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玉石镜像与幻设情境的仪式特征

2024-06-29 09:38潘淼
荆楚学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顽石大观园宝玉

潘淼

摘要:《红楼梦》整体框架符合神话-仪式的“结构性原理”,而“无材补天”之顽石的“石—玉—石”和“幻形入世”之宝玉的“空—色—空”的历程呈现明显的“过渡礼仪”特征。女娲补天弃用的顽石通灵后被一僧一道幻化为“鲜明莹洁的美玉”,“衔玉而生”取名宝玉进入“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他既不是贾宝玉又不是甄宝玉,或者既是贾宝玉又是甄宝玉;他既不在石头城又不在长安城,既不在大观园又不在太虚幻境。这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的阈限人、边缘人或临界人无法在“无为有处有还无”之“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安身乐业”,经历了情感纠葛的“离合悲欢”,尝尽了贾府盛衰的“炎凉世态”,“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乃随一僧一道重返大荒。玉、色的世界以及大观园和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生活终是“太虚幻境”般的过眼云烟,唯铸刻于石上之文成为永恒。

关键词:《红楼梦》;仪式;神话;顽石;宝玉;大观园;太虚幻境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4)03-0014-06

方克强指出,《红楼梦》“存在着两个互渗互补的子系统,即现实系统与神话系统。”[ 1 ] 143杨义以为《红楼梦》是“人书与天书的诗意融合”[ 2 ] 591-593;陈维昭也认为《红楼梦》“从真实性与逻辑的观点看,这个象征实体分为两个叙述层次,即超验叙述与写实叙述”[ 3 ]。其实,“现实系统与神话系统”“人书与天书”“超验叙述与写实叙述”均指向爱弥儿·涂尔干所说的“信仰和仪式”之关系:“信仰是舆论的状况,是由各种表现构成的;仪式则是某些明确的行为方式。”[ 4 ] 45或如克拉克洪所说的“神话和仪式”之关系:“神话与仪式都是象征的程序,并极紧密的因此(也因其他事实)而联系起来。神话是一个语词构成的象征系统,而仪式是对目的和行动组成的象征系统。两者都是针对同一类型和情景,而以同一感情形式来对待的象征过程。”[ 5 ] 151如此,彭兆荣谈及神话与仪式的关系问题时,涉及到的“结构性原理”对我们颇有启发。所谓结构性原理,“即倾向于把神话视为信仰的、理念的、理性的、理论的表现;而仪式则成了行为的、具体的、感性的、实践的配合……人们很容易地可以通过一个仪式回顾一个相对应的神话传说;同理,神话传说也经常可以推衍出具有仪式性色彩的行为和实践。”[ 6 ] 24《红楼梦》的结构设计巧合神话-仪式的“结构性原理”,其石头之记文引出的女娲补天、绛珠还泪、太虚幻境神话自有其深层的背景意义;“无材补天”之顽石的“石—玉—石”和“幻形入世”之宝玉的“空—色—空”的历程则呈现明显的仪式特征,且与人类学家范热内普“过渡礼仪”理论暗合。

范热内普认为一切过渡礼仪有三个阶段:分离、边缘(或阈限)、聚合。仪式主体在居间的阈限时期不具有过去的或将来的状态的任何特性在第三个阶段转化完成。阈限时期的“过渡者”,“它们既不是这种东西又不是那种东西;或者既是这种东西又是那种东西;它们的位置既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按照公认的文化地志);甚至无处可安置,它们最低限度是介于所有公认的结构分类的时空固空点之间的‘模棱两可的东西。”[ 7 ] 517维克多·特纳在《模棱两可:过关礼仪的阈限时期》提出的最具理论特色的“两可之间”或“模棱两可”,正对应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副在“太虚幻境”中的对联。“天上人间诸景备”,石头记乃“人间”戏剧精要的神话说明,红楼一梦是“天上”神话繁复的仪式表演。作为个体的弃用的补天顽石通灵而为宝玉,“衔玉而生”取名宝玉进入集体贾府,经历了事业与情感的磨难即所谓“离合悲欢”,尝尽了贾府盛衰的“炎凉世态”,“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重返大荒。

