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记入史书的京城光棍

2024-06-25 00:00:00陈丹婷
世界博览 2024年12期

在明代,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流氓也不断增加。流氓,在明代被称为光棍,又称喇唬或剌虎,他们打架斗殴、坑蒙拐骗、横行霸道。成化年间,京城的流氓日益猖獗,光棍张昭甚至引起了明宪宗的关注,被写入《明宪宗实录》。

成化十四年(1478)正月十日的晚上,北京城的民巷里又传来摔摔打打的声音。民匠盛旺一家蜷缩在屋内的角落,抱着头两股战战。一声清脆的茶碗碎裂声响起,整条街上的住户桌上的油灯都颤抖了一下。

周家也是这漫漫长夜的失眠者,总甲周昶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家的桌子,低下头唉声叹气,站起身又坐下。更嘈杂的声音传来时,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想要出门去。

妻子连忙拉着他,问:“你干什么去?”

周昶跺了跺脚,对着妻子发泄:“这张昭真的欺人太甚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妻子替他顺了顺气,说:“没办法,你忘了你之前被他强行拿走了一身衣裳吗?”

周昶一下子变得颓唐起来,咽又咽不下这口气。两人就在门口僵持着,一个拦着不让出门,一个就是不往屋里走。

“周振兄弟不是也想跟他说理,让他别再作践咱们这些街坊。”妻子好声好气又无奈地劝说着,“结果呢?结果这个该遭天谴的还不是打着圣号,将周振又赶又打。这会儿周振还在家躺着呢。”

周昶脑子里想起了妻子所说的画面,跌坐在地,久久不语。而这样的画面,正在盛旺家重演。

光棍当道

张昭是故意的。入夜,大家为了省些灯油钱,本该早早睡去,但他却破门而入,闯进盛旺家中,故意讨要一碗茶水喝。盛旺的家人也不敢拦他,盛旺的女儿更是害怕得手抖,忍着惊吓赶忙烧水,端上了一杯滚烫的茶水。

张昭何许人也?若是问街坊们,他们只会摇摇头,只字不言。张昭是金吾卫的军匠籍余丁。军匠是应役于军卫的匠户,军匠籍余丁就是现役军匠的替补人员。军匠虽然隶属于军籍,但因其从事匠职,在性质上应为一种特殊的工匠,也不是啥官,余丁甚至没有正式的职务。无奈在这小小的巷子里,有强硬的拳头就可以鱼肉百姓。

只见张昭用手一摸碗沿,就立刻将茶碗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水险些泼到盛家老太太不灵活的腿脚上。盛旺赶忙拉过老娘蹲到角落里去,期待着张昭这个恶魔赶快离开。

在明代,社会治安管理、徭役管理、税收管理、商铺管理乃至军队管理中都设有总甲这一职位。因此,总甲有许多不同类型。在城市坊巷中,总甲负责维持本地住民的生活秩序,采用轮流担任模式,权力有限,因此也会被流氓欺负。

张昭显然不是那么好应付的角色,他双目圆瞪,环视着屋子,没看到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要说盛旺一家在这民巷也算是家底殷实,怎么可能家徒四壁,肯定是将好东西藏起来了。这么一想,张昭的心情瞬间更加糟糕。盛旺刚抬起头想偷偷观察一下张昭,没想到这一瞥却让他成了张昭的猎物。张昭疾步走到他的面前,盛旺吓得立刻跑进里屋躲了起来。

这倒是更有利于张昭发挥了。只见他被脸上的横肉挤压得已经所剩无几的眼睛露出了笑意,盯着剩下的老老小小,也不着急找人泄愤,而是不紧不慢,拽着小女孩的头发发难:“梯子呢?”

