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村里有二十四节气兽

2024-06-24 00:00:00廖小琴
十月·少年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婶婶老头

引子

你知道东西村吗?

不知道啊。

它呀,村前有河有地,村后有山有林。河里有鱼有虾,地里有果有瓜,山中有鸟有兽,林中有树有花,村里嘛—

有房有屋,有猫有狗,有鸡有鸭,有泉有井,有塘有渠,有烟有火,有生活。

东西村里鸟会说话,树会走,云会落在草丛,鱼会飞到空中,山坡上的石头会滚来滚去。

东西村里万物年纪小,太阳住在东西大地,月亮住在东西河,风住在东南西北四方,二十四节气兽嘛—住在四季里。

你问什么是二十四节气兽?怎么,你没听说过它们?好吧,给我倒杯茶,让我们坐下来,慢慢儿地讲。

◎立春兽

东西村的村尾,有一棵高高的蜡梅树。树下,住着一位小老头。

小老头骑着一只大公鸡,慢悠悠地出了门,慢悠悠地来到村头的桃树下,慢悠悠地拍了拍桃树。

“阿女,醒醒。”小老头拖长腔调喊。

“啊—”树里,有人打哈欠。

“我的事做完了,下面就交给你啦。”小老头说完,朝树点点头,眨巴眨巴眼。树也朝他点点头,没眨巴眨巴眼。

桃树开始左扭扭右扭扭,吱吱呀呀地响。哟,树冠变屋顶,树干变房梁,枝丫变门窗—一座木屋出现啦。

木屋的窗推开,睡眼蒙眬的阿女探头朝外瞧:

天灰,树秃,草枯。

还好冷啊,不过……她深吸一口气,竖起耳朵:“咝—”

听见了,听见了,有一丝儿气在地下涌动了。

地,要醒了。

哎呀,多亏小老头,不对,是冬老头及时叫醒了阿女。

阿女年龄小,瞌睡多,冬老头不叫,她绝对还会呼呼地睡上好久呀。

阿女忙起来。

她忙穿鞋找袜,该是先找袜再穿鞋吧?可不,她一忙,穿好鞋才发现没穿袜。她忙去厨房,忙架火熬粥。

她得吃得饱饱的,才好干活嘛。

灶膛里的火跳动,呼呼呼地喊。锅子里的水沸腾,咕咚咕咚地唱。粟米在水与火的歌声中翻滚、打旋,变成了香喷喷的粥。

粥香。

阿女用大碗盛了粥,捧着,鼓起腮帮,使劲儿吹。粥吹得凉了,阿女将嘴凑碗边,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喝。

哎呀,一碗粥下肚,不够,得再喝一碗。唉,两碗粥下肚,也不够,再喝,再喝。

阿女喝了一碗又一碗,将一大锅子粥都喝下,舒舒服服地打出一个饱嗝后,才心满意足地捧起一个竹筒,出门,朝东走。

路上,她遇见鹅。

“鹅,送我一枚羽毛。”阿女说。鹅大大方方地抖落即将脱落的羽毛,送给她。

阿女将羽毛放在竹筒上。竹筒放在大地上。

“噗。”大地里涌动的那丝儿气朝羽毛吹。羽毛轻悠悠地飞起,像朵花。阿女笑了。地的确要醒了,也是时候该醒了。

要开始忙咯,得一一唤醒节气兽来帮忙啦。阿女举起腕,踮起脚,面朝东方,摇动腕上的银铃铛。

“铃铃铃。”银铃铛一醒来,就开心地喊。

雨来,风来,青蛙来,

花来,草来,蚯蚓来,

云来,风来,立春来。

阿女唱道。

这谣是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留下的,传了一代又一代,铃一摇,谣一唱,铃音谣音落大地,似种子,和着一股地气,孕育出一只小兽。

兽的双翅敛收,形似蕨菜,浑身长着细软的小绿草。它从地里诞生后,沿着竹筒,缓缓地钻出地面,朝东看看,朝西瞧瞧,目光落向阿女。

阿女俯身,让它爬坐上指尖。

“你好,立春兽。”

“叽咕。”兽回答。

“去迎东风。”阿女将指尖朝向东。

兽扇动嫩绿的翅翼,朝东飞。可不待它飞到东地,东风已听见“铃铃铃”的铃音,急急地赶来。

“我来了,我来了。”一缕东风打着旋,快活地对兽讲。兽点点头,骑坐上风背。

东风来,北风走。

“再见,阿女!”北风们扬起风手,不等阿女道别,就性急地溜回所在的北地休息了。

兽落在阿女的左肩,东风停在阿女的右肩。

阿女赤脚朝原野走去。

“去,唤醒大地。”阿女说。风和兽听了,将身子一沉,潜向大地。

东风“呼呼呼”的声音,吹得大地的耳朵痒;兽身上的绿草,挠得大地的鼻子痒。一痒又一痒,“阿—嚏—”大地打出一个响亮亮的喷嚏—醒啦。

大地一醒来,草芽醒,蛰虫醒,种子醒,被大地拥抱的万物都将渐渐地醒来。

阿女赤脚往回走。她“啪嗒啪嗒”的足音,又清脆又温暖,醒来的种子啊根啊,在她的足音中开始发芽、拔节。

阿女来到河边。

东西村的河叫东西河。河喜欢人叫它唯一的名,而不是“河”呀“河”地乱叫。严冬时,水冻结成冰—睡着了。水睡了,鱼啊虾啊蟹啊也就都睡去。水和水中的一切睡去,河无趣了,也睡着了。

“去,唤醒水。”阿女说。风和兽听了,将身子一沉,匍匐向河。

风鼓起腮帮,使劲儿地朝冰面吹;兽嘟起喇叭似的小嘴儿,“叽咕叽咕”地嘟囔出每一滴水的名。水那么多,它却嘟囔得慢慢的。

风吹过的地方,兽嘟囔过的地方,冰“喀喀喀”地叫。冰在融化,水在醒来。

水醒的地方,鱼醒来,虾醒来,蟹醒来。

阿女伸手,触摸水,鱼游起来,虾跑起来,螃蟹走起来,水中的一切动起来,蒲草生,水葱长。

太阳从天空走下,黄昏接管大地,阿女带着立春兽回家。东风呢?风嘛,到处跑,到处都是它的家。

东西村里家家户户冒炊烟。阿女也开始做饭。她好饿呀。她要做上一锅子粳米粥,一蒸笼的红豆糕,还要烙上十张饼,才够吃呢。

阿女忙的时候,立春兽静静地躺在白瓷碟中,一呼一吸,应着正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往上爬的地气。山坡上,迎春花开始抽枝发芽,孕育花蕾。

春来了。

阿女,立春兽,东风,天和地,她们一起唤来春天啦。据说东西村的春天到了,世界别的地方距离春天也就不远了。

◎雨水兽

阿女取出裙,取出梳,打扮自个儿。

打扮好的阿女,梳着髽髻,穿着长裙,眼睛亮,眉目秀,嘴角一抿,俩酒窝就笑。她探身,朝檐下的石缸里瞧,清莹莹的水中映出的姑娘真好看。

咦,鬓边少了点儿什么?

少一朵花呀。

院角,有堇菜举着紫色的小花。阿女朝它走去。可……唉,春天的花是春天的,哪能随便摘呀,她缩回手,责怪自己一时贪心了。

篱笆上落着一枚枯黄的叶,像蝴蝶。阿女拾起叶,将它戴在鬓边,也好看。

山坡上,一群石头滚来滚去,看见阿女,它们立刻一动不动,佯装是一群大馒头。阿女笑笑,走向一块长满青苔的石。

“春天来了。”阿女说。她的话落在石上,“笃笃”地敲青石。石很不情愿地左摇摇右摇摇,裂开一条缝,钻出一只兽。

兽的身淡绿,近似透明,圆鼓鼓的,无嘴,独耳,独眼,散发草香味儿。有“沙沙沙”的音,从兽的腹部不停跑出,似在说“傻傻傻”。

石头们轻轻动起来,缓缓滚起来。“雨水兽,雨水兽。”石头们一边滚,一边讲,似在窃窃私语,又似在告诉跑过的风。风呵呵呵地笑着,跑远了。

阿女伸手,雨水兽却将头一偏,纵身跃坐上她的肩。

天空中,云朵好像花儿盛开,一朵又一朵。阿女抬头看天,兽也抬头看天。

“去吧。”阿女说。兽听了,将圆鼓鼓的身子使劲儿一鼓,化为一条圆鼓鼓的鱼,向天空游去,向一朵朵云游去。

“雨水兽来啦。”

“雨水兽来了。”

“雨水兽来了。”

云们嘤嘤嗡嗡地喊,开始朝四面跑,朝八方飞。云的声音都嘤嘤嗡嗡的,据说蜜蜂就仿了它们的声音呢。

雨水兽摇鳍摆尾,快速地游动。它的鳍扇动起风。风将一朵一朵的云,赶聚在一起。有的云调皮,想跑,雨水兽只好将身子一蹿,钻进云肚肚里,挠得云“咯咯咯”地发笑。云一笑,劲就散了,只好乖乖地和别的云一起,聚为一大团一大团的乌云。

雨水兽游入乌云的肚里,鼓起腮帮,吐出一个个明亮的泡泡。泡泡“噗噗”地响。乌云听了,忍不住也发出一串串“噗噗”的声音,然后化为一滴滴绵绵的细雨,向山林跑去,向河流跑去,向泥土跑去。

每一滴落下的雨,都张开双臂,拥抱大地。春天的第一场雨,来了。山变润,林变润,水变润,泥土变润,万物都变润。

雨润万物。雨润大地。

雨水兽瞧着开心,变回独耳独眼的模样,在乌云上,在密密的雨中,蹦嚓嚓地跳起舞。它跳,雨也跳。

雨滴答滴答地跳在河面,跳进人的菜园,跳在狗的鼻梁,跳进院中的陶罐里,跳在人的掌心上。

有孩子伸出舌头,雨就落在他们的舌上。孩子咂咂嘴,尝一尝,哎呀,春天的雨是甜的呀。

村里,纺雪花的妇人透过雨帘,看见欢天喜地的雨水兽,就回屋收起纺具,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和邻居们拉拉家常。她已经辛辛苦苦地纺了一冬天的雪花啦;撒霜的男子在原野上,看见雨水兽,就悻悻地收起霜袋,回家煮了茶,发起呆。

