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钰
[摘 要] 王际真曾两次翻译《红楼梦》并出版了三个不同的版本。他是最早将这部中国古典小说引入西方世界的译者,其译本在当时成了联系中美红学领域的桥梁。本文基于自建语料库,以王际真《红楼梦》三个缩译本为研究对象,采用定量与定性结合的研究方法,从表征数据、人物频次和章节目录三个方面对比分析三个缩译本之间的异同。研究发现,1958年两个重译本相较于1929年初译本来说,词汇使用更加灵活,文字的易读性更高;情节上仍以宝黛爱情故事为主要线索,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拓宽和延伸了整个故事的发展脉络。本研究旨在丰富和拓宽《红楼梦》的翻译研究,希望能对文学作品外译事业有所借鉴。
[关键词] 王际真 《红楼梦》 缩译本 自我重译
[中图分类号] H15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98-05
中国古典小说全译本因体量庞大、阅读难度高、文化差异大,很难进入外国市场。相反,基于原文的缩译本,因其“小巧精致”和“投其所好的趣味性”,作为全译本“大餐”的“开胃菜”,为目标读者未来阅读全译本,做好了前期知识铺垫和“导言”[1]。
《红楼梦》作为中国文学经典作品,承载着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以这部杰作为代表的中国文学作品在英语世界有不俗的影响力。然而,目前学界对于《红楼梦》译本的研究集中于全译本,对《红楼梦》英语缩译本的关注较少,造成了许多缩译本未进入学界视野[2]。
《红楼梦》所有缩译本中,王际真(Chi-Chen Wang)的译本在当时西方社会受到了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与极高赞誉。王际真曾两次翻译并出版的三个《红楼梦》缩译本在全球范畴内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使中国文学在国际舞台上的知名度及影响力得到进一步提升。因此,对王际真《红楼梦》缩译本进行深入研究不仅具有必要性,而且具有显著的学术价值。
一、王际真《红楼梦》缩译本的研究价值
《红楼梦》进入西方世界的时间并不晚,但最初译者对其的介绍比较肤浅,因此,直至19世纪之前,西方广大读者对《红楼梦》认知程度不高。直至王际真把《红楼梦》译成英文后,才逐渐引发了广大西方读者和专业学者的热情。
王际真《红楼梦》1929年译本的出版,结束了自19世纪以来《红楼梦》译介“极为随意的”状况。在这之后,《红楼梦》才被视为一部较为独立的文艺作品,被西方读者所接受[3]。王际真于1958年再次推出《红楼梦》重译本,此译本是根据程乙本和胡适提供的甲戌本译出的60回译本。为照顾译者阅读惯性,王际真在同一年又推出了40回节略本[4]。马克·范·多伦在重译本序言中把《红楼梦》与莎士比亚的作品相提并论,不仅较早从比较文学这个新的角度评论《红楼梦》,也意味着部分西方人肯定了《红楼梦》的世界名著地位[5]。王际真的三个《红楼梦》译本在英语世界发挥了极大影响,西方读者通过王际真的译本逐渐了解《红楼梦》这一中国经典文学作品。《红楼梦》是王际真翻译中国文学事业的起点,值得注意的是,王际真重译《红楼梦》的时间跨越了近30年,译者的翻译策略和翻译目的在这近30年间也产生了变化,所以对其三个缩译本的翻译研究不同时代背景下译者的自我翻译修改以及文学作品重译流变有重要意义。
目前,学界对王际真三个《红楼梦》缩译本的研究比较匮乏,其中数篇学位论文都是对其西传过程的研究或是以翻译改写理论对其译本进行研究,部分论文将王际真译本与其他《红楼梦》译本进行对比,从回目、委婉语、文化负载词等方面进行翻译策略研究,还有学者将王际真1958年40回译本和麦克休译本进行对比,分析两者翻译风格和编译策略的不同[6]。此外,学界目前鲜有对王际真《红楼梦》自我重译本进行对比研究的讨论,仅有一篇专门比较王际真1929年译本和1958年40回译本的相关研究[7],但仅以文本细读的研究方法进行研究,如果既采取定性的研究方法,又与定量的研究方法结合,会更有说服力。因此,本文以王际真的三个《红楼梦》缩译本为研究对象,基于自建语料库,采用定量与定性结合的研究方法,对比分析三个译本的异同,探索王际真自我重译背后的原因。本文旨在回答如下问题:王际真三个《红楼梦》译本之间有何异同、译者后来的译本针对初译本做了哪些调整并呈现什么共性。本研究的价值在于深化并拓展《红楼梦》缩译本的翻译研究领域,并希望能够为文学作品外译工作提供借鉴参考。
二、王际真《红楼梦》三个缩译本对比