明代继承了元代的户籍制度。具备一定技艺的人被编为匠户,其家族世世代代都从事工匠行业,为国服役。匠户又分为民匠和军匠两种,由不同的机构管理。军匠属于军籍,专门负责武器、军装、仪仗等的制造和修理工作。军匠的地位非常低,不善战的士兵会成为军匠,民匠会因过失或犯罪而被改籍为军匠,盗贼及其家属也会被判为军匠。

女孩回了一声说:“不知道。”迎头而来的便是一顿拳头。女孩遭受重击的嘴巴一下子就流出了鲜血。张昭嫌弃地将女孩踹倒在地。随后又拉来盛旺的妻子,垫着她的背爬上了屋顶,像是玩游戏似的,一片一片地揭下盛家屋顶的瓦片。

明宪宗

屋里的人恨恨地看着头顶越来越大的漏洞,默默地流泪,大气也不敢喘。

“怎么说,盛旺,你要是再不出来,别说你这房子,连你的家人,我都一个一个给你拆了。”张昭悠闲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对于身处地狱的人来说,就像是阎王的口令。

盛旺实在是受不了,抱着这个月所赚的一两银钱,跑了出来,连声求饶。

张昭这才从房顶下来,欣然接受了这笔银子。“这好像比上次少呀,我明明听说你最近挣了不少。”

还没等盛旺回答,张昭也不废话,他干脆利落地扒下盛旺的衣服,抢走了剩余的四钱五分,经过受伤的女孩,走出破损的盛家,踏着这条巷子里其他人的叹息声,扬长而去。

恶行败露

成化十四年(1478)四月二十九日这一天,张昭又和以往一样,继续做着民巷里的地头蛇。他先是殴打军匠籍余丁丘英,并强迫其跪地拜他二十四拜,才算罢休。黄昏时分,因邻居彭玉不请他喝酒,张昭就用木棒将彭玉一家的锅碗瓢盆全部打碎在地,吓得彭家人四处闪避。

想来是每一次用蛮力和恐吓换来财富的行为过于顺利,以至于在路过官店,看到一众浙江商人的时候,张昭竟觉得自己可以更进一步,将抢夺目标定得再高一点。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店里。店内的浙江商人共5人,分别是毛琼、王庆、张还、钱显和董升。凶恶如张昭,也明白人多力量大的道理,这一次,他改变了策略,没有打人,而是采用诓骗的方式“赊”走了浙商价值八十余两银子的纸货。巨大的财富迷住了张昭的双眼,以至于他听不到命运齿轮转动的声音,也感受不到随即将覆盖自己的法网。

当浙江商人到张家取讨银钱的时候,张昭早已忘了这事,再次露出凶恶的嘴脸撒泼,并且言语中还打着圣上的旗号。

而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迎接苦主自认倒霉的叹息,就已经被浙商状告至都察院的浙江道,因骗取和盗窃财物而被送进了锦衣卫大牢。

金属管形射击火器,最早发明于宋代,在元代和明代前期通称为火铳。明代设有军器局和兵仗局,负责研制火铳。作战时,大型火铳装载在车上,小型火铳由支架支起。

锦衣卫下设的南镇抚司,在“问理本卫刑名”的同时,拥有“兼理军匠”的权力。锦衣卫在张昭家中追出了大量行凶的武器,而且抄出的银子也超过了浙商被骗的银子数量。至此,张昭在3年内的种种劣迹均在锦衣卫的审理下浮出水面。从成化十一年(1475)十一月到成化十四年(1478)四月,在张昭实施的13次犯罪行为中,共有28位受害者。

苦主们被带到锦衣卫处。对着官员,他们依旧胆怯,但如实地阐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

邻居王海、朱全等9人声泪俱下地说着成化十二年(1476)三月,张昭如何邀请他们到家中,逼迫他们凑钱给张昭的哥哥张晖做盘缠。锦衣卫拍着桌子,说:“好呀,这张昭还抢夺民众财物!”

民人周振控诉,成化十一年(1475)十二月,张昭白日里拿着铁斧头就要向自己砍来,强行夺走了自己银子一两五钱、铜钱二百八十文、绸巾一顶。另外8人也表达了相似遭遇。审理者又拍着桌子说:“不仅抢夺财物,还公然在白日抢夺!”