雨水兽跳得累了,沿着一串雨,回到阿女的肩上。

雨过,天晴,太阳从东西大地重新升起,天空重新诞生白云。天和地变得一日比一日暖和,大雁从北地回飞,迎春花舒展花叶。

人见天和地已为他们准备好酥软的泥土,就开始修锄、磨镰,犁地、耙田。新翻的泥土散发鲜味儿,敞开肥沃的胸膛,等待起种子的到来。

阿女赤脚走过的原野,花儿一朵接一朵地绽放,白白黄黄,红红紫紫,像一盏盏小灯,将灰蒙蒙的大地点亮。雨水兽潜入大地,“沙沙沙”的声音,将睡意仍浓的虫豸唤醒。它也用尖尖的耳,挠醒黑暗中的根和茎。

虫豸钻出洞,根茎生长,柳条爆嫩芽,万物萌动。阿女满意,雨水兽也满意。

春始,木生。生木者,必水也。东西世界里,雨水兽主水。

◎惊蛰兽

阿女从袋里倾出面粉,拿出鸡蛋,倒水,搅拌,烙春饼。这天的饼,她烙得用心,香油放得足,葱花放得多,两面烙得黄酥酥,香味滋滋滋地往外冒,轻轻地咬上一口,脆酥酥,满口香。

阿女吃得饱饱的,从针线篓里取出一张小手帕。

小手帕是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留下的,帕上绣着一丛花一只鸡。花是打碗花,紫粉,小朵小朵的,天落雨时,花瓣上有雨珠,地有霜时,花瓣上有白霜。鸡呢,是一只红冠绿羽的小公鸡,抻长脖,闲闲地站在花旁。

打碗花,牵藤爬,一爬爬到树梢头。

小公鸡,喔喔啼,一啼啼得惊蛰到。

阿女开心地唱,拎起手帕抖,抖一下,打碗花轻轻摇,抖两下,小公鸡轻轻动,抖三下,整张手帕卷起来,再一抖,打碗花掉在地,小公鸡跳出来。

打碗花一落地,生出根,牵起一根根长长的藤,往窗棂爬去,往屋檐爬去,还“咕咚咕咚”地冒出许许多多朵紫粉的花。

小公鸡站地上,木呆呆的。

“小公鸡小公鸡,惊蛰到,风要来,雨要来,还要雷鸣来。”阿女对它讲。

小公鸡的眼珠儿骨碌一转,又骨碌一转,亮起来!

小公鸡的花尾巴一翘一翘,高高地翘起来!

小公鸡的红冠一动一动,火焰般燃烧起来!

“知道啦,知道啦。”小公鸡歪起头,欢喜地嚷嚷。然后,它围着阿女转一圈,问:

“阿女,你又把春饼吃完啦?”

阿女忙摆手,忙摇头,抿嘴笑:“没有,没有,今年给你留着呢。”

可不,桌上还摆着一大盘喷香的春饼。小公鸡跳上桌,毫不客气地将饼全啄光。

“好啦,可以走啦。”小公鸡跳下桌,抬脚朝院外走。

东西村后有东西林,东西林里蹲着东西山,东西山的山脚下有一片岩石。小公鸡“笃笃笃”地啄岩石,没动静。小公鸡只好仰起头,发出“喔—”的一声长鸣。

岩石里,有兽醒来。它呀,山摇不醒它,阿女唤不醒它,只有小公鸡的鸣声让它受不了。这不,它扒开了岩石的门。

兽豆绿色,蜈蚣形,初时拇指大,见风长,长至一条长蛇大小才停下。

“鱼要肥,地要肥,虫豸要醒,百兽要醒。”阿女对兽讲。兽点点头,腾空朝天空飞。

兽在云中腾挪翻转,搅动云气,又奔腾蹿跃,搅动天气,让天集聚起水的力量、火的力量后,忽地扯出一道耀眼的闪电,又抛出“轰—隆!”一声巨响,将一团惊雷掷向东西世界。

雷音“轰轰轰”地滚向四面八方,山抖动,树摇晃,地震动,冬眠的兽纷纷睁开眼,蛰虫们纷纷爬出洞。

“惊蛰,有春雷,吉。”人躲在屋里,欢喜地讲。

兽沿着雷音,滚落大地,然后将身子一扭,钻进泥中。它一拱一拱地拱动所经之处,像农人用犁翻耕大地。它所拱之处,泥会变酥软,土会变松软,泥和土也都会变肥沃,草会呼啦啦地生,木会哗啦啦地长。

兽出现于节气惊蛰,唤作惊蛰兽,散发一股暖烘烘、甜丝丝的气息。“春天,惊蛰兽。”熊闻到它的气息,走出洞。蛇、刺猬、松鼠,也从洞穴中先后钻出。它们开始爬,开始蹦,开始跳,开始呼朋唤伴。

桃和李看见惊蛰兽,争先孕育花苞。鸟儿们看见惊蛰兽,纷纷抢占枝头,振翅高歌。惊蛰兽的气息,让桃李娇艳,让鸟儿们的喉咙清爽,歌声清脆。

兽跑,花开,鸟飞,阿女欢喜地坐在树上,欢喜地唱:

咔咔嗒,咔咔嗒,

风来咯,雨来咯,雷来咯,太阳来咯,

发芽吧,开花吧,长高吧,长大吧,

咔咔嗒,咔咔嗒。

黄鹂落在阿女的身旁,展喉“滴溜溜”地和唱。惊蛰兽骑坐上小公鸡,随它走上树,回到了阿女的身边。

山变得暖和和,林变得活泼泼。阿女见山和林都准备好,就拍拍手,让蘑菇钻出地面,让野蔷薇绽放出粉白的花,让挂在枯枝上的蛹轻轻裂开,让树们舒枝、绽芽、吐绿……惊蛰兽瞧着沉寂一冬的山和林变得舒展了,变得美了,就惬意地闭上眼,打起轻鼾。

◎春分兽

阿女的屋檐下,有一石缸。缸里养着清亮亮的水,养着嫩绿绿的水草,还养着一尾小鱼儿。

白天,太阳从缸沿走过时,会摸摸小鱼儿;夜晚,月亮从缸边经过时,会亲亲小鱼儿。

小鱼儿在时间里,在日月里,在春天里,渐长渐大,在昼夜平分的那天化为一只兽。

兽形似小鹿,有羽似鳞又似花瓣,跳跃时羽毛奓开,如同一大朵盛开的桃花。

“春分兽。”阿女微笑,低头,温柔地喊。兽抬头看阿女。它的眼宛如养它的水,清澈、明静、绿汪汪。

春分兽诞生的那一刻,风变温柔,水变清亮,花变安静。万物都屏息,迎接它的到来。

春分兽喜欢花,尤喜桃花。它跃上阿女的屋顶,左踩踩右踩踩。屋被踩得吱吱呀呀地叫,左扭扭右扭扭,变回一棵硕大的桃树。

桃树低处的枝丫,遮蔽整个东西村。桃树高处的枝丫,摇动东西世界的天空。

春分兽跃在桃树的枝丫间、花蕾上,“咕咕叽,咕咕叽”地发出软糯的声音。谁也受不了那么好听的声音,桃树也不例外,被逗得笑起来。一笑,粉粉的花骨朵纷纷绽放。

整棵桃树的花都开啦。东西世界就要变成花的世界啦。阿女瞧着喜欢,爬坐上树,唱起歌:

噜啦啦,噜啦啦,开花啦,开花啦。

噜啦啦,噜啦啦,出来跑吧,出来玩吧,

噜啦啦,噜啦啦。

春分兽不唱歌。它奔跑向原野。它奔跑时,身上的羽毛变花瓣,纷纷往下掉。猫看见它,猫跟着它跑;狗看见它,狗跟着它跑;孩子们见了,孩子们跟着它跑。

猫啊狗啊孩子们啊,一路跑,一路捡春分兽掉落的花瓣。花瓣喷喷香,有阳光的味道。花瓣柔柔软软,有月亮的味道。花瓣亮亮的,很好看。

这么好的花瓣,谁都喜欢!

猫和狗将花瓣贴在鼻尖尖上闻。人呢?人将花瓣戴在鬓边,还将花瓣放进粥中。用花瓣熬出的粥滑腻香甜,更好的是喝了皮肤会变得红润,如桃花般鲜艳。

春分兽奔跑过的地方,李花、梨花、蒲公英、一年蓬、春飞蓬、荠菜都纷纷开出花。鸟儿们飞落在花枝头,嘀哩哩地歌唱,鸡跟着咯咯嗒,鸭鹅跟着嘎嘎嘎。

整个村庄都热闹起来。

春分兽,春分兽,分开昼夜,分开冷暖。

春分兽,春分兽,

蚂蚁爬上树,柳梢插满头。

大人们唱着,开始播种玉米和大豆。孩子们唱着,往塘边插柳。柳插下,春分兽跑过时,低头“啵—”地一吹,柳就噌噌噌地往上长呀长。

风在花花的世界里,变得没想法了,忽而跑去陶匠家看梨花,忽而跑去采药人家看李花,忽而东,忽而西,忽而没东没西地瞎乱跑。风们跑着跑着,就变得软软的,阿女叫它们桃花风。

桃花风里酿桃花酒。

阿女摘了桃花,去蒂,晾晒,泡进酒中。春分兽被新酿熏得醉醺醺。它跑去山坡打滚,跑去野塘边“咕咕叽”地叫。一棵棵树,摇动一枚枚嫩绿的叶手,向它温柔地问好;一朵朵野花,捧起流淌的阳光,向它献出金色;河流拱起身子,为它驮起水草碧绿的颜色……春分兽看着叫着,彻底醉了,身体渐渐变轻,变成一枚花瓣,落在阿女的额头。

阿女取下花瓣,将它放入水中。

花瓣变成一尾小鱼儿,太阳喜欢它,月亮喜欢它,阿女喜欢它,人和万物也都喜欢它。

◎清明兽

天变暖,地变绿,阿女吹起柳笛,赤脚行走在原野。

阿女的笛音悠远,像是从浩渺的高空走下,塞满天地,万物侧耳倾听。有巨柳随天地诞生,站立在东西河边,听闻笛音后,万千枝条且舞且蹈,有枝舞至天空,有枝蹈至流水下,片刻间天和地都像随音起舞,天在旋,地在转。

