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美国作家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场》以其非线性的叙事技巧和反战主题而著称,然而小说中冯内古特独特的思想脉络却一直未引起关注。主人公比利·皮尔格林接受召唤奔赴战场,战胜苦难最终渴望救赎人类的形象与约瑟夫·坎贝尔所总结的神话模式不谋而合。《千面英雄》对英雄历险的模式进行了进一步细化,但反映在《五号屠场》的创作中却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结果,从而证明《五号屠场》是一部“反神话”作品,反映了神话的破灭。
关键词:五号屠场;千面英雄;单一神话;神话的破灭
《五号屠场》(Slaughterhouse-Five,1969)是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的代表著作,受到了海内外读者的喜爱。《五号屠场》以非线性叙事打破时空的壁垒,将想象世界与战争场景融汇在同一叙述文本之中。对于《五号屠场》的研究,目前国内外研究主要集中在艺术特色、叙事技巧、反战主题、比较研究等几个方面[1]。此外,也有研究学者试图找出主人公比利·皮尔格林的具体精神疾病及其根源[2]。
然而,作品所传递的内容却让评论家们对作者所支持的观点产生分歧。冯内古特面临的主要指控是其提倡“寂静主义”“逆来顺受”和“逃避”[3]。尽管许多评论家为冯内古特解围,认为上述特征和主义可以仅归咎于小说主人公比利·皮尔格林的人物塑造,因为冯内古特认为自己在作品中体现了“对正义和道德责任的承诺”[4]。而有关该书的批评著作数量远远超过了对其独特思想脉络的研究,但《五号屠场》的创作不仅是为了讨论冯内古特的哲学思想,而是对整个人类弊病的一种评论,正如小威廉·迈耶(William E.Meyer Jr.)所言,《五号屠场》是立足于新世界“拉开激烈自我发现的战线”[5]的作品。
本文依据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在《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1949)中所描述的英雄探险(monomyth)的单体神话思路对小说文本进行分析。将小说从非线性结构中剥离出来,剥离出内在的追求叙事,并根据坎贝尔的历险阶段重新解读小说,揭示出小说与神话中英雄之旅的惊人相似之处、旅途的性质和英雄的特质,以及冯内古特的“单一神话”与坎贝尔的“单一神话”之间的差异。
一、冯内古特和坎贝尔对“套路”的热爱
在《千面英雄》一书中,约瑟夫·坎贝尔提出英雄之旅的故事模型:“一位英雄从日常的世界勇敢地进入超自然的神奇区域:在那里遇到了传奇般的力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英雄带着这种力量从神秘的历险之旅中归来,赐福于他的人民。”[6]25并认为这是“单一神话的核心单元”[6]23。这就意味着这种故事结构具有普适性,能在所有题材的神话中被总结归纳出来。坎贝尔将英雄神话里的单一模式概括成:召唤——启程——归来的故事模型。事实上,坎贝尔只是把这种英雄历险模式视为一种象征性的符号,这些符号串联成一个周期,而不同的神话都是从这单一神话中延伸出来发生改变的,“它们形成了许许多多恒定不变的基本真理”[6]1。也就是说,早在坎贝尔撰写《千面英雄》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单一神话在世界神话里的各种变形,英雄模式只不过是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形式之一。
