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辉
人类历经农耕时代、工业时代,如今已进入了信息智能化时代。在新时代,国际秩序、世界发展范式均在发生转变,各类传统与非传统安全问题相互交织,可持续发展与安全面临着诸多困难和挑战。站在发展的十字路口,人类该何去何从?如何实现“有序”且“有续”的发展?以共守为导向的合作文明为人类社会现代化进程提供了新指向。那么何为合作文明?为什么新时代需要倡导与推动合作文明?如何构建新时代的合作文明?构建过程中又面临着哪些挑战?中国在倡导和推动合作文明方面有何作用?针对这些问题,本刊特约记者专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山东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张蕴岭。
《领导文萃》:2023年3月15日,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面向世界首次提出全球文明倡议,深刻回答了“人类社会现代化之问”。请问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全球文明倡议有何深意,中国为何要提出全球文明倡议?
张蕴岭:当前,世界处于新的发展时期,人类发展可以说已经走到十字路口。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中国先后提出了三个倡议,其一是全球发展倡议,其二是全球安全倡议,其三是2023年又提出了全球文明倡议。这三个倡议实际上是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倡议作支持的。
文明倡议有四个共同倡导。第一是共同倡导尊重世界文明多样性,各国都有不同的文明创建,需要“百花齐放”。第二是共同倡导弘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等人类共同的价值,这些都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东西。第三是共同倡导文明的传承与创新。传承是把原有的优秀的东西继承下来,创新则是在新的发展中构建新的文明,人类要进步,创新是进步的驱动力。第四是共同倡导加强国际人文交流合作与互鉴。文明是开放的,不同文明之间需要包容共存、交流互鉴。文明倡议之所以强调共同倡导,意指这些需要各国共同参与,共同去做。
文明倡议的提出,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当前,人类面临着一系列新的挑战,最大的挑战是地球整体生态面临不可持续的威胁。地球之所以面临如此大的危机,与人类活动不无关系。回溯历史可以发现,人类在不断进步,不断创建新的文明,但是人类活动先是以族群,后以国家为载体,突出的特点是多样性、自主性,各显特色,尽管有着不同文明间的交流与互鉴,但合作性少、竞争性大。
如今的时代与单打独斗、相互争夺或者由几个国家控制或主导的时代不同,这是一个全球化时代,人类共处一个地球村,相互连接非常紧密。人类面临的危机具有越来越凸显的共同性,单个国家无法应对。比如说气候变化,它涉及的是整个地球的生态问题,不仅包括人类,还包括其他的地球生物。再如,在全球化大市场平台下,无论是资源也好,产品也好,市场也好,单独一个国家难以封闭起来完成,需要合作去保证市场的开放性、规则性、可持续性。诸如此类的问题和挑战,每个国家虽都有责任去应对,但单个国家均无能力解决,需要通过新的方式,也可以说是需要确立一种新的文明观念去解决。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提出文明的创新,文明创新就是指明了新时代需要的,能解决面临问题,并可以把世界推向更好发展的方向。
《领导文萃》:您刚才讲到了文明创新的问题,创新对象追根溯源仍需要聚焦至文明本身,您认为到底什么是文明?它有哪些特征?
