其他战国士人的：“仲连事皆可称，而不肯帝秦一节尤伟。战国之士，皆以势为强弱，而连独以义为重轻，此其所以异尔。”［14］卷六

元代杨维桢也疑惑司马迁对鲁仲连“指意虽不合大义”的评价，其《天下士》序言说：“太史公非其指意不合大义，吾不知太史指何为大义不大义耶！”［17］154并对鲁仲连高度赞扬曰：“鲁仲连高风远致，千载一人，非战国士也。平生大义，与日月争光者，片言之激，梁赵不得帝秦也。”［17］154认为鲁仲连是个重视大义、践行大义的人。

明代戴君恩《外篇四》不同意司马迁评价鲁仲连“不合大义”的说法。戴君恩指出：“鲁仲连立谭数言，新垣衍为之下拜，不敢复言帝秦。缴书聊城，燕将见之，涕泣三日，仰天自杀。彼仪、秦辈能与争雄否？至于功成，郄赏脱履而去，不为富贵少诎，此岂无所挟而漫焉以噉名者等。子由称其为战国以来一人。”［18］卷十五司马迁在《鲁仲连列传》中记载鲁仲连的两件史事，鲁仲连通过说辞，都达到了想要的目的。张仪、苏秦等纵横家都无法与鲁仲连争雄。再则，鲁仲连取得功名后谢却爵禄富贵，也不是邀功而希望获得名望的人。于是戴君恩就说：“太史公于鲁仲连小赞，谓其指虽不合大义，非也。当七雄龙斗，秦焰方张，邯郸之围平原，新垣衍辈争欲帝秦，而连以一布衣，亹亹谭说力持不可，至欲蹈东海而死，谓不知大义者，而能之乎？”［18］卷十五在当时秦国势力日渐高涨的情况下，鲁仲连敢于宣扬不帝秦的理念并且践行之，就是当时符合“大义”的鲜明表现。

由上述可知，历代文人对鲁仲连的评价是多维的，结合司马迁对鲁仲连赞语的评价，依据自身对战国时期社会背景的理解及鲁仲连的相关史事，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四、后世文人对鲁仲连“不合大义”的解析

也有一些文人认为，鲁仲连确实如司马迁所说“指意虽不合大义”。至于原因，则各有看法。

宋代张耒《鲁仲连论》认为鲁仲连不是“真仁义者”，原因在于鲁仲连做出功绩，却没有接受回报：“彼鲁仲连者，里闾之自好者耳，安知夫所谓真仁义者也？以布衣游诸侯，而不食其禄，不当天下之责，而出身以救天下之患，功成事立而不享其报，此鲁连之所以为贤欤？”［19］614张耒甚至说鲁仲连是“越常弃礼、乱世败俗”的人：“而鲁连者独不能然，吾见其越常弃礼、乱世败俗而已矣。”［19］614并认为鲁仲连开启了世人不再勉力求“义”的端口，是盗窃“义”的贼人：“夫无责而忧人之忧，致力而不享其报，则使世之中人不免于义，必自鲁连始。使天下之贤者，如必鲁连而后可，则亦率天下为伪而已矣。盖施义而不当其处者，义之贼也。”［19］614–615

明代沈长卿撰写《鲁仲连》，尝试解读司马迁评价鲁仲连“指意虽不合大义”的原因。沈长卿辨析说：“而太史公绌之，与邹阳同传，且云其指意不合大义，得非以威王之于周，湣王之于邹鲁，非所训欤？”［20］卷一认为司马迁评价鲁仲连“指意虽不合大义”，主要原因在于鲁仲连劝谏新垣衍时，提到国家灭亡衰败时国君遭受的不堪待遇，举的事例一是齐威王“不尊重”势力衰微的周王室，一是齐湣王自称“天子”而在邹鲁受到拒绝。沈长卿站在司马迁作为史学家进行记载的角度推测：“而不知连齐人也，举齐事以譬晓之，乃权辞也，事期于济而已。若伸大义以告曰：周天子尚在，不当帝秦。直腐儒之常谈，连不为也。”［20］卷一沈长卿指明，鲁仲连是齐国人，以齐国的事例来进行说理分析，是一种“权辞”，也即随机应变的说法，只是为了达到自己说服对方的目的。如果只是直白而絮叨地告诉对方不可以帝秦，因为周天子还在呢，这是迂腐儒生的言论，没有任何的说服力，远不如直接列举事例令对方信服。沈长卿由此推测说：“史迁谓其不合意，在斯乎？”［20］卷一

