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王堆T形帛画看汉代升仙思想

2024-07-01 16:08张宇璇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4年10期
关键词:升仙汉代生死观

张宇璇

摘 要:作为汉初珍贵的绘画实物资料,马王堆T形帛画蕴涵着深厚的精神内涵。文章通过对马王堆T形帛画的形式风格分析、图像内容分析和部分图像假说的文献综述,深入探讨帛画中所体现的中国古代贵族的升仙之旅。

关键词:马王堆T形帛画;汉代;墓葬美术;升仙;生死观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10.031

天高地迥的浩瀚宇宙千百年来一直是人们神往的高地,古有屈原“拦彗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①的遐想,今有现代航天探索,筑梦星辰大海。从古至今,人们对于“升天”的追求,无论在精神层面还是物理意义上都从未止步。

升仙思想最早可追溯到战国时期,主要受道家学说的影响。《汉书·淮南王安传》有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万余言”②。在中国古代,升仙被视为一种修行,通过修炼和悟道,达到永生或成仙的目标。汉代,黄老之风盛行,人们对死后升仙具有强烈的执念,西汉初年受楚地鬼神文化影响颇多,死后是升天还是入地,汉代人们对于身后世界的向往在墓葬美术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作为后人了解2000年前社会风貌的窗口,马王堆汉墓为研究汉代绘画艺术和当时人们的生死观提供了珍贵史料。本文以马王堆1号汉墓的T形帛画为例,通过深入分析其图像特征、元素象征意义等,追溯中国汉代贵族的升仙之旅。

1 形式风格分析

马王堆汉墓于1972年发掘于湖南省长沙市,是中国考古史上的重大事件。墓葬中出土了3000多件珍贵文物,墓葬结构整体保存完好,几乎将汉代贵族的生活起居和丧葬理念完整呈现。T形帛画出土于1号坑,是古人出殡时所用的一种飞旐③,作为随葬品覆盖在墓主人棺盖上。

马王堆T形帛画长205厘米,上宽92厘米、下宽47.7厘米,四角有穗状飘带(图1)。画面自下而上绘有三个空间、多个场景,出土时图案及色彩保留完整。主要作用是引领墓主人灵魂升天,画面上的种种图示都透露着浓郁的封建主义色彩。

表现墓主人羽化飞升的主题在楚地十分常见,除马王堆1号汉墓T形帛画外,还有出土于长沙市子弹库战国楚墓的《人物御龙图》(图2)和出土于长沙市陈家大山战国楚墓的《人物龙凤图》(图3)。这些帛画传递出楚人对灵魂升天的渴望。马王堆T形帛画与战国时期的两幅帛画相比,在内容上更加丰满,人物和神人异兽更加流畅,视觉效果具有移步易景的流动感。

战国帛画对人物和龙凤等形象的刻画较为简单,主要是在几何形状基础上演化而来的,隐约透露着原始彩陶图案绘制风格。而马王堆T形帛画上的人物和神灵造型成熟、画风稳定,除龙凤外,又增添了许多诡形怪状的神兽。它们身形灵动,体态穿插盘结,画面极具张力。战国帛画的人物表现具有一定的程式,基本为正侧面造型,且与画面中其他图像各据一方,互不相连。而马王堆T形帛画的人物形象在正侧面的基础上微微向正面偏移,采用3/4侧脸,重叠的人群和物品使画面有了空间层次。

在风格方面,马王堆帛画整体诡谲绚烂,极具楚地遗风。画面填充饱满,各种灵异的神人异兽接踵而至,洋溢着楚文化中的浪漫主义特性,以自下而上盘旋飞升的游龙为代表,极具动势。在表现手法方面,马王堆T形帛画继承了战国帛画的墨线勾勒,用笔线条流畅、灵活自如。在此基础上增添色彩,运用矿物质颜料,画面鲜亮妍丽、不易褪色。马王堆T形帛画构图沿中轴线基本左右对称,图案丰富、构图饱满,很多意向左右呼应,符合中国传统的二元结构。

