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鹅少女

2024-06-24 00:00:00沈嘉柯
十月·少年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毛球白鹅二叔

1

该怎么跟妈妈说我身上这些瘀伤呢?

薄薄的雾气散开了,微微的风吹过来,下山的路真是惬意啊。而且嘴巴里噙着一枚我最喜欢吃的杏子。春夏之间的青杏转为金黄以后,滋味酸酸又甜甜。

我住在山脚下的咸安村。妈妈叫我上山一趟,给那个说不了话的二叔爷送米面、盐巴、食用油。

在二叔爷家的小院子里,我看到一个编筐,里面是几个橙黄色的小毛球,看得我心花怒放。其中有一只,它看起来那么瘦弱可怜,哆哆嗦嗦的,缩成一团。

怪我手痒,忍不住轻轻戳了它一下,这只小毛球就扭头看了我一眼。

然后一只壮硕的大白鹅闪电般从天而降,袭击了我的脑袋。

我生气极了,反手去打大白鹅的脑袋,把它拍到一边去。那家伙却完全不怕人,纵身飞起来,凶狠地啄了我的手臂,还咬住我的袖子不放。

“疼,疼,疼……”我负伤喊痛。

说不了话的二叔爷瞧见了这一幕,慌慌张张从屋子里出来,双手抱住大白鹅,使劲仰起下巴,示意我快跑。

我赶紧逃跑了。

大白鹅太坏了,真凶。

幸好我不是个爱哭的孩子。

我骑着车,仰着头吹风。下山前二叔爷回赠了好多东西,他知道我爱吃杏子,早就准备了一大袋。还有他在山上熏的腊肉,就是比山脚下铺子里卖的味道好。

2

做好了午饭的妈妈,大惊小怪念念叨叨:“啊,你就不能给我老实点儿?还有没有上学孩子的样子了?要是你爸爸在家,知道你跟别人打架,肯定揍你。”

我转过脑袋,哼一声,不说话。

妈妈去了屋子里找东西,嘴里继续念叨着,“伤口擦了药再吃饭。”

她跟着爸爸一起在大城市打工的时间长了,也学到了好多新东西。

城里的医生说,伤口不许拿草木灰包扎,也别抹什么酱油醋,就用这碘伏足够了。医院里的贵,你自己去外面药店买,十块钱一大瓶,慢慢用。

妈妈一边把我的额头、胳膊涂得黄黄的,一边安慰我,过两天就好了。

是的,天底下的妈都是护着孩子的,我恍然大悟,大白鹅也是一样的。

我也没好意思说,我是跟一头鹅打架才受伤的。而且我还打输了,输得屁滚尿流,一路逃跑了。实在太丢脸。

反正我以前也跟别的孩子打过架。我们小孩子之间闹腾,又不是什么大事,第二天交换一下各家好吃的东西,再和好就行了。

今年夏天,爸爸又去打工了。妈妈一反常态留在县城的家里。她没说为什么,我也没问。六月中旬学校就放暑假了,她又把我带到老家的村里面住着。

爷爷奶奶去世以后,村里的老屋和屋后几亩地都荒废了。

妈妈一回来,就忙着收拾一通,屋子顿时明亮干净多了。妈妈烙的野花椒煎饼,里面是肉馅,香得不得了,我足足吃了五个才停下手。

妈妈还在感慨:“我要是骑顺了小电驴,就自己送上去了。免得你跟别人打架。”

