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坚而润 如石如漆

梁丽

摘 要：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收藏古墨数量多，内容丰富，部分未见著录，为研究清代古墨制造、墨肆发展提供了实物资料，具有极高的艺术与历史价值。文章通过对馆藏古墨的浅析，以体现古墨文化价值及文化内涵。

关键词：古墨；博物馆；文化教育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10.001

墨，取烟而制，常见有方、圆、扁、条、柱形，以及借助墨模成型的各式纹样精美的仿生墨。然而，“历代对于墨的单位名称，颇不一致，很容易误解墨的单位名称是由形式而异的。……综合起来约有：螺、枚、量、丸、笏、挺、锭、块等不同的名称，这样的复杂单位名称，颇有统一的必要，不如统称为锭，比较通俗易晓，不致令人误解”①。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馆藏古墨有松烟墨、油烟墨、彩墨，部分漱金、填彩、润漆。为方便统计，集锦墨、套墨、不成套的散墨、重复墨样，本文均按单墨记数并用“锭”作单位名称，共计藏墨1333锭。

馆藏古墨尤以清代居多，主要源于20世纪50年代西南军政委员会文教部移交，另有少部分是西南军政委员会公安部、重庆市妇联、重庆市文化局、裕华纱厂移交。个人捐赠者有王家祐、卫韦韡、杨锡惠、李初梨、陈鸿娟。这些墨锭，集诗书画于方寸，雕刻精美，装饰雅致，题材广泛。涉及墨店有徽州屯镇老胡开文、徽州休城起首老胡开文、徽州老胡开文广卢氏、徽州休宁胡开文、海阳胡开文、新安胡开文、休宁胡开文、徽州曹素功、徽歙曹素功六世孙尧千、徽州詹大有乾行氏、徽州詹同文、徽州乾行氏、乾行氏瑞记、徽州查二妙堂、徽州胡同文、徽州胡正文、胡圣文协记、徽州胡爱棠、徽州文焕斋、桂芳斋、三元斋、涤生斋、詹元石斋、尺木堂、圣一氏墨庄等。自制墨有杏圃主人岁寒书屋自制墨、心农制赠梦楼临书墨、休阳吴氏伯子词疏墨、山外山房制梦坡甲寿纪念墨、周子昂持赠爱莲书屋墨、白云散人环桥馀雪古稀纪念墨、京都松竹斋主人造壶斋清赏墨等。套墨有黄山风景墨、五老图墨、手卷墨（徽州休城胡开文制）、瀛州图墨、御制诗棉花图套墨、八宝奇珍礼墨等。

胶作为烟的黏合剂，分为植物胶和动物胶，和墨时烟、胶配比得法是制出一锭好墨的关键。历代制墨用胶种类虽多，但不单一使用，牛胶、鹿角胶最为常用，另有用鱼胶、犀胶。宋李孝美的《墨谱法式卷下》载：“煮胶要用二月、三月、九月、十月，余月则不成（热即不凝，无胶作饼。寒即冻瘃，合胶不粘）。”可见温湿度对胶的影响。古墨保存以控制湿度为主，防止因环境改变带来的温湿度波动，避免胶败墨损。“相传[乾隆丁巳年制]及[乾隆辛卯年制]御墨是以旧墨残品捣碎重制的。过去蓄墨者颇珍视之……小者盈寸，大者近尺……”②将旧墨捣碎施胶再和墨，日常使用和环境变化导致古墨不易保存，传世古墨显得尤为珍贵，通过对馆藏古墨的整理，为古墨制作技艺、历史文化内涵及艺术价值研究提供资料。

1 墨聚匠心

墨的制作蕴含古人的大智慧，墨模赋予了每一锭墨精美绝伦的外观，然而最初墨的出现有以下几种形式：《山海经》中载有“孟门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黄垩、涅石”之句，涅石，又名“黑矾石”，黑色染料，这本“百科全书”记录了我国丰富的矿物种类及产地。很早之前人们就通过研磨矿石做颜料着色于陶器、石窟、建筑物以及绘画作品，运用色彩表达不同情感。其中，黑色作为常用色被广泛使用，《水经注》载“洛水之侧有石墨山，山石尽黑，可以书疏，故以石墨名山矣”，亦载“石墨可书，又燃之难尽，亦谓之石炭”。石墨石炭古人还用于：在甲骨上笔书或刀刻填朱、墨作卜辞；在犯人面部刺字涂墨，即墨刑；木工引绳削墨取直画线。

