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芳 薛永玮
今年春节,武汉大学社会学博士后纪芳回了一趟湖北乡下的老家。她观察到,今年村里有了不少新变化。其中最让她吃惊的是,村里的4个干部,3个是90后的年轻人。在乡镇政府,她发现情况也是如此。而年轻的干部们上任之后,面临的是一个“日益庞大而悬浮”的乡镇体制,他们在夹缝中,对一些不切实际的工作充满困惑……
我的老家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型村庄,今年我发现,村里其实发生了挺多变化,其中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村干部的人员结构变了。除了村支书年龄稍长,四五十岁,其他3个都是90后的年轻女性,她们以前都在外地打工,是为了带小孩才回来村里。了解到这个情况后,我又坐车去了一趟乡镇,得知整个乡镇干部队伍有五六十人,其中年轻人占了有六七成,很多是90后,甚至95后。
一位33岁的乡镇干部告诉我,这些年轻人多是以“聘用干部”身份进来的。一些部门是以“新”替“老”, 在老干部退休后,空出的编制就会用来招年轻人,填充编制。但越来越多的新设机构才是吸纳年轻人的主要阵地,比如退役军人服务站、应急办公室等。最近几年,最忙的一个部门是“农业办公室”,主要负责人居环境、产业发展、荒地整治、厕所革命之类的事务。相应的,这个部门扩充的年轻人也比较多。
基层的任务增加了,再加上很多材料需要“电子化”,会操作电脑,年轻人的优势就凸显了出来。
年轻的干部来了,但村民是否认账是另一个问题。
以前干部在村里获得威望,都是通过和村民朝夕相处,不断帮村民做事,才会得到认可。现在乡镇上的年轻干部,可能很多是大学生选调进来的,他们的目标本来也不是留在乡村,大多数住在县城,他们可能连最基本的乡村常识都很缺乏。不每天去田间地头,也不和大家打成一片,那乡村经验可能就积累不起来。
一些不接地气的治理政策也给年轻干部的工作带来困难。有次一个乡镇干部就和我抱怨说,村民坟头上祭祖时插的花,也被列为不符合“创建卫生乡镇”的标准之一,这要怎么处理?难道给拔了吗?这让他很是头疼。
一些老干部也感叹说,虽然现在乡镇体制规模扩大了,干部结构更年轻了,但实际上有些乡镇做的有些事情是和乡村社会本身脱节的。用一个比喻讲就是——以前基层跟乡村社会或者说群众的关系,是鱼和水的关系,不可分离;可现在有的地方变成了油和水的关系,基层人员像浮在上面的油,虽然搞得很忙碌,做了很多事情,但只是浮在上面的,浸不下去。
实际上,大部分普通的农业型农村,当前的现状有两个:第一,人口总体上是外流的,村里主要是一些留守的中老年人,老龄化、空心化比较明显。第二,农村集体经济薄弱,村里没有什么可发展的产业。就算有的村有特色产业,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搞起来的。
所以对乡村农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进城务工,去市场里挣钱,提高收入能力。这也是农民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的。这也意味着,农村之于农民,最后只是像一个“退路”,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一个“养老场所”。能让老年人在这里舒心地养老、生活,就已经很好了。
这种情况下,农村发展的重点,应该思考的是怎么让干部搞好养老服务。但我们调研看到的,在一些农村,村干部并不是不想做实事,而是没有精力和空间,去做村民真正想让他们做的事情。他们的压力既来自下面,也来自上面,压力是双重的。
最难做的就是环境卫生这一块的改造。这些都是要深入群众生活的事务,涉及村民长期以来形成的生活观念、行为方式,想一下子改掉很难。
令村干部们最头疼的是材料工作太多。比如,现在“精准扶贫”结束了,但要防止已经脱贫的人“返贫”,所以村干部们还需要继续挨家挨户做统计,不只是统计基本的数字,也要填写大量的整改资料等。听村干部说,他们针对一个贫困户可能就要做一本资料。
而忙完这些,还要面对严格且常态化的考核。月考核,季考核,年底考核轮着来,每个月考核完还要排名——前三名表扬,后三名约谈。而被约谈也意味着后面的升迁可能就悬了——在乡镇,35岁是一条“副科线”,到了35岁还没有升到副科,那后面基本就没有机会了。
年轻干部因此都被搞得很紧绷,刚来工作时可能还很有积极性,但有的慢慢就开始退缩,对工作充满困惑。有的忍不了,辞职了,有的继续忍,但又觉得工作累且没有意义感,所以索性“躺平”。
我们调研发现,一些年轻干部一两年就辞职不干了。像我们乡镇,最近几年基本上每年都有人走。有干部告诉我,五六年里走了十个人。只有个别每一步都赶上趟的人,才能一直升,一直干。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