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2024-06-21 03:47马相玉
科幻世界 2024年3期
关键词:吉布森高僧

马相玉

为什么这么拼?我已经功成名就了?哈哈,年轻人,远远不够啊,远远不够……

之前的素材都已经整理好了?回忆的细节会不准确,麻烦你们收集整理素材了。记忆会被篡改、捏造、美化,甚至会被彻底地遗忘。对,年岁越大越糟糕,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

没事没事,啊,我是说进度,不是说贴传感器。噢,对,这个手链需要摘掉,抱歉,总是疏忽。

开始录了?好的,好的。

首先感谢恒远实验室愿意提供资金和设备上的支持。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人体测试阶段,我看到团队又壮大了,来了许多新朋友。

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朋友们好,我叫翟思达,现在还没退休,在大学教书。嚯,哪位喊的翟大师,不准确,我觉得我应该是翟天师——开个玩笑罢了。我今年七十一岁,从事神经科学研究大概五十多年吧。对,从念研究生就开始了,至今一直都在研究网络神经①信号的数字模拟。

这项课题主要是以我的人生经历为蓝本去塑造一个计算模型的虚拟环境,然后用纳米技术重塑一颗“我的大脑”,并使之在虚拟环境下“存活”。

可能各位会好奇,为什么做这个项目?

它的意义在于为各位同仁提供一个原型样本,去对照客观性和虚拟意识之间的壁垒和屏障,在还原现实的虚拟空间搭建技术和网络神经信号模拟突破上有一个参照量。它也会对探索意识的发源以及意识与生命体征之间的联系有所帮助,真正完成元宇宙的构想。

好,不啰唆啦,咱们就直接开始吧。

——调查备案编号SC2101052087J0737

在我小时候,我的故乡十分落后,是一座靠海的渔村,海蛎村。没有什么好玩儿的,除了上山下海地疯跑,我最喜欢的还是在睡前听母亲讲故事。

在众多故事中,我最喜欢一个叫作《梦境之鱼》的故事,至今印象深刻。现在想来,也许就是这个故事潜移默化地把我带上了神经科学的道路。

故事讲述了一位古代的高僧,不仅佛法通悟,更是妙手丹青。他尤其喜欢画鱼,总是从渔家手中买下活鱼,放生之后,仔细观察鱼儿在水中嬉戏游荡的姿态,然后仔细揣摩,勤加描摹。日久天长,画鱼的手法变得曼妙轻盈,他便把一幅得意之作挂在禅房,取名《梦境之鱼》。

一天午后,这位禅师正在构思新作,忽然倦意袭来,势不可挡,他只得放下笔墨,躺下小憩。这一睡不要紧,竟然一睡不醒。弟子们一探鼻息,已然气绝,这下他们可慌了神,但伸手摸上去,隐约感到师父胸口还有微微余温,不敢草率下决定,有年长的僧人说高僧这是失了魂,弟子们更是不敢按丧葬处理。但师父又不见转醒迹象,他们无奈,只得就这么抱着一线希望在“尸体”旁守候。七日之后,高僧长吁一声,悠悠醒转。众人皆是又惊恐又欢喜。

高僧喝了些米粥,待体力稍稍恢复,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便吩咐道:“差人去请府衙官人,他应该正在宴请宾朋,让他暂缓筵席,来寺中一叙,我有一件奇事相告。”

弟子们不明所以,虽然心中疑惑但不敢怠慢,即刻起身奔向府衙。一到府衙,果然如师父所言,官人正在宴请宾朋。弟子表明来意,官人也是一头雾水,但高僧邀约必有其意,便跟随小和尚来到寺中。

官人本就听说高僧一睡不起,闭目气绝,见到此刻苏醒赶忙道贺。高僧颔首回礼,接着便问:“官人今天是否从渔人手中买下一尾金色鲤鱼来宴请宾朋?”

官人惊道:“确有此事,大师怎知?”

高僧并不理会官人的惊愕,“渔人将这一尾三尺长的金色鲤鱼送到府上,当时你与好友下棋正酣,小公子在旁啃着蜜桃观战,你一见这尾便相中了,吩咐庖厨收下刮去鳞片准备烹煮,付钱后,还赏了渔人几个桃子。老衲说的,可对?”

官人瞠目结舌,万分惊疑,张口询问高僧预知此事的佛法原委。

高僧笑笑,讲述了他睡去之后的故事。

高僧睡去后,并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徘徊,仅感到胸口闭闷,呼吸不畅,便起身向山门外走去,一步踱出山门,顿觉豁然开朗,通体畅快。他走到湖边,见湖水剔透潋滟,通澈清凉,不禁想宽衣下水。

高僧跳入水中,身手竟然不凡,但与游鱼还是相差甚远,他不禁羡慕起水中的鱼。就在这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大锦鲤,对他说:“河伯有诏,禅师平素放生,有功德,特赐金鲤衣一件。身穿此衣可暂化鲤鱼,享水中畅游之趣。但需小心谨慎,切莫妄恋山海,而忘归家之途;切莫贪食鱼饵,而遭渔钓之灾。”

说完大鱼转身游去。此时高僧全身包裹着金鲤衣,已然变成一条金色鲤鱼,鳞片如黄金般熠熠闪光。高僧轻摆鱼尾,分水而潜,好不逍遥。

化身为鱼的高僧在山水间看遍旖旎风光。渔火倒影似幻似真,山月清幽银光倾泻,山岚拂过波涛粼粼。金鲤游过万家灯影河畔石桥,躲过游船桨橹网罟渔钓,百般风景让他流连忘返,便想去更远的河川一睹良辰美景。

就这么游了几天,高僧十分饥饿,四处觅食,毫无收获。这时,渔人投下鱼饵,香味沁人,惹得高僧垂涎不已。但他又记挂着河伯的劝警,还有自己佛门弟子的身份,不敢逾越半步,只能悻悻游开。