文字的出现打破了人类交流活动的区域局限，通过书写文字记事叙史，传递信息，参加会试，用墨必不可少。明《述古书法纂》记有西周“邢夷始制墨……”。1975年，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4号秦墓出土一锭被认为目前最早的人造松烟墨，从出土的秦砚可见墨块还需研磨方能使用。从山西浑源毕村西汉墓出土圆锥形墨、1974年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西郊出土东汉松塔形墨可以看出，汉代制墨已用墨模规范墨样，并以枚、丸为单位。东汉应劭著《汉官仪》载：“尚书令、仆、丞、郎，月赐隃糜大墨一枚，小墨一枚。”这时墨主要供职官使用，虽人造松烟墨初具规模，而“赐墨”说明当时墨已有品级之分，又因产量不高尤显珍贵。

汉以来，随着经济发展、文化繁荣，从中心城市到寻常百姓，书写越发日常。笔、墨、纸、砚制造技艺相互影响，互为促进，各业名家辈出。墨虽以松烟为原料，又不尽相同，自得其法，所制之墨被人称赞者有“仲将之墨，一点如漆”“黄金易得，李墨难求”“一螺值万钱”。为强调墨品上乘和制墨正宗，“古隃糜”“按易水法制”“十万杵”“五百斤油”等这类按古法制墨的文字，常出现在各墨肆墨锭中。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宋李孝美的《墨谱法式》、晁贯之的《墨经》，元陆友的《墨史》，明沈继孙的《墨法集要》等书籍不但介绍制墨过程，还载有各朝擅墨者典故及其制墨特色。明程君房的《程氏墨苑》、方于鲁的《方氏墨谱》，分别收录墨样上百件，形制多样、内容丰富，这些精美的墨锭因墨谱保留下来，为研究墨文化和木板雕刻技艺提供了宝贵资料。

唐代雕版印刷术的发明改善了以前的传抄易错字、时效慢、发行少的状况。诗文典籍、佛经道书、节气历书借助墨版印刷传播开来，社会文化、经济、农业、科技空前繁荣。2009年，中国雕版印刷技艺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至宋代，造纸业兴盛，一些印制精美的书籍流传到海外，对让世界了解中国文化发挥了重要作用。纸与墨互为载体，德格印经院内藏有反映藏文化的各类书版，印经院坚持传统技艺刻版印刷，除特别规定用朱墨外，皆用烟墨。一人刷墨，一人将特制狼毒纸覆于墨版，两人互相协作完成印刷。不同于天然矿物石墨或燃烧后的石炭，印经院取大杜鹃树皮或白桦树皮，加入松枝烧烟制墨，院内经书用墨精良，内容多元并蓄，至今吸引着世界各地学者前往研读。始于唐代的墨模制作至明清时期达到鼎盛，木板雕刻技艺与书法、绘画相结合，使内容单一的墨品在方寸之间展示出一幅幅写景山水画，鸟兽虫鱼、竹石花卉图，或是笔力遒劲的诗词书法。墨模设计与制作日趋精湛，各墨肆纷纷推出颇受大众喜爱，集书、画、刻、印于一体的集景墨，以此彰显自家高超的制墨技艺和经营规模。好墨者常常寻得一锭佳墨而不舍研磨书写，反而存墨观赏、珍藏或赠送。

烟，作为制墨基础原料，因其质轻，墨工只得在无风暗房用鸡羽、鹅翎轻扫搜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载：“宗奭曰：墨，松之烟也。世有以粟草灰伪为者，不可用；须松烟墨方可入药，惟远烟细者为佳，粗者不可用。……时珍曰：上墨，以松烟用梣皮汁解胶和造，或加香药等物。今人多以窑突中墨烟，再三以麻油入内，……而非松烟矣……。”这段记述，一方面强调了以松烟为本的古法制墨；另一方面区别于其他烟墨，松烟墨可入药。《墨普》《墨史》《墨法集要》等文献中记有用植物、矿物、动物入墨以助胶、增色、去味。馆藏清纶润斋主制八宝陈元墨（图1），连珠形，底饰云纹。面隶书“八宝陈元”，阴识填金；背楷书“纶润斋主人集古法制”，阴识填绿，另有八印“天膏”“文龟胶”“鹿射齎”“熊胆”“梅丽相”（此药材未识，疑为“梅霜”），葫芦形印待识（是否为上述药材使用方法）。纶润斋为鲍乾元墨肆名。馆藏另有一锭清徽州胡开文仿古法制天膏墨。本用于书写的墨锭因入墨有药材，其药用价值为更多人认识，墨肆多有制作推广，甚至行销海外。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贾思勰著《齐民要术》载韦诞《合墨法》曰：“好醇烟，捣讫，以细绢筛于堈内……下铁臼中……捣三万杵，杵多益善。合墨不得过二月、九月……。重不得过二三两。……宁小不大。”表明古时墨工便善于观察天气并按照不同时节开展每道制墨工序。从“三万杵”到“十万杵”，从“宁小不大”到集锦墨的广受欢迎，“仿古法制”“按易水法制”“五百斤油墨”体现了墨锭雕工精细、用料上等。馆藏古墨注明的选烟种类有顶烟、贡烟、选烟、大卷墨、藏烟、五石顶烟、五石清烟、五石漆烟、顶松烟、超顶烟、松烟、松柏清烟、真正松烟，也是对手工制墨遵循传统的坚守。

