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形橙子
我的孩子,来自地球的特使会在黎明时分着陆,我极力隐藏的一切都将在特使面前无所遁形。
我们将无路可逃。
咸腥味道的微风吹来,柔软的窗帘轻轻飘动,就像波浪里的海藻。我向窗外远眺,今夜是难得的双圆月之夜,两个月亮的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我凝视着你熟睡的脸庞,你的皮肤光洁白皙、吹弹可破,额头饱满光滑,头发像水草般在蓝色的月光下随着海风飘摇起舞。我的孩子,你就是我的一切,是支撑沙漠中孤独的旅人坚持下去的绿洲,是黑暗大海中与惊涛骇浪搏斗的水手瞥见的微弱灯塔。
我不愿意将视线移开一瞬,甚至不想眨眼,就那么凝视着你,直到眼中饱含泪水。孩子,我的孩子。我想,你一定能感受到我的担忧和悲伤,正如你能感受到我的欢乐与喜悦。
你从小就很乖,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爱哭闹。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小小的你躺在保温箱里,身上裹着一层半透明的膜,只露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和皱巴巴的小脸。我和你父亲站在保温箱前看着你,你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人们总说,初生的婴儿视野非常有限,只能看到二十厘米远,但我觉得,不管我走到哪里,你那双黑亮的眼睛总是一直盯着我。
我第一次把你抱在怀里的时候,你闻到了我身上的味道,急切地在我胸前蹭着寻找乳头,我小心地把乳头放到你的嘴边,你立即用力吮吸起来。孩子,那一刻,仿佛有一股电流穿过我的身体,让我浑身战栗,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能感受到那种求生的本能,就像小蜘蛛出生后就会结网,小海龟出生后就会朝海的方向爬去。这是生命原初的悸动,是印刻在基因中的本能,是让生命延续几十亿年的根因。
但是海伦不一样,她出生的时候不哭也不闹,安静得让人发怵,即使我把乳头塞进她嘴里,她都不会自己吮吸。
海伦……对了,我从来都没有给你讲过海伦的事情,海伦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她是你的姐姐。
你没有见过她,因为她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她那时……让我想想,应该就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我是利伯蒂上出生的第一批孩子,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我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利伯蒂人。
根据人类宇航史的记载,这颗行星是人类在2019年发现的。但那个时候,人类只知道利伯蒂是围绕着红矮星LHS 1140运转的两颗岩石星球之一,距离地球四十一光年,位于鲸鱼座。当然,那时的利伯蒂也不叫这个名字,它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编号——LHS 1140b。
进入大宇航时代之后,人类开始对以往发现的可能支持人类生存的类地行星进行了深度筛选调查。在更先进的探测手段下,殖民委员会最终在成千上万颗类地行星中选中了四十二颗适宜人类殖民的地外行星,其中就包括利伯蒂星。利伯蒂是一颗海洋星球,绝大部分表面都被海洋覆盖,只有在北半球靠近赤道的地方散落着一串项链般的群岛。
尽管利伯蒂的大气中甲烷含量过高,但行星改造工程师们认为这不是问题,只需要稍加改造,就可以满足人类的生存需要。事实上,这颗行星已经是人类发现的类地星球中条件比较好的了。
四十二个利伯蒂标准年前,第一批殖民者来到这颗行星。他们在赤道以北的群岛上建立定居点,并在最大的岛屿上建设立体农场,生产出热腾腾的面包和新鲜的蔬菜。然后,他们给这颗星球起名利伯蒂,寓意自由。
我的父母都是第一批殖民者,他们乘坐殖民飞船从四十光年以外的地球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恒星系。父亲是一位行星改造工程师,母亲则是一位海洋生物学家,她在生物实验室里工作,捕捞队会从海中捕获各种本地生物供其研究。小时候,母亲曾经带我去过实验室,那是一座白色的小楼,位于主岛的另外一端。小楼靠近海岸的一侧是一个天然港湾,人们用一种从飞船上带下来的高强度塑料建了一座小小的港口。虽然那时候小,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实验室里那些整齐排列的水箱和里面稀奇古怪的生物。
乍看起来,它们和图片上的那些地球海洋生物很相似,有着同样流线型的身躯,如果将它们的图片放在一起,我不敢保证我能分辨出来。
“丽雅,”母亲注意到了我兴趣索然的样子,微笑着告诉我,“难道你不感到好奇吗?相隔四十一光年的两颗星球,居然各自独立进化出形态如此相似的生命。”
“有什么不对吗?”我反问,同时指了指面前水箱里一只银色的鱼。如果仔细观察,它其实和地球上的鱼还是有区别,它有四对胸鳍,但当时的我是不可能看出这么微小的区别的,“海里的鱼不都应该是这样吗?”