又过了半日,实在腹饥难忍,心念一动,酒肉也可穿肠过,一次偷饵未必就惹祸上身。心意定下,高僧游回去一口咬下鱼饵。

咬下鱼饵的瞬间,高僧便感到一股拉力将自己拖离水面。他拼尽全力扭动身体,想要挣脱鱼钩,已是不可能。他想张嘴呼救,但鱼钩死死勾住嘴唇,发声不得。渔人带着微笑一把掐住自己的身体,取下鱼钩,轻松地丢进鱼篓,任他如何呼喊,渔人置若罔闻。

之后渔人提起鱼篓来到府衙,官人和客人正在下棋,小公子在一旁啃着鲜嫩的蜜桃,那鱼被送到了庖厨手中。

鱼入刀俎,刮鳞的疼痛让高僧几欲昏厥。他大声呼救,但庖厨毫不理会,手起刀落的刹那,高僧从梦中惊醒过来。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作为孩子的我喜欢这个故事的理由很简单——我想变成鱼。

如果人真的能体验一次做鱼的感受,那会很奇妙吧。

随着年龄增长,我知道了更多的此类故事,比如庄周梦蝶和“三言二拍”中的故事。我发现这类故事的细节稍有不同,但内核是一致的——探讨什么是客观的真实。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黑客帝国》上映了。当时我很兴奋,并表示很小的时候就听过类似的故事。我兴致勃勃地和同学讨论如何界定真实,但比起这个话题,同学们更愿意花时间练习“子弹时间”招牌动作。

只有一个女孩很愿意和我探讨这个话题,她是被迫听了那个故事无数遍的人。她是我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总被大人们打趣说我俩定了娃娃亲。

“哎,那你说,如果那条鱼不咬饵,就一直忍着,最后饿死了是不是高僧也会醒来?”

“哎,那你说,如果那条鱼会说话,会不会觉得自己变成了高僧,高僧死去的时候,鱼会怎么样?”

“哎,那你说,会不会那条鱼死掉之后,变成了高僧,高僧死掉之后鱼又活过来了,就这么一直循环下去?”

她的问题比我还多,而且有时问得我哑口无言。那时我就会生气,气恼地责问她哪来这么多问题。而她总会摆出胜利的姿态对我说:“你生气,证明你没有想清楚,没想清楚的人被追问就会发脾气,因为心虚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她面前应该就是个二愣子吧,被她看得透透的。

那个女孩叫申涵煜。

——锚点段落编号COS420B73M00005

申涵煜的家紧挨着我家。她和我同岁,我俩从小就黏在一起,形影不离。虽然也会偶尔吵架,但基本上不超过几秒就会和好。

她喜欢去花丛里采花,四季的花朵她都认识,最喜欢的是金达莱花。而我喜欢去海边爬礁石,捡贝壳。我俩十分默契地互相陪伴对方,毫无怨言。

有一年,我们还没上小学,九月初天气转凉,已经不能下海了,但我玩心大,非要去海边挖小螃蟹。她很不情愿,担心被家长发现挨骂,但架不住我软磨硬泡,最后还是背着父母和我偷偷溜出去了。爬石滩的时候,她一滑,掉水里了,一个大浪拍过来,她全身湿透了。

当晚申涵煜就发了高烧。正巧她父亲去城里办事,只有她母亲一个人在家。她母亲慌了,非常焦急,就来找我的父母帮忙。我听到这个消息,既害怕又担心,一方面害怕大人们发现申涵煜发烧的原因,一方面担心申涵煜。于是我也不声不响地穿好衣服,非要跟着去诊所。大人们拗不过,加之情况紧急,默认了我的举动。从诊所回来才发现我三岁的妹妹被遗忘在家里,幸好她睡得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发生意外实属万幸。

在诊所打过点滴之后,申涵煜的高烧暂有缓解,但总是反复,白天好了,晚上又烧起来。

那时候,小地方的人很迷信,申涵煜的母亲不知道听谁说这是孩子的魂儿被黄大仙拐走了,要去请个跳大神①的和黄大仙商量,把孩子的魂儿给还回来,这叫“招魂”。

申涵煜的母亲也是病急乱投医,于是抱着申涵煜去了一个“大仙”家里。我父母怕申涵煜母亲一个人被骗,决定一同前往,我也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一起去。我父母一看,这次不能把妹妹一个人放在家里了,于是索性一起去了。

我清楚地记着,那位大仙的房间很幽暗,香火弥漫,线香在射进房间的一束光线里缠绕盘旋,袅袅飘升。地上铺着草编的席子,大仙坐在一个蒲团上,蒲团经年累月被蹭得油光锃亮,她身后供着神龛。父亲事后告诉我,那个神龛里供奉的是北方民俗信仰里的五位地仙——狐黄白柳灰,对应的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

那时太小,被氛围震慑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一个字都不敢问。

“大人出去,小孩子可以留下。”大仙冷冷地说。

申涵煜的母亲毕恭毕敬地行礼之后,把一个信封放到大仙身边,拉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出去了。

门关上那一刻,我才反应过来父母没有拉上我和妹妹一块儿出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我们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就盲目地听从着大仙的指示。

三个小孩,一个躺着,两个跪着。我小心地扭头看妹妹,她吓得一直低着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我再看裹着厚棉袄的申涵煜,脸蛋发红,呼吸很重。

刹那间,我想起了那些与勇气有关的故事,一种作为男子汉的勇敢念头一下子涌现出来——我要保护妹妹和申涵煜,即使我也很害怕。

这个念头十分强烈,我伸出手,一只手握住妹妹的拳头,一只手拉住申涵煜的手,她的手滚烫得吓人。

大仙并未理会,端过一个小香炉,用手指蘸过香灰,然后在申涵煜的额头上用力按下去,又甩动几下,像在写字,准确地说,像在画符。

“黄仙姑驾到,低头!闭眼!”