她说的那个小电驴,就是去年爸爸带回家的一辆崭新的电瓶车,小巧玲珑,特别适合妈妈的身高个头。她在平地上骑没问题,但上山就很费力,驾驶技术不过关。

我才十岁半,就跟妈妈一样高了。

而且村子里的老人家夸我胆儿大,有天赋,摸几下就启动了,一下午就学会了骑小电驴。我想我大概是遗传了我爸的基因,我爸很年轻就拿到开大货车的驾照。

看到锅里还有好几个没吃完的野花椒煎饼,我包了两个,转身去找阿满玩。

3

阿满大我两岁,她可比我懂事多了。

一见面,她就很认真对我说,打架是不对的。

阿满这样的乖巧女孩子,大家都很喜欢她,常常夸奖她。阿满平时帮着家里喂猪、择菜、养兔子,最近甚至连衣服都会缝了。

她家在隔壁村,我如果要出村子,到镇上的集市买东西,就必然经过她家。

我上的小学,爸妈和我一起组成的小家庭,都在五十公里外的县城。阿满小学毕业了,在读桂花镇上的初中,但她老是请假回家干农活。

我也不跟阿满辩解,连忙表示同意说:“你说得对啦!”

阿满谢谢我带给她的煎饼,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镜子,照给我看,“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梳头,头上看起来像顶着一只刺猬呢!”

我胡乱用手抓了两下头发,完全不当一回事儿。

“梳一下会好很多。”阿满又递给我一把陈旧的木梳子。

我常常看见阿满用这把梳子梳头,散发着淡淡的檀木香味。

阿满的头发天生柔顺,她才不懂我的烦恼呢。

不过我还是接受了阿满的好意,用她的檀木梳子,把我自己那头短峭的头发,稍微理顺了一些。

乡下的孩子都要干活,只有从镇上来的我比较空闲,百无聊赖,没什么好玩的。幸好阿满有时候会陪我玩。但是更多的时候,她也忙着干活去了。

直到我今天看见那一团橙黄色小毛球。

我开始觉得乡下没那么无聊了。

我带着点儿神秘的口吻对阿满说:“我没骗你吧,我妈做的饼,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你吃饱了吗?能帮我一个忙吗?”

4

我很佩服自己的脑袋。果然,找阿满帮忙是对的。她熟悉乡下的生活。

阿满在我家厨房的角落找到几根新鲜的玉米,我穿上拖鞋,换了一件爸爸的大T恤,骑着小电驴带着阿满又上山了。

夏天的午后,本来又漫长又闷热,山上反而空气清凉,二叔爷躺在一把竹椅子上睡着了,打着断断续续的呼噜。

阿满走到石头做的凹槽边,嘴里发出温柔的叽咕叽咕的召唤声。那头凶悍的大白鹅就爬起来,听话地去吃玉米了。

我呢,抓起一只小毛球,放进准备好的布袋里,再飞快离开作案现场,在二叔爷家几十米外的树下静悄悄站着。

我等阿满跟我会合,心满意足下山了。

我拐走了大白鹅的娃。大白鹅不止一个娃,在好几个小毛球里,只有这只瘦弱文静的最可爱。

阿满对我说:“小雏鹅要活泼闹腾才好,这一只病恹恹的,我担心养不活。”

可我就是对这只小鹅怦然心动了。当我戳它时,它抬头看了我一眼,漆黑眼睛里似乎有话对我说。

再次上山给二叔爷送东西的时候,我跟他交代了,我拿走了一只小鹅崽。

二叔爷当然不在意,还打着手语问我,要不要再拿两只。

我比画着最简单的手势,回答二叔爷,只要一只玩。

至于大白鹅,我不知道它对自己有几个娃,心里有没有数。看到我的次数比较多了,它反而没有那么陌生警惕了。

被我带下山的那一只,我给它取了个名字:毛球。

这听起来像一个人的名字。但我其实是严格按照它的外貌特征取的。

毛茸茸的黄色身子,红色扁嘴,搭配两粒漆黑的豌豆似的眼睛。因为长得比别的雏鹅瘦小,显得更加惹人怜爱。

毛球似乎能够听懂我的话,张嘴呀了一声,以表示对我的回应。

但它就像阿满所说的,体弱多病的样子,我很是担心。

我找妈妈借来手机,山里的信号不好,骑着小电驴,走了很长的路,手机才有网络信号。

我查了又查,网上说,像这种先天不足的小动物,是要被自然淘汰的。

我怎么能让毛球被淘汰呢?!