“没错。”母亲点点头,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不过,你知道吗,人类在还没有真正见过外星生命的时候,对外星生命的想象可奇怪了。你看,其实你已在无意中说出真相,这叫作趋同进化。”
“趋同进化?那是什么?”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
“趋同进化是地球上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生命是要适应环境的,在类似的环境里,不同的生物总能进化出相似的体型。”母亲说,“你还记得鲸鱼吗?”
“当然了,那可是地球上最大的动物!”
“可惜它们已经灭绝了,”母亲叹了口气,又问我,“它是鱼吗?”
“当然!”我肯定地说。
“那么,海豚呢?”母亲继续笑盈盈地问道。她知道我很喜欢海豚,因为我知道海豚会救出落水的人类,那是多么善良有爱的动物啊。
“它们肯定也是鱼啊!”
“不。”母亲告诉我,“鲸鱼和海豚其实都不是鱼类,它们是哺乳动物,跟我们一样。它们的祖先都是在陆地上奔跑的有四条腿的动物呢。”
我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妈妈,“那它们怎么变成鱼了?”
“傻孩子,它们的祖先因为环境所迫,不得不到海里生活,因为流线型的身体更适合海里的环境,所以它们慢慢地又演化成了鱼的样子。”
“太神奇了!如果人类也去海里生活,我们也能变成鱼吗?”
“当然会的。”
“真的吗?”我惊呆了,“我也能变成一条鱼?太棒了!”
“不,孩子,你不能变成一条鱼,”妈妈终于笑了,“演化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如果人类选择重新回到海里生活,可能要花几百万年才能重新演化成鱼类的体型。”
我顿时大失所望,但马上又抓到母亲话语中的另外一个词语,“妈妈,你刚才说重新,难道人类以前住在海里?”
“地球上的生命起源于大海,我们的祖先当然也是从海里上来的。”她给我展示了一张图片,图片上是两条在海滩上用粗壮的肉鳍爬行的鱼,“这是地球上发现的最古老的脊椎动物——昆明鱼。五亿多年前,它们从海里爬上了陆地,是我们人类的直系祖先。”
我好奇地睁大眼睛,看向水箱里那些利伯蒂本地的鱼类,它们看起来真的和地球上的海洋生物没什么不同,我开始有些理解趋同进化的含义了,“妈妈,那它们呢?它们会登陆吗?”
母亲摇摇头,“很难,这颗星球几乎没有陆地,不具备登陆的条件。如果条件合适,它们肯定会学会登陆。”
我啧啧称奇,脑子里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这种看起来很笨拙的鱼和人类的祖先联系起来,“那它们为什么要爬上陆地呢?”
“这是生命的本能啊。”
“为什么?”我继续问道。
母亲挥了挥手,我面前出现一个双螺旋的精细结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DNA的全息立体图像,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感受。那条双链用不同的颜色标记出不同的核酸分子,在当时的我看来,那就是一个扭曲的小梯子,横杆也是由一些精细的结构组成。它散发着微光,在虚空中缓缓旋转。我能看出这只是其中一截,它的上端和下端都继续延伸出去。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庄严而神圣。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想伸手去触摸,但又有些畏惧,仿佛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碰坏了它。那一刻,我已经忘记了这只是一个虚无的全息图像。
“这是DNA双链,”母亲微笑着告诉我,“也就是基因,是生命的遗传密码,就是它控制着我们头发的颜色,控制着身体的生长发育,控制着我们的一切。这些片段的顺序就是信息编码,根据这些编码,DNA就能制造出相应的蛋白质。这种小横杆就代表一个碱基对,我们人类大约有三亿个碱基对,对应大约三万多个基因。”尽管她已经尽量用简练的语言给我讲解,但我还是听得一头雾水,似乎只听懂了那些数字。
“这么多?”我惊叹。
母亲摇摇头,“人类的基因组并不是最多的,在地球上有一种叫作衣笠草的植物,基因组数量是人类的五十倍。”
“天哪。”
“我们身体的一切都是基因控制的,基因的表达必须精确。”母亲继续说,“想想看,几万个基因,从一个受精卵开始到人的生命结束,都要精确地进行复制和蛋白质转录,这是一个极度复杂的过程,每一个基因的表达都必须在特定的时间开启和关闭,而且在表达过程中也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如果出错了呢?”我问。
“人就会生病,”母亲回答,“很难治愈的病,或者死亡。”
她轻轻挥了一下手,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小梯子中间的横杆纷纷断裂,双链打开,变成了两条单链,“这是RNA。”她指着其中一条单链给我说,“RNA很可能是地球上出现的第一批生命物质,只有它们具备自我复制的能力。DNA和蛋白质都是在RNA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这就是生命的内驱力,”母亲说,“所有生命的行为本质上都是基因为了让自己延续下去。生命的一切活动都是基因在控制着,它通过复制自己让自己永恒存在。动物进化、变异,从大海爬上陆地,其实都是基因控制下的行为。”
我听不太懂,但对眼前的这几条小小的链条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敬畏感。
“妈妈,难道你们离开地球来到这里,也是被这个小梯子控制的?”