本文首先自建王际真三个《红楼梦》缩译本单语语料库。语料库的建构主要包括:文本收集、文本整理和清洁以及文本的标注等[8]。在文本处理中,删除序言、脚注等冗余信息,只保留题目和正文。然后分别用语料库软件分析其表征特征和人物出现频次,以期初步获得三个《红楼梦》缩译本的语言特征,并结合三个译本的章节目录,对比分析三个译本情节选取的异同。
1.表征数据对比
为了从整体上把握三个缩译本之间各自独特的差异性,首先有必要对三个译本所呈现的宏观表征数据进行对比分析,从而初步得出王际真在三个译本中展现出来的语言特征。笔者借助语料库检索软件WordSmith 8.0,对王际真三个《红楼梦》缩译本的text文本进行统计,获得了三个缩译本的宏观表征数据,见表1和表2:
由表1可以看出,1929年初译本(以下标记为CCW1)形符数为10万字左右;1958年60回重译本(以下标记为CCW2)形符数最高,为17万字左右;1958年40回重译本(以下标记为CCW3)的形符数最低,但与CCW1字数相近,都为10万字左右。CCW2是CCW1的增订版,形符类符数自然最多,形符数高出58%;CCW3是CCW2的删减本,形符数比CCW2少37%。CCW2译本与其他两译本的长度差别较大,CCW2文本长度较长,标准形符类符比偏高,形符类符比反而最低。胡显耀认为:“词语的变可通过语料库的型次比来衡量。”但是对长度不同的语料,用型次比来衡量词汇的变化程度不太合理,因此本文采用标准类符/型符比(STTR)的方法。当比较的文本长度不同时,标准型次比更为可靠[9]。在标准类形符比(STTR)方面,三个译本中CCW3的比值最高,和CCW2区别不大,比CCW1略高。这表明,在相同文字数量的情况下,CCW3的词语变化性可能更大,词语更加丰富,词语的重复率较低。CCW3是在CCW2的基础上进行删减的,两个重译本的翻译风格更接近。两个译本的标准形符类符比值仅差0.01个百分点,同时它们的平均词长差异较小,这也可以反映出两个译本在风格上的差异性较小。
根据表2显示,在王际真的三个《红楼梦》译本中,3个字母构成的单词所占比例最大,大约为27%;接着依次为4个字母单词(20%左右)、2个字母单词(16%左右)以及5个字母单词(10%左右)。CCW2和CCW3所使用的1、2、4个字母词都大于CCW1,而使用的7、9、10个字母词都低于CCW1。对于读者来说,随着单词长度的增加,阅读的难度也相应增大。总的来看,CCW2和CCW3的译文可能会让读者觉得更易懂。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王际真在重新翻译《红楼梦》的过程中,一边尽力追求文本的简约,同时又努力使译文的词汇变化更加灵活自如。此外,三个译本的平均词长基本一致,且都低于英语翻译语料库小说类分语料库的平均词长(4.36),体现了三个译本在平均词长上的共性,译者在翻译《红楼梦》时尽可能使用日常用语和简明词语,来降低译文的阅读难度。
2.人物频次对比
王际真三个《红楼梦》译本都对原著内容进行了大篇幅的删减和筛选,这使得原本复杂的叙事背景被有效地弱化,进一步凸显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引人入胜的爱情故事。本节将针对这三个译本中贾宝玉、林黛玉以及薛宝钗这三位主要角色出现频次进行比较与分析。本研究采用了Antconc工具来对上述三个主要人物的出场频率进行统计,获得了以下的数据供参考,见表3。
根据表中的数据可以看出,三个《红楼梦》译本中,宝玉的出现频次最高,说明三个译本都突出了主人公宝玉的形象。黛玉的出现频次低于宝玉,宝钗的出现次数则更低,而在原著中,黛玉和宝钗出现的次数不相上下,说明在王际真三个译本中,主要突出的是黛玉和宝玉的木石之盟这一爱情主线,突出黛玉女主人公的位置,而对宝钗的出场则进行了弱化处理。
在CCW1、CCW2、CCW3中,宝黛出现次数比值依次是2.03、2.43、2.57。比值越小,说明宝玉和黛玉的对应关系越紧密;比值越大,说明两者的关系越独立。三个《红楼梦》译本中,宝黛出现频次之间的比值逐渐增大,说明宝玉的自由度越来越高,和黛玉的捆绑关系变弱。在1958年两个《红楼梦》重译本中,虽然主线仍然是宝黛之间的爱情,但依据表格可以看出,宝玉与其他人物之间的联系增加,人物脉络变得更为广泛。虽然CCW3和CCW1篇幅相差不大,但贾宝玉、林黛玉以及薛宝钗各自出场的频率均有较为明显的变动,其中宝玉和黛玉的出现频次都明显下降,而宝钗的出现频次略有上升,这种变化从某种程度上可能反映了作者在重译《红楼梦》时,有意描绘除宝黛之外其他相关人物的生活及经历。这也印证了王际真在自我重译《红楼梦》时翻译思想的变化。CCW1的译者说明中,王际真明确阐述了节译的基本准则:首要的任务是还原出宝黛爱情这条主干线索;其次,尽可能地保留中国民间习俗和生活场景的章节片段;最后,尽量保留了一部分诗词歌赋[10]。因此,在对原著文本进行大幅削减和重新编排之后,王际真将《红楼梦》塑造成为一部“旧式家族内部表兄妹的恋情悲剧”,并且翻译策略以通俗易懂的归化处理为主。CCW2的译者说明中,王际真对其初译本进行反思,并意识到曹雪芹所描绘的大家庭生活的重要性,“我增加了许多女子之间的零碎的嫉妒与争吵环节,这些内容在旧译本当中都被省略掉了”[11]。上述的译者自序,反映了王际真在两次翻译《红楼梦》时翻译思想的变化,同时也是对其译作自我重译的主要指导思想。
