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端木蕻良抗战小说的自然主义倾向与超越

2024-06-29 11:34刘京典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0期
关键词:端木蕻良

刘京典

[摘  要] 端木蕻良在创作后记中曾论及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左拉,其抗战小说《大江》在“症候式”的描写特征与“实验式”的写法上都存在自然主义倾向。然而这些相似性背后,二者在思想主题与情感态度上都存在深层差异。端木蕻良出于民族情感与对民族前途的希望,形成了将个人力量与民族命运紧密相连的独特命运观,从而完成了对自然主义消极的命运决定论的批判与超越。本文通过对端木蕻良抗战小说中所呈现的命运观的分析,帮助读者理解其抗战时期的思考线索,为探索中国作家对自然主义思潮的复杂态度提供了代表性的例证。

[关键词] 端木蕻良  抗战小说  自然主义文学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80-04

端木蕻良在其抗战时期小说《大江》的后记中写道:“我以为把一个人的一生无条件地交给一种情欲去受无限地统治,这种描写也必然要遭受抗议。”[1]这是其笔下少有的谈论创作中关于命运与情欲看法的文字。这段讨论中,他将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和左拉进行对比,直接表达了对以上三位作家的批判性看法。端木蕻良论及的左拉是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左拉吸收实证主义哲学与遗传理论的思想,提出了一套命运决定论的创作理论。抗日战争时期,战争给中国军民带来深重的苦难,战争环境下,人们有朝不保夕的心理体验,中国作家的抗战小说中出现了大量关于命运母题的讨论。端木蕻良研究者王富仁教授曾用“生命活力”对端木蕻良抗战时期小说的主题进行精炼的概括,该提法包含了“野性力量”“本能欲望”“时代命运”“反抗主题”等一系列丰富的主题情感表达[2]。本文以西方自然主义文学创作的特征对端木蕻良抗战时期创作的小说进行分析,研究其中的自然主义倾向,进而探究这种相似背后所包含的内容主题与情感态度上的巨大差异,以此说明自然主义思潮与中国左翼作家群之间的联系与分歧。

一、端木蕻良抗战小说中的自然主义倾向

1.对底层人物的“症候式”描写

自然主义创作理论中对社会病态和人性赤裸的纪实描写容易使人联想到文学上的“症候式”分析方法:“以文本的各种悖论、含混、反常、疑难现象作为突破口,在寻找原因的过程中,寻找这些现象的意义。”[3]这种对文本中反常现象的关注恰与自然主义的批判目的类似,都为证明或分析出关于人性或社会的结论。端木蕻良抗战小说中,有大量与人们的正常生活情景相异的反常情节。

端木蕻良小说对农民的苦难生活有详细的描写。例如小说中出现了走投无路的穷人女性出卖自己的身体以换取食物的形象。《科尔沁旗草原》中,淫荡的丁三爷作为管事的地主,经济上掌握了受雇农民的生计,因而对草原上的农民有绝对的支配权。他以女孩家庭的生计来源为筹码逼迫女孩顺从,强占民女。穷苦的女孩充满恐惧却又讨好地成为其玩弄的对象。此类描写在端木蕻良的成名作《鴜鹭湖的忧郁》里也有出现。端木蕻良将批判的矛头直指分配极度不平等的封建土地制度。这种制度下,农民是地主的帮工,儿女还要受地主的羞辱。端木蕻良在创作中追求真实,常用表情特写或内心独白表现女孩处于地位极不对等状态下的卑微、恐惧、羞耻却又顺从的矛盾心理。在作品阅读中,这类使人感到不适的特写可以作为文学“症候”进行分析。

2.社会环境对人物的影响

左拉在《实验小说论》中论述了“环境”的重要性:“我还认为环境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人不是孤立的,他生活在社会中……甚至我们最重大的课题就在于研究社会对个人、个人对社会的相互作用。”[4]可见,左拉认为人无法逃脱所处的社会环境的影响。

端木蕻良笔下的土匪形象能很好地体现出社会环境影响人物行为,他们做出抢劫、杀人这类反社会行为;另一方面,在反侵略的时代背景下,土匪又常常自发地拿起武装反抗日军,具有很强的斗争性和战斗力。一个普通人由于社会逼迫无奈变成匪,再到被正规武装改造成抗日队伍中坚强的兵,这一整个转变过程恰好可以很好地反映压迫与斗争两大主题,进而成为描写的常例,典型代表就是《大江》中李三麻子和《科尔沁旗草原》里的老北风。

该转变过程中,人物经历了两次转变:首先是从民到匪的阶段,这是一个从懦弱无力的被压迫者到残暴有力的反抗者的过程;第二次从匪到军的阶段是一个从无序暴力到回归正义的过程。