母亲点点头,“没错,我们的一切行为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因为这个最基本的规则,为了让基因延续下去。丽雅,你记住,生命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不断扩散。就拿地球上的生命来说,生命从大海起源,然后扩散到陆地,又进化出鸟类扩散到空中,最后在人类的身上继续发扬光大。我们走得更远,把地球生命带出了大气层,扩散到其他星球,这是生命的本能。”母亲意味深长地说,“正是这种本能让我们离开地球,来到星海,其中的意义绝不亚于昆明鱼从大海登上陆地。”
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当时自己盯着那几条闪烁着微光的小小链条,心中充满了敬畏。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魔法,就是这么简单的几根链条,就能控制生命的一切,甚至人类从地球来到利伯蒂也是被它们控制的,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酷的事情吗?
从那以后,我就对母亲的工作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当达到上学年龄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生物学方向。
据说,从地球上观望夜空,利伯蒂的太阳属于一头在银河旁游弋的“鲸鱼”,但我从来都没见过真正的鲸鱼。就像我也没有亲眼见过雪山、沙漠、森林、草原和城市一样……再逼真的全息影像也无法替代身临其境。我根本无法想象广袤的陆地和雄伟的群山,绿草如茵的原野和遮天蔽日的森林,就连荒无人烟的沙漠都让我深深着迷。
对了,还有蓝天。我在全息图像上看过地球上的蓝天,湛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日落的时候,五彩缤纷的晚霞更是让一切都黯然失色。很难想象天空中竟会出现那么多色彩。而利伯蒂的天空从来都是红色的,区别只是颜色的深浅。
利伯蒂只有无尽的大海和沉重的波涛。从我出生那天起,我见到最多的就是大海,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去,都只能看见无穷无尽的水。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地球的了解也越来越多,那个从未谋面的母星对我有了一种越来越强的吸引力。相反的,我开始厌倦利伯蒂。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里的大海和天空的颜色,不喜欢这里的风暴和骇人的闪电,不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也厌倦那些枯燥的课程,害怕捕捞队从海里捞上来的奇形怪状的生物和实验室里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抛弃那么美丽的家园,来到这颗到处都是甲烷味道、臭气熏天的星球。我厌倦这里,我想回地球,回到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美丽故乡。我甚至怪我的父母,他们为什么不在地球上把我生下来,他们有什么权力来决定我的命运。那一段时间,我和他们的关系非常紧张,除了必要的交流,我根本不愿意跟他们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母亲显然意识到了我的不对劲,但她在实验室的工作很繁忙,很少能顾得上我。一天晚上吃完饭之后,难得在家的父亲叫住了准备回房间的我,喊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我本来不想去,但父亲严肃庄重的表情让我无法拒绝。
我们沿着卵石铺就的小径一直走到海边,小径的周围生长着褐色的灌木,稍远处是黑黝黝的森林。这些植物都是工程师们从轨道上的飞船上带下来的,利伯蒂没有原生陆地植物,除了海边一些随着海浪漂到岸边礁石上的海藻——如果它们也算陆地生物的话。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繁星满天。父亲带着我走到海边,我们沿着海岸缓步走着,父女俩一起享受着这久违的宁静。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快沿着海岛走了一圈,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大海,黑暗吞噬了所有星光,回报以低沉的隆隆声。
父亲也停住了脚步望向大海,但他的心思显然没有在大海上。“丽雅,”显然,他在仔细斟酌着字句,以避免过度刺激一个正处于叛逆期的少女,“凯瑟琳夫人跟我谈过了,你在课堂上……”
我狠狠地把一块石头踢进了黑暗,脚趾很痛,但我没有吭声。
父亲沉默了,他显然比我更不适应这种场景。
“我不喜欢生物课,”我打破沉默,“爸爸,我也讨厌实验室的气味,讨厌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我根本不想当一个生物学家。”
“可是你说过你喜欢……”父亲似乎有些意外。
“那时候我才八岁,我什么都不懂!”我迅速打断他,“爸爸,为什么我们不能自由选择职业!这不公平!”