一、贾宝玉和甄宝玉:玉石镜像与过渡者

女娲氏炼石补天所弃之石因听一僧一道“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便有思凡之想,于是僧人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这块大石登时缩变成一块扇坠大小一般、可佩于身可玩于掌的鲜明莹洁的美玉。那僧人便托这美玉于掌上,笑它形体虽是宝物,但要让人觉得奇物方妙,还须镌上数字再携它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8 ] 2-3这“一僧一道”在甄士隐梦中将“蠢物”“交割”于“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让其夹带在一干“尚未投胎入世”的“风流冤家”之中去了结“一段风流公案。”

“无材可去补苍天”是《红楼梦》“书之本旨”[ 9 ] 103。贾宝玉在神话世界里即“无材可去补苍天”的一块“顽石”,癞僧跛道口中的“蠢物”。我们认识凡俗世界的贾宝玉由贾雨村的朋友“冷眼旁观人”古董商人冷子兴率先介绍:因衔玉而生,其祖母便爱如珍宝。因抓周时只抓脂粉钗环,其父贾政便大不喜悦,以为“将来酒色之徒耳”。长到七八岁,便说了特别惊奇的话,“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所以冷子兴也以为“将来色鬼无疑了”(第2回),这本是下人的看法,因为冷子兴的情报来源于他的岳母周瑞家的。同是下人的傅秋芳家里的两个老婆子到怡红院见识了宝玉,都以为“果然有些呆气”“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因为“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第35回)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当十分熟悉宝玉,他向尤二姐、尤三姐介绍宝玉说他不喜欢看书,虽然外头大家都看着好一个清俊的模样,却是个外清内浊的人,每日不习文、不习武,又畏见人,唯喜爱跟丫头玩闹。

宝玉的奶奶贾母却不这样看,说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这般同丫头们好,实在是难懂得不得了。贾母因此也时常担心,经常冷眼旁观,以为他与丫头们嬉戏,必是人大心大,男女之事皆知,故爱亲近。可细查又不是如此,只觉令人诧异,想必本来就是个投错胎的丫头!贾雨村也不以为宝玉是“色鬼”,并举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为例:甄家有这么一个学生,深得祖母溺爱,也有些奇怪的话,什么“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什么“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被他的父亲“下死笞楚过几次”,都无可奈何地改不了。每次打到痛得不行时,他都会“妹妹”“姐姐”般乱叫。活脱脱又一个贾宝玉,不过人叫甄宝玉。

其后的甄宝玉,总若隐若现地存在,到第56回江南甄家进宫朝贺,到访贾府的人说到甄、贾宝玉模样、性情都相仿佛。贾宝玉不见甄宝玉,心中念想,不知不觉到了园子里。宝玉诧异于除了大观园更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从那边来了几个丫环,宝玉又诧异于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那些丫环以为是她们家的宝玉,一听宝玉说话,原来不是她们家的宝玉。宝玉忙问这里也更还有个宝玉?丫环们则不许他叫宝玉二字,骂他是远方来的臭小厮,把她们都熏臭了。

宝玉纳闷着,难道真有个如此相像的人不成?一边想着,一边往里走。走到了一个院子里,又惊道:“如此庭院,除怡红院外,更甚矣。”再往里走,只见榻上有个人躺在那,旁边有几个做针线的女孩儿,嬉笑嬉闹着不亦乐乎。只见那榻上少年仰天长叹,一位侍女笑着说:“宝玉,何言不寐?想必是为了妹妹抱病,把你愁得焦头烂额。”宝玉闻之,心惊不已。又听到榻上少年说:“听闻长安亦有宝玉,性情与吾同,吾唯不信。竟梦见到了都中的一个花园里,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宝玉闻之,忙说道:“吾因寻宝玉而至。原来你才是宝玉?”榻上少年急忙一把拉住了宝玉说:“原来你是宝玉?这可不是梦中的情景?”宝玉说:“这怎么能是梦呢?”一语未尽,来了个人说老爷想见宝玉,吓得两个人都慌了神!一个宝玉赶紧离去,一个宝玉忙不迭地叫着:“快回来,快回来!”

