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淼
[摘 要] 《永远的尹雪艳》作为白先勇短篇小说集《台北人》的首篇作品,围绕主人公尹雪艳讲述了新旧时代交替背后上流社会的腐朽与沉溺,整体上呼应了《台北人》人世沧桑、忆昔抚今的主题。在语言描写和人物塑造上,小说多处运用对比手法,产生丰厚的艺术张力:红白对照的色彩语言隐喻着尹雪艳与周遭环境的多重寓意;以尹雪艳为核心延展出常人在容颜与欲望上的特征,极具反讽意味;前两者综合展现了作者对身处生存困境中不断挣扎的人类命运的思考,印证了萨特存在主义思想中存在与死亡的观点。本文将使用以上三对张力作为研究对象,探究《永远的尹雪艳》色彩语言的深意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体会作者在反思人性与观照人类生存的过程中,是如何用人生观、世界观构建出艺术魅力。
[关键词] 张力 色彩语言 尹雪艳 存在主义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23-04
《永远的尹雪艳》中,作者通过象征繁华的永恒体尹雪艳,强调台北人的遭际与人性的弱点,命运起伏的小人物见证历史交界处的上海和台北,尹雪艳见证人生舞台上的美好和丑恶,作者则作为审视者总观人世生死。关于这篇小说,目前已有研究者从空间转换、文化乡愁、女性角色、生命兴衰等方向进行了研究,但存在主义哲学视角的研究成果较少。在语言描写和人物塑造上,小说多处运用对比手法,丰厚的艺术张力体现着作者对生存困境中人类命运的哲思,也印证了萨特存在主义思想中虚无与自欺、自由与责任的观点。本文以“白色与红色”“人性与神性”“存在与死亡”三对张力作为研究对象,分析《永远的尹雪艳》含蓄深远的意蕴与作者的生命哲学。
一、色彩的隐喻:白色与红色
维柯认为,隐喻能“使无生命的事物显得具有感觉和情欲。最初的诗人们用隐喻让一些物体成为具有生命实质的真事真物,并用以己度物的方式,使它们也有感觉和情欲,这样就用它们来造成一些寓言故事”[1]。白色与红色反复出现在尹雪艳的外貌描写和环境描写中,为《永远的尹雪艳》这一“寓言故事”提供载体,两者相互对照,由此产生宁静与欲望的寓意。
1.尹雪艳的白色与红色
尹雪艳的名字中,“雪”代表白色,“艳”代表红色。在外貌装扮上,尹雪艳的基调是白色,她天生拥有“雪白的肌肤”,平日喜着一身“素白旗袍”,做了洪夫人之后如“一株晚开的玉梨花”,不主动争艳,却以皎洁的姿态绽放于群芳之中。每逢盛宴华筵,在人堆里“像个冰雪化成的精灵”。安排牌局时,她给客人准备“雪白喷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巾”醒脑,周旋于牌桌之间如同“通身银白的女祭司”。逢喜事,在吴经理六十大寿的庆生酒会上,她身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脚踩“月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耳带“寸把长的银坠子”。逢丧事,她不施脂粉,在徐壮图葬礼上一身“素白打扮”。除去银白素净的装扮,在吴经理庆生酒会上她也会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风情又妩媚。尹雪艳似一阵清风,从上海百乐门吹到台北尹公馆,从男人怀里吹到女人耳畔,以白里透红的姿态拂过每一处客居之所。
2.环境中的白色与红色
尹雪艳外表素净洁白,但她所经之处难得安宁。尹公馆里宽敞的客厅布置了“一色桃花心红木桌椅”,弥漫着晚香玉散发的浓香,奢华之态展露无遗。一般来说,晚香玉不会被放在室内,因为过浓的香味会导致人呼吸困难,但文中有三次关于晚香玉气味的描写,第一次是交代尹雪艳在公馆里装点好晚香玉;第二次是徐壮图首次踏入公馆时“嗅到一阵沁人脾肺的甜香”,中间用完席,尹雪艳亲自为他盛上一碗“冰冻杏仁豆腐”,豆腐上“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却”字说明平素本不会出现的樱桃却作为红缀放在白豆腐上,暗示了“重煞”见血的预兆;第三次是半夜徐壮图离开公馆时,客厅中的晚香玉静静吐出一蓬浓香来,纯白的晚香玉见证徐壮图的忘情尽兴。他一边吮吸快乐的甜香,一边被危险的欲望吮吸,暗示着徐壮图的堕落,也由此映射出晚香玉独特的花语:危险的快乐。
尹雪艳宛如一朵晚香玉,从纯白无瑕变成“重煞”,又化为一簇簇白色的“花圈丧幛”,无形中祭奠着男人们的生命。徐壮图去世当晚她就组了牌局,干爹吴经理意外和了四大喜,她说“我来吃你的红”,身边的人刚从大悲到大喜,她却不悲不喜,平静地凝视着一切。白色的尹雪艳像一场皎洁的雪,下在众人心灵的缺陷上,掩盖世间的污秽;红色的尹雪艳却是让王贵生、洪处长、徐壮图遭受血光之灾的“重煞”。白与红的交缠,为尹雪艳披上一层似人非人的朦胧面纱,看上去神秘莫测、非同常人。