“我们没有其他办法。”父亲转头看着我,叹了口气,“丽雅,你要知道,利伯蒂的人口太少,孩子也太少,我们必须尽快建立起自己的科学体系,摆脱对地球的依赖。”
“为什么?既然人口少,就让地球继续派人来啊!”
“孩子,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地球距离利伯蒂太远了,从地球发射一艘殖民飞船的成本太高。”
“你们来的时候,可没有人算过成本!”
父亲无视我的咄咄逼人,耐心地说:“情况不同了,也许不会再有飞船来利伯蒂了,我们必须做好这种心理准备,也许只能靠自己了。”
我根本不相信父亲的话,倔强地说:“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去地球。”
“你知道这不可能。”
“为什么?”
“我们是利伯蒂人。”
“我们不是!”我尖叫道,“我们是地球人!”
“你出生在利伯蒂,孩子,这里是你的家。”父亲的语气依然温和。
我却被激怒了,“我的家是地球!”
父亲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我,在我们的右侧远处,定居点的灯光被夜晚的海雾渲染成一个个分不清的光团。我根本不可能看清楚他的眼睛,但我的记忆里,当时我分明看到了深深的忧郁。他没有说话。
“爸爸,”他的眼神刺痛了我。父亲是一位行星改造工程师,他和其他工程师们经常前往位于其他区域的人工浮岛开展驻站考察工作,有时候连续几个月都不回家。我知道再过几天他的假期就要结束了,于是缓和了语气,“我不懂,为什么我们要离开地球来这个鬼地方,为什么你们要把我生在这个星球上?”
父亲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能感受到他粗糙的手掌和厚厚的老茧摩挲着我的头皮,他说:“孩子,记住下面这句话,也许你现在还理解不了,但总有一天会的。”他顿了顿,语气也变得庄重严肃起来,“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人类不能永远生活在摇篮里。他们要像控制地球一样控制气候和太阳系,穿越我们的星系,到达其他太阳那里寻找新的能源来代替我们已经老化的太阳。”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隐隐能感觉到一些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东西,一些我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
“这是人类刚刚试图离开地球时,一位伟大的宇航先驱说的名言,”父亲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丽雅,还记得你看过的那些恐龙图片和影像吗?”
我点点头。我当然记得,资料库里几乎存储着地球上的一切,包含地球的历史。我曾经敬畏地看着那些巨兽漫步在群山之间的大地上,就像一群会移动的丘陵。
“恐龙在地球上统治了一亿年。一亿年啊,孩子,而人类全部的历史才四百万年,如果人类不离开地球去寻找新的家园,一定会像这些恐龙一样灭绝。”父亲说,“我们必须离开地球,必须把我们的文明散播到群星之间。孩子,我们正在做着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事情,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毁灭恐龙的是小行星,我们可不是恐龙,我们的飞船能把小行星都炸碎。”
“是的,我们当然可以,但是能毁灭人类的可不只是小行星。”父亲转头看向夜空,“孩子,你要知道,这个宇宙对生命是非常严酷的,人类发现了数百万颗地外行星,但适合人类殖民的星球还不到万分之一。你读过地球历史,应该知道地球上曾经出现过五次大范围的生命大灭绝,其中第三次大灭绝事件更是消灭了地球上96%的物种。而毁灭恐龙在这些大灭绝事件面前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倔强地扭过头去,望向黑暗的大海。
“我们必须这么做,丽雅,人类必须成为一个多行星种族,这是我们的使命。”
