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远:“中国艺术给了我一切”

2024-06-26 15:30裘伟廷
名人传记 2024年4期
关键词:碑帖艺术品家具

裘伟廷

安思远本名罗伯特·哈特菲尔德·埃斯沃尔思,1929年7月出生于美国纽约曼哈顿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他的父亲是著名牙医,也是根管治疗术的发明人,母亲是一位优秀歌剧演员。1933年他四岁时,父亲送给他一张中国邮票,本来只是想逗他开心,可安思远一下子被邮票上斑斓的色彩和精巧的设计深深迷住了。父亲对此很是惊讶,就给他讲了很多关于邮票收藏的知识。也就是从那时起,安思远开始收集邮票。没过几年,小小年纪的他便拥有了不少关于中国、亚洲的邮票,并在心中勾勒了一幅秀美中国的异域风情画卷。

之后,安思远的兴趣转向了更加丰富多彩的中国鼻烟壶。他曾通过一位古董商,成功将一整套鼻烟壶卖给了蒙特利尔的一家博物馆。十九岁那年,安思远收藏了一尊宋代木雕菩萨。当他看到这件木雕时,完全被这件巧夺天工的中国艺术品征服了,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中国古代艺术品才是你一生的追求。

步入古董收藏

安思远与生俱来的对艺术与美的认知,使他很快遇到了收藏家爱丽丝·庞耐和王方宇,他们不仅让安思远了解了更多有关中国传统艺术的知识和为人为商之道,也开拓了他的收藏思路。

庞耐是安思远职业生涯中第一位重要人物。1948年的一天,安思远在一家旧货店淘得一件花瓶,打算将其转卖给纽约某知名古董商,并强调这是中国明代花瓶。古董商半信半疑,而安思远则坚持己见。于是,他们一起将花瓶送到经营中国艺术品的行家庞耐处求证。

庞耐是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女古玩商。早在1924年,年仅二十二岁的她就和新婚不久的丈夫一起开了一家画廊,这是美国最早经营中国艺术品的画廊。当时,美国人对中国艺术知之甚少。庞耐喜欢把中国艺术品巧妙地布置在私宅里,而她自己穿着昂贵的丝袍、佩戴着古董玉饰接待名流贵客,让客人“在不知不觉中感受东方艺术的魅力”。庞耐以她的智慧,运用这种高雅而不着一丝商业痕迹的方式,使她的画廊渐渐成了中国古董收藏界的重要聚会场所。曾有人评价,“因为庞耐的出现,美国才能以不到五十年的时间,了解到中国艺术品的价值”。

在确认安思远送来的那件明代花瓶的同时,庞耐也以其敏锐过人的眼光,看中了安思远充满艺术天分的灵气。她邀请安思远来画廊工作,并收他为弟子,全心全意地指导他对东方艺术进行了解和学习掌握。一如她本人自学出道的方式,庞耐鼓励安思远以最直接的实践方式,学习鉴定中国陶瓷、古玉、家具与绘画。庞耐还介绍他认识了包括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远东艺术部负责人普里斯特等在内的行家,将安思远带入了著名学者和专家的圈子。

安思远二十岁时,庞耐建议他学中文,并安排他进了耶鲁大学远东语言学校,进行正规学习。教他的这位中文老师,则是庞耐的好友王方宇。王方宇1913年生于北京,1936年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教育系,1944年负笈美国,1955年至1965年在耶鲁大学任教。

王方宇是安思远人生中第二位重要的导师。由于安思远在课堂上经常开小差,他的中文水平一直很一般。不过,他对中国书法作品的鉴赏力很强,他这样解释:“如果你老是想去了解文字的意思,那就偏离了审美,我还是看不懂这些字为好。”王方宇看出这个学生上课虽然总是神游,但很聪明,悟性很高,于是给他取了“安思远”这个名字。“安”来自他的英文姓氏埃斯沃尔思,“思远”是想得很远的意思。这个名字中国味十足,以至于多年以后,还有人当面向安思远打听“认不认识有个叫安思远的老华侨”。

安思远非常喜欢这个名字,他常常想,中国有个成语叫居安思危,意思是提醒人们即便在安定的环境里,也要想到出现危险的可能。那么自己的这个名字就是在警醒自己一定要多思考,尤其在艺术品收藏界,要越过表面的安静,做足长远的思索。

安思远跟随王方宇学了两年中文。他从王方宇那里,看到了另一个更加广阔的中国古代艺术世界。每逢纽约有中国古董拍卖,安思远就开着车,将王方宇直接从课堂上接走,一起去看拍品。安思远离开耶鲁大学后,依然与王方宇联系密切。他在康涅狄格州有座庄园,经常邀王方宇来玩,他还会慷慨地拿出自己的藏品让王方宇研究。后来,王方宇也成为收藏大家——研究八大山人的最重要收藏家之一。