2 诗文图样 典雅华丽

纸张出现以前，墨便用于简牍，一批具有历史文化研究价值的文书著作得以留存，又因雕工精巧、形制多样、内容丰富，赋予了古墨珍贵的艺术价值。试选取馆藏古墨几锭赏析如下：

清子和宫保著书之墨（图2），长方形，两面均饰回纹边内勾双线填金。墨面楷书“子和宫保著书之墨”，墨背篆书“同治壬申春月选烟”，皆阴识填金；一侧楷书“徽州休城胡开文造”，一侧楷书“长白子中仿易水法制”，皆阳识；顶楷书“顶烟”。墨侧制墨者“长白子中”待考。《清史稿》四百五十卷载：“李鹤年，字子和，奉天义州人。道光二十五年进士，由编修改御史，转给事中。同治十年，擢闽浙总督。明年，陛见，赐紫禁城骑马。旋署福州将军，兼属巡抚。”李鹤年善治河道，文武兼备，为官期间曾多次领军平乱，护一方百姓生活平安。另见同样式“拜疏”墨，与常磨不臭、掭笔不胶、久书不浮著书用墨不同，“拜疏”有固定书写规范，用墨注重不滞不散、色黝不脱、字舒墨香。清代人工制墨技艺百花齐放，为吸引更多顾客选用自家墨品，墨肆根据使用场景不同推陈出新，从单一墨锭到集景墨，一批彰显墨工技艺，又不同于以往形制和题材的墨锭贩卖于市，深受顾客喜爱，或用于书，或珍藏。

清厚庵宫保书画墨（图3），墨背楷书“聊寄一枝春”，镂梅花填金，一侧楷书“徽州休城胡开文造”，顶楷书“顶烟”。杨岳斌原名杨载福，字厚庵，因避同治帝讳，改名杨岳斌，为曾国藩所取，又因领兵才能出众，才兼文武，为曾国藩所赏，委以重任，统领湘军水师右营。历任湖北提督、福建水师提督、陕甘总督，晚年仍奉命领军水师抵御外敌，同治三年（1864）加太子太保。“宫保，（宋、清）太子太保别称。宫，东宫省称；保，太保省称。多为迁转官阶，罕领东宫保傅职事。”③徽州所出笔墨纸砚，因工细质优，誉满天下。清咸丰至同治三年，近十年的太平天国战争导致各大墨店纷纷被迫停业或外迁开店继续经营。咸丰十年（1860），曾国藩率领清军驻营祁门，此时徽墨经营业已萧条，胡开文墨店是为数不多仍在制墨经营的墨店，同时为两军提供墨品，似乎并未受到战乱影响。因胡墨的制作精美及良好口碑，军中士大夫们纷纷定墨自用或作为礼品赠与他人。李鸿章、左宗棠、彭玉麟所定之墨皆出自胡开文墨店，曾国藩不但定制自用墨还为其题写“胡开文”店招。持续经营，不断扩大品牌影响，亦是胡墨存世较多原因之一。

清润州招隐山房书画之墨（图4），墨面篆书“润州招隐山房书画之墨”，墨背行书“岁在光绪阏逢敦牂律中黄钟之月，三十六峰过客属绩溪胡柳门以五百斤油加十万杵法选制”，下钤印“子”“剴”，一侧楷书“徽州屯镇老胡开文造”。据墨背书文“阏逢（甲），敦牂（午），律中黄钟之月（《礼记·月令》载：仲冬之月……律中黄钟）”，此墨为光绪二十年（1894）农历十一月，戴启文（字子开，号壶翁，清光绪年任温州知府）居屯溪时向胡贞堤（名镔，号柳门，胡锡环子，胡颂德之孙）墨店订制。戴启文著《招隐山房诗抄》④记有为官之行所见所感，因奉檄赴徽州督鹾，在新安任官期间，访旧叙族谊，同游灵秀山川，并“题自制招隐山房书画墨”曰：久传墨派归徽歙，尚有专家继李罗。万杵元霜新捣出，一丸白日待消磨。笔床砚匣随身伴，画癖书痴细意摩。黄海来游添长物，不虚三十六峰过。与初抵屯溪有感居民富庶，商贾辐辏阛阓繁，反而不知自己明年又将去向何处，自笑宦游人相比，晚年戴启文虽不曾再游新安，却常忆新安宦况自是不舍。戴启文尤善诗文，从离别屯溪装满行囊的诗文可见其寓居期间时常研墨书写，还特向墨肆定制自用书画墨，足见他对徽墨的喜爱。行商往来屯溪，也助推了徽墨远销各地。