笛音中,舞蹈中,有兽从巨柳中孕育、诞生。兽初为雾状,忽显忽散,后渐渐成形为兽。

阿女收笛。

“你好,清明兽。”阿女俯身,对它说。

巨柳停止舞蹈,天地停止旋转。

清明兽青色,腆着大肚,生着俩短足,长着俩鼓鼓的绿眼,像蟾蜍。它会让天地和万物变得忧伤。

清明兽诞生后,人开始做艾蒿馍、艾蒿饼、艾蒿糕。人做这些时,会想起摔坏的瓦罐、不见的木勺、逝去的亲人、再也想不起的古谣。他们很伤心,一下又一下地将伤心揉进糕馍里。

糕馍做好,蒸熟,放在院前。清明兽会循着清苦的艾蒿味儿,跳到每一盘、每一碟、每一碗、每一篮糕馍前。

它张开嘴。“啊—呜!”它一口吃一个糕馍。它吃掉了每一盘、每一碟、每一碗、每一篮里的糕馍。它每吃一口,就长大一点儿,逐渐变得比南瓜还大,比笸箩还大,比房屋还大……当所有的糕馍都下肚后,它就变得和东西村一样大了,或者说整个东西世界都被它装进了肚。它变得透明,像一座硕大的山。

云从清明兽的耳边跑过,鸟从它的肚里飞过,太阳从它的头顶走过。它一抬头,会碰到天的鼻子;它一低头,会看到地的脸。

人和鸟兽开始祭祀。

人唱起悲伤的歌,跳起悲伤的舞。鸟发出哀鸣,兽发出悲声。人因悲伤变成石头、树、水罐;兽因悲伤,变成枯枝、草、灌木。清明兽听见了,瞧见了,涌出泪。它的泪滚落在大地,溅出一朵朵花瓣似的小泥坑。天看见了,不落泪,只“唰唰唰”地下起雨。

雨淋在清明兽身上。雨淋在石头、树、水罐、枯枝、草和灌木上。雨将万物都淋得湿答答。阿女拎篮,赤脚行走在雨中,采野菜。

野菜熬粥。

阿女的烟囱中冒出的烟,带着火的味道,带着山野的味道,带着山的林的风的味道,还有太阳的月亮的味道。清明兽闻到烟的味儿,闻到粥的味儿,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地往肚里收。

清明兽停了哭。

它不哭了,雨也就停了。

“来,喝一碗粥。”阿女将粥高高举过头顶,对它说。清明兽弯腰,捧碗,喝粥。

粥很暖,粥很香。清明兽每喝一口,悲伤就融化一点儿,心情就变得愉快一点儿,身子就变得小一点儿。

粥喝完,清明兽变得如初诞生时一般大。它的心里暖了,舒展了,那些揉在糕馍中的忧伤,那些被它吃下的忧伤,消失不见了。

天和地给雨洗后,又清新又洁净。鸟飞出巢,田鼠钻出洞,桐树开出花。太阳跃上高空,叫醒石头、树、水罐、枯枝、草和灌木。人和兽变回原样。人回家,兽回洞。

人又做糕馍。这次,他们的心里没了忧伤,做的时候想的是古老的传说、好看的衣服、藤蔓上开的花朵。

人拎着糕馍,去踏青。他们在原野上快活地唱起来,跳起来,赞美天和地,也赞美蚁虫和蝴蝶。

麦和柳在人的歌声中,扬花、吐蕊。天晴,地朗,叶绿,花开。

“天清兮,地明兮,风过兮,雨落兮。”阿女唱着歌,折了柳,编成环,盘在头。清明兽学着,也戴柳在头。

阿女将柳枝插在地。柳缓缓向上生长,长成一棵大柳树。清明兽跃上柳梢。

“清明兽,清明兽!”大柳树低呼,为它捧出一朵朵浅黄的小花。清明兽闻着恬淡的花香,缓缓隐入柳中。

东西村只有一棵巨柳。巨柳孕兽。东西村里,有许多棵大柳。每一棵大柳里,都住着一只清明兽。

◎谷雨兽

暮春,天气渐热,地气涌动厉害。阿女从匣里取出一颗翠绿的种子,来到屋旁的菜园。

种子一落土,开始生根、发芽、长叶,开出一朵雪白的花。花中,坐着一只谷雨兽。

每年的谷雨兽都不一样。这一年的兽,小雀形,小雀大,碧绿色,浑身湿漉漉,会“咕咕”地叫。

谷雨兽叫的时候,可唤来雨。它叫得轻,下毛毛雨;它叫得急,下沙沙沙的小雨;它叫得响,下中雨。如果它叫得又急又重……噢,这样的时候少有。

下雨时,阿女会烙饼、会泡茶。然后,她和谷雨兽会坐在窗前,吃饼、喝茶、看雨。

雨从那么高的天空,一滴接一滴地手牵手走下,多有意思呀。

谷雨兽有两脚,不喜欢走路,有两翅,不喜欢飞。当它要四处溜达时,阿女会对贴在窗棂上的谷雨鸡拍拍手。谷雨鸡是村里的剪花婆婆剪的,有虫害时,它会跳下啄虫。

谷雨鸡听见阿女的拍手声,圆溜溜的眼睛骨碌一转,尖尖的头一扭,花尾巴一翘,红红绿绿的翅膀一扇,从剪纸上跳下来。

谷雨兽骑坐谷雨鸡,四处走,四处逛。

它们走到塘边,荷叶摇起铜钱大的小圆手,浮萍哗哗哗地长。

它们走到林中,林里的谷雨花纷纷乱开,热热闹闹地将香气一把把地乱抛乱撒。

谷雨兽啄下一朵谷雨花,衔在嘴里,横骑着谷雨鸡,慢悠悠地走上一棵高高的树。

树上,住着还在贪睡的鸟。谷雨兽用谷雨花敲醒鸟。

鸟傻愣愣的。

“布谷,布谷。”谷雨兽叫。鸟恍然大悟,一声清脆的“布谷”立刻冲跑出它的喉咙。

谷雨兽将谷雨花送给布谷鸟。

“布谷,布谷。”布谷鸟飞出林,飞向原野,大声地叫。东西林的布谷鸟开叫了,别地的布谷鸟也就开叫啦。

“布谷”是催耕的声音。人听了,忙插秧、种棉、移苗、种瓜、点豆和种花。

谷雨兽又骑着谷雨鸡,去了桑林。

桑长得好,蚕吃得饱,结出的茧大,产出的丝好,织出的锦美,抛到天上变成朝霞和晚霞时才好看。

谷雨兽得让桑长得好。它用嘴啄桑,被啄的桑会像醒来的娃娃,拼命地长,让每一枚桑叶都长得肥厚油绿。

谷雨兽发出的“咯—咯—”声,像人在笑。苗啊草啊棉啊,听见它的声音,会噌噌噌地疯长;豆啊瓜啊,听见它的声音,眨巴眨巴眼,就爬上架;最喜欢听它的声音的是打碗花。它们会兜着声音,站在栅栏上,捧出一只只可爱的小花碗。

天更热了,地更热了。春天要结束了。

阿女穿上美丽的裙裾,托着谷雨兽,漫步向原野和山林。她每走一步,就向上长高一点儿。很快,整座村庄都在她的脚下,鸟儿纷纷栖落在她的双肩,花朵纷纷盛开在她的发梢,繁茂的小草摇曳在她的裙裾上。

阿女浑身绿意流淌。她的目光所及,万物变得温柔,万花吐露清香。荒芜的大地上,稻麦重新生长,凋败的山林变得生机盎然。阿女对这一切满意极了。她点点头,渐渐变小、变小,变回少女的模样。而她的掌心,谷雨兽消失,只留下一颗翠绿的种子。

阿女将种子放进匣中。

明年会种出一只什么样的谷雨兽呢?啊,好困呀,阿女该去休息了。接下来的东西世界,就交给夏姑和她的兽们掌管啦。

◎立夏兽

夏姑住在东西村的荷塘旁。

荷塘里,住着青蛙、鱼、虾、蟹、荷、睡莲。荷塘边住着柳、红蓼、菖蒲和水烛。

夏姑一开窗,就看到塘。

夏姑喜欢开着窗,让青蛙的叫声、鱼虾游动的声音都跑进屋,也让荷香、蒲香飘进屋。风呢,不管她开不开窗,都会跑过塘,溜进屋,看她摆弄坛坛罐罐。

夏姑的坛中装酒,桑果酒、米酒、百花酒、梅子酒。她有各种各样的酒。她的罐中呢,养花养草,养得满院满屋香。

夏姑喜欢饮酒、看花。

村里掌管春天的阿女休息了。夏姑描了妆,画了眉,穿了裙,拎了木桶,出门朝东,进了东西林,来到东西泉。

泉水银亮,清冽,甘甜。

夏姑取了泉,回到家,倾入陶杯。泉在杯中,渐渐变暖,生出轻烟。

夏姑从荷包中取出一粒杏核,放入陶杯。水养核,核生芽,芽长为苗。

苗碧绿,生长着两枚扇形的叶。

夏姑迎着晨曦,带着苗到原野,将脚跺三跺,缓缓长高,朝天空长,朝太阳长,长成一座山那么高才停下。

此时,天气一寸一寸地往下走,地气一寸一寸地往上升。天地相融,宜万物生,宜万物长。

夏姑将杏苗摊放掌心。

苗被阳光一照,被风一吹,很快开出一朵白的花,结出一颗黄澄澄的果。果里飞出一只黄蜻蜓—不,是一只貌似蜻蜓的兽。

兽生着鼓眼,长着薄翼,身子纤巧,飞起时像一朵可爱的小黄花。

兽停在夏姑的鬓边。

夏姑和兽所经之处,草木葱郁,麦子灌浆,槐树开花,枇杷熟果,秧苗“咔咔咔”地拔节。

“立夏兽,立夏兽。”风跑在夏姑和兽的左右,风头风脑地喊。

“立夏兽,立夏兽。”田间劳作的人,直起腰,乐呵呵地喊。

大家都认出它。能不认识吗,它一出现,天会变热,蝼蛄会开叫,蚯蚓会钻出,王瓜会快速攀爬,还有—

蝴蝶到处飞!