后来王方宇承认,即使是学生身份的安思远,在当时都已经拥有了连他都羡慕的珍贵罕有的藏品,他特别赞同安思远这种实践式的学习方式——抛开繁重的理论书本,直接入手实物。安思远认为艺术品收藏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收藏家就等同艺术家,他的藏品即代表了他的知识、品位、性格和原则,如同收藏家本人的作品。1997年王方宇去世后,安思远深情地缅怀道:“王教授是生活在现代的中国传统士大夫。”

痴迷明代家具

1957年,安思远就开始对中国的明代家具产生了浓厚兴趣,这得益于他的恩师庞耐的提点。那时,古玩界普遍认为,中国古代家具仅仅是生活用具,与书画、瓷器相比,登不了大雅之堂,也远未达到艺术品鉴赏收藏的档次,但安思远从家具严谨的结构和优美的线条中,体悟到了一种空灵的东方之美和哲理寄托。他开始精心研究明清硬木家具。

安思远择机购入了不少明式家具。为了解其结构,他常常将买回来的家具亲手拆散重装。他多次来到中国实地考察家具。这种与西方主流收藏界不符的举动,受到了不少同行的嘲笑。安思远却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反而对明式家具越来越痴迷。

比如1958年,安思远花两百万美元,买了四把黄花梨圈椅。那时候,这笔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同行都说他把钱扔进了木头,就算能再拽出来,也一定都成了木屑。安思远却胸有成竹。这套圈椅四具一堂,远远望去,造型简洁明朗,身形挺拔,扶手两端出头回转,收尾圆转流畅。走近了看,圈椅座面是软藤,坐在上面冬暖夏凉,腿足之间加了圈口,使椅子看起来十分俊秀。四把圈椅放在一处,匠心别具,端庄沉穆,尽显君子之风与高雅之气。安思远越看越喜欢,认定这套明式家具很快会让收藏界认可。

事实证明,安思远的判断非常正确。20世纪60年代后,随着美国古董收藏界对中国文化的不断了解,明式家具的价格迅速攀升,安思远当时买进的黄花梨圈椅一下子升值了好几倍。随着研究的深入,眼光独到的安思远深深意识到,以前大家对明式家具不认可,主要是文化差异造成的。如果能有一本关于中国明清硬木家具的理论书籍,一定能大大推动西方人对于中国古代家具的认识。

1971年,安思远出版了他得以成名的著作《中国家具:明代与清早期的硬木实例》,这比“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研究》一书还要早。这本“献给庞耐女士”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充满了完备的理论体系和翔实的历史背景知识,内附家具照片一百八十五幅,还附有家具制作工艺和榫卯结构图解。此举将西方人对中国古代家具的认识,提升到了崭新的艺术高度,也让中国家具的收藏拥有了最重要的参考书目。时至今日,这部西方研究中国家具的代表作,仍是赏鉴中国家具之美的必读书目。

安思远关于中国家具专著的出版,点燃了无数收藏爱好者对中国明清家具的浓厚兴趣,直接引发了西方古董界一股收藏明清家具的热潮。以至在1977年,《纽约时报》刊登了一篇文章,称安思远为“明朝之王”。对安思远的这一称谓,已被业界所公认。

“《淳化阁帖》是中国宝物”

关于安思远获得《淳化阁帖》,有一个“美丽”的传说。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天,安思远去苏富比拍卖场转悠时,一个二十多岁的中国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青年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看起来是个并不富裕的留学生。但安思远看到他踌躇很久之后,花两千美元买了一个碑帖。碑帖在当时被称为“黑老虎”,根本不值钱,也没有人有收藏的兴趣,但安思远很好奇,这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学生为什么要买它呢?他便凑过去打听,那青年果然是打零工的学生,只能买最便宜的碑帖,但他说:“它是我们小时候临字时的‘圣经,我们很多中国人都非常喜欢。”

安思远一听,觉得“圣经”能从一个学生口中说出,说明这个碑帖在中国肯定十分重要。他略作思考,马上做出决定:“你把这个碑帖卖给我,三万美元,你看可以吗?”青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安思远接着说:“我有一个附加条件,你以后就帮我专门买这类碑帖,我同样每个给你三万美元。”由此,这个青年开始盯着拍卖场,一旦发现这类碑帖,就赶快买下,然后交给安思远。几个月后,安思远收到了四卷碑帖,总计花费二十多万美元,这在那时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当时,他只觉得这四卷碑帖比较重要,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价值连城。后来他才知道,这四卷碑帖竟是宋拓版《淳化阁帖》,是海内外唯一可见的北宋祖本,堪称中国书法的活化石,珍贵无比。《淳化阁帖》原帖大多已被焚毁,安思远所持的四卷(第四、六、七、八卷)是举世仅存,因此是真正无与伦比的国宝。

