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之心

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躺床上犯迷糊。精通中医的祖父给我开了三服中药，熬三次，两天就好。每天清晨，他坐炉子旁熬药，袅绕的蒸汽在阳光中氤氲开来，清新而温暖，那种无声的治愈能力，像久涸的稻田遇上淙淙的流水。感冒痊愈后，那药香似乎一直弥漫于心。

祖父每次采撷草药都适可而止，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每个采药人都要懂得节制，唯有用敬畏与回馈延续本草之命，以爱与继承传递本草之情，凭执着与专注守护本草之魂，人与草药相互依存、相互抚慰的生命图景才会赓续，这也是感恩大自然的无私馈赠。

一个冬夜，祖父边抄药方边问我：“医生治病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回答：“能治所有病！”祖父笑道：“是‘治未病’，要医之于无事之前，提前将影响健康的征兆扼杀在萌芽中，也就掌握了医学的纲领、摄生的法则，达到治病十全的上工之术。”

我想，这与我们纪检监察工作有异曲同工之妙。

祖父是村医，他最拿手的是治疗跌打损伤和风湿。每有病人来访，他瞅瞅病人的患处，右手号脉，左手轻按于膝盖，两眼望向窗外的田野，若有所思，再起身，来回踱几步，最后拿出竹节火罐。竹节罐子制作虽易，但也考验手上功夫，这自然难不倒学过篾匠的祖父。他取酒杯粗的楠竹，锯十五下，刀削两下，一个竹节即成。他将一个个竹节摆在板凳上，削净罐体竹青，再以磨刀石反复打磨，直到光滑如丝。

用竹节火罐治病，如练武之人讲究手眼身法步一体。此时，铁锅架灶上，凉水在盆里，祖父马步而立，待水沸腾的一刹那，他以竹筷飞快地伸进锅里夹起一个火罐，两秒之内，将罐口在凉水里降下温，接着就摁在了病人的患处。

我曾问祖父，竹节火罐为什么如此神奇？他眨了一下眼睛，说全是竹沥的功劳。

竹沥，始于一云一水，也是一根竹子的精华。一个竹火罐，纵然没了生命，但依然荡漾着大地的灵气，这是它与生俱来的本质，高风亮节，甘于成全，也是诸多中药隐藏的共性。

乡下人都有自家的中药秘方，一些小疾只需自行寻一两味草药即可。祖父时常坐在那把结实的木凳上，向病人分享些实用妙方。有一回，一个小孩儿蹲在来看病的一位父亲脚边，不断地咳嗽，祖父对那位父亲说：“小孩儿感冒了，怎么不扯把草药煎了吃呢？”对方嘿嘿笑：“吃什么药呢？”祖父用手一指：“你看，漫山遍野都是！”

煤油灯下，那位父亲在祖父的指导下，把一根楠竹剖成几段，逐一放在煤火上烘烤，而竹沥顺着竹片两端滴进了碗里。不一会儿，孩子喝下清澈纯净的竹沥，停止了咳嗽，连喝几天，病就好了。

那时候，我觉得祖父和那位父亲手里的竹子一样，朴素而实在，虽然话语不多，但能解决病人病痛，有令人敬慕的本事。

还有一次，我刚从学校回来，见一位老奶奶躺在病床上，艰难地张着嘴，竟不能言语了。祖父一边把脉，一边观察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中风。”祖父转身拿起羊毫小楷，在桌前书了一方，递给老奶奶家人，并嘱咐：“此方吃三十帖，每帖以十二克竹沥冲服。”三个月过去，老奶奶战胜病魔。在一个新月挂枝头的晚上，祖父回访，她微笑着颤颤巍巍地坐起来，又颤颤巍巍地蹒跚行走……我眼前又浮现，那些被篝火烤的竹子，一根一根挺立着，像一根根生命线。

这芊芊青竹，以虚心笔直和赤胆忠心，跟随着人们的生活，何尝不是给人类树立的榜样？

在祖父红漆铜环的药柜中，躺在一块褐色的沉香木，散发着时间沉淀的香气。

一味药，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而这味沉入乡愁的沉香，对人有无畏生死的奉献与依依不舍的眷恋。