立夏兽喜欢看蝶飞。它蹲坐在石榴枝头,伪装成一朵石榴花。蝶飞近,落在它的旁边,和它眼对眼。一对眼,都吓一跳。蝶一吓,变成一朵花。立夏兽一吓,变成一只蝶。

花是蝶,蝶是花,兽是蝶,蝶是兽,花花蝶蝶兽兽分不清啦。

蝶变的花飞,立夏兽变的蝶跟着飞。一花一蝶,飞过矮墙,飞过栅栏,飞过野塘,惹得人啊猫啊狗啊都欢喜地看,欢喜地唱:

立夏兽,立夏兽,

是兽也是花,是花也是兽。

蝴蝶分不清,总是受惊吓。

除了蝶,立夏兽也喜欢看豆藤爬。

地一暖,天一热,豆藤就铆足劲,往人搭的架上爬。

“叽咕叽咕,叽叽咕。”立夏兽为豆藤唱道,意思是“爬呀爬,爬呀爬”。豆藤一听,就更起劲地往上爬呀爬。立夏兽一直唱,豆藤一直爬,甚至会直愣愣地爬到半空,攀绕上一朵大白云。豆藤将大白云团团绕。这下好啦,藤中有云,云中有藤—大白云变成藤云了。

人啊猫啊狗啊喜欢看藤云。藤云会结出又细又长的豆荚,从天空垂下,晃晃悠悠,悠悠晃晃,垂落向人啊猫啊狗啊。

豆荚里的豆粒像糖果,很甜。立夏兽喜欢吃,人啊猫啊狗啊也喜欢吃。

立夏兽吃了豆粒,往塘边飞。青蛙看见它,一只接一只跳上岸。“咕叽咕叽。”立夏兽唱。青蛙们学不会“咕叽咕叽”,只会“呱呱呱”地叫。立夏兽不停唱,青蛙们就不停叫。人啊猫啊狗啊听了,都心烦。

夏姑抱着梅子酒,去找兽。

立夏兽闻到酒味,浑身发软,飞回夏姑的鬓边,蜷缩成一只蜻蜓的模样。

立夏兽“咕叽咕叽”的声音,能促万物生长。它叫得乏了,会变成一颗黄澄澄的杏。夏姑将杏肉送给大地,将杏核放进荷包。

来年,杏核将再次发芽,生长,成苗,开花,结果。

◎小满兽

夏姑有一个罐。

罐碗大,圆肚,细脖,坚果啊枯花啊放进去,再取去,都会重新变新鲜。

罐平日里都安安静静的,不声不响的。小满节气这天,夏姑会将罐抱到门前,用榴枝轻拍罐肚。

“醒来啦!”夏姑说。罐听见,慢悠悠地打一个哈欠,罐耳缓缓展开,罐脖处露出惺忪的眼,罐肚伸出俩小短腿,罐后露出短尾巴,罐底长出俩短腿。

罐成了一只兽。兽抓过夏姑的榴枝,用俩爪搓旋。榴枝“噗噗噗”,开出一串火红的榴花。夏姑笑吟吟地摘了花,簪在自己的鬓边。

“小满兽,你今年也好看呢。”夏姑夸。兽开心,持着榴枝,围着夏姑转了一圈又一圈。

风跑过夏姑的门前,贼头贼脑地瞧。

“小满兽,小满兽,一张圆嘴合不拢。”风笑嘻嘻地喊。小满兽不介意。因为它的确有一张总也合不拢的小嘴巴嘛。

风牵起兽的手,带它跑过菜园。南瓜、扁豆、丝瓜看见兽,让藤蔓“噌噌噌”地往架上爬;生菜、青椒、茄子看见它,让身子“咔咔咔”地往上拔。

它们跑过山坡。苦荬菜、蒲公英、一年蓬,各种野花看见兽,花骨朵啪啪啪地打开。

它们跑过东西河。河水看见兽,水纹变明亮,水音变响亮;鱼啊虾啊蟹啊看见它,忙摆鳍,忙挥钳。

风的玩心大,丢下兽,溜跑去了更远的地方。小满兽不能飞。它一蹦一蹦地蹦过原野,一跳一跳地跳过山林。小麦啊高粱啊棉啊,看见它,会结出饱满的穗,开出美的花,挂出大的果。

蝴蝶啊蜻蜓啊鸟儿们,围着小满兽,想和它唱歌、跳舞。小满兽没心思唱歌、跳舞。它得帮助夏姑,让万物在暖和的日子里都尽情生长。

夏姑呢?

夏姑帮人,忙在桑林,忙在蚕房。

蚕上笼,吐丝,结茧。夏姑抽丝,将所有丝快速绕成一团又一团。绕丝辛苦,夏姑忙得团团转。

丝抽完。雪白的丝码成垛。

人用丝织锦。锦织好,夏姑将其染色、晾晒。晒好的锦,绚丽耀眼。黎明时,把它们抛上天边,会变成美丽的朝霞;黄昏时,把它们抛在天边,会变成夺目的晚霞。

小满兽坐在夏姑门前的榴树上,迎朝霞,送晚霞。它看着看着,会“噗噗”地笑。它笑着笑着,就会又变成一个罐。

◎芒种兽

夏姑抱出一坛酒。天这么热,她还准备喝酒?哎呀,还真喝了。

她倚着窗,拎着酒坛,一边仰脖喝,一边斜瞥碗中的麦粒。麦粒发芽,扬花,抽穗。酒还没喝完,穗鼓得越来越饱满,长出了尾巴、翅膀和喙,等长出一双滴溜溜的眼时—

穗熟了,“吧唧”掉在地上,成了一只兽。

兽金黄,鸟形,翅和羽呈麦芒状。兽一落地,尾羽一翘,叫起来:“嘛咝啦,嘛咝啦。”然后,一拍翅,朝屋外飞。

“嘛咝啦,嘛咝啦。”它满村大呼小叫,乱飞乱撞。地垄的高粱听见,使劲儿将身子往上拔了拔;棉花听见,鼓起花蕾;麦呢,一听,知道时候到,纷纷成熟。

狗听见它的叫,忙跑去对人说:“芒种兽叫了。”人就停了扯闲话,磨好镰,背上篓,去割麦。

芒种兽飞到麦地,一会儿倒着飞,一会儿匍匐飞,一会儿翻着筋斗飞。

“嘛咝啦,嘛咝啦。”它叫个不停。

“知道你‘忙死了’了。”人笑。芒种兽不好意思再叫,捡人落在地里的麦穗。

人不捡穗。

穗留给鸟,留给兽。麻雀啊黄莺啊老鼠啊都来捡。不过,有芒种兽的地方,它们不争不捡。

芒种兽啄麦粒后,不下肚,会吐出。它吐在河里,麦粒会变成一尾尾麦粒鱼,游来游去,很好看;它吐在地里,麦粒会开出一朵朵麦粒大的小金花,很香;它吐在山坡,麦粒会变成一颗颗麦粒大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很亮。

人收麦后,扬麦,晒麦,磨麦。人很忙。芒种兽也忙,忙请风帮人扬麦,忙喊太阳帮人晒麦,忙催促碌碡帮人骨碌碌地磨麦。

人忙完麦收,还得忙平田、松田、插秧。人做这些时,会扯闲、说笑、唱歌。芒种兽呢,停了忙,坐在一朵云上,听人扯闲、说笑和唱歌。它听得高兴,就一个接一个地翻跟斗。芒种兽一翻,田鱼看见也翻,翻溅得人一脸的泥。人抹了泥,呵呵笑。芒种兽也笑。

芒种兽的笑是“咯咯嗒咯咯嗒”,像母鸡下蛋。它一笑,鸡啊鸭啊鹅啊浑身痒痒,也忍不住“咯咯嗒”地笑。塞满笑声的村庄,粮草丰茂,六畜兴旺。

人忙完,将麦磨成面粉,做暄腾腾的馒头、包子,送夏姑,送芒种兽。

芒种兽啄馒头,啄包子。它吃得饱饱后,会沉沉地睡去,打起呼噜。它每打一声呼噜,就变小一点儿。呼噜声越变越小,它也越变越小。

呼噜声没有了。芒种兽变成了一粒麦。

◎夏至兽

天一热,夏姑心就烦。

她喝了很多很多好喝的酒,没用。她熬了绿豆汤、荷叶粥喝,也没用。她又做了凉糕、凉粉吃,还是没用。

这么热,她还得做事,地旱不好,雨水多不好,要想刚刚好,得管好天气,还得管好地气。可天一会儿雷鸣闪电,一会儿狂风暴雨,一会儿热浪翻滚。地呢,只顾腾腾腾地冒热气。

“烦死了,烦死了。”夏姑一烦,指尖、头发都变得绯红,像着了火。鸡看见,躲着她。人看见,绕着她。

再这样下去……啧啧,全村都会被她点着了。还好,还好,夏至兽会帮她。

夏至兽住在东西林的空空树里。

空空树是东西林里最古老的树,一年四季会开不同的花。“咚咚—啪—咚咚啪—”夏姑有节奏地拍打空空树时,夏至兽像朵隐藏的花,缓缓地从树中显出形。

夏至兽鹿形,小犬大,荷绿色。它每走一步,身上就会现出一朵小荷瓣,每跳一下,就会掉一朵荷瓣。它走的时候多,跳的时候少,小荷瓣星星点点遍布它的全身。

夏至兽跟随夏姑,巡视东西村、东西河、东西林和东西山。她们经过的地方,草铺天盖地地生,灌木恣意地长,蝉钻出地开始鸣唱。她们和鱼蟹说话,将躲藏的蘑菇赶出,使野豆的荚变得饱满。

夏至兽活泼好动,“啾咕啾咕”的叫声,像唱歌,像流水,能安抚烤得焦躁的泥土、花朵和树。

孩子们喜欢夏至兽,一边学着它“啾咕啾咕”地叫,一边跳进河里玩;蛙们喜欢它,冲它“呱呱呱”地夸;蝴蝶啊蜻蜓啊,也喜欢停在它的花瓣和鹿形角上。

猫和狗不喜欢它。它们怕热,认定热是它带来的。

“热啊凉啊冷啊寒啊,是天和地的事。”夏姑替夏至兽说话。可猫和狗还是躲着它。

夏至兽独自行在山林时,小兽们会蹿出,和它玩耍。兔子骑着它,“嘚嘚嘚”地跑;松鼠逗惹它,让它走上树。

夏至兽疲乏时,会变小,躲在刚刚盛开的木槿中睡觉;渴了,它喝卧在荷叶上的露珠;饿了,它喝深夜的凉风。它不喜欢酒。夏姑一喝酒,它就离开屋,去野塘边玩耍。

夏至兽喜欢电闪雷鸣,喜欢天空像突然裂开,喜欢轰隆隆的声音吓得它一颤一颤。不过,如果雷电带来的雨太大太大,它会生气。夏姑也会生气。因为河岸会坍塌,鸟巢会倾覆,兽们的洞穴会淹没嘛。

雷电和雨张狂妄为得过分时,夏姑就将夏至兽放肩上,朝着天空长高、长高。闪电再划过天空,喷出刺眼的光时,夏至兽会张开嘴,“啊呜”一口,将所有光吞下肚。闪电在它的肚里扯出明晃晃的光,将它身上的小荷瓣映照得像一盏盏小荷灯。雷“轰隆隆”地碾轧过天空,摇晃得天微微摇时,夏至兽又“啊呜”一口,吞下滚滚而来的雷鸣,让它在自个的肚里发出一声闷响,听上去像“噗—”地憋出一个闷屁。

没了闪电助威,没了雷鸣呐喊,雨没了趣,悻悻地躲回云中。

天放晴,太阳跃上高空,夏至兽跃向大地。它每跃一下,身上的荷瓣就变成一朵粉红的云,朝天空飞。当身上所有的荷瓣都飞走后,夏至兽会隐回空空树,等着下一个夏至的到来。

◎小暑兽

夏姑绣花。

她歪坐在窗前,绣青蛙坐在荷叶上,绣蝌蚪游在水草间,绣鸭子游在芦苇丛,绣螃蟹舞大钳,绣鱼儿摇动鳍。

唉,她越绣越不得劲。天开始蒸,地开始煮,到处热得像着了火,她能得劲吗?