张蕴岭:谈到文明,有各种说法。我理解的文明是人类生活、生产、治理、关系、思想、文化、艺术等多种要素的总和。它是一个综合体,是一个体系,而不是单一的。同时,文明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一个不断发展、不断创新的过程。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文明,它是随着人类的发展,不断创造而来的。再者,文明具有多样性,不同群体、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文明特点也不尽相同,例如,地中海文明、希腊文明、印度文明、中华文明等,每一种文明都有其独有的特征。此外,文明随着人类活动的扩大与交往而相互交流。人类之间的交往是不断的扩大,开始主要是集中于一个群体、族群,后来扩大到不同的族群、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再进一步扩大到全球范围。随着人类交往的不断扩大,文明也在不断扩散。在这个过程中,既有文化的毁灭与替代,也有文明的互学与互鉴。
由于研究视角、立场的不同,对文明的观察、认识、结论也有所不同。出于自信与竞争,不同文明都力图证明自身的优越性,并为此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因此,既要重视文明的交流互鉴,也要重视不同文明的竞争与矛盾。比如,穆斯林和基督教这两大文明之间就曾经发生大规模的碰撞与争斗,美国著名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在其最著名的《文明的冲突》一书中就强调文明之间的相互冲突性问题。
近代西方崛起以后,西方国家基于自我文明最优的认知,把其他文明定位为落后的,把替代其他文明说成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上,在世界文明发展中,许多国家的传统文明被认为是落后和缺少传承价值的,但它们始终在以独特的方式向世人昭示着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不可替代性。不同地区、不同国家的文明有不同的特点,不能简单地把文明说成是先进的或落后的。比如,有研究发现,美洲印第安文明在对自然生态和人的关系处理上有很好的认知和治理体系,它们敬畏自然、尊重自然,尽量保持人和自然的平衡性等一系列对自然生态和人的关系处理的思想,具有重新发掘的丰富价值。
合作文明是一个不同的概念,它把合作作为一种文明来定位,实际上是一种新文明构建,且具有普遍性的意义。其实,合作本身自人类一开始就存在,人类自古就有合作的需求和行为方式。比如,生产力低下的时候,大家协力共创、共享成果。今天的现代化生产链,也需要大家合作完成生产分工。但是,长期以来,这样的合作仅仅是作为人类的一种行为方式,并没有将合作上升到文明的高度来构建。
《领导文萃》:您刚才提到文明是人类生活、生产、治理、关系、思想、文化、艺术等的集大成,具有多样性特征且是不断发展、创新的。同时,您也强调了人类发展已处于十字路口,为解决共同的问题,人类需要文明创新,构筑合作文明。那么究竟何为合作文明?
张蕴岭:在文明研究中,关注比较多的是文明交流、文明冲突,前者注重不同文明间的互学互鉴,后者注重不同文明间的矛盾斗争。合作文明是一个不同的概念,它把合作作为一种文明来定位,实际上是一种新文明构建,且具有普遍性的意义。其实,合作本身自人类一开始就存在,人类自古就有合作的需求和行为方式。比如,生产力低下的时候,大家协力共创、共享成果。今天的现代化生产链,也需要大家合作完成生产分工。但是,长期以来,这样的合作仅仅是作为人类的一种行为方式,并没有将合作上升到文明的高度来构建。当前,地球在以负能量的形式运转,地球生态持续恶化,人类面临着地球本身能否持续存在这样一种严峻的共同危机。面对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挑战,人类需要共同合作,共守地球生态的可持续,构建基于共同认知、共同责任、共同行动的新文明,即合作文明,合作文明作为人类的共同价值,具有共创、共守性。
《领导文萃》:如您所言,合作文明并非途径,而是一种新的文明形态,有其独有的文明精髓。那么为什么当前迫切需要倡导与推动合作文明呢?这个时代的哪些方面亟待合作文明这一新文明形态的出现?
张蕴岭:从文明发展的特征看,文明以族群、国家、群体为中心,强调独立性和竞争性。过去,人类围绕自己的团体或自己的国家来创建文明形式,总是导致文明的冲突。同时,文明的创建和叙事都是以人类为中心,以增进人类的获益为目标,在这样的目标导向下,人类争先恐后将地球所有资源占为己有并盲目消耗。在这样的导向下,地球生态发生了重大变化,资源被过度开发毁坏,废弃物排放激增,非人类生物的生存环境被破坏,地球整体生态系统被改变,气候变化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恶果。如今,人类发展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需要重构和重建文明,一是以地球整体生态为初心,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二是人类共同倡导、共同努力、共同合作应对危机和挑战,创建一个更好的共处、共生环境。
首先,从生产方式看,近现代人类文明的进步体现在由农业化到工业化的转变,通过不断改进技术、技能,实现了从温饱到富足的转变。工业化确实提高了生产效率,改善了人的生活,同时它加大了对地球资源开发利用的广度和深度。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的发展,人类本身的需求和生活得到了更好的满足和改善,但同时也使得地球资源遭到严重破坏。而且,工业化还带来了各种污染、废气排放,导致气候变化等。随着人口的增加,人类不断扩大这种开发型的发展方式。如今,以开发利用地球不可再生资源为着眼点,以改善人类生活为中心的传统发展范式已变得不可持续,必须转变,因为不可再生资源在减少,废气排放污染在增加,气候在变化,地球生态在恶化……
其次,从文明发展看,纵观人类历史,与实力相关联的文明竞争不断变化,一直处于强者去消灭弱者的恶性循环。在这样一种循环往复的竞争模式导引下,新力量必然倾向于选择冲突方式建立自己的主导地位,强制性扩大自身文明的影响力。西方崛起以后,西方文明正是以强制的方式扩大影响力,确立了主导地位。如今,随着西方实力的相对下降,其他文明重新得到了发展。面对人类共同的危机,越来越多国家发出呼吁,强调未来的发展方向,不是重新燃起文明冲突,而是构建符合人类共同价值观、不同文明交流互鉴、以合作为导向的新文明,不能再走以往的竞争替代的老路。
新时代,我们处在一个开放的全球体系,生活在一个地球村,彼此都是相互连接的,无论是生产方式、生活方式,还是资源利用等都相互连接缠绕。面对新的共同危机,我们需要转变与创新,把合作提到新文明构建的高度,把合作文明作为一个共同的价值来共守。唯有如此,才能解决我们面临的共同的、严峻的挑战。
《领导文萃》:任何人类文明的产生都是由文化、自然环境、社会习俗、技术能力和经济利益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那么,合作文明该如何构建?人类是否已经开始探寻通往合作文明之路?