突然一声呵唱吓得我一激灵,赶紧闭上眼睛。我感受到从妹妹手臂传来的颤抖,便用力握住她的手,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在她身边。

之后,我听到那位大仙嘴里嘟嘟囔囔发出好似呓语、呻吟又好似低吼的声音,偶尔能分辨出几个含混的词——魂儿、前世、今生、替你、来世、还回来、挨一刀、供奉……

那声音开始一点点变化,从一个老太太的嘴里慢慢变成许多人在房间里争吵、低语、寒暄、诵经、吟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嘈杂的囫囵声响充斥耳朵,像身在闹市。声响越来越大,闭眼的黑暗让我一阵阵眩晕。就在我感到绷紧的勇气快要断裂,就要吓得哭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了。

片刻之后。

“大人进来吧。”

听到开门声,我像发现救星一样回头看去,申涵煜的母亲和我的父母面色担忧地走进来。我想起身跑过去抱住他们,可是腿麻了,根本站不起来。

大仙说了几句类似过世的亲人想孙女之类的话。申涵煜的母亲诺诺点头,随后大仙又拿出两包香灰,让回去冲水喝下。

两天之后,申涵煜活蹦乱跳了。她根本不记得那段发高烧的日子,对跳大神的婆婆的印象也非常模糊。但她说,她记得有谁一直牵着她的手。

是我,我特别想告诉她,是我一直牵着她的手。但我嘴里却说,你烧糊涂了吧——原来我小时候就这么不诚实。

她最终也没告诉大人为什么发烧,我却着实提心吊胆了好一阵。

——锚点段落编号COS420B73M00014

海蛎村没有高中,最近的高中在县城,需要住校。家庭条件好的大都去了省会盛城念高中,申涵煜也去了。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像面临生离死别般难受。临别时她送了我一条她自己编的手链,蓝色的手链上每隔一段就拴着一个银质的小铃铛。

离别之后再相见,已经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了。再次相遇,气氛有些尴尬,我俩开始客气起来,刻意回避着彼此的眼神。我那时候听不得她聊起别的男同学,总会醋意大发,和她闹得很不愉快。真是又愚蠢又纯真呀。

临近高考的那个清明节,申涵煜回家扫墓。

四月的北方还是很凉,金达莱花刚开,我和她走在弥漫着花香的小路上。

“想好考哪儿了吗?”

突然这么一问,我差一点儿脱口而出——北京。但瞬间迟疑了一下,我不想让她感觉到她对我很重要。

“武汉。”我改口。

“要去那么远啊?你不想陪我考去北京吗?”

“还是别了吧,都一块儿长大的,还不嫌腻啊?”我故作成熟地口是心非。

申涵煜若有所思,小声应道:“说得也是呢。”

我记得她脸上闪过失落的神情,但我假装并不在意。

高考公布分数,我如愿考上武汉大学神经科学专业。但我并没有高兴太久,因为我很快得知申涵煜的第一志愿落榜了,而北京的那所大学不接受第二志愿,所以她只能留在盛城的一所大专念书。

“你是重点高中前十名,怎么会落榜?”我没好气地打电话到申涵煜家里,“你报的哪里?为什么填报志愿不谨慎一点呢?要复读吗?”

申涵煜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轻松地说:“不复读了,太累了,那学校也挺好,毕业出来可以做个医护人员,也不赖。”

那次通话的后半段很不畅快,我急切地表达关心,而申涵煜似乎觉得我是在炫耀。我和申涵煜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我却从未反思自己表达关心的方式,只是一味责问。

我在一片阴霾的心情下奔赴武汉。那之后,我了解到申涵煜的父母在高考结束的暑假正式离婚,又从其他玩伴口中得知,申涵煜的第一志愿填了武汉大学。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假装不知道这一切,但心底激起想要保护她的冲动。我暗下决心,要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

可惜,大学四年,我和申涵煜的联系在寡淡和频繁之间反复横跳。

“我妈再婚了,可能每个人都需要陪伴吧。”

“我总是害怕失去一些美好,不敢往前迈一步。”

“我下学期就没课了,准备去实习了,你还要继续考?”

大三那年,我们都面临选择。

“嗯,不然找不到工作啊。”

申涵煜沉默了一下。

“要不你也和我一起考吧,然后一起毕业。”我接着说。

“算啦,我就毕业找工作,过普通人的生活。要不你也别考了?回来陪我?”

我那时总是过于认真,“没工作,俩人喝西北风?”

“我养你啊。”

“用西北风养我?”

“典型的悲观主义者。”

“这叫成熟,得面对现实。你知道这个世界发展得多快吗?大一的时候还用翻盖手机,拨号上网呢,现在智能机都普及了,据说明年5G的移动网络就要覆盖了。以后人工智能一上岗,得有多少人失业。”

“好好好,你说得对。”

“你们女人就是……”

“停,别提女人。你说我就行了,别一杆子打死一片。”

又是不欢而散,我觉得她变了。

我能记住她说话的语气,她说的每一个字。

我的目标没有动摇,一头扎在学业里,读完本科和硕士研究生,之后一鼓作气考上博士。读研的时候,因为得知申涵煜有了男朋友,还带去见了家长,我气得半死,借酒撒泼和她闹得很不愉快。

我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对我付出的背叛。

可惜那件事无法作为锚点标注,因为我喝酒喝到断片,被室友送到医院后发了高烧,大夫担心耦合反应,只能物理退烧。那段意识非常不清醒。

那之后我用学业填满所有时间,想用出人头地的方式报复申涵煜,让她后悔当时的决定。

——锚点段落编号COS420B73M01767

读博最后一年的清明节,我回了趟老家。

多年过去,我那股嫉妒的火气已经随着成熟退去,或者说隐藏了起来。我和申涵煜约着去散步,曾经落后的故乡现在成了热门的旅游胜地。

“那边——”申涵煜指着海湾方向,“好多人过来包了海,养殖牡蛎。山那边也开发成旅游度假景点了,秋天来看红叶的人乌泱乌泱①的。”申涵煜踮起脚尖,抬高胳膊,“再往山那边,建了一个高端养老社区,相隔不远有一个临终关怀社区,我就在那儿上班。将来能不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工作越来越少啦,我这个算一个,也是个铁饭碗呢。”

我知道她在调侃我,只得苦笑着点头称是。

“一定挺难受吧。”我想毕竟陪伴的都是即将离去的人,把他们送走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

“正相反,我很开心。”申涵煜弯起嘴角。

这答案出乎我的意料。

“你还记得那个跳大神的婆婆吗?”申涵煜接着说。

“说你的魂儿被黄大仙抓走,给你招魂的那个?”