我要给它加强营养,养大它。我按照查到的方法,把新鲜的青草切得细碎,和玉米粉搅拌喂它。

我还去村子外的池塘里,搜罗一些小鱼小虾小螺蛳,在灶台旁边借着余温烤干,再翻出我爷爷以前用来研磨中药材的捣药钵,把这些东西磨成细腻的粉末。

阿满只要有空,也来帮我的忙。

妈妈没有反对,看到我有事情可做了,松了一口气。

这种大鹅本来就是很古老的家禽品种,长得飞快。

暑假过了一半,毛球就长高长肥了,很有几分那只凶悍大白鹅的神韵了。

阿满惊奇了,她说:“我真的以为养不了几天就要死掉。”

我有点儿得意扬扬,“毛球才没有那么废材,我就知道,它生来不一样,棒棒嗒。”

毛球这只大白鹅,到底是和它妈妈不一样,它的脾气非常好,我只要走过去,它就会主动迎接我。我如果抱起它,它就会仰起脖子贴上我的脸。我摩挲它,它摩挲我。

阿满摸它,它也跟阿满亲昵。

毛球一般的时候不怎么叫唤,下水里才会呱呱几下,而且是奶声奶气的。

我走在乡间的阡陌上,毛球摇摇摆摆亦步亦趋。有时候我让它在前面走,它也毫不畏惧,独步而行。

我在乡下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妈妈回去镇上几天,忙别的事情,我甚至不愿意回家。就乐意留在村里,住在老屋里。

妈妈不放心,“你一个人晚上睡觉可要锁好门窗,白天要跟乡亲们打招呼。”

我抱着我的鹅,挥舞着手,跟妈妈说再见,让妈妈放一万个心。

如果实在害怕,大不了我住阿满家里去。

个把月时间,我的头发也长出一大截。山里村子可没有正规的美发店。大家都是找的理发老师傅剪的粗糙发型,要不得到镇上去。

阿满的妈妈看到头发长长了的我,这才吓一跳,“方文文,原来你是个女生。”

我耸耸肩,撇撇嘴,做了一个鬼脸。

只有阿满最聪明,第一次在村口碰到,就猜出来了。所以我跟阿满玩得来。

可是阿满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有一点儿恍恍惚惚。

我愿意把我心爱的毛球给她玩。

但是很可惜,阿满生长在乡村,见惯了大白鹅,对毛球并没有什么兴趣。甚至,我隐隐约约觉察到,她的眉头里有一丝忧伤。

黄昏时,炊烟袅袅地从山里面升起来,映照着翠绿的山色,好像仙境一样。我约了阿满,一起看夕阳,吃零食。零食是妈妈从镇上带过来的。有些阿满吃过,有些阿满从来没见过。

阿满不像我那么自由,至今去过的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县城的中心商城。我最远离开县城,还去过省城。

“阿满,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跟我说吧。”

我抱着已经有了大鹅气质的毛球,抚摸着它光滑的羽毛。

阿满提醒我,“你要小心啊,村里的人养的鹅,不是用来生蛋,就是用来吃肉。没有人像你这样当成宠物的。”

我觉得阿满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确要提高警惕,看好我的毛球。昨天我在吃晚饭的时候,真的听到村子东边的一个远房表舅说话。他看着毛球垂涎欲滴,还说:“你这鹅养得不错,有四公斤多了吧?可以拿去卖钱了。”

桂花镇上是有一家烧鹅店,这我是知道的。店主是一个广东人,娶了本地的老婆,在我们这儿安家扎根。我也没跟这个表舅说什么多余的话,我只是拿起摘的几串枇杷果子,就朝表舅扔过去。

枇杷果子是不可能把人砸伤的,但却能砸疼人。远房表舅抱头鼠窜,我指着他的背影对毛球说:“这家伙是个坏人,你以后看见他就躲远点儿。”