“风—”她展开瘦长的双臂,大声呼喊。一股小风一溜烟儿跑进东西村,又一溜烟儿跑得没了影。

风怕热。

人热得受不了,向夏姑抱怨。

夏姑说,有阴有阳,有冷有热,不冷不热就会不阴不阳,热极才生阴。人点头,为抱怨了天和地而脸红。

夏姑可怜人,将绣品送他们。绣有荷的,荷会在夜间生凉风;绣有水草的,水草会在清晨生鲜露;绣有芦苇的,芦苇会在傍晚咕噜噜地冒凉气;有鱼虾的嘛,会溅出冰凉凉的水花……人很开心。

可是,天那么热,凉风啊鲜露啊凉气啊水花啊,很快就给热没了。人没奈何,只盼小暑兽能赶快出来。

夏姑也盼着。

她早将一颗金色的蛋,种在东西村的大地。很久很久,蛋都一动不动。天流火,地涌热,当蛋终于受不了这天火地热后,才咔嚓一声裂开—

一只金色的蟋蟀跳出!小暑兽诞生了。

小暑兽站在夏姑为它准备的碟里,扬颈,挠须,唧唧唧地叫。它一叫,原本躲藏起来的风会“呼呼呼”地朝夏姑的院里跑。

风们不是喜欢听小暑兽叫,它们喜欢看小暑兽。金色的小暑兽,会散发金色的光。小暑兽跳,金色的光跟着跳,像一簇簇金色的火苗在呼呼呼地飘。风们绕着“火焰”吹啊吹,想要熄灭火苗,却吹得夏姑的屋里清清凉凉。

东西村的人知道小暑兽出来了,往夏姑的小屋赶。人那么多,屋那么小,怎么办?

哎呀,屋会自己长呀。进来一个人,屋长大一点点,再进来一个人,它又长大一点点。

东西山的兽知道小暑兽出来,也都往夏姑的屋里来。它们也热得受不了啦。

屋见兽们来,继续长啊长,就是天底下所有人和兽来,它都能让大家舒舒服服地住下呀。

风们吹不灭金色的火苗,悄悄地溜走了。可屋里仍清清凉凉。为什么呢?被风吹来吹去的小暑兽,开始滋滋滋地冒出了凉气嘛。

不热了,心情变好,大家开始讲故事、讲笑话、唱歌、跳舞。说笑累了,唱舞饿了,人拿出带来的瓜啊果啊,兽捧出蘑菇啊地瓜泡啊,大家一起分享。夏姑呢,给大家熬绿豆粥、荷叶粥喝。

有凉风,有凉气,有瓜有果,有粥喝,大家开心,夏姑开心,小暑兽也开心。

◎大暑兽

东西村里,有一井。井中的水懂人言,也懂兽语。

人说,水跳进我的桶里,井中水就哗啦啦地跃出,跳进木桶里;兽说,水跳进我的嘴里,水不睬兽。

夏天时,水冰沁。冬天时,水暖和。水味甘甜,熬粥糯香,泡茶茶香,养花花美。人人都爱这井,花开时摘花给它看,果熟时放果给它闻。大家都知道,井不仅仅是井,井中住着兽呢。

兽形似鱼,栖于深井,会化为鸟飞。小暑兽离开后,天更热,地更炽,天地间像在燃烧。风热得不肯再跑,它们躲在窖里,躲在洞穴里,躲在鸟扇起的翅膀里;水也热得没了力气,静静的,纹丝不动。

风不跑,水不流,这怎么行。夏姑从塘里采了最美的荷,来到井边。兽喜欢荷。它从井中飞出,落到荷上。

兽碧绿,鱼形身长着鸟羽,生着猪嘴,唤作大暑兽。

大暑兽可赶风,两肋处有翅,翅翼尖锐,能划破炎热,将躲藏的小风、细风、微风一一找出,然后赶至一处,形成大风。

“要有雨。”夏姑说。大暑兽听了,就将风往天上赶。风聚云,云化为雨。

大暑兽也赶水。

它匍匐飞过东西河,掀起水皮,然后水鸟般瞅准河心,一个猛子扎下,啄向水肚,让它漾起一圈圈水纹。它“剥剥剥”地不停啄,水纹一荡一漾,开始哗啦啦地流动。

水动,风生。源源不断的风从东西河诞生了。大暑兽将风赶向四面八方,赶给人,赶给兽,赶给鸡鸭鹅和猫狗,赶给菜园,也赶给坡地和水田。

有风,有雨,就不怕炎热了。大家感激大暑兽,家家都用泥缸养荷,给它看。

◎立秋兽

东西村的桂树下,有一竹篱笆围成的小院。院里,蹲着一栋木屋。

木屋前,种着豆藤和花草;木屋里的墙壁上,挂着筛啊簸啊篓;木屋外的墙上,盛开着金灿灿的野花。

是谁住在这儿呀?

是胖胖的秋婶婶呢。夏姑休息了,轮到秋婶婶掌管东西世界的事务了。

屋旁的菜园里,南瓜熟了,金黄,滚圆。瓜都好,都大。其中一只瓜,瓜肚一拱一拱的,像谁在里面跑。秋婶婶见了,就笑,伸手一拍—哟,瓜脐处“咕咚”一声,生下一只小南瓜。噢,不,不是南瓜,是一只兽。

兽金黄,南瓜形,身轻,有四足隐在圆嘟嘟的身体里,急走时像一只小南瓜往前不停地翻呀翻。

兽为立秋兽。它一出生,秋婶婶就忙开了。她要做的事太多啦:

提醒太阳不能再逞能,还晒个不停;召唤秋风,让它们多往东西村里吹;帮助东西大地上孱弱的植物继续生长;安抚东西林里因雷暴受惊的鸟兽……

此时天气收,地气敛,气温下走,有露从地下爬上草尖,唤作白露;又有桂花开,让整个东西村都变得香喷喷。

“白露和桂花。”秋婶婶将一个罐抱出,对立秋兽讲。

罐大,兽小。兽没手能抱罐,也没肩能背罐。“啾啾。”兽说。罐听懂它的话,应声飞起,跟在它的身后。

兽摇枝动叶,将白露往罐中赶,让风将桂花往罐里吹。

白露和桂花装满罐。

秋婶婶将兽带回的罐,放灶上,加小米,用火熬,熬上一天一夜,熬出白露桂花粥。粥香得狗使劲儿甩尾巴,香得劳作的人肚子咕咕叫,香得飞着的鸟儿纷纷从天空落下。

狗来了,秋婶婶给它盛一碗。猫来了,秋婶婶给它盛一碟。鸡啊鸭啊人啊林中的兽啊,都来了。别急别急,大家都有粥吃。罐小,粥多,罐是个宝。

天闻了粥香,一点点往上升;地闻了粥香,慢慢发酵。天升高,地发酵,庄稼们就纷纷孕籽、结实。这不,南瓜啊玉米啊花生啊王瓜啊黄了、红了,丰收了。

人将南瓜、玉米、王瓜,晒在屋顶、墙头。兽将蘑菇、山桃、木耳晒在树墩、石上。他们晒给天和地看,晒给秋婶婶看,也晒给立秋兽看。天看得高兴,霞光满天;地看得高兴,让稻粱饱穗,让果仁满核。

“我来了,我来了。”秋风喊着,满村跑。枯黄的桐叶,被风吹落。立秋兽接住落叶,佩戴在额,站在树上,蹦嚓嚓地跳起舞。它一跳,天变得更高,地变得更阔。

天高地阔,秋气爽人。

◎处暑兽

东西村的石头,喜欢滚来滚去。

它们滚上山坡晒太阳,滚进草丛吓蚂蚱。它们很少停下。不过,它们不伤人,不伤兽,也小心不伤害植物和庄稼。

石头们有的圆溜溜,有的方正,有的馒头形,有的冬瓜状,有的没味道,有的却很甜,有的是红色,有的是黑色;有的石头簸箩大,有的石头米粒大,有的爱滚去果树下,有的爱滚到人的门前,有的怕冷,有的怕热;有的石头里住着水,有的住着火,有的住着风,还有的嘛—住着鸟。

这不,一只红色的小鸟儿,从一块石头里飞出来。小鸟儿不朝林中飞,不朝原野飞。它朝秋婶婶的小院飞。

秋婶婶握着剪,正咔嚓咔嚓剪楸叶,剪的花娇艳艳,剪的鱼会摆尾,剪的虫会蹦跶。她剪了这些送东西村的人,送东西林的兽,也剪一只豆娘送自个。

小鸟儿“叽喳”一声叫,落在秋婶婶的剪刀上。

“好啦,你来了,我们就可以去山林啦。”秋婶婶停了剪,眉眼都笑。她一笑,胖胖的脸变得圆嘟嘟的了。

鸟名处暑兽,出现在暑气将尽之时。

天变高,气变爽,山林中山果开始酿籽,树叶停止生长。一群刺猬坐在林中大石上,一见秋婶婶和处暑兽,立刻张开小嘴巴,大声唱:

“ 野枣酸,山梨苦,板栗还背着青壳壳。”

“野枣可以两天后慢慢变红,山梨得再等五天变甜,板栗嘛—得等五天加五天才裂壳。”秋婶婶讲。刺猬们听了不满,又唱:

“ 一起红,一起黄,红了黄了熟了,吃得肚儿圆啾啾。”

山果怎能一起熟!得一树一树慢慢成熟呀,那样大家今天吃了明天还有嘛,才能从秋天一直吃到冬天嘛。

“ 处暑兽,帮帮忙,山果山果一起熟。”

刺猬们又对处暑兽唱道。

处暑兽拍翅,飞起,伸出尖尖的喙,一一啄那一溜儿的刺猬头。“哎—呀!”刺猬们捂头叫,立刻变腔,喊道:

“处暑兽,秋婶婶,没有果,该有菇。”

想吃菇啊?倒没问题。秋婶婶用花手帕束起长长的发,绕着刺猬们,唱起谣:

“山生,泥长,子落,菇出。”

谣音落在地,变成一粒粒小孢子啦。处暑兽跟在秋婶婶的身后,将一粒粒的孢子啄入泥中。

太阳一照,地气一养,风一跑过,孢子们“啵—啵—”地纷纷冒出,长成一朵朵可爱的蘑菇。

秋蘑菇,秋蘑菇,长得大,长得肥,

我们快去采蘑菇,采了蘑菇晒蘑菇,

晒了蘑菇藏蘑菇。

刺猬们有菇吃了,欢天喜地唱道。处暑兽很满意,秋婶婶也很满意。

山林里,野梨树啊、山楂树啊、山柿树啊还在嘿呀嘿呀地努力。处暑兽叽喳叫,想要帮帮它们,让它们的果长得更大更甜更香。

“树们想让果长多大就多大。”秋婶婶说。她还说,树有树时,果有果时,树啊果啊知道得了多少阳光、雨露和地养,也知道该发多少芽、长多少叶,结成多大多甜多香的果。

原野上,薯红,粟熟。万物都准备好成熟啦,处暑兽没事可做,就飞来飞去,叽喳叽喳地唱歌给秋婶婶听,给大地听,给人啊兽啊听,给河流听。它唱累了,就找一块喜欢的石头,飞进去睡觉。

石头里安安静静,处暑兽睡得很香。

◎白露兽

东西河边站着一株水生植物,春天时开出一朵淡黄的花,秋天时结出一个褐色的果。

果带壳,像鸡蛋,成熟时微裂,有清甜的香。鱼馋,鱼吃不着;鸭馋,鸭啄不着;人馋,人一碰,植物就挪动脚。

东西村的果,只让喜欢的人摘。这果嘛,只让秋婶婶摘。

秋婶婶挎篮,来到河边,手朝果一伸,果自己掉进她的手心。果在她的手心里,左滚滚右滚滚,“啪”地裂开,钻出一只拳头大小的兽。

兽身长白羽,独足,鹤状,扁嘴,会“喳咕喳咕”地叫,能钻入木里,也能潜入水中,生在节气白露,当然就叫“白露兽”啦。

白露兽生性温良,喜欢和鸟兽为伴,人啊鸡啊鸭啊喜欢它,天和地也喜欢它。在它出没的地方,露水会从地下钻出,缓缓爬上草叶。它和立秋兽一样,会搜集露。

秋婶婶用白露兽集的露煎茶。所煎的茶爽洌,烦时喝心气平,躁时喝心气顺。林中脾性不好的兽,村中性急的人,常向秋婶婶讨这茶喝。

白露兽不喜茶。它喜欢啄吃林中的栗,也喜欢和松鼠、兔子结伴摘栗。摘了,会和小兽们排排站在树墩上,慢慢剥壳,慢慢吃栗。

当天距离地越来越远,气温一天天地往下走时,白露兽会陪着鸿雁,绕着原野、村庄、山林一圈一圈地飞。然后,送它们往南。

雁飞后,玄鸟也即将离去,白露兽会衔了草籽,送到它们的巢穴,当作离别的礼物。

花谢、果落、候鸟离去,都会让白露兽滚出泪珠。它的泪咸苦,常被风捡了,吹得天和地犯愁。天一犯愁,就落下一场又一场的秋雨;地一犯愁,就落下一枚一枚的楸叶。

秋婶婶带白露兽去摘枣。

红彤彤的枣似玛瑙,白露兽瞧着喜欢,会笑。它一笑,天清,地朗,秋花一丛一丛地开。

哎呀哩个嘿,哎呀哩个—嘿,

太阳出来咯,挥起镰呢,收呀收稻喂。

人喊着劳动号子,忙在原野,收稻和粱。白露兽听见号子后,会牵起一股股秋风,飞到原野上,吹动稻粱,吹去人脸上的汗。

白露兽也飞在人的棉地。它的羽翼拂过棉桃时,一朵朵雪白的花从桃中绽放。人采了这些花,做新袄,做新被。袄和被上,都有白露兽羽翼的温暖。

◎秋分兽

秋婶婶坐在桂树下剪纸。她用太阳送的金箔,月亮送的银剪,咔嚓咔嚓地剪。

剪的什么呢?剪的是一只大蝴蝶,哦,不,它有脊有骨,分明是只蝶状的兽。剪好后,风跑来,绕着蝶状的兽轻轻一吹—

兽动了,扇起翅膀,翩翩起飞。

秋婶婶伸出手,让它落在指尖,眯着眼,将它瞧:兽独眼,蝶状,翅翼金黄,四脚纤巧,神淡然,很好看。它诞生这天,昼夜平分。

秋婶婶踮脚,摘两枝金桂,一枝送自己,一枝送兽。“阿嚏—”秋分兽将尖尖的鼻头凑近桂蕊啦。

秋婶婶拎着篮去原野时,秋分兽飞在她的左右,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像一朵花,不停跃动。

“嗨叽,嗨叽,嗨—叽。”秋分兽叫。它的叫声羽形,拖着金尾,落在高粱上,高粱的脸慢慢变红;它的叫声落在芝麻上,芝麻“噼啪”急急地熟;它的叫声落在大豆上,大豆的壳“咔咔”地绽……原野逐渐变得火红,变得金黄。

人开始忙最后一茬秋收、秋耕、秋种。人忙时,秋分兽就盘飞在他们的左右。它翅翼上驮着的金色光芒,照着大地、照着种子、照着流汗的人。秋分兽眷顾过的一切,会得到太阳和月亮的祝福,也会得到天和地的照护。

人忙完,请秋婶婶和秋分兽吃新。

煮花生好吃,烤红薯好吃,新米好吃……呃,还有桂花酿!秋分兽不喝酒,喝酒香。

酒香那么浓,它喝得醉了,落在也喝醉的秋婶婶额边,像为她贴上花黄。落叶纷飞,她们摇摇摆摆地走在村庄,头顶的天空寥廓高远,地上的秋风扫来阵阵凉意。

山林中,蛰虫开始封塞洞,山兽开始存储粮。秋分兽飞过的地方,渐变成和它一般绚丽的金黄。

熊坐在树下,舔着鼻头,看着秋分兽,眼睛发亮。“多好看的节气兽呀。”它捉住停在草尖休息的秋分兽,想要它陪着自己度过严寒。

节气兽若不能及时回到季节掌管者的身边,就会彻底消失。一年中,没了秋分兽,就会没了节气秋分,这……这哪行!真是笨熊呀。山林的鸟兽都来了,不满地围着熊。熊低头,不好意思地摊开掌。

秋分兽翩翩飞起,赶来的风托着它,将它送回秋婶婶的小院。

有秋分兽的圆月夜,山中的兽,村中的人,都聚在秋婶婶的院中,等着月亮缓缓从天上走下。

大家为月亮准备秋瓜、秋果、秋糕、秋饼。月亮坐在桂树上,大家坐在桂树下,一起品尝。

夜深,寒露生,秋分兽敛翅,化为一缕太阳的金线。

◎寒露兽

山坡上、小路旁、原野上,野菊花开了,金灿灿的,一大片一大片的,很耀眼。

人在院里院外种的菊也开了,亮晃晃的,一丛又一丛的,很鲜艳。

秋婶婶种在篱笆下、菜园、院角的菊,也都盛开啦,鲜亮亮的,一株又一株,很好看。内有一株菊,高大、粗茎,只生了一叶一花苞—

花苞鼓囊囊,黎明时轻轻打开,金色的菊瓣托出一只橘子大的兽。

兽以菊瓣为肌,眼睛、腿脚、鼻子都皱褶为菊形,散发菊香,动作悠缓。

“寒露兽。”秋婶婶呼它的名字。

“嘀嗒。”兽应。

寒露兽偏爱菊,常被风牵着,跑过每一朵菊,闻嗅菊,在菊丛中顽皮地打滚。这时,天气已一日寒甚一日,草尖木叶上都挂上露。寒露兽饮食露珠,尤喜菊露。它也以菊香为食,尤喜野菊香。

秋婶婶也偏爱菊,常摘野菊,满头遍插。她还以菊花为料,酿得清凉甜洌的菊花酒。然后,抱着,和寒露兽一起,登高至东西山,坐在那儿,看云,喝酒。

这时,跑过东西村的风,被唤为菊花风。寒露兽常骑着它,跑过原野。那里,人正忙种冬麦。

“嘀嗒,嘀嗒,嘀嗒。”兽啼叫,声音清脆,雨点般钻进大地。这些声音将陪伴麦种,度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林中又有一种鸟,拇指大,冠羽菊状,会在菊开时啄食花蜜,唤作菊鸟。寒露兽和菊鸟常嬉戏于花间,又伴飞在高空。

菊鸟畏冬,会在寒露兽的叫声和秋婶婶唱起的古谣中,飞入东西河,化为一尾尾鱼。鱼身明黄,鱼形似菊,唤作菊鱼。人和兽都不捕食。立春时,它们会从河中跃出,重新化为鸟。

寒露兽恋伴,会潜入水中,和菊鱼一起游弋。河水会因它变得清澈明亮,溢满菊香,阳光落进里面,满河金闪闪。

寒露兽在水中游得累后,会渐变成一颗金黄的卵石,卧在河底。秋婶婶来到河边时,河蟹会将它推上岸。

秋婶婶将卵石带回家,放在奁匣里,等着它来年重新长成一株菊。

◎霜降兽

柿子红了,一颗柿一颗小太阳,晃眼得很。柿树上坐着一团东西,白色,毛茸茸的,像兔子。咦,怎么不见了?

不对,不对,它只是忽而显形,忽而若有若无。

是谁呀?