张蕴岭:合作文明构建不是凭空而谈,是需要有基础的。只不过是我们现在需要将过去已经做过的合作尝试或实践,提到文明构建的高度来总结和增进。二战以后,基于两次世界大战的教训,人类第一次创建了全球共同参加的合作框架,即联合国。建立之初,联合国只有几十个国家,现在所有的国家都加入了联合国体系,它成了人类共同合作的平台和治理机制。由此,人类历史上首次出现了真正的全球性合作,成员国加入联合国体系,其初衷均是为了合作,因此可以说,联合国是以人类合作为精神的合作文明初现。
自成立后,联合国的体系不断完善,吸纳了几乎所有国家参加,逐步建立的100多家机构几乎涉及所有的领域,从和平构建到全球发展,从发展到可持续发展和均衡发展,不仅涉及人类本身的利益,也涉及全球生物、生态平衡的利益。建立这么一个合作体系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联合国体系的建立实际上就是人类合作文明的构建。
联合国在应对和解决世界面临重要问题和挑战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比如说,二战以后出现的核利用问题,尽管核能可以用于发电,但是它也有破坏性,为此,联合国建立了核能组织来进行管理。核武器出现以后,联合国又推动订立了“核不扩散条约”。尽管该条约尚不完善,但它确立了基本的共守规则,其进步性不容忽视。尽管如今发展核武的门槛很低,但只要该条约存在,那么核武器的使用就是有管理、有规则的,不守规的行为是不被承认的,是不合法的。
面对环境恶化,联合国提出了可持续发展的问题,成立了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发表了被称为“地球宪章”的《里约世界环境与发展宣言》,第一次把环境问题上升到世界可持续发展的高度。针对贫困问题,联合国制定了2030发展目标等,采取合作的方式减少贫困。针对气候变化,联合国自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推动应对气候变化问题,成立了相关组织,制定了应对机制。2016年签署的《巴黎协定》更是成为人类首个共担责任、共守规则的气候公约。
可以说,在全球层面上,人类的合作文明实践已经做了很多,只不过此前我们仅仅把它作为合作行动,而没有将其提高到一个人类共同文明构建的高度。现有的世界文明史基本上是对不同地区、国家、群体文明发展的汇集。文明的个性、多样性是客观存在,人类就是在这些各具特点的文明下延续,通过各显其能的发展创造了辉煌。现在全球性的共有问题凸显,威胁到了整个人类,而不仅仅是哪个国家的事。面对共同的威胁,人类能不能共守地球是一个时代之问。基于此,人类必须构建新文明,由分散的文明创建到共同的文明创建。合作文明构建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选择。
在全球层面上,人类的合作文明实践已经做了很多,只不过此前我们仅仅把它作为合作行动,而没有将其提高到一个人类共同文明构建的高度。现有的世界文明史基本上是对不同地区、国家、群体文明发展的汇集。文明的个性、多样性是客观存在,人类就是在这些各具特点的文明下延续,通过各显其能的发展创造了辉煌。现在全球性的共有问题凸显,威胁到了整个人类,而不仅仅是哪个国家的事。面对共同的威胁,人类能不能共守地球是一个时代之问。基于此,人类必须构建新文明,由分散的文明创建到共同的文明创建。合作文明构建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选择。
《领导文萃》:您介绍了全球层面已有合作文明实践,但很多问题在全球层面无法解决,请问在区域层面合作文明是否已有基础?