清代周济分析司马迁《鲁仲连列传》的写法时，认为司马迁说鲁仲连“指意虽不合大义”，原因在于鲁仲连劝谏新垣衍时，使用了“恫吓”的方法：“连屈辛垣衍，类于恫疑虚喝矣，故曰不合大义。”［21］卷二但周济并没有因此而否定鲁仲连的高尚品德，认为他的做法彰显了圣人的“礼教”思想：“礼者，上所制也；名者，下所操也。圣人本礼以立名教，若奇伟俶傥之士，则往往不能合礼，而自立其节以鸣高，虽乖圣人之道，然非遗荣利，轻生死，则不足以自树。”［21］卷二鲁仲连品性高洁，不追逐名利，可以称得上是有抱负而志向高远的“烈士”：“能誓死不诎桡，是足以砭范、蔡而申伯夷矣。烈士殉名，其鲁、邹之谓乎？”［21］卷二

清代计大受《鲁仲连（齐）》分析说，鲁仲连在战国末期不主张帝秦的原因阐释，只指出因为秦国统治残忍而不帝秦，没有强调、申明自身“尊周”的大义凛然立场，因而受到司马迁赞语中“指意虽不合大义”的评论：“鲁仲连执不帝秦，设云：周天子天下之共主，若尊秦，使得称帝而为政于天下，天下将尽去周而入秦，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以周之民，为秦之民也。斯则大义凛然，首阳比烈矣。乃不忍为之民者，不过曰彼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权使其士，虏使其民，此其《列传》赞所以有指意不合大义之贬。”［22］卷五计大受随即指出，司马迁的评语过于低劣，后世研究《史记》的学者都不赞同司马迁的这种评价：“括苍鲍氏、东阳吴氏、华亭徐氏皆不以史迁之说为然，盖亦无见于所云大义者也。”［22］卷五

清代方象瑛《鲁仲连论》开篇即提出“教人不忠”不是“天下士”应该做的事情：“古未有自处高而以不忠教人者，即未有教人不忠而可为天下之士者。盖所谓天下之士者，群天下之人，而引之于义也。……徒逞口舌之能，使人忘仇讐，而轻弃其君父，虽超然远引，纵横功利几何哉！”［23］143鲁仲连射书聊城诱使燕将投降齐国，既不符合“忠君”大道，也不符合“义”的规范：“呜呼！此仲连之所以轻世肆志也欤？彼惟轻世，故功利不系其心；惟肆志，故止求济其说，而不必揆之于义。若陷人于不忠，而身受其爵赏，岂仲连之心哉？然则仲连在当日，彼所谓豪杰之士，而惜乎闇于君臣之大道也！”［23］143

清代周隼《鲁仲连论》指出，鲁仲连箭射聊城之后，田单攻破聊城，屠杀百姓，与鲁仲连没有以仁义、王道规劝田单有关：“在昔鲁连射书燕将，而田单遂收聊城，屠其众，人谓功皆由连所致。顾我独怪聊城受屠，连实身与其间，而绝无一言以规正其失也。”［24］1558又曰：“连之为单谋也，可谓甚切，而曾不闻引之于道，喻之于仁，忽使举城之人，竟无辜而受戮，所谓天下士者，不应若此。曩使劝之以行王道，教之以不嗜杀，则远近归心，利泽施于无穷，彼燕将之书，虽不作可也。”［24］1558并由此提出：“其实仁义之道，连固茫乎其未之闻也。”［24］1558从而认为鲁仲连不知晓“圣贤之道”，劝服新垣衍的方式是出于“功利之术”：“观于义不帝秦之言，其所以折服新垣衍者，类不出于功利之术。则其为田单谋者，自不知有贤圣之道。事固有即此而见彼者，其为人之素所挟持，从可识矣。”［24］1558以此来验证司马迁评价鲁仲连“指意虽不合大义”的结论。