毛球对我也咧嘴一笑,我觉得它听懂了我的话。

阿满说错的另外一半是,毛球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宠物。一般大白鹅得三个月才能养到那么大,我竟然不到两个月就把毛球养出了大鹅的架势,而且遍体雪白,不染杂质,漂亮得不得了。我抱住它亲了一口。

我看着阿满说:“它就像你一样,是我的好朋友。我孤单的时候,就想找你玩。”

阿满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话。太阳渐渐落山了,夕阳特别美,却又很短暂。

5

八月初的天空亮得像玻璃。我和阿满一起带上毛球,去山的另一边摘莲子吃。那边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泊。

湖面上拥挤着翠绿的圆荷叶,叶子之间,已经长出了新鲜的莲蓬。莲子要趁最嫩的时候吃,才特别味美。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老了。

阿满从口袋里掏出橡皮筋,把头发一绾,牢固绑好。我看见她像一条银色的鱼儿滑入湖中,游来游去,无比灵巧。片刻间,她手上就已经抓着四五枝莲蓬了。

原本看起来很普通的女孩阿满,这下子变得闪闪发光。

我和毛球在湖边大声为她加油打气。我喊道:“阿满你真牛,阿满,多摘几枝。”

毛球则是在一旁跟着附和:“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阿满没有太贪心,很快就爬上岸了,手里擎着七八枝莲蓬。

她说:“本来我还想多摘点儿,但是,你们两个喊加油的样子快笑死我了,我怕笑得呛水了,这么多够吃了。”

太阳热乎乎照着,暖风一吹,衣服就干了。辛苦阿满摘莲蓬,那我就剥给她吃吧。

阿满一颗,毛球一颗,我一颗。

我们轮流嚼着清甜鲜嫩的莲子,我和阿满肩并肩躺在地上,至于毛球那头大白鹅,也趴着晒太阳。我们都被晚霞照得红彤彤的。

此时此刻,阿满突然问我:“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考大学,当一个大法官。我从小就看电视剧里的法官,坐在法庭上,好有范儿,主宰着很多人的命运。”我满怀憧憬说完,反问阿满,“你呢?”

阿满只说了一个“我”字,就沉默了。

偶然天上一片云飘过来,地上就多出一团阴凉的影子,罩在我们的头顶。

“我家里人跟我商量了,最多读到高中。然后我就跟着大姐去深圳做衣服。”

我来到乡下,认识了阿满以后,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独生子女。阿满,居然有两个姐姐,都嫁人了。阿满大姐嫁到附近的乡里,二姐嫁到县城。

我咬着掏空了莲子的莲蓬,含含糊糊问阿满:“那你会怪你爹妈吗?”

阿满摇摇头,“没什么好怪他们的。我读书也读不进去,成绩太一般,早点儿打工赚钱也好。我们家,孩子太多,太穷了……我不想像大姐二姐那样,那么早就嫁人,我想去大城市闯一闯。不过,如果他们的计划没达成,他们可能不舍得放我跑太远。”

啊,阿满的话让我很意外。她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肚子里藏着海阔天空的心愿。

“你爹妈还有什么计划?”我问这话的时候,活像个糊涂虫。

阿满反而有点儿意外,“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爸妈这次回老家也是一样的计划吧!”