“还有哪个?”

“你又去找她了?”

“你不盼我点儿好。”申涵煜冲我瞪眼,“我做了临终关怀的陪护之后,偶尔会想起她,就联想到了生死和遗憾。”

申涵煜抬头看向我,目光闪亮,“起初我只把陪护当成一份工作,尽职尽责,但内心是冷淡的。我想人都有一死,尊重就好。但渐渐地,那些人的故事让我明白,接纳自己人生的遗憾,离别时就会拥有一份从容和优雅。他们走的时候都挂着笑容,能陪伴他们最后一段时光,我很开心。”

她在朝阳下转身,逆着光,阳光在她身边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像幅油画。金达莱花在她脚下绽放出一簇簇淡雅色彩,远处晨雾笼罩的山渐露姿态。她飘扬的长发、上扬的嘴角、飘在空气里的淡香,显得那么不真实。

“所以我并不伤感。”

“如果……”我张口。

“可惜,”她笑着打断了我,“那些人教会我,人生唯一没有的,就是‘如果。人就活一次,就别惦记重来了。不放下才叫遗憾,接纳才是人生。”

申涵煜深呼一口气,转身向朝阳蹦跳着,像个少女。

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如此自私。我总是在自己建构的世界里胡乱猜测,自以为是地扮演一名受害者,却从未站在申涵煜的世界里关心她。就在前一刻,我还在编织臆想。我鄙视这样的自己。

我的爱情和所有卑贱的幻想,在那一刻,全都终结了。

——锚点段落编号COS420B73M01768

我直接动身去了美国,连家都没有回。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因为曾经追求的爱情破碎了,或者是厌恶散发着恶臭的真实自我。

落地后,我算好时差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已身在美国,没等母亲说完话就找了借口匆匆断线。

我用迁怒父母的方式发泄对申涵煜的情感和对自己的讨厌,真是愚蠢。

异国他乡,加之情绪低落,我适应得很慢。好在我的导师为人随和,以为我的抑郁来源于饮食差异,热心地告诉我附近有哪些中餐馆。我的导师J.J.吉布森,一位出生于纽约的犹太裔美国人,一共带了五名学生,同时担任某医疗企业的技术顾问。虽然身处严肃的神经科学领域,吉布森却带有浓厚的艺术气质。

在他的引导下,我完善了研究方向——客体到底是什么?

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发现缸中之脑①、洞穴理论②都在含沙射影地怀疑客体的真实存在。我总结为不论是虚拟的还是真实的环境都具有其同构性,我们存在于一个无法自主的处境之中,所谓虚拟,不过是世界存在的另一个层面的客体,但人永远无法证明每个层面客体的归属性。神经科学可以伪造这种“客体”。

那条鱼就是高僧。

换句话说,我们无法证明客体的客观存在。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导师,他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后舒展开。

“会不会太哲学了?”他皱起眉头,但旋即自问自答般接着说道,“如果沿着解释链追溯,所有科学都会回溯到物理学,但物理学的起源是哲学。几代物理学家,终究会面对一个宏大的哲学问题。但我会认为发源于物理学的神经科学,如果不能和现实产生连接,那么它将变得虚幻而毫无意义。翟,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理解导师话里的含义,他担心我陷入泥潭,摇摆于实在论和反实在论之间③,脱离观察和实践,把研究方向彻底带向哲学。

吉布森看我陷入沉思,笑着说道:“但哲学有时候也会启发科学,所以你要考虑清楚,是否继续深入这项课题。”

这句话给我了莫大的鼓励,我决定继续研究关于数字模拟神经信号传递的课题。吉布森还帮我组建了一个研究小组。

我在美国深造期间,科技的力量在各个领域爆发。蛋白质定向进化的可行性进入第二阶段,人工外骨骼的定制量产因新材料的发明而成本骤降并有望推广至民用级别,近地轨道开放私人空间站,月球开始建设常驻基地,火星载人飞船试飞成功,第一台量子通信原型机研发成功……我研读的领域也有了新进展,神经科学迈进模拟信号时代。

我督促自己交出成绩,然后回国。但即便我有一腔热情和急切渴望,还是被别人领先一步。加州的一个专攻记忆的科研小组率先用实验成功证明一项假说。

第一轮的比拼我晚了一步。但这仅仅是第一步,我并没有灰心放弃。为了弄清楚激活神经元的机制,我决定多方向开展研究,其中最激进的方式便是向美国药监局申请了迷幻药的实验许可。几经周折,申请终于获批,但因受到严格监管,实验随时可能叫停。

遗憾的是,这似乎是一条死胡同,因为迷幻药会有幻觉重现的概率,所以团队始终无法标定锚点。参与实验的小白鼠时常会在吸入血清素类迷幻药之后几周重现神经异常。我们隐约感到,如果能发现这种现象背后的神经机制,就很有可能找到了激活神经元重现幻觉的原理。但药监局坚决不同意我们采用亲身体验的方式试验,即便我们一再强调这完全自愿且风险可控。

我和团队都清楚,那不过是出于私心的谎言。化学刺激一定会激活脑部神经元,但这种方式如同核弹,效果强烈且极具破坏性。我们要做的是将其改造成温和且可控的“核反应堆”。

当时,脑机接口也是一种方向,生物电脉冲已经被证实是神经传递信号的直接方式,调节离子流可以激活神经传递。但这种方式也有弊端,离子流的传递路径无法像突触那般准确,传递过程就像没有导航的洲际导弹想要跨海击中目标。

我们多次分析加州小组分享的数据,也多次邀请他们通过视频会议参与我们的讨论。可是大家都越探讨越烦躁,我们像是在大脑的区域划分内转圈圈,完全无法控制影响的准确方向。

一年下来,大家都很沮丧。

“如果我们知道正确的敲门方式就好了。”同事无意间点醒了我。

是的,如果更精准地了解那些蛋白阀门开阖的规则,电脉冲的离子阀门就会打开了。如果是门,那也许可以用机械的方法推拉。

我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如果那些通道的蛋白阀门并不是靠电脉冲打开的呢?那我们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一次大家真的认为我疯了。

“机械波不可能是神经传递的方式!”