二、人物的反讽:人性与神性
尹雪艳以人的身体存世,但她不老不死,始终冷峻地身处高位俯瞰众生,以旁观者的身份安抚男性、怜悯女性,以相对静止的状态让周围一切围绕其运转,恰如那句“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这一形象塑造,不仅达到以虚写实、以静衬动、以神写人的效果,也反讽了人世间的厮杀与丑恶。
1.容颜的流逝与不逝
尹雪艳身边的中年人历经沧桑、改换朱颜,在岁月里委屈怨艾。宋太太得了妇女更年期的痴肥症,导致体重暴增到犯气喘,宋先生因此冷落她去找身材纤细的小酒女。干爹吴经理年老体弱,害沙眼的眼睛常年淌泪,眼圈溃烂发红,头发全白,嗓子发哑,患有风湿的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反观尹雪艳,时间带不走她的容颜,反倒沉淀了她的魅力,“像枝万年青一式,愈来愈年青”。“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2]尹雪艳的容颜与年年相似的江月一样,而正常人类的身体机能则在新陈代谢中逐渐退化,作者通过没有止境的永生反讽着人的衰老与死亡。
2.态度的热烈与清冷
在上海黄浦滩,王贵生为了尹雪艳不择手段地赚钱,最后犯重罪被枪毙,金融界洪处长为她抛儿弃女休妻,最后丢官破产。在台北尹公馆,新朋旧友都爱找她谈话打牌,连背地里数落她的太太们也不得不承认其动人之处,同她一起听戏买衣、逛街品食。还有从上海到台北一直待在她身边的吴经理、为她性情大变最后被工人刺杀的徐壮图、尹公馆的新客人余经理和周董事长,都着了魔似的追求她,明知她是“煞星儿”,仍不惜代价去冒险。
不论外界的人与事如何变化,尹雪艳始终有她自己的规律,“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王贵生被枪毙那天,她“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他的悼念。离开洪处长时,她带走的财产并不多,也算是有良心了。在徐壮图的灵堂,她鞠了三个躬,抚摸他的孩子,与她太太握手,回家当晚便组牌局迎接新的客人,款待下一位“徐壮图”。她对他们的回应并不热烈,甚至冷漠到缺乏人性温度。旁人对尹雪艳热烈的追寻和尹雪艳清冷超然的态度形成对比。尹公馆是旧雨新知的聚会场所,这群身在当下、心在往昔的可怜人,心甘情愿龟缩在这座海市蜃楼里,他们痛苦、麻木、迷茫,太需要尹雪艳这一味精神药剂,所以“重煞”带来的后果远抵不过享乐与逃避痛苦带来的兴味。
3.反讽人的欲望与死亡
台北的阴寒与溽暑,处处充满今不如昔的伤感与怀旧的幽情,尹公馆却是例外,这个世外桃源“冬天有暖炉,夏天有冷气”,身处其中的乐趣,不亚于气派的上海霞飞路给名流贵胄带来的身份认同感,“一进到尹公馆,大家都觉得自己重要,即使是十几年前作废了的头衔,经过尹雪艳娇声亲切地称呼起来,也如同受过诰封一般,心理上恢复了不少的优越感”。尹雪艳是辉煌的佐证和上海百乐门繁华的象征,在她那儿,他们不再是社会新旧交替下百无聊赖的多余人,而是尹公馆尊贵的座上宾,所以就算尹雪艳冷漠无情,却总有人甘之如饴地奔向她,奔向心中填不满的欲望。
以女性躯体、女性形象去摧毁男性的体面,是作者赋予尹雪艳的使命。作者对男性的刻画越是有钱有权有地位,越能透过结局看出他的德不配位,在给予男性嘲笑与反讽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对处于弱势方女性的维护与同情。吴家阿婆认为,成功是男人的功绩,失败是女人的责任,“正人君子”徐先生变得反常,定是祸水尹雪艳的罪孽,女人们甚至以“狐狸精”“妖孽”代称尹雪艳,残酷地展现出人性厮杀是不论性别的。
牌局如人生,牌运如命运。在尹公馆的牌局上,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相互厮杀,尹雪艳作为最称职的主人,平等地抚慰每个人的失意。宋太太搓麻将输了钱联想到苦涩的今昔,不免伤心起来,尹雪艳安抚她“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没有谁能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麻将桌上,牌运不受控制,尹雪艳的口才却总能帮他们恢复信心,使其敬畏尹雪艳的话如同敬畏神谕。但人生这盘牌局,纵使尹雪艳补给他们再多斗志,曾经的风华绝代终将在历史洪流中化作过眼云烟。
死亡是不容篡改的既定结局,人在死亡面前被动、渺小又卑微,尹雪艳身为命运舟楫上一个清冷的摆渡者,加速着纵欲者的死亡。尹雪艳和身边人之间永生与衰老、不悲不喜与为情所困、自有规律与可怜苍白等多重矛盾,构成了作品对人类命运短暂可笑的强烈反讽。
三、永远的对抗:存在与死亡