原来不过镜像。袭人说了实话,“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卡西尔说:“在亚尔噶阡印第安人部落里,一个人的名称若与另一人相同,他就会被看成是那个人的另一个自我,他的‘另一个我。”[ 10 ] 74贾宝玉、甄宝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甄宝玉只是贾宝玉的影子。是影子,就有看不真切的,“空有皮囊”;及见“真性”,贾宝玉大失所望。

江南甄家蒙圣恩起复,甄宝玉千呼万唤始出来。贾宝玉“见了甄宝玉,竟是旧相识一般。……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然一番谈论之后,宝玉“诧异”莫名,以为“禄蠹的旧套”。宝钗问贾宝玉:“那甄宝玉果然像你么?”“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像,但在交谈中发现似乎也是个禄蠹”,宝玉说道,“可惜他也生出如此模样,这样我甚至不想要我那样的相貌。”也是真假孙悟空的一场争斗,周春《阅红楼梦随笔》有“甄贾两宝玉,从《西游记》两行者脱胎”一说[ 9 ] 530。浦安迪亦认为“真假宝玉人魂并现的情节——‘真(甄)宝玉缅怀自己南京的家园,‘假(贾)宝玉在京中真真假假的梦幻——似乎是一种明显的游戏笔墨,甚至可贬为俗气的谑头。然而,仔细分辨一下,可以看出作者是在认真地对待其中的哲理的,因为‘真假情节开场而追出全书的寓意,实在是经过一番苦心策划的。”[ 11 ] 159-160

“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第3回)既不知“安身”,又不知“乐业”,充满维克多·特纳所说的阈限人、边缘人或是“临界人”所拥有的颠覆社会性和逆反仪式性的行为。他认为这些人充满热情和激情,要设法从生活中除去那些与“占有地位”和“扮演角色”挂钩的陈词滥调,以便无论这种关系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假想出来的,都能融入到一种生机勃勃、与他人结成的关系中去。不过,好在有僧道托底。一僧一道将女娲补天弃用的一块顽石幻化为宝玉携入警幻仙姑所主之太虚幻境并堕入红尘,时刻以引路人或保护者的身份指导其在“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安身乐业”。宝玉“为声色货利所迷”遭逢五鬼时,僧道入贾府祝玉,想“顽石”之时,“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看今日“宝玉”,“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并告诫教导:“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还提出希望:“尘缘满日,若似弹指!”而当宝玉失玉痴傻疯癫,到了预备后事的时候,那僧将玉送还,宝玉便随僧到了“真如福地”——太虚幻境,见大门对联也换成“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似乎暗示假宝玉回归真顽石了,那僧亦教导他“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点醒宝玉“来处来去处去”。到了宝玉该还玉的时候了,宝玉未认同甄宝玉的仕途经济之路而是印证了黛玉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悟彻”,舍弃了与袭人、宝钗的终老白头,决然遁入空门,“劫终之日,复还本质。”还玉之后,他就是顽石。“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经过阈限期的历练,尘缘已满,“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各自云游而去。”“我所居兮,青梗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顽石”幻化为“美玉”是贾宝玉而非甄宝玉,而“美玉”复还“顽石”则是甄宝玉而非贾宝玉。作为阈限时期的“过渡者”,脱离过去固有的“顽石”状态,进入到体量、品质、价值——身份、地位、处境等都存在巨大差异的“美玉”状态,心理落差也大,相互之间的特征体认并不是非常的清晰。所以在玉石、真假的镜像中,他既不是贾宝玉又不是甄宝玉,或者既是贾宝玉又是甄宝玉。有一僧一道的加持,他自带仙气,不同凡响;投身世俗,无拘无束;标新领异,“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如王希廉所说:“《红楼梦》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冷齿,亦知作者匠心。”[ 12 ] 568

二、太虚幻境和大观园:梦幻现实皆阈限

宝玉梦中忽见“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司掌人间之风情月债、尘世之女怨男痴的警幻仙姑,邀其一游“太虚”。宝玉欣然随往,到了个石牌上书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的地方,石牌两侧有对联一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宝玉曾作为“蠢物”被癞僧跛道带入警幻仙子宫中,故此番系再入“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带宝玉经过书有“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对联的“孽海情天”门,来到书有“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对联的“薄命司”,宝玉先展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看了晴雯和袭人的画面预示及判词,不悟;遂开“金陵十二钗副册”,看了香菱的画面预示及判词,仍不悟。宝玉直取“金陵十二钗正册”,看了宝钗、黛玉、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的画面预示及判词,仍欲细看。警幻仙姑恐泄了天机,遂领宝玉游玩奇景,让宝玉闻“群芳髓”香,喝“千红一窟”茶,饮“万艳同杯”酒,然后十二舞女演唱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曲。