我疯狂的想法起初遭到激烈反对,但很快大家就觉得试一试也未尝不可,毕竟谁都提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我们一直找不到激活和控制神经传递的原因是盖棺定论的心理。我们以为电脉冲是神经传递的唯一条件,但事实并非如此,除了电脉冲,还有沿着轴突细胞膜传递的机械波,这就像一个双重验证。此前,机械波一直被认为是电脉冲的副产品,相关理论因此受到冷落而销声匿迹。我们提出假说,并通过实验成功证明,掀起了神经科学界的惊涛骇浪。

我们的研究结论激起阵阵涟漪,波动越来越强烈,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旋涡,把我们卷入其中。有声音说,如果我们的实验结果千真万确,很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我们都激动万分之时,吉布森作为项目的领导者却被推到了媒体的风口浪尖。他不得不面对媒体们尖酸刻薄的提问。

如果人的认知可以通过模拟的信号传递虚假信息,这种研究是否可能被用在危险的领域,比如犯罪?

你怎么看待“自由意志”这个词?

你如何保证这种“可控”的模拟感知不会对脑部造成损伤?这种损伤是否会不可逆呢?

你多次强调“认知”,我们可否认为这项研究很安全的结论是基于你有限的“认知”?

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我想我们都会有一个担忧——如果用模拟信号的方式传递海洛因、冰毒这些毒品的感受,是否会成瘾并使防控成为更棘手的问题?

更有宗教人士认为我们的研究玷污灵魂的纯洁。

吉布森的身份也被媒体曝光,因为挂职某知名医疗企业,有人猜测研究背后有利益助推。更有人在网络上把吉布森的所有发言断章取义地剪辑到一起,完全扭曲了他本来的意思。还有人逐字逐句地拆解分析,和雇佣企业的动态时间轴交叉比对,编造出臆测的故事。

最让人愤怒的是,还有所谓的正义人士不惜触犯法律,盗取并公开吉布森的私人通信记录和文本信息。通过这些“素材”,一个庞大的、莫须有的阴谋展现在全世界网友面前。吉布森的家人也惨遭连累,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接触网络,手机也长时间保持关机状态。

“这群人为什么就看不到好的一面呢?它可以治疗抑郁症、阿尔茨海默病、精神分裂、帕金森、自闭、癫痫、注意力缺陷、物理性脑损伤和所有一切和神经相关的疾病!甚至对其他生理缺陷都能有所帮助。”

我们都为吉布森愤愤不平,觉得他一个人承受了太多,明明是大家一起完成的课题,但只有他一个人去面对刻薄的媒体和大众,这不公平。

“没什么不公平,获得赞誉时也是我的名字提及最多,也算扯平了。”

他总是轻描淡写地化解我们的抗议。他就是这样一个洒脱的人,活到了九十岁,在睡梦中离去。

在独自对抗尖酸刻薄的时候,他让我们屏蔽这些杂音,做我们该做的事——把研究向下一步继续推进。我们也觉得只有拿出成果,才能帮助吉布森反击那些愚昧之人,告诉他们这是属于全人类的礼物。

现在我们可以追踪完整的神经链路,知道了一朵鲜花的视觉刺激为什么会连接到多年前的回忆,也知道如何用模拟信号激活这段回忆。但这仅仅证明这种激活方式具有可控的指向性,还不能完全执行特定的指向。

因为我们想彻底摒除外部感官刺激去塑造大脑功能,所以这比由外部感官刺激辅助困难得多。

为了克服这些弊端,我们决定和另外一个团队联合,他们的研究路径与我们的正好相反,他们计划用大脑的工作方式塑造AI。

有时走出迷宫最快的方式是从终点走向起点。

方式的转换让我们很快发现了大脑中枢节点的排布,这些排布因人而异,和基因、早期发育和成长环境都有关。也就是说,一个人当下的大脑是由过去的一切汇编而成,独一无二,而神经的传递就是选择把哪些过去连接起来。

分布式“传递驿站”的发现似乎让事情变得简单了一点儿,工作只剩下选择刺激中枢节点和定制传递路径。但一个新的难题又出现了,这些千真万确的结论都是在电脑模型中运行的,在实际情况中,大脑表层的中枢节点还好说,但那些位于脑深层的中枢节点,我们刺激不到。

注射蛋白、纳米纤维、微芯片,能想的办法都想了,都无法可控地植入大脑。整整四年,我深陷“神经模拟”的牢笼里。我们总以为自己攻克的问题是最后一个,但问题就像洋葱,剥完一层还有一层。

最后我有些累了,随口抱怨了一句,“要不我们也简单粗暴一点儿,给大脑罩个罩子吧。”

这一次是我无心的吐槽给团队带来了启发。

“你真是个天才!”

“就用罩子吧!”

“等下,等下!我开玩笑的。”我当时极力想要辩解,因为我并未明白罩子怎么刺激大脑神经,难道是针灸?