是霜降兽啊。它刚从一颗石榴里诞生,正四处张望呢。一股秋风跑过,看见它,伸出长臂,卷起它,将它放到秋婶婶的膝上。

秋婶婶放下手中剪,笑眯眯地看它。它卧进她的掌心,从三瓣嘴里哈出一团白白的东西—是霜。霜冷,秋婶婶的手暖,霜化为雾。

“咩咩。”霜降兽的叫声似羊。鸡听见,跑过来看,想啄啄它。它躲闪开,朝鸡喷出霜。霜冷,鸡冠冷。霜凝在鸡冠上,变成霜花。鸡冷得跳,猫和狗都幸灾乐祸地笑。鸡不知道不能惹霜降兽。

霜降兽跑去菜园。

它朝一棵棵白菜吹,朝一个个萝卜吹,为它们铺上霜,冻得它们瑟瑟发抖,冻得它们直嚷嚷“拔掉,拔掉”。人听见,见它们已经过霜,就拔了它们,入窖。

霜降兽跑去原野。

它朝野草们吹。草们感到了冷,簌簌地摇摆,急急忙忙地往地下钻,等到春天时重新长,而来不及钻入地下的草,会迅速枯萎,身上给覆盖上薄薄的霜。

霜降兽也会化为一股霜风,调皮地朝人的脖颈里使劲儿地吹呀吹,害得人“阿嚏,阿嚏”个不停。这时,霜降兽会发出“呼哧哧”的笑,张开嘴,啊呜一口,将人的喷嚏都吃掉。它喜欢喷嚏这种冰冰凉的东西。

山林里,火棘果熟了,枫树、楝树、黄栌的叶红了,橡树、槐树、榆树、椿树的叶黄了。霜降兽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它经过的地方,果不会有涩味,叶会红得耀眼黄得闪亮。有时,它会撮起嘴,学风,将叶们吹离枝头。

熊听见落叶簌簌的声音,会从洞穴钻出,打着哈欠,挥起熊掌,对霜降兽说着“再见,再见”。这时,霜降兽的脸会红,毛茸茸的白毛变得像羽毛,又让它变得像一阵烟雾。

它俯下身,用额头碰碰熊的鼻尖。

“呼哈哈。”它说。意思是被它的额头碰过鼻尖的兽,都会在冬眠时做出好梦。它也会一时兴起,寻找起山林中每一只即将冬眠的兽,碰碰它们的鼻尖。

兽们为即将到来的好梦开心,嗷嗷叫着,跳起舞。霜降兽不跳。它会化为一朵小白云,飘在兽们的身边,或是化为一层薄雾,缭绕出一只兽的模样,咧嘴傻笑。

“山兮风兮,歇兮睡兮。云兮树兮,歇兮眠兮。”当山一天比一天瘦下去时,秋婶婶会哼着歌,走进林中。她张开双臂,缓缓长高长壮,长到一只脚跨向东西林的东边,一只脚跨在东西林的西边。然后,她俯下身,温柔地将整座山林搂在怀中,就像搂着一个对寒冬不安的婴孩。这时,霜降兽会用额头,也碰碰秋婶婶的鼻尖。

◎立冬兽

东西村的梅树下,住着冬老头。

冬老头没事做,和猫玩捉迷藏。

猫躲在灶膛,被他找到了;猫躲在墙上的篓里,被他找到了。猫无论躲在哪儿,都能被他找到。

他变成一根毛,躲在猫的尾巴尖尖上,猫找不着他;他变成一阵风,坐在猫的脊背上,猫找不着他。猫不和他玩了。

冬老头去找狗玩。狗溜出院子,不见了。

冬老头正无聊,秋婶婶拎着一篮南瓜来了。她掌管的秋天结束了,轮到冬老头接管冬天了。

“哎呀,我真呀真不想干活啊。”他叹气。秋婶婶抿嘴笑,不搭话,放下篮,走了。

冬老头抬头看天。

天灰得像一块发愁的布。嘿,这样的天,适合躺进被窝睡大觉呀。可那怎么行,许多事就会给耽误了,不过呢—

他将肚子一摸,不好,肚瘪了,得先吃点儿东西才好呀。

冬老头将秋婶婶的南瓜滚进屋,忙生火,忙烧水,忙剁瓜。

南瓜香,南瓜甜,一个南瓜不够填肚,两个南瓜勉强够,三个南瓜还凑合,四个南瓜能饱肚,五六七个南瓜全进肚。

“嗝—”冬老头打出一个响亮亮的饱嗝后,才满意地拍拍肚,从墙上取下一面鼓。

“咚—咚—咚。”他甩起胳膊,铆起劲儿敲。鼓声一声接一声,一股股北风听见,“呼呼呼”地慌里慌张地赶来。

北风一来,冬就来了。

冬老头喜欢冬。他瞧见北风来,欢喜地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欢喜地从这股风的风背跳到那股风的风背。

“立冬兽呢?”风们问。

糟啦,差点儿忘了,冬老头的脸红了。

冬老头跑去柿树下。哎呀,上面只剩了三颗柿,一颗柿留给树,一颗柿留给鸟,还有一颗柿是—

是它!

冬老头走上树,将挂在树尖尖上的柿摘到手。“啪!”柿睁开眼,变成了一只兽。噢,不对,它原本就是一只立冬兽。

立冬兽似红柿,握在掌心,暖烘烘,像一小团燃烧的火。冬老头握着它,喜滋滋地巡视大地。

春生,夏长,秋获,大地一刻不歇地忙忙碌碌那么久,到冬天时,山该休息,林该休息,河该休息。冬老头得让万物在冬天都能得到好休息。

泥土休息时,会变坚硬。山休息时,草叶会凋零。河要休息时嘛,水停流,结成冰。

休息前,得安静。立冬兽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声,像催眠,能让泥土啊山啊河啊都变安静。

泥土休息后,人收拾好农具,不再耕作。他们也准备冬歇,制制陶、酿酿酒、腌腌菜,围着温暖的火堆讲讲闲。

山休息后,鸟兽们开始忙碌,搜集山果,存储冬粮,囤积脂肪,准备越冬。

河休息后,伏在僵泥上的虾蟹也休息。

当该休息的都休息了时,冬老头和立冬兽还得忙。

他们走进林。灌木和树上最后一茬的浆果、野枣、山梨看到他们后,会猛地一惊,变红,变熟,否则就一直是青的果不熟的果啦!这样的果,鸟不喜欢,兽也不喜欢。

林中的雉鸟看见他们,会抖翅,跟着立冬兽,飞到河滩,变成一只只大蛤,以便顺利度过寒冬。

“累死了,累死了。”回去的路上,冬老头欢天喜地地讲。他真开心最后一茬的果都熟了,鸟有吃,兽有吃,他也有吃。立冬兽不吃果,它吃灶膛里火焰喷出的柴火味儿。吃饱后,它会蜷成一颗柿,一晃一晃地挂在柿树尖尖上。

立冬兽不怕寒,天越冷身体越红,很好看。

◎小雪兽

冬老头懒。天一冷,他就不愿出门。他躲在屋里,烤火,烤苕,吃东西,还给自个儿变花样。

他的花样多,一会儿从罐里掏出一朵鲜花,养在水中;一会儿从葫芦里倒出一只酒虫,陪着他喝酒;一会儿又从“噼里啪啦”的火焰中,捉出一只火虫玩。

“冬老头,冬老头,时候到了吗,要播种了吗?”北风在院里问。冬老头探头朝外瞧—

天的气升得高高的了,地的气降得低低的了。天地闭塞,一片沉寂。是时候了。

冬老头从雪壶里,掏出一颗白色的种子。

“风,帮我播种吧。”冬老头喊。北风听见,就“呼”地一下跑到冬老头的面前,卷着那颗种子,往西跑,往北跑。

种子在风里发芽,在风里长,在风里开花,在风里结果。结出的果酒杯大,毛茸茸的,披着软和的羽毛。

果裂开,从里面钻出一只蚕豆大的兽。这就是小雪兽了。

小雪兽是节气兽中诞生时最小的兽,会变色,闻到炊烟味儿变灰色,闻到酒味儿变米白,闻到蜂蜜味儿变黄色,闻到火焰味儿变红色。

冬老头眯缝眼,见它变来变去,会欢喜地拍手跺脚。人啊鸡啊鸭啊狗啊猫啊,也喜欢小雪兽,常请它落在自己的头上、肩上、鼻尖尖上。

小雪兽“噗噗”的叫声,像鱼吐泡。天暖时,它会变小,天寒时,它会长大。这不,它逐渐变得拳头大、猫大、狗大,无论变得多大,它的身子都羽毛般轻巧。

晨雾弥漫,露珠成霜,小雪兽最喜欢这样的早晨。它常化为一阵烟,冷不丁钻进人的脖领里。人给冻得缩头缩脑,搓手跺脚,喷嚏连天,牙齿“咯咯咯”响。哎呀,这真好玩,小雪兽喜欢人冻得“咯咯咯”。

冬老头没事做时,会带小雪兽去林里。兔子看见它只有蚕豆大时,会大摇大摆走到它的面前,和它玩耍;如果看到它比狗还大,会吓得逃回窝,忙穿上兔袄。

冬天的山林光秃秃,难看。冬老头不喜欢。他抓来雾,和小雪兽将雾编成鸟、织成花,朝它们一吹,鸟啊花啊就飞起来。北风喜欢这时跑来凑热闹,起劲地将这些鸟啊花啊往树上吹,往原野吹,往人的院里吹。

雾那么多。有时,冬老头和小雪兽兴起,会将所有雾都编织成花鸟虫鱼兽,让它们在东西世界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狗和猫喜欢这些雾花雾鸟雾虫雾鱼雾兽,常踉踉跄跄地跟着跑,想要将它们捉住。有时好运,捉到,凑近看,掌里却什么都没有。哈,冬老头和小雪兽在逗大家玩呀。

有时,北风跑得高兴,会牵起小雪兽,一起在原野疯跑。这时,小雪兽会逐渐变大,大得冬老头的小屋再也装不下它,大得整个东西村都容不下它,直到它的头触碰到天空,直到无数的雨在它的身体里孕育成细雪。

“簌簌簌。”雪落。

“噗噗噗。”小雪兽欢喜地叫。它叫得累了,就变成一颗白色的种子,随雪落下。冬老头拾起种子,放进雪壶,等到第二年冬天时再让风帮着播种。

◎大雪兽

东西村的村尾,有一棵古柏。柏下有一口古缸。缸里住过一条大鱼,后来化为鹏,飞走了。

现在缸里住着一只兽。每年小雪兽离开后,冬老头会来到村尾,将一个雪球递到缸中。

兽喜欢雪,嗅到雪味,会从缸中钻出。

兽名大雪兽,虎状,白色,形如烟如雾如雪,貌凶,人啊鸡啊狗啊猫啊都怕它。冬老头却偏爱它。

他常骑着大雪兽,巡视大地、山林和河流。这时,冰兽已使土地冻硬,河水结冰,万物尽藏,飞鸟走兽无处觅食。冬老头得帮每一只鸟兽翻越寒冬,助它们寻觅到隐藏的草籽和坚果。

当北风“呜啦啦”地呼啸而来时,大雪兽会变得急躁,“嗷呜嗷呜”地号叫,以呼应北风。然后,它会撒开四蹄,狂奔向四面八方,聚起一朵朵乌云,驱它们化为雪,撒向大地。

雪越大,大雪兽越兴奋。

它会搅得雪杂乱无章地舞蹈;它会将雪团成一大团一大团,扔向人的房、人的菜园和人的路;它也会将雪牧放至万物的身边,让雪厚实得如棉被,盖住大地上的一切。

东西村的人,对大雪兽又惧又爱。他们惧它砸坏房屋,毁坏菜园;可没有它,就不会有来年的好庄稼;没有它,就不会积起大雪,让人有雪看,有雪玩。更好的是,它还会团起身,“呜呜呜”地随雪舞,使得雪变成一只只雪鸟、雪蝶、雪蜂,让冬天变得好看。