“《红楼梦》写梦境乃至以‘红楼之‘梦命名全书,并不在于小说中写了多少个梦,或梦长或梦短,而在于立意写法别开生面——引神寓意,托笔梦幻,以梦说破千古事。”[ 13 ] 255太虚幻境神话与现实世界的大观园遥相呼应,互为镜像;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乃后之在“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生活的彩排。整部太虚幻境神话规定了宝、黛、钗等主要人物的一生遭际和命运走向及贾府的衰亡。悲剧的调子已定,“人间”大观园开演在即。

王希廉《红楼梦总评》曰:“《红楼梦》虽是说贾府盛衰情事,其实专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作。”[ 9 ] 537《红楼梦曲》[引子]即托出大纲:“怀金悼玉”;紧接着[终身误]概括到位:“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黛玉有“木石前盟”,宝钗有“金玉良姻”。“木石前盟”即“还泪神话”,乃甄士隐梦中听“一僧一道”之“一僧”说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草,一面靠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一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后来得以脱却草胎木质,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恰在近日,这位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之机,意欲下凡造化幻境。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那绛珠仙子说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第1回)

“木石前盟”似乎任何外在力量都无法破坏和摧毁。宝黛初见就似曾相识:“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而宝玉见林妹妹素未谋面,竟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定然“眼熟”,确是“旧相识”,“还泪”的新神话正式登场。

到第8回宝玉去看宝钗,宝钗说要细细地赏鉴他“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癞僧所镌”正面有“通灵宝玉”四个大字,下面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小字,反面为“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三行字。宝钗若有所思地念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还是她丫头莺儿说得直白:“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当然要赏鉴赏鉴,“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宝钗说:“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这个人是谁呢?又是丫环莺儿说了出来,“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原来还是那僧,且将“一对儿”许给了宝钗和宝玉。薛姨妈曾对王夫人等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第28回)有薛蟠埋怨宝钗的话为证:“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第34回)

黛钗均有自娘胎带来的病。第3回林黛玉初进贾府回答众人的关心:“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在黛玉三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个疯疯癫癫的癞头和尚,说要带她出家,黛玉爹娘不肯。那癞头和尚便说:“既不舍其身,惟恐其病平生不得好也。若要好时,除非从此再也不哭,且所有外姓亲友也都不能见了,这辈子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

第7回薛宝钗回应周瑞家的关心:“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药名“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

黛玉之病无药可治,除非出家;即使不出家须“不见哭声”,“除父母外”不见外姓之人,实与出家无异。做不到,病“一生也不能好。”宝钗之病则有药可医,虽一时难制得天时地利人和的“冷香丸”,居然“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癞头和尚也偏爱如此,不过也不怪他,谁让林黛玉是绛珠草呢,入世只是还泪,“泪尽”再回神界。

黛玉有“奇香”,宝钗有“冷香”。第19回宝玉在黛玉处“只闻得一股幽香”“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欲知究竟,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弟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进而问宝玉有“暖香”没有,宝玉不解,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直指第8回宝玉在宝钗处“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原来因吃过“冷香丸”的缘故。

宝玉实难取舍,“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许配给他的“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乳名兼美字可卿者”似乎才是最终的解决之道。庚辰本四十二回回前脂砚斋即评曰:“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但宝玉还是有所取舍,当宝玉听到兴隆村的大爷贾雨村来要他陪话时老大不乐意,湘云劝说宝玉,不愿意读书考举人、进士也就罢了,也该会会那些为官做宰的人们,别成天跟着姑娘们玩闹。结果遭到宝玉毫不客气地驱离:“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宝钗有时见机导劝,他也生气,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第36回)即使美丽聪慧如宝钗、湘云,宝玉也深为痛恨,再不见女儿的“清爽”,而是男子的“浊臭逼人”,因为她们喜欢男人喜欢的“仕途经济”。所以宝玉梦中大呼:“僧道之言,何以信之?金玉良缘为何物,我偏说是木石姻缘!”(第36回)明确无误地选择了林妹妹。