6

在暑假结束了,我快要回镇上迎接开学的时候,山村里的人们都听到了消息。这个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一样到处飞。

原来,国家彻底放开二胎了。其实社会变化那么大,在这件事上越来越松,我们小孩子都或多或少看在眼里。

妈妈这两年,时不时有意无意问过我:“想不想要个伴儿呀?你一个人多孤单啊!将来没个兄弟姐妹当帮手……”

本来一年只出门打工七八个月的老爸,也增加了在外的时间。看得出来,他更加忙碌,想多存一些钱。不仅仅是考虑让我读大学的费用……

我目睹住在老家的妈妈,腰越来越粗,也目睹妈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没几天,爸爸从广州回来了,打电话告诉我们,不落脚镇子上,直接到乡下来接妈妈和我。

爸爸这次回来,是开着一辆小汽车。

他说现在的小汽车太便宜了,几万就能买到很不错的二手车,还很新呢!等他不忙的时候,开车载我和妈妈,还有弟弟,去兜风钓鱼去。

我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情绪,笑嘻嘻地顺着爸妈的话说:“好啊好啊,我早就想要一个弟弟陪我玩了。一个人太无聊了。”

爸爸妈妈眉开眼笑互看一眼,似乎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了。

我说我晚上吃得太饱,要去溜达消化消化。

妈妈叮嘱说:“别逛太远了,晚上不认得路。我们明天吃了早饭,中午就开车回去。”

我抱起毛球,一个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我即将有一个血缘上最亲密的亲弟弟,可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单。我抱紧怀里的鹅,不再叫它毛球了。它毕竟不是人,只是一只鹅。

我大概是走神,踩空了一步,咕咚翻滚下山坡去了。我的大白鹅,我的毛球,扑腾一下就飞起来,呱呱乱叫。

人倒是没事,只是皮肤擦破了一点儿。关键是,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不知道这里是在哪儿,前后左右看不到灯火了。山里太大了,平时看着不觉得,一旦入夜,四面八方都是庞大的漆黑。

会不会有老虎野狼灰熊什么的猛兽来吃掉我呢?这很难说。我又没有智能手机,妈妈说等我上大学再给我买。普通手机在深山里没了信号,毫无用处。

还有毛球似乎受到惊吓,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我试着爬上去,那个高度显然太高了。

我喊道,有没有人?

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回荡,没人回答。我想,只有坐一晚上等天亮了。靠着一块石头,我居然昏昏沉沉犯困了。没多久,鹅叫声和手电筒的亮光一起吵醒了我。

毛球太聪明了,我觉得它很可能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它认得回家的路。

它去通风报信了,然后把我的爸爸带过来,再然后,爸爸救了我。

他的皮带解下来,一头丢给我,另外一头在坡上拉。对于人高马大的爸爸来说,把我拉上去轻轻松松。

他一把抱住我,拼命抚摸我的脑袋,“你这孩子,吓坏了吧。别怕别怕。”

嘿,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心里头反而格外镇定。

看看时间,还不到深夜十二点呢!

回到家里,回到灯火通明的屋子里,看清楚爸妈两个人紧张兮兮的神情,反而让我很开心。

妈妈问道:“这孩子该不会摔到了头,脑震荡了吧?怎么还在笑。”

爸爸比较淡定说:“加上我们回来的时间都一个多小时了,路上我观察丫头了,头不晕,也不吐,说话也麻溜。没事没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我妈妈这人,总是疑神疑鬼不放心。她跟我说:“文文,你去洗澡吧。”

在我洗澡的时候,听到她还在跟我爸嘀咕:“小孩子惊吓了也不是小事,得收惊。我待会拿一碗米,插上筷子定住了,再给你家祖先烧几张纸钱。”

爸爸答应着。

我觉得妈妈是在搞封建迷信,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中国的月球车“玉兔号”,都在月亮上开跑了呢!

不过我管不了大人做什么,我得好好犒劳一下我的鹅。

我得救了,首先要感谢毛球。

“丫头养的那只鹅,真神了。一路领着我找到了人。”

“你先前回家,还说这么肥的鹅,想让我给你炖了红烧吃……我跟你说了,丫头跟那只鹅感情好着呢,形影不离。”

哼,我没想到老爸也打过毛球的主意,也想过吃掉它。可恶。

我洗好澡,换好干净的衣服,立刻抱起毛球,和它一块睡觉。

那天夜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7

就要离开老家村子,我舍不得阿满。我本来就准备要跟阿满好好告别的,约她以后到县城的高中碰面。按年头算,我们会在高中有一年的交集。

阿满帮家里忙完了稻谷抢收。我抱着大鹅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在吃面。

阿满吃得很简单,面条里只有两块咸鱼。

“我正想去找你呢?我准备了东西送给你,你带到县城去吃吧。”

“是什么好吃的?”