张蕴岭:世界分为全球—区域—国家三个层次。区域是连接所处国家的地缘载体,是相关各国的共处、共生之地,在发展相关国家关系、利益方面有着重要的作用。区域层面的很多问题具有特殊性,在全球层面往往难以解决。比如,东北亚地区或者东南亚地区,我们把它放在全球来看,它是全球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如果我们聚焦于地区本身,便可发现它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主体。区域作为多个国家的共处之地,同时也是不同势力的争夺之地。长期以来,地区的势力和利益争夺使得区域成了冲突、战争的主要发生地,甚至成为个性“文明”的一种表现。区域合作文明不同,它是相关各方“化剑为犁”,推动构建共利的共处环境和机制,让大家回归共处、共生之地的基本认同、价值和行动,是构建合作而不是争斗导向的共守文明。
地区由冲突走向合作,是合作文明构建过程中一个很重要的发展。合作本身由来已久,局部地区国家结成集团,这种结盟也是一种合作,但合作文明下的区域合作,不同于传统的结盟争斗,体现为不以他者为对手,以创建共享的区域和平、发展、可持续环境为目标和驱动力。区域是共生之地,域内各国谁也搬不走,共生是最好的选择。历史表明,同处一个地区,和则共利,斗则共伤。尤其是在新时代,人类面临着共同的危机,更需要通过区域合作的方式,而不是互相争斗、霸权主导的方式去应对。
很多问题在全球层面难以解决,在区域层面进行解决相对容易实现。以欧洲为例,过去几百年欧洲地区内部国家一直争来打去,战争发生率最高的地方就是欧洲。一战以后,法国政治家白里安曾提出了“欧洲联邦”计划,尝试构筑合作的欧洲区域,但未能如愿。二战以后,欧洲在两次世界大战基础上重构区域认同,走合作共建、合作和平与合作发展之路,从煤钢联营到共同市场到共同体,然后到联盟,逐步发展,实现了以合作为导向、逐步形成了共同价值观的欧盟区,并由开放的统一大市场和区域制度管理来保证。欧洲创建了现代民族国家制度,但不仅没有根除国家间相互争斗的弊端,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国家间的争斗。区域合作不仅打开了国家间相互开放的通道,也创建了共享的区域利益,这为合作文明价值构建奠定了基础。欧盟的发展既是建立在教训的基础上,也是建立在创新的基础上,最大的教训就是二次世界大战,战后欧洲国家提出不再战,就是基于惨痛教训的共同认知,因此区域治理制度建设是最有意义的创新。
东南亚地区东盟的构建也是区域合作成功的范例。东盟10个国家面积大小不一,彼此社会制度各有不同,有社会主义国家,也有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发展水平也参差不齐,既有发达国家也有发展中国家。这样一些迥异的国家通过合作的方式构建了一个区域联合体——东盟。东盟的核心设计是实行开放发展、共同发展,保障成员国之间开展合作,阻止争斗,由此,一个长期战乱的地区实现了和平与发展。东盟建设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文明构建的过程,在新文明建设中,合作成为共同的价值。东盟各国决定加入东盟,都是奔着合作而去,而非为了争斗,也不是结盟与外部强权对抗。东盟把域内所有的国家纳入了一个区域框架,构建经济发展、政治安全、社会文化进步的共同体,实现区域内的可持续和平发展环境,并且以合作的价值观构建对外关系,以东盟为中心,发展以合作为导向的对话与合作机制,也就是“10+X”框架。值得指出的是,东盟与其他国家开展政治安全对话,把自己制定的《东南亚友好合作条约》作为基本指导原则,对话合作方要承认并签署该条约。该条约的第一个要义就是合作,以非武力的方式处理争端,谋求共同发展。所以说,东盟的价值比欧盟又进了一步,它的贡献之一是构建了以合作为导向的对外关系框架与文明构建。
长期以来,世界区域合作发展不平衡,但无论是非洲地区还是拉美地区,各个区域都在推进区域合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合作价值已经获得高度认同,成为共同价值取向。只不过各个区域的情况不同,合作的共同意愿、共同认知和行动能力有所差异。合作是普遍的价值,但不同区域构建合作文明的契机、方式成效会不一样。比如非洲,区域面积广阔,自身内部发展水平较低,独立以后的国家治理构建较为复杂,与原宗主国关系复杂,所以区域合作的开展就与其他区域不同。就整体合作机制而言,非洲取得的成效也很大。建立了非洲联盟(非盟)这样一个集政治、经济和军事于一体的全非洲性的合作体。基于区域安全的现实需要,非盟可以干预成员国的内部冲突。在某个成员国内部发生动乱时,非洲联盟可以介入进行干预,帮助恢复和平,成员国违反了合作共处的基本规则,就会受到惩罚。非盟的目标是创建非洲的和平与发展,实现区域内国家与人民更广泛的团结和统一。尽管真正实现尚需较长时间,但是其意义是合作共建非洲。
如今,西方文明的主导性在下降,世界进入一个多样性文明发展的新格局,一方面,以前被替代、压制的文明重新发展,另一方面,文明的创新以多种形式发展。这两个方面是有区别的,但也是相互联系的,应该开放交流,互学互鉴。在全球化特别是在信息通信、智能技术高度发展的情况下,文明的交流互鉴更为容易,也更为必要和重要。
区域合作的要旨是通过共同参与、合作应对和解决共同的问题,各国认同合作的基本价值,这就是合作文明的构建。当前,世界所有的地区都发展起了属于各自区域的不同形式的合作机制。尽管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合作文明,合作的具体方式也有不同,但是合作文明的共同价值是一样的。
《领导文萃》:如您所言,人类无论在全球层面还是在区域层面都已经开始探索并实践以合作来解决我们面临的共同问题。那么在构筑新时代合作文明过程中,我们面临着哪些挑战?