冯内古特也表现出对编写故事采用共同的主题和套路十分痴迷的态度,在《棕榈树星期天:自传集》(Palm Sunday:An Autobiographical Collage,1981)中提到冯内古特毕业于芝加哥大学的硕士论文:“我基本的想法是,故事有形状,可以画在图画纸上……任何人都可以绘制一个简单的故事,只要他或她愿意把它钉死在十字架上。”[7]624冯内古特指出描绘的故事包括美国印第安人的创世神话、《旧约》中的创世神话、弗兰兹·卡夫卡的《变形记》和《灰姑娘》。他在检查后发现其中一部分看起来“就像地球上几乎所有社会的创世神话。”[7]627《五号屠场》的开篇也标志着冯内古特再度沉浸在对于描摹故事形状的痴迷中,他向读者展示了他用蜡笔在一卷壁纸上画出的德累斯顿小说的最初轮廓,用不同的颜色来描绘人物和事件[7]4。
冯内古特的许多小说都描写了经历世俗探险、心灵冒险或两者兼而有之的人物。主人公都是破碎的个体,遭受着直接或寓言式卷入战争的创伤。他们无法理解自己的生活,却往往为了社会的利益甘愿牺牲自己,正如坎贝尔所说的“英雄带着这种力量从神秘的历险之旅中归来,赐福于他的人民”。他笔下的英雄们所表现出来的利他主义或来自早先犯下的罪孽,如《泰坦的海妖》(The Sirens of Titan,1959)、《黑夜母亲》(Mother Night,1961),或来自他们认为不公正的待遇和权力,如《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God Bless You,Mr. Rosewater,1965),或仅仅是被动地卷入战争和人类的苦难之中,如《五号屠场》《蓝胡子》(Bluebeard,1967)。冯内古特笔下的“英雄”终其一生都在试图理解这些问题。在他的大多数小说中,英雄之旅的原型特例,或者说“单一模式”(monomyth pattern)都十分明显。冯内古特笔下的主人公即便感觉到冒险的召唤是虚假徒劳的(战争、宗教狂热、不道德的科学追求、政治腐败等),但仍投身于弥补自己犯下的或未犯下的错误,常常陷入精神错乱,最终成为面目全非的自己。
坎贝尔承认,将标准的单一故事框架应用于带有不同文化、时代和叙事形式的故事是一项挑战,并且这种做法十分考验灵活性:“在单一神话简单的描述中,这些改变不绝如缕,难以言状。许多故事将整个周期中一到两个典型的要素(考验的主题、逃跑的主题、诱拐新娘)分离出来并将其放大。其他故事将一些独立的周期串成一个系列(如《奥德赛》)。不同的人物或情节会融合在一起,或者单一要素可以复制自己,在许多不同的改变中再次出现……为了叙述因为某种原因而变得毫无意义的要素,一些二手的解释被编造出来,而且通常编造得相当有技巧。”[6]229意味着如果要用原型的视角来审视与过去的故事格格不入的小说作品时,这些曾被提到的古老的套路和主题就应该被象征性地解读,而不是局限于字面意义。美国科幻小说家凯瑟琳·休姆(Kathryn Hume)在试图揭示冯内古特小说中的单一模式时,也曾陷入这种困境中,但她以作者的亲身经历为由肯定了这一想法,认为这并不妨碍将其小说作为探险叙事来阅读:“传统的形式尤其是带有原型情境的英雄单一模式,与冯内古特的经历有过于直接的冲突,因此他无法有效地直接使用这些形式……但他早期的作品显示,冯内古特一直在与象征性情境做调和,而这些情境正是讲故事人的拿手好戏——英雄单一神话。”[8]
因此,如果将后现代小说《五号屠场》作为单一神话来研究,就必须以辩证的态度,用当代文化的相关符号取代古老的符号探索传统与现代英雄历险的强烈相似性,从而提供一个新角度的单一神话。本文对比利·皮尔格林的历程进行文本细读,用现代符号替代了坎贝尔最初的历险阶段,根据需要对探险阶段的时间顺序进行了重新调整或合并。在比利的旅途中,坎贝尔式套路和主题的性质,如历险的召唤、拒绝召唤、鲸鱼之腹、与天父重新和好、奉若神明,以及他最终获得的恩惠与当代社会的相关性,决定了比利的一生具备标准意义上的单体一元结构。
二、比利的神话之旅
(一)召唤