1996年9月,安思远携宋拓四卷《淳化阁帖》来到北京,在故宫博物院进行了展览。启功和国内专家对这四卷法帖进行了鉴定,一致认为是宋刻宋拓无疑。启功盛赞《淳化阁帖》是“彩陶般的魏晋至唐法书的原始留影”,而促成“阁帖”回归祖国,也成了启功晚年最大的心愿。2003年4月,安思远以四百五十万美元的价格,将其所藏的《淳化阁帖》最善本四卷,转让给上海博物馆,上博将其列为我国一级文物 。据说,当时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比利时博物馆和日本藏家都想购买,其中日本藏家出价最高,达一千一百万美元。但安思远说:“《淳化阁帖》是中国宝物,还是让它回归故里吧!”

“永远不会有终点……”

为了更好地收藏并传扬中国艺术,安思远斥巨资购买了一套豪华公寓专门用来收藏各类藏品。这套公寓简直就是一个珍品荟萃的博物馆:地上铺的是清代宫廷地毯,条几上放着唐代石刻菩萨,墙上镶嵌着元代道教壁画,茶几上摆的是东汉的青铜车马,门边立着唐代陶俑,多宝格里放着清代单色釉瓷器。二十二个房间犹如二十二个展厅,常年接待着无数政要、富商、名流和学者。客人们在明代家具的环绕之中欣赏字画,感受着中国古代文明的强大气场。在安思远眼中,这个公寓不仅是他展现个人品位的私人空间,更是纽约最重要的中国艺术品交易场所和收藏中心。

一生钟情于中国与亚洲艺术的安思远,来过中国很多次。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收藏中国艺术品那么长时间,应该为中国做些什么。他曾说:“中国艺术品给了我一切,我愿为中国做一些事。”

1991年,安思远在香港成立了一个非营利性质的抢救安徽古民居基金会——中国文物艺术修复基金会,并领头捐款,筹资约六百万港币,使五座濒于倒塌的安徽古民居得以修葺。1992年,他深入安徽黄山,捐款修缮了始建于明代的家族祠堂“宝纶阁”。2000年,安思远主动联系中国国家博物馆,将一尊被文物贩子走私出境的五代王处直墓汉白玉彩绘浮雕武士石刻,无偿捐献给中国国家博物馆。2002年,安思远又将一件西周青铜器“归父敦”送还中国,该物现亦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2014年8月,已名满天下的安思远在曼哈顿公寓中去世,享年八十五岁。《纽约时报》在讣文中称:“‘中国古董第一教父安思远将一生都献给了中国艺术。”甚至有人不无夸张地说,他的去世意味着“西方收藏中国艺术品时代的终结”。

令人遗憾的是,安思远的个人生活并不算顺利。为了收藏事业,安思远终身未婚,那个他曾经深爱的女友考尔白,最终受不了“住在一个博物馆里”的生活,而和他分手。安思远没有子女,但收养了多个孩子,晚年陪伴他的是养子马萨和伊藤。

安思远生前早已对自己的收藏做了妥善安排,他并未选择将其收藏完全通过公开市场出售。除了委托佳士得拍卖的艺术品,其他的艺术品都将捐赠给大英博物馆、纳尔逊艺术博物馆以及大都会博物馆等艺术机构收藏。

安思远虽然没有著作等身,但也有不少影响深远的著作。除了1971年出版的权威著作《中国家具:明代与清早期的硬木实例》,他在1982年还出版了《夏威夷收藏的中国硬木家具》,详述家具前辈艾克先生的为人、贡献和所藏家具的美。1998年他出版了《风格的实质:晚明与清早期中国家具》,2005年出版了《洪氏收藏中国家具》。书画方面,1987年他出版了《中国近代书画1800—1950》一套三册,这三册书成为中国书画鉴赏的权威参考书。

在西方世界促进亚洲艺术研究、鉴赏方面,安思远的成就几乎无人能及。他是将古董商与学者、鉴藏家合为一体做得最成功的人。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全世界泰斗级的中国古代艺术品收藏家,不仅因为他具有敏锐的商业头脑和独特的眼力,更因为他将中国艺术推向世界,为其赢得了应有的地位和尊重。但他自己却一直谦逊而低调,他曾说:收藏“最大的乐趣,是在其历史文化艺术内涵被发现、被解读、被感悟、被传承”“你永远不会厌倦,也永远不会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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