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绵绵,终日没有太阳。我好不容易在医院找到车位停好车。下车前,紧了紧大衣外套。我也纳闷,医院的冬天怎么仿佛比任何地方都寒冷呢?
按妈妈的提示,我在呼吸急救科17床找到了外婆。躺在病床上的她,小小的,除了露出头,好像被子下面没有身体。平素一贯瘦得可怜的她,此刻看起来没有任何重量,轻飘飘的,眼神也轻飘飘的,看人的时候没有聚焦。
离过年大概不到20 天的时候,据说和她同住的我姨妈一家有人感冒。正赶上流行性感冒和病毒感染大波出现,很快,外婆就在一个深夜被紧急送进了医院,当时就下了病危通知。九十多的老人家,这几年走得磕磕绊绊,身体时好时坏。她的挑食不是富贵生活造就的公主病,相反,她儿时孤苦,贫穷像是她的原生疾病,从出生就刻在了基因里,没吃,没穿,没人照顾。在那个艰苦岁月,大家都极度物资贫乏的年代,她的苦,尤甚,所以很多食物,没见过,更没吃过,比如牛奶、牛羊肉,她看一眼都犯恶心。听妈妈说,这次外婆大概是感觉到了身体的虚弱,在大家的劝说下,慢慢开始喝一点点儿红枣味的酸奶,从一次尝一小口,到能喝完一小杯,简直比当年登月的阿姆斯特朗迈出的那一步还伟大。妈妈一日三餐亲自下厨,每次端上桌的牛羊肉,妈妈都说这是黑猪肉。外婆疑心重重,妈妈提心吊胆。几个回合下来,以外婆从勉勉强强吃上一点儿,到后来全无顾忌,也没有恶心反胃。斗智斗勇,还得是用心的人完胜,当然,得有人配合。
长大一些的外婆,在给地主还是富农家孩子当陪读时,那些孩子们玩耍嬉戏,她在默默地听课,学字。那些我们这一代人认为已经是故纸堆的老书,比如《四书五经》《天演论》《增广贤文》《柳庄神相》等等,对那时小小年纪的她来说,简直是太有趣了,看八百回都不会乏味。再后来,她机缘巧合接触了医学,在湘雅认识了我外公。一个学儿科,一个学妇科。琴瑟和鸣对吗?不是。外公那时是一个大家族的独子,早已被安排婚配。就像解放前很多的婚姻一样,三人行,但并没有老师,只有老爷。所幸我外公这个老爷,一直接受新式教育,内心也新式得不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应下了,也没有亏待那位塞给他的爱人,但也就是应下了,我无法从男人的角度去揣测男人的想法,但大抵无论哪个年代,有老婆好过没老婆,有几个老婆好过有一个老婆,我的外公,旧时代的新男性,譬如鲁迅、顾维钧、辜鸿铭,都让两个以上的女性同时存在于一段婚姻里。
我无法想象那个年代物资有多贫瘠匮乏,也无法想象有两个老婆两个家的情况下,我外婆怎么平心静气做好医生、做好太太、做好妈妈,我只知道,也许两个老婆都懂事,也许有一个懂事知进退,以至于外公并没有因为这些俗世的困扰停滞了行医济世的步伐,以至于在把知识分子打成臭老九的年代,他作为当地人民医院院长被红卫兵拖出来戴铁帽子游行,被关监禁各种刑罚折磨时,当地百姓一封又一封地联名写信把他保了出来。从牢狱里出来的外公,从小养尊处优的身子骨,也算是经历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现实残酷的毒打。一夜白头,这是我经常听妈妈跟我说的一个词,单单用于形容外公当时的状态。
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妈妈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外公颤颤巅巍地从口袋里找出了几块钱,放到胖乎乎的我的手里。他去世,妈妈不敢过于悲恸,因为她要喂奶,她说,太悲伤就没有奶了。外婆悲伤吗?不知道。这个情节好像被抹去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
所幸的是,外婆的这些儿女,大多有些追求,都不太跟碌碌无为蝼蚁偷生沾边。他们有些继承了学医的血脉,有些教书育人,有些从政。无论如何,大家都爱她。第三代,也都爱她。她一贯节俭,亦怕麻烦别人,哪怕是儿女。三是洁癖。洁癖可能很多学医的都有。这三点让她活得像是个苦行僧。她自己并不这么觉得。她很多时候应该是很快活的。因为自我懂事起,就没见过她发火,苦恼,烦躁,在我的印象里,她永远都是平和的,没有太多起伏的情绪,见到家人济济一堂,她只有安详地坐在一隅,静静看着。
偶尔听妈妈说过,外婆年轻时脾气也火暴。谁没年轻过呢?
