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高官而不受

2024-06-29 22:42贾宇萱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0期
关键词:隐逸科举制度儒林外史

贾宇萱

[摘  要] 《儒林外史》通过大量篇幅描写科举制度下士人群体的生活与境遇,堪称一部详尽反映科举社会的百科全书,用《儒林外史》中的话来说就是“儒者爱身,遇高官而不受”。《儒林外史》是吴敬梓结合亲身经历,以写实主义的手法描绘各类士人对于“功名富贵场”的表现,展现了在过分崇尚功名利禄的社会中截然不同的隐逸选择。吴敬梓在作品中对于隐逸之士形象的刻画,反映了士人对隐逸精神的追求,使我们能够深入理解吴敬梓从归隐情绪到隐逸理想的转变,更能清晰地看到其为知识分子所构建的全新精神出路。

[关键词] 《儒林外史》  隐逸  科举制度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03-04

《儒林外史》这部作品中,隐逸倾向是其中的一条主线,贯穿始终。全书共五十六回,其中细致描绘的士人形象众多,而特别引人关注的是那些才华横溢却选择淡泊名利,遇高官而不受的隐逸之士。隐逸这一理想状态,代表了超越现实束缚、追寻心灵自由的渴望,是吴敬梓对士人精神追求的深刻写照。吴敬梓在开篇便以“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的深刻笔触,表达了他对功名富贵的独到见解,以及对士人命运的关注与反思,警示人们不应过度沉溺于虚浮的名利追逐,而应珍视时光,追寻内心的快乐与满足。通过精心刻画隐逸士人群体,《儒林外史》生动展现了他们在科举制度和社会重压下的种种困境与挣扎。这些隐逸之士拒绝随波逐流,坚守内心的自由与宁静,成为众多士人在困境中的精神寄托与出路。

一、《儒林外史》中隐逸之士的归隐模式探究

1.归隐山林,与鸟兽同居的“林隐”

吴敬梓在小说第一回巧妙地借王冕之口,对明清文人所面临的“贯索犯文昌”的困境进行了深刻预示,不仅揭示了当时文人普遍面临的艰难处境,更突出了吴敬梓对这一现象的敏锐洞察和深刻思考。面对这样的困境,吴敬梓并未选择消极地听之任之,而是积极地在自身的归隐理想中寻找出路,试图摆脱“一代文人有厄”的既定命运。因此在塑造王冕的形象时,作者选择的归隐方式是“连夜逃往会稽山中”。在当时,按照普遍的社会观念,王冕经历的是一系列难得的机遇:知县主动上门拜访,尚书对他倍加赞赏,甚至皇帝也有意礼聘他。然而,王冕对这些所谓的荣耀却持以谨慎甚至逃避的态度,最终选择归隐山林,在那些渴望功名利禄的儒林人士看来,王冕的行为显得格格不入。王冕之所以选择归隐山林,是出于多种原因的考量。首先,王冕性情高傲,他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更不愿迁就那些追名逐利的行为,这种性格特点使他对官场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其次,王冕对于功名利禄并不感兴趣,更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独立。他热爱读书和作画,这些活动能够带给他内心的满足和快乐。他更愿意将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这些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业上,而不是去追逐那些虚无的名利。此外,王冕对官场的黑暗和腐败有着深刻的认识,他看到了官员之间的钩心斗角,以及他们对百姓的剥削和压迫,这种环境让他感到压抑和无法容忍。最后,王冕的母亲对他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母亲在临终前告诫王冕不要去做官,母亲的教诲让王冕更加坚定了归隐的决心。由此可见,王冕选择归隐山林是出于个人性格、价值观、对官场的认识以及家庭因素的影响。他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独立,不愿意被名利和官场所束缚。归隐山林,与鸟兽同居的“林隐”成为他实现这一追求的最佳选择。从王冕选择归隐山林的举动中,我们不难窥见吴敬梓内心深处的价值取向,他显然更倾向于隐逸的生活方式,展现了自己对于远离尘世喧嚣、追求心灵自由的隐逸生活的热切向往。

2.身在江湖,却心怀天下的“朝隐”