去他的鬼使命,我在心里说。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让我感到高兴的是,至少有一件事你外公说错了——地球没有抛弃我们。一年后,第二艘来自地球的殖民飞船抵达了利伯蒂,它带来了你的父亲。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父亲的场景。那天的阳光很灿烂,所有的一切都被阳光染成了淡淡的粉色,我第一次觉得,阳光下大海的颜色似乎没有那么刺眼了。我挤在欢迎的人群里,看着流线型的银灰色登陆艇从天而降,伴随着炙热的火焰,轻巧地落在登陆场上。
我睁大眼睛,一眨都不眨,看着人们从宽大的舷梯上走下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从地球来的新殖民者。我看到一个小男孩羞涩地躲在父母身后,我们的目光穿越人群相遇了,我分明看到他脸红了。说来可笑,后来,你父亲告诉我,他走下飞船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我。当然,因为我是当时殖民地中唯一一个小女孩。
利伯蒂的一天相当于地球时间的四十个小时,而它的一年相当于地球的十二年多一点。这里也有春夏秋冬,但由于行星自传缓慢,利伯蒂的四季比地球上的四季漫长许多。岛上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原因很简单,这个星球上从未出现过广袤的大陆,我们栖身的这些岛屿都太小,没有给陆生生物演化的空间。
天空中倒是有飞鸟,根据科学家的研究,它们是由海中的鱼类直接进化而来,如果需要类比的话,它们其实更像是地球上的飞鱼。但利伯蒂的飞鱼能在空中飞行更久,为了躲避海中的天敌,它们进化出了能在空中长时间逗留的能力。有些季节,它们甚至能飞上高空,顺着气流完成迁徙,只有在需要觅食和产卵的时候,才会重新回到水中。也许假以时日,它们能够真的进化成利伯蒂的鸟类,就像生命注定要从起源地扩散到完全迥异的环境。
我曾经见过一次迁徙中的飞鱼群,那是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它们从遥远的南方冰原飞来,朝温暖的北方飞去。飞鱼群遮天蔽日,整整持续了三天才消失在北方天际。它们会在遥远的北海里产卵,那些卵在温暖的海水里孵化、成长。六年后,它们会沿着祖先洄游的路线从北方游回南方,完成壮丽的迁徙。
当飞鱼们从北方归来时,夏天刚刚到来。我和你父亲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洁白的浪花不停拍打着黑色的礁石,迷离的水雾随风轻拂在我们身上。
洄游的鱼群在远方出现了。这时,我才意识到鱼群的庞大。巨大的影子前后相连,深蓝的海水几乎都变成了黑色。
你父亲已经来利伯蒂六年了,我亲眼看着他从一个青涩害羞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他身材挺拔、肩膀宽阔,农场生活让他锻炼出有力的臂膀和宽厚的胸膛。此时,我正看着他的侧脸,夕阳射出万道金光,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金边,我能清晰地看到细密的绒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汗珠。
“丽雅,我真想知道,这片海洋的深处到底还有什么神奇的生命。”
我耸耸肩,把一颗小石子丢进海里,小小的浪花转瞬即逝,“那你大概要失望了,我爸爸说了,那里可能只有非常态冰构成的地幔,不会支持任何生命生存的。”
“你爸爸大概想说,不会支持任何已知生命的生存吧。”他微微摇头,脸上有一种和年龄不太相称的成熟,“既然我们要在这颗星球上生存下去,就一定得好好研究它,不是吗?”
“你喜欢利伯蒂吗?”我问。
你父亲点点头,反问道:“你呢?”
“我不知道,我没去过别的地方,就出生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难为情,连忙转移了话题,“你还记得地球是什么样子吗?”
“记得一些,”他耸耸肩,“但不太多,我离开地球的时候才六岁。”
“至少你在地球上待过。”我的语气中充满了羡慕。我转头看着他的侧脸,不知怎的,我突然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了。我歪着脑袋看他,“给我讲讲你还记得些什么吧,比如地球上都有什么?”