我认知里的外婆,就是这么一个精精神神、清矍干净的小老太太。她爱看的是《新闻联播》和《动物世界》。她爱听年轻人谈论时事政治,偶尔插上一两句自己的观点,但不争论。“新冠”时期被关在家里的时候,我姨父天天和她讨论国际形势、国内经济,讲多了她也会求救说:“行了就按你说的来。”我们这些第三代、第四代去看她,她就拉着手贴贴脸,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你挨着她坐。不说话的时候,她就慈爱地看着你,仿佛从你脸上能看到她那时尚且年轻能走能跳的岁月。过年前,医生说:“能回家过年了,你们可以接她走了。”大家都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一二十天,全民戒备,24 小时轮流看护,水果榨汁一勺一勺喂进她嘴里。我去医院看她时,状态真让人担心。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丧失了精气神的外婆。回到家的她,时好时坏。可是她但凡能起床,都不要人搀扶,自己撑着一个小轮椅就走了。我坐哪儿,她就撑着那个小轮椅屁颠儿屁颠儿过来挨着我坐。我玩儿手机她也瞄着,时不时亲我一口。妈妈也说她烦死人了,她走哪儿,我外婆看到哪儿,一直盯着看。外婆有时跟我说,找个人能疼你,关心你,给你做饭,哄你笑。我说,你操心真多,这种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得看命。她就不说话了,牵着我的手。就像小时候,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我几乎是外婆带大的。爸爸有忙不完的工作,妈妈有做不完的实验室检验。外婆给我折青蛙、折长颈鹿,给我讲狼外婆的故事,还有红毛野人。在我已经不太清晰的记忆里,很多风雨交加的夜晚,只有外婆陪着我,窗外是山坡,家里连地都不是平的。大风吹着窗户,哗啦啦。一点点儿忽明忽暗的灯光。我在她的声音里,慢慢入睡。
人生里有很多时刻,你想起来,是不连贯的。有时是在一个热带海岛上,你打车回酒店,经过路边星星点点的几个BAR,音乐和着酒精扑到你的脸上。有时是你看着你爱的人,他说什么,做什么,突然你觉得好陌生。有时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爸爸妈妈都没回家,外婆搂着我,跟我讲故事,那些在风的加持下摇曳不停的灯光,晃动着的光影加深了我对故事情节的恐惧。这些时刻,真真实实地构成了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人生啊。
外婆的人生呢?九十多年,快一个世纪。她的爱呢,恨呢,意难平呢,快乐和欣慰呢?
最近这一次去看她。她好像有些恢复往日的神来。吃完饭,我半躺在沙发上看新闻,她又颤颤巍巍撑着那个小轮椅过来,坐在我身边,依偎着我,抓着我的手,我甩开她去拿遥控器,她看着我调完台,重又拉着我手,突然,我像回到了那个风雨摇曳的晚上。只有年幼的我,尚算年轻的外婆。她挠着我。我不怕那扇窗了,它怎么拍打我都不再怕。可,我怕以后这样偎着她的时光越来越少。
春天就这样,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来了。她又开始撑着那个小轮椅,在家里四处晃荡,有时帮妈妈择择豆荚洗洗菜,有时迈着小碎步给我递遥控器。有时突然贴过来问,你每天吃什么,谁给你做饭,你太瘦了,怎么饿成这样?这就是我熟悉的外婆,她好像又回来了。她躺着因为病痛呻吟的时候,和现在眼睛又开始闪光的时候,我都爱。她是陪着我成长的家人,是给我叠小动物的玩伴,是心疼我不会照顾自己的长辈,是一直一直爱我的那个人。
我想,随着每一个日升日落,这些实现愿望的时间可能越来越少了,但好在,我们还有机会。
美术绘画:黎冰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