“其实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想到了没?”

“还有什么事?”我问阿满。

“你家住在县城的楼房里,可怎么养鹅啊!”

是啊,阿满的顾虑,就是我现在的难题。

毛球在这无边无垠的山下乡村,可以自由自在地奔跑。可在城里,它多叫了几声,恐怕都要被邻居投诉,后果不堪设想。

可我怎么舍得。

毛球不仅仅是我的宠物,更是我的好朋友。

在爸妈总想要一个弟弟的岁月里,我情不自禁变得像个男孩一样,大大咧咧,头发也剪得特别短。我是想证明什么呢?

也许是想证明,我比男孩更加能干,骑着小电驴,帮家里做很多事。

也许,我还想骗自己,这样就能打消爸妈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

现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改变了。

因为我确信,有了弟弟,爸妈依然还是很爱我的。

话说回来,他们怎么知道一定是个弟弟,不是妹妹呢?

大人的事情,我不想去猜测了。

眼前,当下,毛球是最重要的。

“我能不能把毛球拜托给你……”我万分诚挚地希望阿满答应我。

阿满却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去上学,或者不在家,你的鹅,就很可能被我爹妈拿去炖了,或者卖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急得不行,毛球突然挣脱我的怀抱,冲到地上,脑袋在翅膀上擦着什么。

我急忙问阿满:“毛球是不是知道了,它生我的气了?”

阿满摇摇头,说:“是你哭了,把眼泪鼻涕流到它的头上了。它吃不消……大白鹅最喜欢干净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我该怎么办?

我用袖子擦掉眼泪鼻涕,再次抱起我的大白鹅。

“阿满,你说我把它放到没人的地方怎么样?大山的森林里,很多飞禽走兽不也是自己生活吗?而且毛球那么聪明,它一定知道怎么躲开天敌,保护自己的!它已经长大了。”

我压根不知道鹅有什么天敌,我只是胡乱揣测的。

“阿满,你回答我呀!你说我这样做行不行?只要不跟人类打交道,就不会抓它去铁锅炖了,拿去烤鹅店烤了。”

阿满露出为难的表情,还是不说话。

突然,阿满眼睛一亮,“我想到办法了。”

8

我们都差一点儿忘记了,毛球最初从哪里来的。

它其实是二叔爷养的大白鹅,生下的一群小鹅崽之一。

阿满掰着手指跟我说:“第一,山下的人懒得上山,送到山上去比较安全,没人偷鹅。第二,你家二叔爷的辈分很高呢,谁偷他的东西,是会被长辈骂的。”

对我来说,真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阿满最后说道:“第三点最重要,二叔爷很疼你呢,你拜托他,他肯定答应。”

我从小在县城长大,这次回来,也没问妈妈,二叔爷为什么不会说话。为什么一个人住在山上,他的家人呢?别人都在山脚下居住生活,一家人其乐融融。

“阿满,你知道原因吗?”

“我都是听长辈们说的,他小时候发高烧,你家太爷爷带着去看医生,打了链霉素,那个有副作用,他耳朵聋了一只,后来渐渐就不会说话了。就一个人过到老,也没找到对象。不过啊,他自学成才,会用手机打字,会做木工,会养鹅养鸡养兔子,靠这些卖钱过日子。”

我若有所思,把小电驴停好,走向二叔爷的屋子。阿满抱着鹅,走在我后面。

阿满分析得很对,二叔爷真的很疼我,他把我写在小纸条上的注意事项认真看了几遍,慎重地放进口袋里。

交代安排了毛球的事情,我也放心了。载着阿满一起下山。

路途上,风吹着我的头发。我的头发长了,但穿着拖鞋和T恤,导致村子里的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阿满问我说:“要不要我把裙子借给你?”