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提到神话之旅的第一个阶段,即我们所说的“历险的召唤”标志着命运对英雄发出了召唤,将他精神的重心从英雄所处的舒适的社会转向了未知的区域,踏上未知的征程。而冒险的召唤可能是英雄自己主动发起的,也可能是征兆、传令官的召唤或纯粹的意外[6]51。比利·皮尔格林的冒险经历始于他被召去加入卢森堡一个由于随军牧师助理阵亡的军团[9]34。但比利所受到的这种召唤却是虚假的,战争的必要性在作品的一开始便被抹杀,反战意识贯穿文本始终。第一章中谈到“我”拜访战友伯纳德·维·奥黑尔(Bernard V. OHare)时,其妻子玛丽一直对“我”冷眼相待,因为她误以为“我”美化了战争,“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或任何人家的孩子到战场上去送死”[9]15,这也是副标题《童子军圣战·与死亡的义务舞蹈》的由来。小说中也经常暗示战争是一种虚假的冒险:作家似乎在嘲弄比利,因为他描述了包括头盔、手套、作战靴、战壕刀、防弹《圣经》和其他所有能想象到的士兵装备,却让比利穿上滑稽的军装。冯内古特嘲笑美国人对暴力的痴迷:“我认为在斯克内克塔迪,最可爱的老兵,那些最善良、最滑稽、最憎恨战争的人,是那些真正上过战场的人。”[9]11“他赞成加大轰炸力度,如果他们冥顽不化,就把北越炸回石器时代。”[9]62
神话中对冒险的召唤往往被主人公拒绝,这使“对召唤的拒绝将冒险转变为它的消极面”[6]52。比利的情况却恰恰相反,他看似毫不辩驳地听从了召唤,为虚假的战争事业做出了贡献。比利无精打采地厌恶战争,从童年开始当他在游泳池中濒临溺水时,他便开始厌恶从死亡中获救也厌恶生命本身。当母亲前往医院看望比利时,他“又用毯子把头盖起来……她让比利感到不安,纯粹因为她是比利的母亲。她让他感到愧疚,感到自己忘恩负义、软弱无能,因为她千辛万苦给了他生命,让这个生命活在世上,而比利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活在世上。”[9]106而比利对召唤的真正的拒绝体现在他的偶发幻觉中,在纯真状态下的向往是他对战争的逃避。在幻觉中,他在舞厅地板上溜冰,成千人喝彩欢呼[9]50;他变成一只长颈鹿,两只母长颈鹿在亲吻他[9]103;他看到亚当和夏娃,赤身裸体、天真无邪,推断并想象“全人类,无一例外,在生物学上凑合起来产生了两个十全十美的人物,名叫亚当和夏娃”[9]108。
伴随着历程的开始,英雄就会进入全新的情境,在神话中这总是表现为被某种怪物所吞没的场景,即鲸鱼之腹。英雄被吞没之后将重新认识自我,象征着重生。重生的英雄摆脱肉身的消亡,获得超越生死的精神从而救赎自我,这“是自我毁灭的一种形式……这里英雄不是向外超越可见世界的限制,而是向内通过阈限,实现重生”[6]81。对于比利来说,德累斯顿就是探险中的鲸鱼。在踏上德累斯顿之旅之前,美国人被告知不要担心轰炸,因为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无人看守的开放城市,没有任何军事意义[9]151。美国士兵中最年长、最成熟的埃德加·德比也在一封信中向妻子保证,这座城市没有被炸的可能[9]152。在俘虏眼中,德累斯顿更是他们见过的最可爱的城市[9]153。而由屠宰场变成的美军战俘拘留中心——下面的地下肉柜就是鲸鱼的腹部。这是一家为孕妇生产营养丰富的麦芽糖浆的工厂,美国人被迫从事糖浆的包装工作,这对包括比利在内的营养不良的士兵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糖浆的味道像略带山核桃木烟熏的稀释的蜂蜜,在工厂里干活儿的每个人每天都偷偷往嘴里送”[6]81。因此,鲸鱼的肚子滋养了虚弱的比利,并在轰炸当晚将他从火海中拯救出来,因为整个城市都被吞噬在熊熊燃烧的地狱中,而比利却被安全地藏在屠宰场的子宫里。