于是,你父亲给我讲起了地球。从他的讲述中,我来到了地球:我行走在森林里,金色的阳光穿过树冠,细碎的光斑洒在我的脚边,美丽可爱的小动物们在我身边奔跑跳跃;我来到了洁白的沙滩,在银色的月光下漫步,我们的影子在沙滩上翩翩起舞。
啊,地球,我们的家园……不知不觉,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你父亲停了下来,关切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膀。他告诉我,以后我们一定有机会回地球的。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地球。”
我抬起头,看到年轻男孩的脸上出现一抹红晕,“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说到做到。”他坚定地点点头,我能看到他褐色的瞳仁有热烈的火焰在燃烧。
“少骗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虽然有些感动,但也不是一个容易上当的小孩子了。我叹了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向深邃的大海,“我已经学过殖民法律,我们没有机会回地球的。”
少年的脸涨红了,“我才没骗你,我问过我爸爸,按照殖民法律,一般人当然是没有能力回地球的,但是你要是做出了特别的贡献,就有机会回去的。”
“什么贡献?”我斜眼看着他。
“你知道吗,”少年指了指大海,眼眸里闪烁着奇异的色彩,“和利伯蒂的海洋比起来,地球的大海就像个小水洼。地球海洋最深的地方是马里亚纳海沟,大约一万米深,可是利伯蒂的大海平均深度达到两万米!我们的飞船能飞到几百光年以外的地方,却根本没有办法潜入深海。这个星球的大海——”男孩站起身,挥舞着手臂,“蕴含着无数的秘密,我们不仅是来殖民的,我们还要研究这颗星球,如果做出了特殊贡献,是有机会重返地球的。相信我,丽雅,我一定能做到!”
我不禁被他的热情感染了,咯咯笑起来,“那就祝你成功喽!”
从那时起,你父亲立志要成为专门研究利伯蒂的海洋学家。事实上,他后来不仅成了利伯蒂上最出色的海洋学家,也成了一位卓越的生物学家。那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和你父亲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当第一块海冰出现在海边的时候,海伦出生了。新生命到来的喜悦很快就被一个悲伤的消息冲淡了。海伦出生后的第二天,我得知我的妈妈在一次潜水捕捞作业中失踪了。线缆被扯断,她和信号一起消失在了深渊里,人们再也没有找到她。
她甚至没有机会见到她的外孙女海伦。
海伦,一想起这个名字,我的心就猛地刺痛。我的第一个女儿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就像利伯蒂的海洋,深邃而神秘。她很少哭闹,在她很小的时候,每当我看着她的脸,她都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凝望我。很多人都说她长得像我,尤其是那小巧微翘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她的耳朵更像你的父亲,但我和你的父亲都没有深蓝色的眼睛。
当她学会讲话后,她告诉我们,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来到一个没有陆地,只有岛屿悬浮在空中的世界,并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个世界。后来,海伦似乎沉浸在那个梦中了,自从第一次给我们讲述她的梦境后,她就开始持续不断地做关于那个世界的梦。一开始只是间隔几个月,后来时间缩短到几个星期,再后来,每过几天她都会做那些奇怪的梦。
我也会做梦,但我梦见的都是我从未去过的地球。海伦那些奇异的梦境越来越频繁,她的讲述也越来越逼真。她告诉我,那些浮空的岛屿是深色水晶制成的,人们在岛屿间轻盈地飞行,他们的身体也如水晶般晶莹,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微光。那里有一座巨大的岛屿,比我们居住的主岛还要大。岛上有一座水晶般的城市,她和同伴们一起在城市上空飞翔。
海伦仔细给我描述了那座城市的景象。她说,那座城市是整个世界的中心,所有的岛屿都有无形的通道与那里相连。当人们想旅行时,他们就会飞进对应的通道,通道会自动把他们送到要去的地方。
我对海伦的梦境不以为意,认为那只是孩子们特有的幻想。你父亲却对此忧心忡忡,他总觉得海伦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还从个人终端发给我一本来自地球的科幻小说《索拉里斯星》。我读完之后,不以为意地告诉他,这只是一本科幻小说罢了,利伯蒂的海洋可没有那么玄乎。
你父亲看起来却不这么想,“我们根本就对利伯蒂一无所知。”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你认为那本书上写的是真的?你不会认为利伯蒂的大海也是活的吧?”