张蕴岭:构建合作文明面临着很多挑战。首先,近现代以来,世界进入了工业文明的发展阶段,形成了以工业化为引领的现代化进程。现代化进程从西方扩展到世界,逐步确立了以西方文明为主导的工业化时代世界文明架构。西方文明的一个基本价值是强调个体性、私利性、竞争性与强势主导性。如今,西方文明的主导性在下降,世界进入一个多样性文明发展的新格局,一方面,以前被替代、压制的文明重新发展,另一方面,文明的创新以多种形式发展。这两个方面是有区别的,但也是相互联系的,应该开放交流,互学互鉴。在全球化特别是在信息通信、智能技术高度发展的情况下,文明的交流互鉴更为容易,也更为必要和重要。
二战后,西方创建的殖民制度逐步瓦解,原殖民地国家纷纷实现民族独立和自主发展。以发展中国家为主体的“全球南方”的群体崛起,使得西方主导地位下降。曾经被压制甚至被替代的多样性文明得到新生和重新构建的机会,可以说,世界正在进入一个多文明重构、多文明“百花齐放”和多文明竞争发展的时期。这是一个大好的趋势。
不过,当今时代,人类面临着共同的前所未有的挑战,仅构建各自的个性文明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构建共有、共守的新文明。新时代的文明构建需要两个进程并行:一是重构多样性文明,鼓励不同文明的发展;二是推动共有、共守的新文明构建,后者体现为共守合作文明的构建。要有效应对地球不可持续的问题,唯有合作文明的精神、认知和行动才可以有解,即通过合作来应对和解决,除此以外别无其他的选择。
《领导文萃》:您认为中国在倡导和推动合作文明进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张蕴岭: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如今正处在民族复兴的进程中。民族复兴不仅是物质层面的,也包括文明复兴和文明创新。面对复杂变局的世界,中国先后提出了构建和谐世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倡议,也提出了全球发展、全球安全、全球文明倡议,核心目标都是通过合作共建一个更好的世界。
中国通过实施改革开放,实现了经济的快速增长,科技的快速发展,人民生活快速改善,但中国自身也面临诸多的挑战,中国面临的挑战与全球面临的挑战紧密交织在一起,诸多问题仅凭中国自身无法单独应对,必须和世界各国一起共同应对。今天,人类正处在一个共同面临危机挑战的时代,所以,中国当前所有的倡议都是强调合作。没有世界各国共同的参与和共同的行动,难以解决共同面临的问题。中国是倡导、推动、行动并举,发挥作为文明大国在理念、价值、责任与行为上的引领作用。
有些人研究百年大变局,主要聚焦大国实力对比,秩序格局转换,这是片面的;同样,把世界格局转换聚焦于中国替代美国,东方替代西方等也是有害的。百年大变局的最重要含义应该是地球、人类面临的挑战、转变与创新,在多样文明发展基础上构建合作文明,重建全人类和地球整体生态的可持续环境,这才是新时代的大格局。中国具有合作文明的传统思想遗产,如古代的“和为贵”“合则利”“世界大同”“天人合一”等思想传承至今,应该发扬光大,扩大传播,使其在推动世界合作文明构建中发挥引领作用。在推动全球合作文明构建中,中国既是倡导者,也是行动者,既是自变者,也是推变者,这同时也进一步证明了,中国宣称永远走和平发展的道路,做新型大国,不走传统大国崛起老路的承诺不是空话,是言必信、行必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