对于神话之旅的英雄来说,在奇迹般地逃出鲸鱼的肚子后,必将义无反顾地踏上旅程[10],但对比利来说这是又不得不踏上了不可预知陆地的前兆,他必须再次经受一系列考验。和想象一致,比利与死亡的搏斗仍在继续,他同其他德累斯顿幸存者只能在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崎岖不平的地形上寻找食物和水,当美国战斗机从上空扫射时,他们几乎与死亡擦肩而过[9]185。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比利最愉快的记忆是他乘坐马车穿过德累斯顿废墟时,他选择不去看大屠杀,而是幸福地打起了瞌睡。鲸鱼之腹的蜕变没有给予比利自我救赎的完成,反而成为他渴望的终点。
(二)启程
伴随着冒险的召唤和英雄的重生,历险拉开帷幕。坎贝尔认为,历险开始时英雄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必须接受与他的使命相关的技术、责任和权力的训练,而他的“奥义传授者”就是父亲或替代父亲的人,父亲清除掉儿子身上不恰当的孩子气的执着,使其公正、不带个人色彩地使用权力,不会被偏好或怨恨所左右[6]123。坎贝尔也谈到了“食人魔式的父亲”[6]146,即弊大于利的父亲,主人公蔑视并渴望摆脱的父亲。对于比利来说,把自己扔进游泳池差点淹死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是这样的存在,而另一位值得尊敬的“父亲替代品”埃德加·德比则成为比利在战俘生涯中的父亲。当韦利在运输途中死去时,德比抱着韦利[9]86。当年轻的拉扎罗辱骂他时,他没有让自己卑劣的本能占据上风[9]144。当比利倒下时,他坐在一旁守护[9]110。埃德加·德比是士兵中唯一一个“出于纯粹动机”参战的人[11]。由于他的成熟和社会经验,他被选为俘虏营中美国人的首领[9]151,他承诺确保每个人都能安全回家。埃德加和比利作为囚徒,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结成父子关系。老人对“家庭、爱、上帝、国家”等旧式制度的承诺,让比利相信德比一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11]。然而,当德比因在德累斯顿废墟上偷了一个茶壶而被审判并枪决时,比利与他潜在的精神之父的赎罪之旅被悲剧性地缩短了,这位父亲再次从历险中消失。比利的生父在一次猎鹿事故中丧生,埃德加·德比也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两位父亲都短暂地出现,草草落幕,英雄的奥义将永远不被比利掌握。
但除此之外,比利的母亲对躺在医院里比利身边的罗斯沃特说:“男孩需要父亲。”[9]107比利收到了罗斯沃特的科幻小说,这些小说的作者都是难以捉摸的基尔戈·特劳特(Kilgore Trout)。而特劳特其实是作者的另一个虚构自我,在冯内古特的小说《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God Bless You,Mr. Rosewater,1965)、《冠军早餐》(Breakfast of Champions,1973)、《囚鸟》(Jailbird,1979)、《加拉帕戈斯群岛》(Galapagos,1985)和《时震》(Timequake,1997)中都有出现。比利·皮尔格林和艾略特·罗斯沃特在文学救世主的指引下再次踏上了感知之旅,特劳特成为比利最喜欢的作家,而科幻小说“成为他钟情于阅读的唯一类型故事”[9]104。在医学无法帮助比利痊愈的领域,科幻小说取而代之。特劳特的《四维空间的疯子》中天马行空的想法让比利“对自己的心理状态有了合理的解释”[12],在退伍军人医院度过的时光被认为是比利“重塑自我的春天”[2]。在坎贝尔看来,英雄在经历重生之后开始的历险要接受父亲的指引,畏惧父亲最终成为父亲,成熟的心智不是一直恐惧这种自我营造出来的幻象,而是要破除对权威的恐惧和敬畏,掌握世界的运行规则并顺势而行。但对比利来说,最终摆脱绝望之路的恰恰是沉浸在这种幻想之中,他发明了“特拉法玛多”。