2 图像内容分析及部分图像假说的文献综述

2.1 T形帛画下段(图4)

T形帛画最下方描绘的两条鲸鲵交织缠绵,形成圆环。双鱼背部站立一个巨人,双手托起白色平台。巨人胯下有一条赤蛇穿过,左右勾连起画面两端的游龙,暗示了双龙交合,生命新生;身侧各有一只大龟口衔灵芝,背驮鸱鸮。这是墓主人升天之路的起点。关于巨人的身份,目前有托地力士说、禺疆说和鮌说等。著名考古学家安志敏先生认为,战国、汉代器物上曾出现力士承重的形象,足下绕蛇,巨人应为地下托举大地的神祇④。梦辞专家萧兵先生根据《山海经》等典籍记述,认为巨人是来自蓬莱仙岛上的海神禺疆,站在以自己为化身的鱼背上,用双手托起大地。历史学家马雍先生认为巨人是因治水牺牲、得道成为水府之神的鮌,两只大龟和鸱鸮是他的使者,符合《楚辞·天问》中“鸱龟曳衔,鮌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⑤的记载⑥。

2.2 T形帛画中段(图5)

在巨人托举的地平线上,表现了人间的祭祀场景。墓主人辛追的族人正聚在一起,对着辛追的灵台行特牛⑦礼。灵台上方两侧各有一只人面鸟身的生物。其身份目前有仙人说、比翼鸟说、春神句芒说等。著名民俗学家孙作云先生依据《山海经》《楚辞·远游》及《论衡》中“好道学仙,中生毛羽,终以飞升。……为道学仙之人,能先生数寸之毛羽,从地自奋,升楼台之陛,乃可谓升天”⑧等文献,推断该生物为汉初人们心中的仙人形象⑨。彭景元认为其应为比翼鸟,正如《山海经》中记载,两鸟比翼而飞,引领墓主人向上飞升,人首为制作者有意刻画⑩;还可能为人首鸟身的春神“句芒”,传说中沟通人间和仙境的奇异生物,寓意着新生与复苏,暗示墓主人破茧成蝶、羽化成仙。

再前行,中央有一枚硕大的玉璧,两条巨龙穿过玉璧交叉缠绕,玉璧下方用组绶悬挂着一枚玉璜(图6)。玉璧是常见的陪葬品,能贯通生死、引渡灵魂。古人认为玉璧中间的孔洞是生死之门,生者灵魂穿孔而过,就完成了从生入死的过程。

玉璧之上还有一个刻有云纹的白色平台,墓主人的灵魂衣着华丽、拄杖而行,在精美的华盖下前呼后拥着接受来自天界使者带来的信物(图7)。辛追及侍从面朝西方,使者自西而迎,古人认为天上仙境在西方,向西而行就能踏上升天之路。

2.3 T形帛画上段(图8)

在人间和天界之间,矗立着一个象征天门的华盖(图9),下方有一只形似猫头鹰的神鸟(图10),代表着来自天界的使者,前来迎接墓主人。进入天界,左右两位司阍拱手而坐,把守宫阙,阙上各伏一红豹;再向里深入,两条巨龙张牙舞爪,昂首相对;左侧有一钩弯月,月亮的上方卧着一只蟾蜍与玉兔相嬉,下方嫦娥乘云飞腾,用双手托举着月亮;右上角的红色太阳中心站立一只金乌,下方的扶桑枝叶缠绕八个红色圆点。