大雪兽玩得过分时,冬老头就会驾着雪风,捉住它,将它带回屋。

屋里暖,大雪兽似烟似雾似雪,蜷在冬老头的脚边。

北风见大雪兽进屋,也想跟着到屋里暖和暖和。它拍门敲窗,“呜呜呜”地怪叫,冬老头不理它,大雪兽也不理它。

大雪兽在屋里睡着了。屋外,雪停了。

一场大雪后,树长胖了,山长胖了,村庄长胖了,整个东西世界都变得白白胖胖了。

◎冬至兽

冬老头拉开门。

“呼—”一股北风马上朝他怀里扑。“嗖嗖嗖。”成千上万朵雪花也急急地从天空向他走来。冬老头的胡子一翘,一把推开风,又利落地拍掉雪。哈,他这会儿可没闲心和它们玩。

他走到院中的蜡梅树下。

梅树高,他踮踮脚,够不着。算了,还是走上树吧。

冬老头昂头,抬脚,“啪嗒啪嗒”地朝树上走。树落了雪,滑溜溜的,冬老头走两步退一步。哎呀,那就不走了。他倒退回树下,叉起腰,将脚一跺,跺一下,长一寸,跺两下,长两寸,跺啊跺,长啊长。好啦,好啦,长得和蜡梅树一样高了!

雪来了,风来了,我拍呀拍拍手,

你就开花吧,你就飘香吧。

冬老头开心地拍起手,对含苞的蜡梅花蕾们怪腔怪调地唱。唉,他的声音实在不好听呀。

花蕾们不开花,不飘香,也不声不响。

冬老头挠挠头,紧紧鼻,嘴角一抬,眉眼一笑,鼓起大大的腮帮,朝蜡梅树“噗—”地一吹。呀,这一吹,蜡梅树摇起来,将雪全都抖下树。花蕾们呢,被树摇醒了,轻轻打开小花苞,仰起脸,散出一缕缕清香,好奇地看一小朵一小朵的雪花从天空朝它们走来。

洁白的雪,黄灿灿的花,

好闻的香,冬天真呀真好啊。

冬老头又拍手唱。

“毕剥毕剥。”咦,是什么声音?梅树上还有一朵酒杯大的花蕾没开呢,声音就是在那里面响。

雪花飘,梅花香,

猫追狗,鸡啄鹅,

……

“你还呀还不出来吗?”冬老头这次是对那大花蕾唱了。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扑簌簌地飞落在冬老头的眉毛上、胡子上。

“人在等你,猫狗和鸡鸭都在等你。”冬老头俯身,对花蕾讲。

“毕—剥—”呀,它要绽放啦!雪们听见这声音,朝它纷纷涌去,风们听到这声音,纷纷向它刮跑去。雪和风围着花蕾,旋转着,跳起欢快的舞。

花蕾绽放,一只花儿般美丽的小兽钻出来啦—

梅花瓣的脸,梅花瓣的细身,梅花瓣的尾,梅花瓣的翅翼,四蹄嘛—像踩着一朵朵梅花瓣!是一只比花还好看的兽呢!

“呼啦啦,呼啦啦。”北风围着兽唱道。“簌簌啦,簌簌啦。”雪欢歌道。

兽名冬至兽,出现在一年中最冷、夜最长的日子,性情安静沉默,为至阴的地气所孕育。

人啊狗啊猫啊知道冬至兽诞生了,都跑来看。

冬至兽蹲坐在陶盘中,像一朵盛开的黄灿灿的花。人啊猫啊狗啊都挤在冬老头的屋里,将它看。他们年年看,年年都觉得它好看。人为讨冬至兽开心—

陶匠拿出陶碗,放了水,碗底的鱼纹变成鱼啦,跳跃着,冲冬至兽吐泡泡;

篾匠拿出刚编的篮,篮身上飞出一对竹蝴蝶,绕着冬至兽轻轻飞;

石匠抱来新凿的石槽,槽底卧着一只石青蛙,用水将它一淹,青蛙就冲冬至兽“呱呱”叫;

……

冬至兽看开心了,张翅,“嗒咕咕”地欢鸣。它鸣叫的声音,会使人浑身变得暖烘烘,心“扑通扑通”地跳,“咕咚咕咚”地生出一股股欢喜。

外面大雪飞,冷。屋里有火,有人,有猫狗,还有冬至兽,暖。大家烤起薯、烤起糍粑,一起讲起这一年天和地的故事、人和兽的故事。

天落黑了,人和猫狗离开了。冬老头带着冬至兽漫步在原野。

茫茫的雪雾中,土地、河流、山林都酣睡过去,高空中有“簌簌簌”的雪音在跑。冬至兽听见后,迎着雪音往上飞,往上飞—

冬老头背着手,仰着头,看着雪和它。

◎小寒兽

东西山的山崖上,长着一棵古松。松树上有一鸟巢。巢里有一颗蛋。

冬老头走上悬崖,走上古松,取了蛋,带回家。

冬老头将蛋放进火里。

“火啊火,将它孵化。”冬老头对火说。

“好好好。”火回答。

蛋在火里孵了整整七天才裂开,钻出一只兽。兽名小寒兽,是一种鹊兽,青羽,鸟头鸟身,有四足。

小寒兽的翅翼灵巧,四足强健,可变大变小,能钻入大地,飞入林木,也可潜入厚厚的冰下。除了冬老头,没人可将它捕捉。它“呜啊呜啊”的啼叫声,会形成霜花,落在地上,经久不化。

小寒兽一诞生,最冷的风暴天会随之赶来,北风会变得失去理智,厮打起阻拦它的一切,雪会从高空成群结队地落下。整个东西世界,仿佛即将交给暴风雪接管。冬老头喜欢在这样的天,骑着变成巨鸟的小寒兽,手持柳鞭,抽打恣意的北风,让它们变得老实,也会将团雪分散四处,避免压坏房屋和庄稼。

小寒兽也喜欢带着冬老头,忽而高飞,忽而低飞。整个东西世界,都会被它铺展开的巨翅护蔽,狂风扑向它时,只是让它的羽翼轻轻吹起,暴雪迎头朝它撞去时,只是让它感到似被一只猫儿抓挠。

风和雪在小寒兽和冬老头的面前,渐渐熄灭气焰。

小寒兽发出“咕咕呦”的笑声,会落入地中,会蹿上空中,引得天地之间阳气渐动—

大雁往北飞。喜鹊衔枝筑新巢。

野鸡追逐打闹。天地之间,萌发生机。

不过,东西世界仍冷得厉害,太阳常躲在大地下,不肯值守高空。这时,小寒兽就会啄开地,啄开太阳栖居的石屋。太阳被它吵得没办法,只好慢吞吞地钻出屋,钻出地面,爬上东西山,踮起脚,朝天空一跃—

金色的阳光顿时照耀大地,照亮小寒兽青色的翅翼。

◎大寒兽

冬老头坐在窗前,跷着二郎腿,剥着烤栗子吃,看着山林的方向。雪漫天飞舞,有个家伙隐隐出现。

是一只雪象。

它来咯!冬老头放下栗子,跳下地,拉开门,跑出院子。

雪象是一年中最后的节气兽—大寒兽。它浑身雪白,不,应该说它的肌肤、骨骼都是雪,而从天而降的雪花落在它的身上,也化为它的躯体的一部分,变成软软的绒毛。

“哞噢。”雪象的叫声轻柔,眼神温暖,像即将到来的春天已在它的身体里面。

看见它,人拿出剪刀,剪蝴蝶、剪花朵、剪喜鹊、剪梅花,贴窗上、贴门上。雪象喷出的气息,让蝴蝶、花朵、喜鹊和梅花,都活泼泼地动起来,翩翩地飞起来。看见它,人也忙扬尘、洗浴、蒸糕、烙饼,准备迎接新年。

原野上,雪象用蹄轻叩大地,麦苗听见,从寒土中醒来,探出嫩绿的尖脑袋,齐齐地扬起小绿手,随着风,轻轻地低吟:

“雪象来,大寒来,春天等在家门前。”

雪象走路慢吞吞,反应也慢吞吞,听见麦苗们的吟唱,它缓缓地抬头,缓缓地点头。冬老头背着手,跟在它的后面,怪腔怪调地唱:

小麦苗,长高高,一高高过山。

山那边有什么?有个麻雀翻跟斗。

雪象走到东西河边。

河的腹部因冻冰变得坚实。人取冰窖藏,等炎热时用来冰瓜和果。他们收雪,放进瓮里,藏在阴凉地,等着雪化为水后,煎茶、烧菜。

雪象帮人取冰、收雪。冬老头坐在树杈上,啃着柿子,欢喜地看人和象。

人请雪象和冬老头喝酒、跳舞。冬老头酒喝得多,舞跳得笨。雪象不喝酒,不跳舞,只傻傻地转圈圈。

雪象到山林时,兔子看见它,会跑向它;麻雀看见它,会飞向它。而它,喜欢安静地坐在树墩上,静静地看冬老头察看林木。

冬天的林木过得艰难。冬老头检查每一棵树,细看每一丛灌木,将雪压弯的柏树扶直,将霜冻坏的槭树救治。他一边看一边扶,一边检查一边救治,嘴里还不停地唱:

母鸡下了河,鱼儿爬上树。

下河下蛋,上树变变变,

变个啥?变只……变只虫儿飞飞飞。

唉,唱得可真难听呀,可树啊灌木啊都笑得摇起来,雪象也“哞哞”地叫起来。

雪象的声音悠远,绵长,天和地都能听见。

雪停了,雪象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它听见大地传来根芽的呢喃,听见天空中传来鸟雀的鸣唱—春天就要来了。

雪象开始一点一点地融化。明年,它在这儿,将重新被山林和风雪孕育。

冬老头呢,也即将休息了。他“咚咚咚”地敲响阿女的门。

阿女醒来了。她将摇响银铃,唤来东风,唤来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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