我想了想,“要!”

自从看到爸妈那么紧张我,我就觉得心里没那么不痛快了。心里畅快了,我也就不想证明什么,没什么好拧巴的。也许妈妈说得对啊,我一个人长大太孤单了,多个伴才好。

爸妈收拾好了行李,妈妈挺着明显的肚子,行动已经有些不灵活了。

阿满来送别,她穿着翠蓝的裙子,我穿着她借给我的另外一条鹅黄色裙子。

我想起我夜里做的那个梦,梦里我跟阿满都穿着裙子,在开满野蔷薇花的篱笆旁边,肩并肩手拉手。

我来不及告诉阿满,梦境那么巧合。妈妈给我们俩照相合影,爸爸催促着我抓紧时间,因为妈妈还要去县医院做例行检查呢。我这才想起了,妈妈中间离开村子那两天,想必也是去做产检。

我只好对阿满说,下个国庆长假,一定要去县城找我,我请她看电影喝奶茶,还要把裙子还给她……阿满把一袋东西塞给我。车子很快就开远了,我回过头,只看到阿满举着手,还在朝我挥动着。

阿满给我准备的东西,是一个手工线缝的小荷包。端端正正绣着给我的寄语:金榜题名,大展宏图。

9

我继续上着学,假期到了,阿满并没有来找我。

半年过去了,阿满还是没来找我。我打电话打到乡下表叔家,表叔帮我去隔壁村子打听了,才知道阿满的爸爸出去打工了,农田都交给老人家,阿满去镇上初中寄宿了。阿满的妈妈生了一个男孩子,回娘家休养身体了。

我吃了一惊,想起阿满说的爹妈的计划了。

我的家里也变得热闹,我多了个弟弟。妈妈更加忙碌,我上了县城的初中,我主动提出,就办寄宿吧。

阿满没有手机,我也没办法联系上她。我心里突然怨恨起阿满了,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就算我联系不上你,你为什么就不能来联系我?我是留了县城家里的地址和电话给阿满的。

我觉得孤单的感觉,又回到心里,挥之不去。

还有毛球,表叔说,二叔爷一直养着那只大鹅。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慰藉。

我央求表叔再帮我联系……这回有了确切消息。阿满读完初中,就去深圳打工了。阿满到底没能念成高中,我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二叔爷在第二年去世了,阿满离开村子去打工的时候,还带走了一只大白鹅。大约表叔没忘记我的叮嘱和拜托,他拍了一张阿满的照片。

当我看到照片时,又过了一两个月。

照片里阿满头发剪得特别短,穿着T恤短裤和拖鞋,活像一个长手长脚干活麻利的少年男孩儿。她抱着我最熟悉的毛球,雪白羽毛,红色扁嘴,额上一大坨狮子头,两粒漆黑的眼睛。

阿满带着一只鹅去南方打工是怎么生活的?但我隐隐约约,又似乎明白阿满的心意。她答应过我,会照顾毛球的,少年人一诺千金。她也早就预料到了吧,她不会在高中与我并肩作战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阿满再见面。那天夜里,我又做梦了。

梦中,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我和阿满躺在摘过莲蓬的湖边,一片寂静中,任凭残余的晚霞飘落在大地上,飘落在山林间,飘落在我和阿满的脸颊上,也飘落在大白鹅“毛球”的羽毛上。我转个身,和阿满面对面凝视。我哭了,我看见阿满脸上有夕阳的余晖在缓缓流淌着。

毛球突然挣脱了我们的怀抱,叫唤起来,越叫越大声,扇动着翅膀,抖落几根羽毛,越飞越高,摇摇晃晃升上天空,飞向了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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