军匠金铎义愤填膺,阐述了成化十二年(1476)四月,张昭如何当街强拖自己到家。说到这,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并且,他还抢走了我的绸巾和银簪。”说完后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公堂上的锦衣卫。虽然对张昭的恐惧大于一切,但他仍旧担心自己擅自穿戴违制物品的事情被一起追究。结果审理者只是大拍桌子,说:“可恶!又抢了一顶绸巾!而且银簪属于违制物品,张昭涉嫌违制!”看到他们只关注张昭的恶行,金铎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就这样,在浙商和邻人的指认下,张昭一共触及了四个罪名:第一为强骗他人财物。第二为违制,第三为白昼抢夺人财物,第四为盗窃。

而他们或许也想不到,这个案子会引起明宪宗的震怒,被记载在《明宪宗实录》里,并推动了新的法律条例的产生。

禁奢的传统在先秦时代就已经存在。明太祖朱元璋大力推行禁奢令,人们的衣食住行都按照身份等级受到严格的限制。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风气逐渐由俭入奢,到了明中期,匠户与平民也开始佩戴此前只有官宦人家才能佩戴的银饰。

法律审判

倒霉的邻人和浙商作证后,暂时可以舒一口气,因为光棍张昭即将接受审判。

锦衣卫南镇抚司认为,张昭所犯的四项罪名,除了强骗人财物和违制这两项轻罪外,另外两项应该依照《大明律》中的“白昼抢夺”律来处理。法律规定,白昼抢夺人财物者将被判处“杖一百,徒三年”。此外,夺人财物达到一百二十贯的,还将被判处“杖一百,流三千里”,而张昭抢夺的财物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数值。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明代有“《大诰》减等”的规定,即官民犯罪,若持有明太祖朱元璋亲自写定的刑典《大诰》,笞杖徒流罪名可减罪一等。张昭虽然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光棍,家里也放着《大诰》这个保命符。最终,锦衣卫认为张昭需要被判处“杖一百,徒三年”。

锦衣卫都指挥同知牛循在上报的过程中还提到,像张昭这样的市井小人,如此罔顾国法,仗势欺人,口称圣号,应该要出具相应的禁约来严加制止,杜绝这种狂语和逆语的再次出现。

早在明英宗时期,刑部曾上疏建议皇帝制定专门的条例来惩治北京和南京两地越发猖狂的白昼抢夺事件。为了严厉打击光棍在特定地域所犯的特定罪行,明英宗首次设置“白昼抢夺三五成群及打搅仓场充军为民例”,用于处理在北京和南京地区的旗校、匠户、无籍军民等特定人群不务正业、成群结队在白昼当街撒泼、殴打他人、抢夺财物以及在仓场为取财而打搅纳户的犯罪行为。此条例类似于刑事特别法,对犯罪者的处罚相较于《大明律》中的“白昼抢夺”律刑罚更重,犯罪者可能会被充军。

锦衣卫将张昭移送到三法司问罪。三法司之一的都察院在审理中认为,本案的争议焦点在于,张昭案要不要依据专例来处理。张昭的罪行符合“白昼抢夺三五成群及打搅仓场充军为民例”,但从构成要素来看,条例所规定的是群体犯罪行为,而张昭为个人犯罪。经过考虑,都察院认为张昭作为一个众皆躲避的恶棍,虽仅是一人,也可以将其视为条例所说的“三五成群”。张昭一而再再而三地实施了多次犯罪,应当适用专例,发配充军。

最后,张昭案转移到大理寺。大理寺依照案件事实和法律规定,将张昭发送边疆充军。

同时,在明宪宗同意后,京城内外开始张贴禁约,明确规定今后若还有当街殴打平民、抢夺财物、口称圣号之人,巡捕等人会将其拿送法司,依律问罪。累犯不悛之人,将会枷号发遣。

充军的路上,张昭口里喊着“冤枉”,心想军队里多的是干着无赖勾当的军兵,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问邻居和富得流油的商人要了这么一点儿银子,就落得这个下场。

法网恢恢,天理昭昭。张昭的邻居们领回了自己的财物,走出了衙门。识字的周昶留意到京城的墙上又张贴了新的禁约,说是今后如果还有像张昭这样的恶棍,会受到更加严厉的制裁。

不过,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锦衣卫,无所事事的军匠,三五成群的光棍,周昶将刚刚领回的东西又往里衣里藏了藏,感到有些绝望,又在这绝望中生出了一丝奢望。他弯着腰狂奔,企图逃过这个时代,平平安安地到家。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