3.实验式的写法尝试

《实验小说论》中左拉借用自然科学的实验方法,建立了一套独特的“小说实验”理论。他认为:“我们应当像化学家和物理学家研究非生物及生理学家研究生物那样,去研究性格、感情、人类和社会现象。”[4]具体的操作方法是:“小说家既是观察者又是实验者。作为观察者,他建立使人物活动和展开想象的坚实场地。然后,他作为实验者出现并进行实验……使人物在具体的情节中行动,通过情节指出,事件连续的发展过程完全如研究对象的决定因素所要求的那样。”“然后研究事实的内在关系,通过改变情况和环境来影响它们,但永远不能偏离自然规律。最后,从人物的个人行动和在社会中的活动认识了这个人,这是科学的认识。”[3]从中可解读出以下信息:其一,小说创作者在建立实验前必须有已选定的主题作为要探索的“真理”,即预设;其次,创作者也就是实验者仅是建立供人物(实验对象)活动的情境,然后去观察其中人物的活动是否符合预设主题;其三,由于实验中作家只是采集事实,故要求如实记录以保证实验的真实性;其四,通过实验探究一般的规律,即为了证明预设的主题。探究的规律是关于人与社会的关系的规律,由此得到的结论或规律具有科学性。

《大江》后记中,作者这样表述:“不但看见表面,而且要深入内部,研究组成部分的相互关系和相互影响。先把每一个组成部分隔离起来,研究它的发展过程、它的形成历史之后,再去看环境对于事物的影响及事物对于环境的影响。然后再回到这对象的发生、变化、进化和变革,一直到这对象最后的影响。”[1]端木蕻良在对此部小说的写法尝试中体现了以下几点:其一,要全面地探讨问题,事物内外的、不同时间的都要研究;其二,与实验的控制变量法类似,在讨论问题时需将问题的组成部分分别拆分再研究;其三,关注环境与事物间的相互关系。

主人公铁岭的猎人窝棚被洗劫,随后猎人群体散伙,他面临第一次选择:上山当土匪、投奔义勇军、流亡到关内、回乡种地,这也是失去生计的百姓所能作出的全部选择。端木蕻良在此通过其他猎人的口详细展示了这些选择,且将在整部小说中将它们逐一排除。这时的铁岭选择回乡种地,端木蕻良像观察记录一般描述了铁岭复杂的内心感受:“羞愧,悲哀,失望,幻灭,恼恨,愤怒,都接待了他。”[1]第二次选择发生在铁岭决定离家入关的时候。他回乡种地的选择落了空,于是选择从军。这时铁岭是迷茫的,直到他直面死亡,这使“他的求生的愿望更强起来”[1],最终他逃出生天。这时铁岭已经完成了从“懦弱的民”到“迷茫地流浪”再到“勇敢的兵”的转变。小说中与铁岭形成对照的土匪角色李三麻子出场即土匪,这部小说也完整地讲述了他由“懦弱的民”到“残暴的匪”再到“勇敢的兵”的转变过程。

于是端木蕻良将所有选择都进行了讲述,他所设置并观察的角色全都走上了从军抗日的道路,若将这样的设置比喻成一次实验,那么完全符合他对写法尝试的表述。首先,预设“怯懦者如何才能变成大勇者”的论题。接下来,设置多个角色互相对照,通过不同角色的经历,把每一种选择分开讲述,并记录下这些角色心理的转变过程。最后,通过对比得出结论:人出于求生本能的觉醒,才逐步转变为“大勇者”。由此可见,端木蕻良在小说《大江》中对小说叙事写法上的尝试,都与左拉在《实验小说论》中所倡导的“实验小说”主张具有相似性。

二、欲望观与命运观的分歧

综观上文,可见端木蕻良在抗战时期的创作在描写特征、写作方法、问题探究等方面与左拉在《实验小说论》中所倡导的“实验小说”高度相似。然而,端木蕻良在《后记》中将莎士比亚、巴尔扎克与左拉对比,发现他们观念的巨大差异。端木蕻良认为笔下人物受命运支配最甚者是莎士比亚:“他的结论依然把没尾巴的猴子(人)拴在命运的车轮后边,在那后边却有个顽皮的孩子,在那得意地狂笑。”其次是巴尔扎克:“一切英雄都有一种特殊的情欲,这种情欲对于他本人成为一种生理上的命运……巴尔扎克的小说是凯旋的情欲的纪事诗。”再以巴尔扎克对比左拉,他认为左拉“害怕那些几千种复杂原因,这些原因决定着人的行为,影响着人的情欲”[1]。端木蕻良关注的是命运的决定论问题。莎士比亚从古典主义的悲剧论出发,使人完全成为命运的奴隶;巴尔扎克笔下人物的命运则是由于欲望(情欲)的一步步生发而造成的,他会给予人物成长变化的过程,看情欲是如何成为人物命运的主宰的;左拉则不愿意讨论情欲生发的原因,只将人物机械地引向命运的结局。在这个光谱之中,三个作家全部被端木蕻良归结于命运决定论的一侧,只是在程度上有区别,他最倾向这种决定论程度最轻的巴尔扎克。于是,端木蕻良在对比之后便得出了“我以为把一个人的一生无条件地交给一种情欲去受无限地统治,这种描写也必然要遭受抗议”[1]的结论,这便可看出端木蕻良创作理念与自然主义思潮间的巨大差异。