激光,可精准调控功率的激光,能够准确控制大脑的每一个中枢节点。

又是吉布森,他自愿扫描了他的大脑。我们做了一个头罩,可以精准定位他大脑的中枢节点,此后通过调节激光的输出功率来激活它们彼此之间的连接。

我们成功了,虽然成功得很粗糙,但至少求证了这种方式的可行性。

“如果真有灵魂,我想我们就快要抚摸到它了。”吉布森热泪盈眶。

就在我们为这跨越的一大步欢庆之时,妹妹打来电话告诉我母亲病危。我在电话里埋怨妹妹的照顾不周,妹妹哭了,骂我不孝顺,说自从我念了大学,都快二十年了,根本不着家①。我听到这句话黯然神伤,无法再狡辩和苛责别人。

我正打算收拾东西回国探望母亲的时候,全球爆发了严重的疫情。所有国家一瞬间都成了孤岛,原本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在几天之内宣告切断,归国航班全部取消。

我每天手机充电宝不离手,在航班信息和最新报道之间来回切换。心急如焚,失眠焦虑,夜里睡一会儿就要醒来发信息询问妹妹母亲的情况。白天我又害怕接到妹妹的信息,担心会是噩耗。

在这种煎熬的状态下,我收到了母亲的讣告。

哥,妈没了。

这四个字抽掉了我所有力气,我连哭都发不出声音,流不下眼泪。我不知道自己蜷缩在地上待了多久。等我从恍惚中恢复神智的时候,妹妹已经给我发来多条信息,还有很多未接的视频和语音通话。

哥,没事儿,妈是笑着走的。最后有爸、我,还有涵煜一块儿陪着她。就在涵煜工作的那个关怀中心,最后那段日子妈每天都很开心。

你要是回不来就不用回来了,疫情还挺严重的,你到了加上隔离时间也得一个多月才能到家。摔盆就让老高摔,女婿也算半个儿子。

哥你别担心,你妹能安排明白。你在那边好好的,别太伤心,该吃饭吃饭,要不妈在那边该担心你了。

……

我没有力气再读下去,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出来。我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哭我一路走来的遗憾和决定。

我忽然中邪一样挺起身,疯狂跑到厨房,拿起我在唐人街买的一个砂锅,扑通跪在地上,把砂锅高高举过头顶,紧咬着牙关,狠命地摔了下去。砂锅碎成无数块,有大有小,我的心也一样。

我的故乡有一个习俗,亲人逝去出殡的时候,需要长子跪在灵车前摔一个瓦盆。虽然现在思想进步了,但老一辈还是遵从着习俗,相信人的灵魂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等待投胎转世。他们坚信在灵魂经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忘记前世的时候,摔瓦盆的声音越响,那灵魂便越不容易忘记生者,来世还能再做一家人。

我想家了,想念故乡,想念我逝去的母亲、苍老的父亲、越发懂事的妹妹,还有申涵煜……我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告诉她我曾暗恋她,悔恨自己当时不该那么虚伪。虽然一切都为时已晚,但我还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这也成了我的心结。

之后病毒变异,致死率开始降低,再加上疫苗研制成功,虽然不完备,但也提供了一层保障。国际航班也开始有序恢复,即便如此,我还是辗转了一个半月才回到老家海蛎村。

我在母亲的墓前上了香,絮絮叨叨地和她分享我在美国的生活。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时我羡慕起那些唯心主义者,因为只有这样,我们在怀念逝者的时候才会得到最大的宽慰。

再之后我选择留在国内发展,因为背景和成绩都很优秀,很快便被一家私人医药企业录用。

又过了一年,我看到论文发表,吉布森的团队攻克了所有难题,成功完成了神经传递的信号模拟。但因其局限性,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发展到应用层面。我为他们感到由衷的骄傲,但并没有联系他们,毕竟这时候联系他们像是要蹭热度一样。倒是他们给我发来了庆祝的视频,我礼貌地回复祝贺。

——调查备案编号SC2101052087J03724

庄子说:富则多事,寿则多辱。

神经信号的模拟延伸到应用层面本就是个缓慢的过程,我在私人机构做研究,投资者们看我迟迟交不出成果,有些资本会逐渐失去耐心并开始削减预算。我看得出眉眼高低,找了个台阶便带着团队离开,辗转几次才算安定下来。

最后这位金主是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富豪,关于他的一切我都不清楚,也不关心。对方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新奇且真实的体验。

第一次沟通很不顺利,金主并未在场,只是远程参与。我几经核实才确信自己没理解错,这位富豪是想做一款游戏。多年的科研经验让我感觉受到了侮辱,但素养还是让我平静地回答道:“抱歉,我还是希望我的研究能够应用在对人类有意义的事情上。”

说完我正准备起身离开,会客厅桌面摆放的音箱传出一个声音,是用英语讲的,“翟博士,你不觉得创造一个能让所有人感受到真实的游戏也是送给人类的礼物吗?”

“我不这样认为,神经科学是关乎生命的,眼前的、可见的、活生生的生命。没人能够定义真实,但可以定义眼前,神经科学便是着眼于眼前的真实。如果它与现实的连接被切断,那它便会滑向虚无而毫无意义。”

对方沉默了,我稍等了一小会儿,确定对方不再回应后,便收起平板电脑,向在场的聆听者礼貌地点头示意。

“这个世界可能确实不存在客观的真实,但如你所说,它存在主观的真实。”

我被这句话吸引,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主观的真实源于情感,感受情感是人类需要的礼物,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翟先生。”

虽然我不理解一个人为何对游戏热爱到如此强烈的程度,不惜重金打造这样一款颅内的《西部世界》①,这似乎已经达到癫狂的状态,但我还是被他这句话打动,决定一试。

消息传开,圈内炸开了锅,一瞬间我成了金钱的奴隶,成了科学精神的背弃者。该来的总会来,此后我的研究非议不断,道德批判、权威挑战一个不少,有伦理挑战,也有科学质疑。有人说我的研究是沽名钓誉,是纯粹的哗众取宠;有人说我就是个骗子,为了赚钱不惜背弃真理。