最终,英雄多次经历逆境,战胜死亡来到终极恩赐的面前。在不同的神话和文化中,“恩赐”有着不同的内涵。坎贝尔说:“赐予拜神者的恩惠取决于他的道德高度和主要欲求的性质:恩惠只是一个象征,它象征的是为满足个体需求而逐渐减弱的生命能量。”[6]173在坎贝尔看来,被认为有价值的英雄可能会追求更高的目标,而有缺陷的英雄则看不到恩赐的神性,而甘愿满足于更低级的享乐。这也就意味着“恩赐”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英雄面前。而冯内古特作为德累斯顿战争的幸存者,亲身经历了战争的恐怖,并在他的许多作品中提出很多概念以缓解战后的身心状况:在《猫的摇篮》(Cats Cradle,1963)中基于“foma”或“[h]armless untruths”的虚构宗教;在《滑稽剧》(Slapstick,1976)中的人造大家庭;或者在《上帝保佑你,罗斯沃特先生》中朴素的利他主义。当罗斯沃特与一位精神病医生交谈时也再次强调了所谓的恩赐:“我觉得你们这些人不得不继续想出许多美妙的新谎言来,不然的话人们根本就不想继续活下去了。”[9]105
对于比利来说,他急需重构战后的精神世界,他试图在特拉法玛多星球中找到缓解痛苦的解药,但特拉法玛多人全新的死亡观消解了比利所感知死亡的荒诞,他们建议比利“凝视美好的事物,让这种时光成为永恒”[9]200。因此,比利·皮尔格林摆脱了时空的束缚,以特拉法玛多人的冷漠、麻木和所谓的无自由意志为武器,抛弃了悲剧。特拉法玛多人最后也并没有给予比利终极的恩惠,而是用残酷的否认哲学来训练比利。比利被欺骗得无药可救,他的生活准则被严重曲解,与其所期望的恩赐截然相反:“上帝赐予我,接受我无法改变之事物的平静,改变可改变之事物的勇气,以及区分这两者之不同的永恒智慧。”[9]63
(三)归来
在历程的最后,坎贝尔认为:“当英雄通过穿透本源,或者通过某个男人或女人的、人类或动物化身的帮助完成了冒险时,他仍需要带着能够改变生命的战利品回归……它需要英雄带着智慧的神秘符号或金羊毛或睡着的公主返回人类的国度,在那里他所得到的恩惠能够复兴社群、国家、地球或大千世界。”[6]80回家的路要么受到众神的庇佑,要么布满荆棘,无论英雄是独自归来,还是被超自然的援助从天外带回,他都有责任“用他那摧残自我、毁灭生命的灵丹妙药对抗社会,接受合理质疑、强烈不满和人们的回击”,并“必须经受住世界的冲击”[6]208。
比利幻想他的绑架者会主动把他送回地球,而且是在他被绑架的那一刻,这样他就不会耽误时间,他回来后与世界的第一次接触也不会发生意外。秉承特拉法玛多的冷漠精神,蒙塔娜·怀尔德哈克与比利所生孩子的命运从未被提及。多年以后,当比利在空难后昏迷不醒地躺在医院里时,他的大脑开始酝酿顿悟。他对妻子去世和儿子从越战中归来的消息毫无反应,“他在脑中正构思着关于飞碟、关于死亡之不足惜、关于时间本质的信件和演讲”[9]195。比利在无意中听到一位年迈的军事历史学家朗福德教授为否认德累斯顿大轰炸的历史和让弱者死亡的必要性辩护时,恢复了意识。朗福德无视比利关于目睹德累斯顿大屠杀的说法,“为了给自己一点满足,坚持说比利患有这种精神疾病”,所以比利决定带着“时间的真相”[9]30这一治愈人类的使命回家。他试图用新发现的关于死亡不真实的知识来劝慰同伴,却遭到了蔑视被女儿软禁。他在一个通宵广播节目中首次公开布道,分享了许多他所谓的外太空冒险经历,并在写给报纸的信中透露了更多信息。他认为自己的使命“比单纯的生意要高得多”[9]30,并满足于“为地球仔的灵魂配上矫正镜片”[9]31。