3.章节回目对比
从三个《红楼梦》译本章节回目对比来看,三个《红楼梦》译本的叙事重点都聚焦在宝黛的爱情故事上。
CCW1为了凸显宝玉和黛玉的情感故事,对部分具有深远象征意义的角色描绘进行了有意地省略,使这些角色形象在译本中体现得不够充分,后期发展则更多地沦为文本框架的填充。对比之下,CCW2译本秉承了初译本中宝黛情感为主线的精神,并加入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者的情感纠纷以及一些次要人物的故事。不仅如此,还巧妙地将其他故事情节如贾雨村判案、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林黛玉回南葬父、宝玉秦钟的友谊、王熙凤铁槛寺弄权、王熙凤巧妙布局借刀杀人、薛蟠误娶河东狮、迎春误嫁给中山狼等故事融入文本中,使小说故事线更为丰富和真实[5]。CCW3中依然保留了回目的设置,然而在整个章回内则不再将其分割为若干小节。从章节目录来看,CCW3在CCW2基础上,直接删掉了十三个章节的内容,并将第三十四回至第三十六回删减概括并为一回,第四十七回至第五十二回删减概括为一回。除此之外,其他章节的标题均完全相同。同样为10万字篇幅的CCW3与CCW1相比,CCW3译本仍以意译为主,并且对于翻译内容的取舍,也依旧以宝黛爱情这一主线为主导,但在章回题目上出现了许多丫鬟的姓名,这在CCW1中未曾出现,说明王际真在删减CCW2时刻意保留了大家庭中部分丫鬟的故事线。同时两个重译本更多涉及了大观园中的生活琐事,比如秦钟身世的介绍、宝钗安慰王夫人、袭人关心宝玉被打等[7]。由此看来,王际真在重译《红楼梦》过程中,注重翻译日常琐事,译文所展现出的大家庭内外的生活气息,无疑更加厚重与饱满。
另外,笔者以CCW3为例,对译本章回和原著进行对应,发现译本前十回涉及原著第一回至第十三回的内容;译本第十一回至第二十回涉及原著第十四至第三十三回的内容;译本第二十一回至第三十回涉及原著第三十四回至第六十六回的内容;译本第三十一回至第四十回涉及原著第六十七回至一百二十回的内容,越到后面的章回涵盖的原著章回越多,三个译本均有其共性。霍克思发现,“我的印象是开头还是全文翻译,大约是累了,后来就开始飞跑——因此最后一部分就压缩得很厉害”[12]。由此可以看出,王际真在翻译过程中对各个章回的取舍很不均匀,越往后越仓促,叙事节奏明显加快。虽然王际真在译介《红楼梦》时仍存在些许不足,但瑕不掩瑜,其译本对英语读者了解中国文化起到了重要作用。
三、结语
本文通过对王际真三个《红楼梦》缩译本的表征数据、人物频次和章节回目三方面的对比分析,初步得出重译本相较于初译本来说,在词汇方面使用更加灵活,文字的易读性更高;在情节方面,王际真的翻译沿袭了最初版本中以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的爱情为主要线索的特点,并在此基础之上进一步拓宽和延伸了整个故事的发展脉络,将狭窄的爱情故事悲剧拓展至宽泛的宁国府和荣国府大家庭之中的内部纷争,体现了王际真对初译本的颠覆和传承。王际真时隔三十年再次翻译《红楼梦》,其间的曲折我们无法直接窥见,但透过他的译本,可以看出其在翻译《红楼梦》过程中付出的心血,感受到他在翻译中国文学过程中的沉淀与成长。
王际真《红楼梦》缩译本成功地向西方读者介绍了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并一步步将中国文化渗透其中,帮助读者进一步了解原著,达到译介效果。伴随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影响力在全球日益的提升,经典文学作品愈发成为全球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窗口。王际真的自我重译之路为当今译者提供借鉴,以帮助西方读者更好地阅读并理解中国文学作品,传播中华文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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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