还有网友挖出我和吉布森的关系以及相关报道,绘声绘色地串联起一个更大的阴谋。

——调查备案编号SC2101052087J03861

五年之后,游戏交付,我收到一段录像。视频中是一个清瘦的男人,看不出年龄,他微微欠身,用蹩脚的中文说道:“感谢你翟博士,我的梦想成真。”

我和团队一举成名,这个游戏在游戏圈内传得神乎其神,还被擅自取了名字,叫作《门》。可惜只有富翁一个人能玩到,这更给游戏添加了浓重的神秘感。但我无意再做这方面的深入探索。有人提出收购团队,我在征得了团队成员同意之后便做了股权的变更与分配,我保留了部分股份并退出股东会议,不参与任何决策讨论,至于之后是否愿意被收购或者作为制作公司运营下去,他们可以自行决定。

我离开打拼的环境时,四十九岁,孑然一身。那之后,我拒绝了很多游戏公司投资者的邀请,决定去大学教书。

我这一生都在路上狂奔,从未享受过平静的生活。大学教书的生活新奇惬意,学生们的脑洞和奇想不断给我惊喜。

寒暑假我会和老朋友们见见面,喝喝小酒,寒暄几句。偶尔到了盛城也会约申涵煜出来喝喝咖啡,她总邀请我去家里坐坐,我都笑笑拒绝。有时候是她的儿子和儿媳开车送她赴约。她很喜欢喝咖啡,总说想开一家咖啡店,可惜年岁大了。我说想开就开呗,就算不开,年岁也不会停止增长,她笑了。之后我时常做一个梦,梦里,我和她如愿开了一家很小的咖啡店,每当我抬头看招牌,想记住店名的时候,就会醒来。

时间慢下来的时候才会发现生活美好,美好可能也意味着平淡。我的人生不再参与到浪潮之中,我变成了看客。元宇宙的第二波热潮涨起又落下,还有位年轻人在网络上喊话我,希望我出山去实现真正的元宇宙。我的学生们也起哄说让我出山。我打趣道,我又不是道士,出什么山,出山。

后来,纳米技术开始成熟,甚至能伪装成一种蛋白,绕过人类的免疫系统,这个技术着实让我既激动又恐惧。月球开放了旅游区,量子通信也在火地之间搭建成功,人类还在火星上搭建了两个常驻基地。

就在前几年,元宇宙第三波浪潮席卷而来,现在还在持续,而且声浪越来越高。如果说第一波是用概念忽悠人,第二波是虚拟空间的基础建设探索,那第三波可真就有人进驻了。

——调查备案编号SC2101052087J05312

我在七十岁的时候送走了申涵煜。她也七十岁,还很年轻呢。她没看清商场门前台阶的级数,不小心摔了一跤,髋骨粉碎性骨折,连带骶骨和尾骨移位以及多处损伤。医生说,位置太特殊无法采用外骨骼方案,只能动手术更换人工髋关节和股骨头,但患者年纪太大,风险很高。

我没有发言权,只能等直系亲属做决定。她的儿子和丈夫甚至都没有询问申涵煜是否愿意接受手术就做了决定。

手术保守估计需要十八个小时,不光对患者来说是个漫长的过程,对医生的精力也是莫大的考验。我辗转联系了现在还在医疗体系的校友,恳求对方帮忙安排最好的医生。疏于联系的校友们十分热心,有些已经退休的还特意联系了后辈。他们给出的理由是——都这个岁数了,老翟才开一次口,哪有理由不帮。我十分感激,也惭愧念书时没有和他们走得近一些,多了解他们一些。

手术采用了当时最先进的AI辅助技术,十分顺利,八个小时就完成了。但申涵煜的身体状况还是一落千丈。手术对申涵煜的身体消耗太剧烈,尽管手术成功了,但她还是在两个月后撒手人寰。

我没参加她的葬礼。葬礼结束后,我一个人来到她的墓碑前,放了一捧金达莱花,沉默地坐了好久,脑海中闪过我的一生。

临走时我对着墓碑说:“如果可能,我想和你重走一遍人生。”

这就是这个项目的原点。

好了,我能回忆的大概就这么多,关于时代的场景细节还请各位多费心了。不用所有都做,给出条件,让算法填充就行了。

对神经模拟的样本和反应可以做进一步的收集了,然后放进模型里,让AI在后台测试。场景搭建方面要尽快出一些小样了。

阶段性的成果要及时汇总,我们好针对调整。各位加油!

——调查备案编号SC2101052087J07311

嗅觉模拟确实很难,它目前依然是已知唯一可以快速再生的神经元。别灰心,本来人类对嗅觉的研究就比较滞后,它涉及的感官元件也比视觉多。视觉只需要三种受体输入信息,味觉需要四十种,而嗅觉需要四百种。嗅觉连接的脑神经也十分复杂,它本身也是最暧昧的一种感官,因此嗅觉对应的神经虚拟确实很难攻克。

纳米机器完成数据采样之后抽出,立刻浸入仿生脑液中,让它们还原脑部拓扑结构,之后接入AI,放进模型,让AI测试。

咱们也得实际收集一次真实数据了,不能总是模拟啊。对,就交给美国老爷子那个团队,对,年轻时我们合作过。我回国匆忙,那时状态也不好,和很多奋斗过的朋友都断了联系。没想到前年在吉布森的葬礼上能再遇到这帮人,聊天时发现他们也很感兴趣,就过来帮忙了。都是我的老朋友了,交给他们我放心。

纳米机器没有经过锚定测试也没关系,我大概知道它会送我去哪里。放心吧,没有攻克嗅觉问题也是小事,有时候我们得接受事物的不完美。

我着急吗?哈哈,不会,等不了了,上年岁了,这项目也弄了四年多了,再不给点儿“猛料”,投资人都要撤资了。再加上我这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与其等技术完善,还不如趁身体状态好的时候试一试。

我之前啊,就总是想等一个完美的时机,结果,就这么一直等,等到了这个年岁。不完美也没关系啦,不重要了。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嗯,注射吧。