清莲舟磨盾賸墨（图5），长方形，墨面篆书“莲舟磨盾賸墨”，墨背篆书“助尔添修五凤楼”，一侧楷书“徽州屯镇老胡开文造”。“磨盾”亦作“磨盾鼻”，指在军中担任文书书写工作；“賸”，貝部，“剩”的异形字。墨背字出宋《杨文公谈苑》：“韩浦、韩洎，晋公滉之后，咸有辞学。浦善声律，洎为古文，意常轻浦，语人曰：‘吾兄为文，譬如绳枢草舍，聊庇风雨。予之为文，是造五凤楼手。浦性滑稽，窃闻其言，因有亲知遗蜀笺，浦题作一篇，以其笺贻洎曰：‘十样蛮笺出益州，寄来新自浣溪头。老兄得此全无用，助尔添修五凤楼。”唐建“五凤楼”于洛阳，其势壮丽，“五凤楼手”后喻写文能者，文辞精美。唐代造纸原料多样，名纸迭出，至宋时四川已发展为造纸中心，《蜀笺谱》中便详细介绍了蜀笺种类及用途。诗中益州（现四川成都）西郊浣花溪户户能造纸，所出“十样蛮笺”，为十种染色纸，因笺纸装饰雅致、尺幅小巧、色彩丰富，深受文人书写喜爱。此墨描绘了用墨者急笔挥毫写得一篇笔歌墨舞好文章的情景。

清胡开文大富贵亦寿考墨（图6），长方形，墨面四周饰回纹框，一侧楷书“徽州休城胡开文造”，顶楷书“顶烟”二字。墨背取材郭子仪从军遇仙的神话故事，巧用祥云将画面分为上下两层：下方松竹旁，郭子仪牵马拱手作揖；上方一位仙子身披云裳，双手合于胸前，头微低正语。此画样常见于瓷器画片与绘画作品。

清苍云室富贵寿考墨（图7），墨面楷书“富贵寿考”填金，下方印“苍云室仿古”篆书填金，墨背镂牡丹、灵芝、仙鹤彩填，顶楷书“顶烟”。历朝文官以笔入仕，安天下，桌案置墨必是不可缺少。明清时期文官着补服，绣禽类，一品文官补子用仙鹤图案，寓意富贵长寿，为官清正。“苍云室”为胡学文清嘉庆年创办，最初学胡开文墨制墨，此墨锭与馆藏徽州胡开文仿古制“富贵寿考”“苍佩室仿古”墨样类似，一锭墨暗含德、福、寿、禄，作为市售墨深受大众喜爱。《尚书·洪范》载：“九，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正如郭子仪让后世之人羡慕的官居高位、子孙满堂、尽享天年，幸福美满人生，唐史臣裴垍赞其“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侈穷人欲，而君子不之罪。富贵寿考，繁衍安泰，哀荣终始，人道之盛，此无缺焉！”可见“富贵寿考”已成各墨肆常用吉语，并饰以富贵牡丹、长寿仙鹤、松竹、寿石、灵芝图案，亦是赠送长辈佳墨。

3 结语

藏品保护是藏品研究与利用的基础。古墨易碎，又易受潮变质，故古墨保存较其他藏品更加困难。馆藏古墨单墨居多，按形制分类存放于无酸囊匣，一匣多锭，内置珍珠棉，开槽深度为墨锭厚度一半为宜。墨虽为黑，种类繁多，样式各异，在方寸之间体现着中国独特的雕版技艺，其文字布景承载着各派书法绘画艺术风格。随着墨模制作技艺的提升，墨肆得以设计出更多场景华丽的御墨、贡墨、套墨、市易墨等墨锭，并批量生产营利。馆藏古墨整理为研究古墨制作技艺，了解民间习俗、文化生活提供了实物资料。

注释

①尹润生.墨林史话[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86.

②周绍良.周绍良清墨谈丛[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

③龚延明.中国历代职官别名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④戴启文.招隐山房诗抄[M].温州市图书馆藏，1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