庄绍光曾言:“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由此表明,他并非那种在乱世中只求自保、独善其身的隐士。元武湖虽为他所居之地,但实则不过是因“吾道难行”而被迫寻觅的一处静谧之所,远非他心中真正的理想归宿。皇帝赐他元武湖以著书立说,这并非庄绍光内心深处的热切期盼,而是命运所迫。阻碍他实现人生宏愿的,远不止一个太保公那么简单。他的最大特质是那份超然物外的悠然,这种悠然与俗世的纷扰格格不入。因此,尽管他声称自己与山林隐逸之士有所不同,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居”这种方式来保持自己的清静。与虞育德不同,庄绍光对于那些与他道不同、志不合的世俗小人和官僚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当他从京师重返南京后,众多权贵乡绅纷纷欲求一见,然而习惯于独来独往的庄绍光却因此感到不胜其烦,于是迅速迁居湖上,以求清静。即便是虞育德这样的挚友,最初前去拜访时,也吃了闭门羹。由此可见,庄绍光之所以应召入京,实则是为了尽己所能,为国家尽忠。然而,当他的理念无法得到朝廷的认同时,他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选择成为一位隐士。尽管他口头上否认这一点,但内心深处,这种无奈与遗憾却是难以言表的。庄绍光的胸怀并不仅限于个人的隐居生活,在回乡途中,他展现出了深深的仁爱精神和正义感。当他借宿于一处农家时,得知老夫妻因贫困而相继离世,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悲痛。他没有选择置身事外,而是决定出资安葬这对可怜的老夫妻,他亲自操持葬礼,为老夫妻送行。庄绍光不仅在行动上关心百姓,更是把百姓放在心里,心怀天下。吴敬梓刻画庄绍光这一人物,不仅是为了展现一个学识渊博、才情出众的士人形象,更是通过他表达了自己对隐逸生活的独特理解和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批判。

3.身在闹市,不同流合污的“游隐”

《论语·述而》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游于艺”是指在伦理道德的前提下进行艺术创作和审美活动,借以丰富、充实、完善自我的道德修养和人格。《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中,作者描写了季遐年、王太、盖宽、荆元四位奇人的生活哲学。季遐年身无家业的才子,以卓越的书法技艺名扬四海。他身处繁华都市,却心怀隐逸之志,不为权贵所动,不为名利所累。他的字迹矫健有力,仿佛蕴含着他对自由与独立的向往。即便面对权贵乡绅,他也能毫不留情地直抒胸臆,尽显其不羁的傲骨。王太,一位以卖火纸筒为生的普通人,却在闲暇之余展现出了非凡的棋艺。他以棋会友,将那些所谓的大国手击败。在棋局中,他找到了无尽的乐趣,他的生活虽简朴,但精神世界却比任何人都要丰富。盖宽曾是一位家财万贯的富商,如今却选择抛下繁华,开设一间茶馆。他每日沉醉于诗词与绘画的世界,用笔墨抒发内心的情感。他的生活虽无昔日的辉煌,却更加真实、自我。他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归隐的真谛,也让人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荆元,身为裁缝,却拥有着一颗追求艺术的心。在工作之余,他弹琴、写字、作诗,用艺术点亮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态度独特而自由,享受着那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人生。他的隐逸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对自由与独立的追求与坚守。这四位奇人虽身处世俗之中,却都保持着内心的光明与坦荡,并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隐逸的真谛,展现了游隐者的生活哲学。他们有自己的爱好与信仰,既未放弃对内心世界的追求与探索,也没有被世俗的纷扰所左右;他们以自身的行动,为世人展示了如何活出自我、实现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独立;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态度,让知识分子看到了摆脱依附、追求自由的可能性。吴敬梓通过这“四大奇人”告诉广大知识分子,归隐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对内心世界的坚守与追求。在物质与精神层面都获得真正的独立与自由,是他们所追求的游隐生活。

二、《儒林外史》中隐逸之士群像的塑造

1.隐逸之士群像塑造的文人性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刻画的杜少卿、庄绍光、四大奇人等隐逸之士,不仅各具特色,更深刻地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与深刻洞察。这些归隐之士都具有一种超脱世俗、追求精神自由的品质,他们不为功名利禄所动,不随波逐流,而是坚守自己的信仰和追求。杜少卿虽出身于名门望族,但他却不愿为功名所累,而是选择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庄绍光更是直接拒绝了皇帝的征辟,选择了归隐,追求心灵的宁静。这种对精神自由的追求,体现了吴敬梓对人性中高尚品质的赞美。这些隐逸之士又都具有一种淡泊名利、重视真情的态度。他们不看重物质财富和社会地位,而是更珍视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感。虞育德为人正直、淡泊名利、乐于助人,与人交往时总是以诚相待、不求回报;迟衡山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他对朋友始终如一,无论富贵贫贱都不离不弃。这种对真情的重视,反映了吴敬梓对人性中真善美的追求。再者,这些归隐之士还具有一种独立思考、勇于批判的精神,他们不盲从于世俗观念,而是敢于挑战权威,表达自己的独特见解。例如,季遐年虽身处社会底层,但他却敢于揭露官场的黑暗,对社会的不公进行批判。四大奇人以其独特的技能和个性,展现了不同于常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这种独立思考和勇于批判的精神,体现了吴敬梓对人性中独立性和创造性的肯定。

吴敬梓在刻画这些归隐之士时,不仅展现了他们各自独特的性格和经历,更通过他们体现了对人性中高尚品质、真情实感以及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的赞美和追求。