沉香，得之不易，是一味极为名贵的药材。《本草纲目》云：“沉香，气味辛，微温，无毒。主治风水毒肿，心腹痛，邪鬼疰气。”医术再高明的医生，也要斟酌再三。或磨服，作为主药统领诸药指挥作战，平定疆土；或研末，与其他药物配伍成丸，于激流之中疏通经脉；或引药入经，沾点儿沉香气，擦亮生命之火。

祖父说，调药如布阵，用药如用兵。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英雄之气，盖过了他满身的儒雅。他的羊毫小楷落在处方笺上越加铿锵有力，似乎响起了铮铮之声。

祖父勤于实践，在中药研究上从不踏空。记得有一回，一个老人捂着左胸，有气无力地说，心绞痛犯了，祖父在他的寸关尺像弹琴一样切脉，三个指头拿住关键点，清了清嗓子说：“气滞血瘀。”然后让老人张嘴抬舌，只见舌根两条静脉如蚯蚓一般粗细，判定老人为风寒湿入侵所致，已经到了脏腑。

祖父从桃木制作的出诊箱里夹出一根浸泡在酒精里的银针，在老人的舌根处轻刺几下，立马缓解了他的疼痛。祖父说：“舌下这个穴位，要手法精准，非一般人所能为。”说完，收银针，递药丸。这状如青螺的药丸，系祖父潜心研制多年的专方，历经数十例患者应验，名“清香丸”，其中一味药便是沉香。

治好老人心绞痛不久，有一天下午，我正帮祖父碾药，门外突然跑进来一位妇女，“哎哟哎哟”地喊叫，一脸痛苦。祖父摁了摁她痛的部位，随即以一小包沉香末给她冲服。没一刻钟，那妇女便安静下来，躺在床上睡着了。

祖父常说，一名医生就是一位钢铁战士，药是武器，虽然战士综合素质过硬，精良的武器装备也起着决定性作用。他的话，道出了医与药相统一的重要性。

一味药的平凡或伟大，冷峻或温暖，沉入药典，像一位智者，用深邃的目光见证着人的生老病死。一个悬壶之人对中医的虔诚，正如一味药对病人的虔诚，彼此成就，成就彼此。而一味沉香，仅是一个代表，却可以从中窥视祖辈们的风骨。

今年二月，祖父走了，享年95 岁，我却哭不出来。

95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梅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祖父走得很安详，平静得就像一味草药，逐渐失去了药效。

记得有一次，我和祖父并排坐在夕阳下，我问他：“中药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穿透力呢？”他望了望脚下的小草，笑道：“我学李时珍，拿自己做实验，不知换了多少方，喝了多少药呢。”

这其实是刻在骨子里的中医精神。在我看来，祖父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朴素而中正的本草之气。人似草木，气息相通。我深信，一个生命的自然消亡，却是另一个生命的接续重生。

沉香，站立成一棵树，一生都在自我疗愈，虽然我看不见它开枝散叶，但它站在土地上，站在药橱里，站在一张处方笺上，站在能辨别轻重的铜秤上，让人的生活一路芳香。

祖父的凉茶还在味蕾上绽放余味。所谓“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医术的最高境界在于消未起之患、治未病之疾，而凉茶就是其中一味。

凉茶，养生之茶，是夏季清热解毒、生津止渴的常备品。一剂凉茶由薄荷、山楂、青蒿、蒲公英、金银花、野菊花等33 味中药熬制而成。药有先煎后下之别，火候有文武大小之调。煎茶如习武，一招一式看似无奇，实则暗藏玄机，快慢相间，刚柔并济。

茶褒冒烟，汤色渐浓，几轮蒸煮过后，茶味最精妙的部分才开始聚集。随后以药浸茶，让药与茶合为一体。这，恰如人生五味与本草五味相遇，味与味相融，才能激荡出人生最真实、最醇厚的味道。

草木境界，见证人生修为，人与本草的缘分，如光合作用一般，与生俱来，又相互依存。草同药，药同人，本是彼此陌生，却能奇遇相见，既能生死转换，也能绝处逢生。

中药是香的，本草是香的，中医是快乐的，本草是快乐的，懂得苦中作乐，方能收获香气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