端木蕻良讨论命运与欲望的关系的目的在于强调民族文化中的野性力量:“他们(铁岭和李三麻子)都成了英勇的战士,而他们的原始的野生的力,表现在这个当儿,反而更能看出我们这个民族所蕴蓄的力。我在这里说的命运并不是什么宿命论的玩意,我说的是大时代所加给他们的任务。”[1]而且“他(李三麻子)所遭受的命运反而改变了他的情欲”[1]。这里端木蕻良非常清晰地讲述了他的命运观。其一,个人与民族的命运相通,命运是时代赋予个人与民族必须走的路;其二,个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其三,不是欲望的生发决定了命运,而是命运的展开激发了人物善的欲望(求生),克服了恶的欲望(情欲)。在命运与欲望的相互作用之中,作者关注的是“民族救亡的力量从何处来”的问题。

三、对自然主义文学的态度与超越

1.相似与接受

从哲学思潮上说,自然主义文学理论受科学主义与实证主义发展的影响。若考察此流派产生与兴起的社会背景,可认为自然主义文学产生于对于十九世纪末法国社会的猛烈批判。当批判的目的与科学主义的写作主张结合,就形成了一种以极其写实与追求客观性的独特写法。在对人性全然悲观的态度影响下,自然主义作家彻底抛开了道德顾虑,在人性批判与社会批判的道路上狂飙,“真正做到了让任何一切都可以进入文学作品中”[4]。

而端木蕻良在小说中尽可能追求真实地描写苦难,其目的一是批判,二是同情。出于左翼作家的立场,端木蕻良批判将人压榨致死的土地剥削制度;以东北流亡作家的立场,他以关外文化中野性刚强的一面去批判关内文化的腐朽软弱;出于民族身份的立场,他批判侵略战争中残酷的杀戮与掠夺。可以说在追求批判性与真实性的特点上,端木蕻良的目的与左拉的目的是相似的。而另一方面,作为一位故土沦陷的中国作家,他同情笔下那些承受苦难的人物,却也无法回避民族积弱的事实,以至于无法不去思考民族衰弱的问题所在,无法不去思考可以使民族为之一振的力量源泉。换言之,端木蕻良的写作本身带有一种“问题意识”。

而自然主义小说家出于对自然科学实验方法的模仿,必须在写作前提前预设并要求论证的问题,也使得其小说创作自然带有一种“问题意识”。因此,自然主义小说家的“问题意识”催生出了“实验小说”主张;同样带有解决问题目标的端木蕻良也选择了一种探究式的写法。于是,这就能够解释两者在写法上出现的相似之处。而这相似之处背后的情感态度上却有区别。在批判目的所反映的对民族现状的失望之外,端木蕻良对问题的思考则是出于希望民族振兴的目的,这是中国左翼作家的文学传统。

2.分歧与批判

若分析自然主义文学思潮在中国的历史,会发现端木蕻良的创作与自然主义作品的相似之处正是左翼作家所希望借鉴之处,而其在情感态度上与自然主义思潮相异之处,也正是自然主义文学在中国遭到批评的原因。

自然主义中科学主义的哲学基础与五四运动中宣扬“赛先生”(科学)的主张非常相符。有学者指出,自然主义思潮在中国受到赏识的原因有二,一是“求真”,如沈雁冰(茅盾)就认为自然主义重视客观性的程度超过现实主义,这适用于揭露世间丑恶;二是题材上开创性地关注到工人与平民的生活。这两点分别对应了前文提到的端木蕻良追求真实性描写的目的:批判与同情。

然而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翼作家对自然主义文学的态度发生了全然转变,批评自然主义的理由有三:第一,有过于浓重的机械决定论倾向;第二,过于强调客观性,专注批判却不能给出解决方案[6];第三,是自然主义对科学精神的要求需隐去作者的情感,但当时的作者被时代要求着进行价值选择,提出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判断[7]。第一点反映在端木蕻良的作品中便是本文讨论的命运观差异问题;第二点反映的是本文讨论的“问题意识”的差异问题,端木蕻良所持的观点在其作品中体现;涉及作者自身价值判断的矛盾问题的第三点印证了端木蕻良宣扬“野性力量”的主题与自然主义的达尔文主义内核之间的矛盾。这三种矛盾背后的更深层原因,是自然主义对社会与人性全然悲观的态度与中国左翼作家力求民族救亡的积极态度的不同。

参考文献

[1] 端木蕻良.大江[M]//张中良.1931—1945年东北抗日文学大系 第三卷·长篇小说.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7.

[2] 王富仁.端木蕻良[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3] 蓝棣之. 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4] 柳鸣九.法国自然主义作品选[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

[5] 冯昊.民族意识与沦陷区文学[D].济南:山东大学,2007.

[6] 于启宏.实证与诗性: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自然主义[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

[7] 乐黛云.比较文学简明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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