即便比利遭受了“冲击”,却不能使其带回来的灵丹妙药救赎人类,所谓的时间旅行更像是一场无稽之谈。在1973年的《花花公子》关于《五号屠场》的访谈中,冯内古特强调,如果要改善人类的境况就必须想出“令人欣慰的谎言,一个善意的谎言。不管是不是上帝说的,这仍然是一个完美的谎言。如果说是上帝说的,那就更有说服力了”[13]。冯内古特在《猫的摇篮》虚构的“[h]armless untruths”似乎就是罗斯沃特早先在退伍军人医院中提出的为战争一代涂抹的药膏。小霍华德·W·坎贝尔在《黑夜母亲》中创造了一种虚假的受害者叙事,为自己的战争罪行洗脱罪名。而到了《五号屠场》,几乎每个人似乎都有编造安慰性谎言的需要,韦利将自己和被困的同伴抬高为“三个火枪手”。英国战俘为了保持高昂的斗志,避免对生活产生幻灭感,在被囚禁的数年中一直虔诚地遵循着信仰。比利的母亲对十字架情有独钟,尽管她并没有什么信仰:“其他许多美国人一样,她试图从礼品屋找到的东西中建立起生活的意义。”[9]40比利带回的灵丹妙药并非神明的恩赐,永远也达不到救赎全体人类的作用,而只是潜藏在所有饱受战争的人类心中的“祷告词”。
三、结语
坎贝尔对神话中英雄历险的模式做了细分和规划,将其行动主线和支线统一概括成为一个单一的模式,在得到召唤奔赴旅程前,英雄会拒绝召唤而又面临磨难获得重生,真正踏上旅途后得到父辈的指引获得神明的恩赐,最后带着恩赐拯救人类,这时的英雄摆脱肉身的自我接受启示,成为圣人。即便冯内古特打乱《五号屠场》的线性叙事,将回忆和幻想融为一体,但比利真正的人生之旅的进程却与坎贝尔描述的历险如出一辙。比利接受的召唤是虚假的,拒绝召唤的幻想也是虚假的,不得已迈入了战场之后经历德累斯顿轰炸,本应锻造为一位铁血士兵,但德累斯顿下的屠宰场却成为保护比利心中的摇篮;迈上征程之后“奥义传授者”般的父亲却早早去世,科幻小说成为比利的指引者;好不容易看似得到了应对战争的灵丹妙药,“时空旅行者”比利并没有收获像英雄一样的感恩和喝彩。揆诸比利的人生,坎贝尔和冯内古特都将故事按照单一的结构进行书写和构思,过程一致结果相反。
尽管比利·皮尔格林拥有世俗的财富和自己的粉丝俱乐部,但“比利·皮尔格林会自己哭起来。从来没有人看到比利无故哭泣,只有医生知道。他哭泣的时候非常安静,而且泪水不多”[9]64。他为那些被他拒之门外的残疾人哭泣,却缺乏采取行动的勇气。他的意图是正义的,但他的福音却有缺陷。比利的布道确实能给人带来安慰,但代价是人的良知。他“不是一个反英雄”,而是“一个非英雄的英雄”[14],他比他打算拯救的人更需要拯救。多洛雷斯·K·格罗斯·路易斯(Dolores K.Gros Louis)认为:“一个谁也不拯救的救世主有什么意义呢?”[15]与约瑟夫·坎贝尔讴歌的钢铁般的意志、勇气和坚定不移的道德指南针的英雄相比,比利·皮尔格林是一个有缺陷的英雄,他一开始并不情愿,一路跌跌撞撞,鄙视生活本身,憎恨任何帮助,缺乏从精神之父那里汲取精华的智慧,他在众多唾手可得的恩惠中选择了最糟糕的恩惠。他在多个世界之间徘徊,徘徊在怪异的星球以及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中,在欺骗自己和他人的基础上试图达到神化的境界,用毒辣的意识形态糟蹋他的追随者,但比利的心中只有人类的最大利益,最后也没有陷入拯救人类的神话结局中。由此看来,《五号屠场》是一部“反神话”作品,同时比利的悲惨一生也反映了神话的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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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袁悦,郑州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