萨特的存在主义认为,自在的存在不会产生尘世中的虚无,对人的实在而言,将他本身置于存在之外,处于不可触及的地位,他就已经超乎虚无之外。杜牧在《泊秦淮》中,通过商女这一达官贵人纵情享乐的对象,慨叹不知亡国恨之恨。尹雪艳超脱现实,俨然是身边人欲望的具象化,成为商女一样的符号。她是人类永远无法满足却又不由自主受其吸引的欲望,也正是这过度的欲望加速了这些男人的毁灭。他们不肯正视自己今不如昔的身份地位,加上贪婪、欲望等心魔的影响,所以他们永远拒绝不了尹雪艳织造的旧梦,只好在虚无的生命里自欺到死。
1.存在的虚无与自欺
从上海到台北,男人们多数赋闲,失去实际价值,女人们没有合适的社交场合也无所事事,他们成了处境尴尬的多余人。萨特认为:“虚无化的任何心理过程都意味着刚过去的心理状态和现在的心理状态之间有一条裂缝。这裂缝正是虚无。至少可以说,蕴涵在虚无化的诸过程之间还有可能延续下去。”[3]相较“永远”的尹雪艳,身边衰老更替的生命显得十分短暂,生命越是匆匆流逝,刚过去的心理状态和现在的心理状态之间那条裂缝滋生出的虚无感就越强烈,这群台北人对享乐的渴望就越痴狂,这就是尹公馆门口的车马从没断过的根本原因。
萨特还指出,人无时不在焦虑之中。处境引起恐慌是因为处境很可能从外部促使人的生活发生改变,而人的存在引起焦虑在于对处境产生了怀疑。一方面,外部环境的更改使台北人感到异化、进而感到恐慌,另一方面,他们对自身的优越感产生怀疑、焦虑。尹公馆给了他们自洽的条件,但没能从根本上填满精神空虚,所以这种自洽带有自欺成分。自欺普遍存在,自欺源于人的实在,“在大多数时间里,我们在自欺中逃避焦虑”[3]。人在自欺时只对自己掩盖真情而非他者,它最大的难题在于说服自己去相信想让自己相信的东西,在生命虚无感面前,“台北人”遵循人性本能去选择享乐、逃避、自欺,对自我存在合理的怀疑与否定。正是由于他们在对欲望的执迷里自欺成功,尹雪艳与尹公馆才有让人醉生梦死的能力。相反,如果时空的转换从头到尾都没有让他们在精神上跳脱存在圈、逃离存在物,那么尹雪艳的行为不仅在道德层面上变得荒诞,在本原上也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找不到过去、当下和将来之间的平衡点,物质充盈但精神变得百无聊赖,他们的存在逐渐走向虚无,为了填补内心的虚无,他们又走向尹雪艳,当尹雪艳无须吸引也能让其趋之若鹜的时候,他们就来到了生命最后的节点——死亡。
2.存在的自由与责任
王贵生、洪处长和徐壮图罔顾社会法则、人伦纲常,抛妻弃子,不择手段地赚钱,一边通过自由的追求与抉择不断自证存在,一边用金钱和生命的流逝来承担选择的后果。他们虽成功拥有过尹雪艳,却也承受着无尽虚无和焦虑的惩罚,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悲剧的结局恰好印证了自由选择与责任的对立统一。
粉饰虚无只会让自由精神走向灭亡,当人的精神被挖空、变成行尸走肉,肉体的终结只需要一个死亡的契机。所以人必须自己背起自由的责任,对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积极进取,没有其他出路[4]。自由无法脱离责任,即使徐太太再如何求神消灾,徐先生仍不免被死神反噬,因此人在做任何决定时,都要对自己、他人和社会负责。
将存在主义思想和对人生无所作为的绝望态度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是对萨特存在主义的误解,“在模铸自己时,我模铸了人”[5],这种无限加重行动者责任的哲学是一种积极的入世哲学,自由选择和责任的联系表明他将人当作人来尊重看待,甚至觉得个体选择关乎整个人类。纵观整篇小说,作者着重落笔在人类处境阴暗的一面,致力描绘人性的卑劣,一反“大团圆”结局让人物命运陷入相继死亡的循环怪圈中。在为懦弱者画像时,作者没有批评懦弱者天生的懦弱,而是在批评使人们成为懦夫过程中那些放弃与让步的行为。表面上,《永远的尹雪艳》展现出一种命运悲观论,实际却在用黑暗刻画光明,以浊世警醒世人,充满人道主义关怀。
四、结语
具有神性的尹雪艳的底色是白色,意味着素净、宁静和死亡,她身边的人多与红色有关,代表欲望、跃动和血液(生命)。在历经一遍遍推敲和岁月沉淀过后,小说里各种意象、人物和情节结构的艺术魅力愈加丰厚。作者对人性的反思和对人类生存的观照,构成“永远”背后的深意,具有永恒意味的不仅是尹雪艳,也不仅是人的欲望与死亡,还有《永远的尹雪艳》文本本身,它是台北人怀古伤今的一曲挽歌,是人类在生存困境中呢喃的回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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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罗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