2.隐逸之士群像塑造的世俗性

在传统社会中,读书入仕、经世济民被视为男性通往成功的正统路径。四书五经不仅是他们学问的基石,更是科场竞争、赢得功名的必备工具。然而,吴敬梓笔下的隐士们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他们的生存方式和价值追求与当时社会的价值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吴敬梓所刻画的杜少卿、庄绍光、王冕、四大奇人等归隐之士,不仅展现了他们超脱世俗、追求精神自由的品质,同时也深刻揭示了这些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在现实生活中的世俗性一面。这种描绘不仅进入了文人所建构的桃花源般的隐逸世界,更展现了他们与世俗世界的紧密联系,从而体现了文人“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的思想。这些归隐之士虽然选择了隐逸,但他们并未完全脱离社会现实,在生活中仍然需要面对各种世俗问题和挑战,如杜少卿虽然家境殷实,但却不善理财,常常需要朋友的帮助才能维持生计;庄绍光虽归隐,仍然需要与人交往,处理各种社交事务。这些世俗问题的存在,使得他们的隐逸生活并非完全超脱于现实之外,由此表达了作者对于士人隐逸思想的独特见解。吴敬梓认为,真正的隐逸并非完全脱离社会现实,而是在保持精神独立和自由的同时,能够以一种更加理性和超脱的态度面对和处理世俗问题。这种思想既体现了文人对于精神自由的追求,也体现了他们对于社会责任和担当的认识,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加全面和深入认识这些归隐之士的视角。

三、《儒林外史》中隐逸之士塑造的意义

1.隐逸之士的塑造反映吴敬梓从归隐情绪到隐逸理想的转变

隐逸之士的塑造实则映照出吴敬梓内心深处从归隐情绪到隐逸理想的渐变过程。儒家思想早期虽主张积极入世,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态度面对社会,却也并未完全排斥隐逸的思想,如《论语》中所言:“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孟子》亦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善其身。”这种隐逸的思想,在儒家的创始人那里便已初露端倪,自然也会影响到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吴敬梓,用《儒林外史》中的话来说就是“儒者爱身,遇高官而不受”。能做官却选择不做,意味着不与当权者同流合污,他们主动放弃官方功名富贵之路,坚守道德底线,追求内心平静与学问提升。这种选择是对腐败风气的抗议,展示了他们独立的人格和对真理的追求。从归隐情绪的角度来看,吴敬梓在书中描绘了一些受到社会压迫或不满现实而选择归隐的士人形象。他们或许因为科举制度的束缚,或许因为官场的黑暗,或许因为世态炎凉,从而产生了对现实社会的疏离感。这种归隐情绪是他们在面对困境时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也是他们对社会现实的无奈反应。吴敬梓通过刻画这些形象,表达了对当时社会的不满和对个体命运的同情。然而,随着故事的展开,吴敬梓对于隐逸之士的描绘逐渐超越了简单的归隐情绪,展现出了他对隐逸理想的追求。这些隐逸之士不再仅仅是因为逃避现实而选择隐居,他们更多的是在追求一种精神上的自由和独立。他们通过隐逸生活,实现了对世俗纷扰的超脱,对内心真实的坚守。他们追求的不再是外在的功名利禄,而是内心的平静与满足。这种从归隐情绪到隐逸理想的转变,反映了吴敬梓对隐逸生活的深刻理解。他认识到,隐逸不仅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更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通过隐逸,人们可以摆脱世俗的束缚,追求真正的自我实现和精神自由。这种隐逸理想体现了吴敬梓对个体自由、精神独立以及理想社会的追求与向往。

2.隐逸之士的塑造是吴敬梓为知识分子打造的全新的精神出路

《儒林外史》中,吴敬梓不只批判了那些深受八股科举制度毒害的知识分子形象,更塑造了一系列典型的正面隐逸士人形象。吴敬梓通过塑造隐逸之士,为当时深受科举制度和社会现实压力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一条全新的出路。在作品中,杜少卿、庄绍光、王冕等人物拒绝科举、隐居山林,他们追求的是内心的自由和平静,而不是功名利禄。这种生活方式和思想境界,为其他士人展示了一种理想化的生活模式,成为他们向往和追求的目标,同时也体现了吴敬梓对科举制度的深刻批判和对士人命运的深切关注。通过展现隐逸士人在科举制度和社会现实压力下的种种困境和追求,吴敬梓揭示了科举制度对人性的异化和对士人精神的摧残。他提醒广大士人,学问和功名并不是同一回事,不必过分追求功名利禄而牺牲自己的追求。这种批判和关注,使得隐逸作为一种理想状态和精神出路的重要性得以凸显,这也是吴敬梓对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一种深刻洞察和人文关怀。因此,他通过塑造隐逸士人形象,为知识分子提供了一种超越现实、追求内心自由和平静的精神出路。这种出路不仅有助于缓解知识分子的精神压力,还能够激发他们对学问和真理更深层次的追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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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罗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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