嗯,我能听到你们说话,能感到纳米注射的微凉感。差不多需要三十秒才会突破我的血脑屏障①,你们注意这个时间点的数据波动。

意识开始感到很沉,有昏睡感……

我必须告诉你们,这个项目有死亡的风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醒过来……没事,来不及停下了……听我说,我骗了你们……对不起……是我疯狂、自私的决定……我想念……

抱歉,欺骗了你们,都是谎言……

啊……有很重的困意,有色块在眼前,很模糊,我很困……

我必须说完……我的一生有太多遗憾……我想……重来……

如果鱼死掉了,高僧便会醒来……

有味道……香味……金达莱花?是……

——调查备案编号SC2101052087J07317

这也要说吗?对这个课题实验有帮助?我怎么觉得你们在欺骗我,恋爱经历能有什么帮助?好吧,是高中,对,是初恋。难忘的场景?一片金达莱的花海。你们……你们为什么在笑?算了,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不行?服了你们了,是不是这些天相处下来有点儿太熟了。好吧,我想想——

高三,马上高考,四月,清明节,回老家扫墓。

我说我要去武汉,要去那里念大学,现在回头看,其实我当时是有点装酷的。我那时候就很喜欢她,但是装得不以为然。可能那个年纪的男孩都那个熊样吧——我不在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用在乎我——太傻了。

她问我为什么要离家那么远,我正准备骄傲且冷酷地回应,谁知道她马上接了一句,“别去了,留下来陪我吧。”

嗐,一下就破防了。再加上正好我俩身处那片金达莱花海,空气里弥漫着淡雅的清香,气氛一下就烘托到那儿了……

幸福吗?幸福啊!

嗐,说这个不太好意思,咱聊点儿别的吧。

哎,你们看新闻了吗?第一批物资飞船已经成功着陆火星了,这回载人登火是真不远了。你们笑什么?你们这种意味深长的笑让我瘆得慌,是我说错了什么吗?大家相处这么熟了,也不能告诉我吗?好,明白,熟归熟,课题还是要严肃对待。

最近有没有感觉记忆力减退?还好,还好,不是说四十岁之后记忆才开始衰弱嘛,我还年轻。

啊?记不记得高考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都这么多年了,谁会记得啊?夸张点说,我现在连二元一次方程都不会解了。照你这么一说,确实久远的记忆会模糊。对,没错,我看过一些文章,记忆会被篡改、捏造、美化,甚至会被彻底地遗忘。有些事情似曾相识,但又不太一样,给人很遥远的感觉。既视感?对,既视感,某些场景给人的感觉会十分强烈,你们有过吗?你们对这种现象有什么科学上的确凿解释吗?没有啊,那太可惜了。这个项目就是为了更了解大脑?哦对,我都忘了这事儿了。希望你们能越来越了解我们的大脑,希望我能够帮到你们。不过说实话,不知道我这个开咖啡店的能帮到你们什么……那就好,那就好,举手之劳,绵薄之力。

人生重来一次吗?我暂时还没想过,可能是还没有什么遗憾吧。如果有遗憾?我还年轻,如果的事,到时候再说呗。

不过你们这个课题名字真挺恐怖的,一个科研项目居然叫“招魂”。啊?一位泰斗级人物起的名字啊。神经科学领域的大师?能起这么个名字我觉得应该叫“天师”比较合适。不好意思,我开玩笑的。他是你们的领导吧?冒昧问一句,这位大师在吗?他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啊?也在,也不在?嚯,薛定谔的小喵咪啊。我懂,保密是吧?好的,明白,不多问。

今天是最后一次,就可以结束了?好,明白。最后和大家说几句?哦,谢谢,我自己来吧,稍等一下,我先把手链戴好,这个很重要的。虽然时间短暂,但能够作为志愿者参与这个科研项目我很荣幸和兴奋,我一直没好意思说,其实我曾经也差点儿搞神经科学,考大学时就想报这个专业,所以算是圆梦吧。不遗憾,这场面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不多说了,各位有时间就去我的咖啡店坐坐,首次免单!就在濠河路和步云山路的路口,名字叫“思达和涵煜的小咖啡店”,不是打广告哈。名字土吗?不土啊。土?那不免单了。不土了?搞科研的也这么势利吗?哈哈,店名不能更直白了,显得店主很没文化这事儿我认了……

——数据监控中心COS520N27M实时演算

①现实中,网络神经科学是21世纪10年代末新兴的一个神经科学分支。它将大脑构建成一幅不同区域的神经网络图谱,通过节点构建彼此的联系,节点之间的连接线是被称作白质束的管状粗线束。

①原始宗教和民俗文化里的一种职业,灵媒的一种。被认为可以和灵物、死者、鬼魂甚至神仙沟通并得到启示,和萨满类似。

①北京方言,形容人多拥挤。

①缸中之脑是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1981年在他的《理性,真理与历史》(Reason,Truth, and History)一书中描述的假想:假设一个人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外物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甚至记忆都可以输入。那么问题来了——你如何担保你自己不是在这种困境之中?

②洞穴理论是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出的一个比喻。假设一个不能转身的囚犯面朝洞穴的墙壁,他身后有篝火照出木偶的影子,这位囚徒便会以为影子是现实的事物,直到囚徒摆脱了束缚,转身看到火光下的木偶,才会意识到以前看到的只是影子。

③此处指“科学实在论”,是一种兴起于美国的承认科学理论实体客观存在并坚持客观描述真理的学派。“反实在论”则是承认对“可观察”客体的描述,但反对描述“不可观察”的客体。

①北方方言,指不回家,不在家中久留。

①一部美国科幻电影,讲述在未来一座大型的高科技乐园里,人们可以扮演喜欢的角色,随心所欲地参与游戏,乐园里的NPC均为人工智能机器人。

①指脑毛细血管壁与神经胶质细胞形成的血浆与脑细胞之间的屏障,以及由脉络丛形成的血浆和脑脊液之间的屏障,这些屏障能够阻止某些物质(多半是有害的)由血液进入脑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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