清代文献学家马国翰从《战国策》《意林》《御览》等典籍中，辑录《鲁连子》的佚文，共计得到“二十五节”，整理成《鲁连子》一卷。通读完《鲁连子》存有的文字，马国翰认同司马迁的评价，指出鲁仲连“指意在于势数，未能纯粹合圣贤之义”［25］2456。认为鲁仲连的思想集中在“势数”方面，所体现的思想不能完全符合圣贤的道义。

鲁仲连“势数”的思想，明确记载于《太平御览》引《鲁连子》的内容：“鲁连先生见孟尝君于杏堂之门。孟尝君曰：‘吾闻先生有势数，可得闻乎？连曰：‘势数者，譬若门关，举之而便则可；以一指持中而举之，非便，则两手。不关，非益加重两手，非加，罢也。彼所起者，非举势也。彼可举，然后举之，所谓势数。”［26］737由此可见，鲁仲连“势数”的主要内容，就是“顺时度势”，包括知势、察势、用势。用势时必须要能得到势利，有势利时要紧紧抓住时机，顺势动作，乘势进取。倘若不顺势时，不要逆势，而要以静待动，待机而后发。这种“势数”思想，在马国翰看来不尽然符合圣贤思想。

诸多文人辨析鲁仲连在司马迁看来“指意虽不合大义”的角度，大都是从鲁仲连劝谏和口辩的内容出发。唐代韩愈曾写过《嘲鲁连子》一诗，其曰：“鲁连细而黠，有似黄鹞子。田巴兀老苍，怜汝矜爪嘴。开端要惊人，雄跨吾厌矣。高拱禅鸿声，若辍一杯水。独称唐虞贤，顾未知之耳。”［27］169–170讽刺鲁仲连侃侃而谈，言辞浮夸，善于辩驳，就如同嘴爪锋利而面貌狡黠的黄鹞一样。

需要指出的是，司马迁在《鲁仲连列传》中对鲁仲连有“指意虽不合大义”的评价，可以理解为“指意不大合义”，是句式的倒装结构，是“不完全合义”的意思，而不是“与大义完全不合”。司马迁赞扬鲁仲连虽为普通百姓，而不屈于高位权威、辩才超群、不慕利禄的秉性。

而上述一些学者围绕司马迁“指意虽不合大义”评价的含义进行分析，有的认为是鲁仲连说服过程中举的事例不符合“宗周”大义；有的认为是鲁仲连说服的时候使用了“恫吓”的方式；有的认为鲁仲连宣扬的“势数”思想不符合“圣贤大义”；有的认为鲁仲连因为秦国统治残忍而不帝秦，没有申明自身“尊周”的大义凛然立场；有的认为鲁仲连射书聊城诱使燕将投降齐国，不符合“忠君”大道；有的认为鲁仲连劝服新垣衍的时候，无外乎“功利之术”，而不知“仁义之道”。这些“指意虽不合大义”的解读，体现出后世文人“强大”的辨析能力，但让人读来有故意靠拢司马迁“指意虽不合大义”结论的嫌疑，甚或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感觉。如有的学者指出，张耒《鲁仲连论》受到儒家固有的“正名定位”思想的影响，认为只有“食其禄”才能“担其责”，功成必要“享其利”，这才符合儒家之“礼义”。儒家“忠君食禄”的思想深入内心，不食其禄便不当“尽其责”。但张耒的观点不免有些狭隘，鲁仲连之举可看作“大义”，不应看作是欺世盗名之举。［28］68