当然还有家族的选择、家长的选择。“任是无情也动人”“艳冠群芳”(第63回)的薛宝钗因其逢迎有术不仅深得皇妃元春的喜爱,还深获贾母、王夫人的好评。况且宝钗因其豁达与亲和“大得下人之心”,相比于黛玉的“计较”“有心”和“孤高自许”也是占尽上风。所以黛玉虽有宝玉的心心相印,到底敌不过家族家长们的同心协力。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说:“贾母爱宝钗之婉嫕,而惩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故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惩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第81回)之语,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也。”[ 14 ] 158于是在宝玉失玉后的疯癫中,“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而“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第97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第98回)然正如成就宝玉、宝钗“金玉良姻”的通灵宝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辟邪金锁上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之“仙寿”“芳龄”,宝玉的出家,“癞僧”已有安排;宝玉挂在口边的只对林黛玉说的玩笑话“你死了,我做和尚”,无意中已自我设定(第30回、第31回);亦如宝钗自作元宵灯谜《更香》所示:“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孤凄寡居已命中注定(第22回);第62回探春为平儿庆生,宝玉宝钗射覆,“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又加香菱神补刀,说李义山七言绝句有“宝钗无日不生尘”,似乎也暗示了宝钗婚后的孤寂。

西湖散人《红楼梦影序》说“《红楼梦》一书,本名《石头记》,所记绛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修成女身,立愿托生人世,以泪偿之。此极奇幻之事,而至理深情,独有千古。作者不惜镂肝刻肾,读者得以娱目赏心,几至家弦户诵,雅俗共赏,咸知绛珠有偿泪之愿,无终身之约,泪尽归仙,再难留恋人间;神瑛无木石之缘,有金石之订,理当涉世,以了应为之事。此《红楼梦》始终之大旨也。”[ 12 ] 623绛珠草修成女身为黛玉,黛玉又为芙蓉花,而宝钗为牡丹、探春为杏花、湘云为海棠、李纨为梅花、麝月为荼蘼花、香菱为并蒂花、袭人为桃花(第63回)等等。花的命运是注定的,黛玉《葬花吟》领悟透彻:“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感花伤己”,凄凉的身世和泪尽而亡的情感袒露无遗(第27回)。即如宝玉听后由黛玉推之宝钗、香菱、袭人等这些花们的命运,无非“春残花渐落”“春尽红颜老”。甲戌本回末总评说:“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 9 ] 416“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饯花神,第62回记黛玉二月十二生日恰与花神同,欢快中早埋下《葬花吟》悲情。

“绛珠还泪”呈现出一种时序仪式,时序的递嬗与人的生命生存休戚相关。范热内普说:“将人类生命阶段与动植物生命之存在相联,以一种类似前科学预示之方式,再将它们与宇宙之伟大节奏联系起来,这无疑是个划时代的观念。”[ 15 ] 140-141春去秋来,四季交替,万物枯荣,生命亦随之兴盛衰亡。季节之变更,物候之不同,感之深者花草也。草木的世界,绛珠是代表;花儿的世界,芙蓉是代表;女儿的世界,黛玉是代表。草木易凋,花儿易谢,“女儿命薄”,正是“太虚幻境”之“薄命司”命意所在。“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葬花吟》)所以“三春去后诸芳尽”(秦可卿死前赠凤姐话),原(元春)应(迎春)叹(探春)息(惜春)。

“太虚”似无实有,似有实无,正是“无为有处有还无”;“幻境”,似真实假,似假实真,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女娲补天遗弃的“蠢物”“顽石”,被移除到已经构建的秩序之外,在“人间”大观园浮沉,在情感、情爱的花花世界荡漾。阈限中的贾宝玉既不在石头城又不在长安城,既不在大观园又不在太虚幻境,在习俗、传统、规范等之外的模棱两可的“固空点”上,历经“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磨难;伴随着他“木石前盟”“金玉良姻”的爱情以及“人间”大观园的毁灭,他所依附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贾府的“树倒猢狲散”,终至“悬崖撒手”割断情缘,“弃而为僧”“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神话中的“顽石”“蠢物”,不甘“无材补天”,有幸“灵性已通”,得愿人间从头再来;然即便是“通灵”“宝玉”,在神圣与世俗间自由往来,到头仍“万境归空”。“在通过仪式中,人们从结构中被释放出来之后,仍然要回到结构之中,而他们所经历的交融,已经为此时的结构重新注入了活力。”[ 16 ] 130大观园的生活终是“太虚幻境”般的过眼云烟,唯铸刻于石上的文字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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