正中央描绘人面蛇身的神明,身着蓝色外衣,赤色长尾围绕身体(图11)。神明左右侧立有引吭高歌的神鸟。下方绘有一对飞鸟(图12),与一对兽首人身骑着异兽的神灵一同牵引着一个似“铎”的乐器(图13)。人首蛇身的形象目前有烛龙说、伏羲说、女娲说、地母说、黄帝说等。安志敏先生引用《楚辞·天问》载“日安不到,烛龙何照”k、《山海经·大荒北经》载“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l等古代文献,认为人面蛇身的形象是烛龙神m。著名考古学家商志先生根据《鲁灵光殿赋》载“伏羲麟身,女娲蛇躯”n、《女娲画赞》载“或云二皇,人首蛇形”o、《列子·黄帝篇》载“庖牺氏……蛇身人面”p,且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中有独自出现的人身蛇尾、榜题“伏戏”的形象,认为居于上端中央的形象是伏羲q。著名史学家郭沫若先生认为女娲是母系社会的天帝上神,后世儒家思想虽重男轻女,重伏羲而不提女娲,但种种迹象表明女娲作为天帝存在要早于伏羲,整幅帛画仍然保留着母系中心意识的遗风,且楚地文献如《楚辞·天问》等皆只提女娲而忽略伏羲,从社会发展史的角度推测,此形象应为女娲r。著名美术理论家刘敦愿先生从文献学和民族学的角度分析,认为帛画中六个与龙、蛇有关的形象源自早期人类的自然崇拜,龙图腾又发源于蛇,它们代表土地,与农业生产息息相关,蛇还代表着生殖、女性、阴司等,所以女性面孔蛇尾的神祇应当为地母或地府女神s。彭景元先生认为西汉初年黄老之学盛行,人们用五行的观念解释朝代更迭,秦为水德,作为克秦的西汉则为土德,而黄帝作为三皇之一,又与汉同为土德,因此西汉统治者将黄帝视为最高神,传说中女娲、伏羲人首蛇身的形象也被移花接木作为黄帝的形象呈现t。

总之,双龙穿璧连通上下,身上布满羽翼,身边伴有云气,做向上升腾状;吊挂在玉璧下的组绶向两侧飘散;空中的飞鸟、神灵等迹象均表明墓主人处在虚空之中。图像中的墓主人并不是其真实写照,而是正处于飞升过程中的灵魂u,即将得道成仙的亡魂。整幅画面大气磅礴,融会贯通,上下几部分可以独立成篇。上古神明的穿插配合彼此有所关联,又使画面充满了来自远古的浪漫想象。至此,墓主人终于实现了美好梦想:升天成“仙”。

3 结语

中国古代的升仙思想源于道家哲学,体现了古人对超越尘世、达到永生境界的向往。随着黄老之学与儒家、佛家等思想融合,逐渐形成了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独特升仙体系。马王堆T形帛画基本反映了汉初的绘画风貌,传达了汉代贵族对超凡脱俗和得道成仙的追求,也为后代墓葬美术提供了范例。尽管从现代人的视角出发,T形帛画中的升仙思想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但是也反映了古人对美好愿景的追求,鼓舞了千秋百代。随着时代的发展,后世不断赋予“升天”新的内涵,通过一代代人的不懈努力,人类终于在今天通过航天科技真正实现了“升天”的宏伟目标。

(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

注释

①屈原.楚辞:远游[M].北京:中华书局,2016.

②班固.汉书:淮南王安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7.

③u李清泉.引魂升天,还是招魂入墓:马王堆汉墓帛画的功能与汉代的死后招魂习俗[J].美术大观,2021(5):28-39.

④安志敏.长沙新发现的西汉帛画试探[J].考古,1973(1):43-53.

⑤k屈原.楚辞:天问[M].北京:中华书局,2016.

⑥马雍.论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帛画的名称和作用[J].考古,1973(2):118-125.

⑦张闻捷.汉代“特牛”之礼与马王堆帛画中的祭奠图像[J].故宫博物院院刊,2017(2):112-121,162-163.

⑧王充.论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⑨孙作云.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画幡考释[J].考古,1973(1):54-61,70-71.

⑩彭景元.马王堆一号汉墓帛画新释[J].江汉考古,1987(1):70-76.

l田姝.山海经:大荒北经[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4.

m安志敏.长沙新发现的西汉帛画试探[J].考古,1973(1):43-53.

n参见王延寿《鲁灵光殿赋》。

o参见曹植《女娲画赞》。

p张湛.列子:黄帝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q商志(香覃).马王堆一号汉墓“非衣”试释[J].文物,1972(9):43-47,74,76-78.

r郭沫若.桃都、女娲、加陵[J].文物,1973(1):2-6.

s刘敦愿.马王堆西汉帛画中的若干神话问题[J].文史哲,1978(4):64-73.

t彭景元.马王堆一号汉墓帛画新释[J].江汉考古,1987(1):7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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