五、结语

自司马迁为鲁仲连写有传记以来，围绕司马迁对鲁仲连“指意虽不合大义”的赞语，后世文人或驳斥，或赞同，纷纷谈及对鲁仲连的评价。上述诸多学者虽说法不同，但一定程度上受到司马迁赞论的影响。两千多年来，诸多学者对鲁仲连历史人物的关注、评价，也反映出鲁仲连的重要地位和代表的价值取向。

鲁仲连在历史上有“天下士”“高士”“义士”“奇士”“达士”“志士”“国士”“名士”“良士”“壮士”“策士”“辩士”“倜傥士”等称呼，很多文人用历史人物评论、诗赋、碑记等方式，对鲁仲连的高风亮节进行赞颂。如清代诗人钦琏作诗《鲁仲连故里》曰：“仲连天下士，议论何激昂。侃侃明大义，气慑诸侯王。千金敝屣弃，一矢聊城亡。丈夫贵济世，口舌鄙苏张。我来驱车过，二月春载阳。故里满青芜，新碑树道傍。借问谁为此，贤侯事表章。遥遥千百载，高风如在望。”［29］北上草指出经过数千年，鲁仲连的辩才与大义仍在世间流传而不息。这也是先秦儒家“义”观的重要载体。［30］

自战国之后，历代文人对鲁仲连这一历史人物倾注了诸多的思想情感，大多认为他是“宗周”文化的化身和代言人，有解决实际困厄的谋略和能力，也有不惧权贵、粪土名利的胆识和风格。鉴于司马迁为其立传时有“指意虽不合大义”的评语，后世学者在评价鲁仲连时，自觉或不自觉地试图对这一评语进行解释，提出的看法也各不相同，显示出鲁仲连历史地位的独特性。

梁启超曾说：“一件事情或一生性格有奇特处，可以影响当时与后来，或影响不大而值得表彰的，我们应该为他们立传。譬如《史记》有《鲁仲连传》，不过因鲁仲连曾解邯郸之围。诚然，以当时时局而论，鲁仲连义不帝秦，解围救赵，不为无关；但是还没有多大重要。太史公所以为他作传，放在将相文士之间，完全因他的性格俊拔，独往独来，谈笑却秦军，功成不受赏。像这样特别的性格，特别的行为，很可以令人佩服感动。”［31］44总得来说，鲁仲连胆识过人，口才超群，谈锋机警，急人困危，清廉仗义，是历史上值得关注的富有个性和传奇色彩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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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朱正平】

An Analysis of Sima Qians Commentary on Lu Zhonglians “Although the Meaning Does Not Conform to the Main Righteousness”

ZHANG  Yanli

（Guanzi Journal， Shando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Zibo 255000， China）

Abstract：Lu Zhonglian， as a native of Qi in the late Warring States period， was skilled in debating and was quick to deal with peoples difficulties， and after his success in his career，  he declined the rewards and kept detached from the world. In Historical Records： the Biography of Lu Zhonglian， Sima Qians mainly recounted two historical stories of Lu Zhonglian： the first one， he urged Xin Yuanyan not to mention Emperor Qin again， and anther one， he wrote a letter for  ending the siege of Liaocheng. At the end of the text， Sima Qian praised Lu Zhonglian and believed that although his meaning did not conform to the principles， Lu Zhonglians noble personality and integrity deserved the respect from the world. Based on Sima Qians comment on Lu Zhonglian， some scholars may affirmed Lu Zhonglians ‘righteousness”， such as his loyalty to Zhou dynasty， his indifference to fame and fortune， and his ability to solve difficulties and problems； some scholars pointed out that “Lu Zhonglians meaning does not conform to main the principles ” mainly manifests in his promotion of the “power and fate”ideology that does not conform to the “great righteousness of sages”， his use of “intimidation” in persuasion of the generals from the State of Yan surrendering to the State of Qi. In fact， the various evaluation by scholars have demonstrated Lu Zhongdas unique historical position which is worthy of in-depth research.

Key words：LU Zhonglian； “Righteousness”； Historical Records； Sima Q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