“我可没这么说……”
“你是不是想说,海伦做的那些奇怪的梦也是大海影响的?天哪,杰夫,这简直太荒唐了,”我心里有些烦乱,“那只是一本三百年前的科幻小说而已。”
你父亲还想说什么,但我打断了他,“亲爱的,你想太多了,如果利伯蒂不欢迎人类,它早就动手了。我们的女儿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她会快乐健康长大的。”
虽然我不觉得我的女儿有任何问题,但我还是害怕海伦被当成异类,所以我们从未对外人讲过她那些荒诞奇异的梦。
那个夏末,利伯蒂有三十多个孩子出生,人口在稳步增长,新的人工岛在建设,殖民地一片欣欣向荣。那个时候的我们都不知道,一团阴云正在前方等待着我们。
漫长的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戴伦死了。我记得那个孩子,一个褐发褐眼的小男孩,有着一头柔顺的浅褐色、笔直的头发,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脸上总是挂着羞怯的微笑。
我也认识他的父母,他的父亲保罗和我一样出生在利伯蒂,他的母亲戴安娜是从地球来的第二批移民。在小戴伦的葬礼上,身穿黑色服饰、胸口上缀着一朵塑料白花的人们依次从那个小小的水晶棺材旁环绕而过。四岁的戴伦小小的身躯躺在水晶棺里,双眼微闭,细长的眼睫毛微微弯曲,面色恬静,看起来似乎只是陷入了一场甜美的梦境。
人们依次走过神情悲戚的保罗和戴安娜,这对伤心的父母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我和戴安娜紧紧地拥抱,作为一个母亲,我对她更能感同身受。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悲痛的潮水在我们身上涌动。
葬礼结束后,作为生物学家兼医生,我仔细检查了戴伦的死因。检查结果显示,他死于先天性心脏病,这有些异乎寻常。接着,我查阅了戴安娜的产检记录以及新生儿的例行体检记录,都没有发现戴伦有任何病例记录。可怜的小戴伦,我只能将他的遭遇定义为一场仪器误差导致的医疗事故,我们应该在产检的时候就检查出他的心脏问题的。
但没想到,戴伦并不是第一个。接着,陆续又有孩子发病,然后死去。每一个孩子的病因都各不相同,小玛丽死于突发性癫痫,艾米死于一种未知的感染,亨瑞得了一种奇怪的坏血病,小安东得了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免疫系统紊乱引发的怪病,病情发作之凶猛让我们完全束手无措……到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甚至有孩子刚出生几个小时就死去了。
我们能穿越数十光年的星际空间,却拯救不了我们的孩子。一团沉重的阴云压在利伯蒂每个人的心头,所有人都担心自己的孩子会不会是下一个发病者。随着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流言如野火般在群岛上蔓延开来。殖民地里甚至开始有流言传播,说这是来自利伯蒂星球的诅咒。也有人说,这颗星球是活的,人类就是来自外界的病毒,所谓的多基因病就是利伯蒂的免疫系统进行的反击,利伯蒂根本就不欢迎人类。
作为科学院的生物学家和医生,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什么诅咒。一定是某种我们还没有发现的因素导致了孩子们的病,我们必须找到真凶。
所有死去的孩子们得的都是多基因病,但是根据检查记录,他们出生的时候根本就是正常的。当他们还是在母亲的子宫中沉睡的胎儿时,医生就对他们的基因进行了详细的检测,杜绝了遗传性多基因病的可能。
也就是说,这种随机性基因变异是后天出现的。孩子们出生时,他们的基因没有任何问题,在成长过程中,本来健康正常的基因发生了随机变异。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基因变异呢?某种辐射?化学物质?抑或是某种未知的病毒?
行星改造工程师们在殖民者登陆之前就检查了利伯蒂的环境,它有强有力的磁场,能很好地保护这颗星球免遭致命宇宙射线的侵袭,星球表面根本不存在能够使人基因变异的辐射。一个最为有力的证据是,所有的成年人都没有得这种基因病。而且,即使这个星球上真的有某种地球科技无法探测的辐射,孩子们的基因修复功能也比成年人要强很多,按理说即使利伯蒂存在某种未知的辐射,受影响最大的应该是成年人才对,但是从未发现一例成年人罹患多基因疾病的病例。
至于化学物质,我们分析了水样、食物、空气,检测了各种辐射强度,也没有发现任何能够引发基因变异的因素。
还有一点也让我们都感到疑惑:为什么戴伦是第一个?在戴伦之前,也有许多孩子在利伯蒂出生长大,比如我就是在利伯蒂出生的,为什么这些人都顺利长大了?辐射和化学物质可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们越来越倾向于这种基因变异很可能是由一种未知的病毒引起的。而这种病毒在戴伦生病之前还没有侵袭殖民地,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戴伦之前的孩子们都没有发病。
我们将其命名为X病毒,意思是还未被知晓的病毒。实验室开始疯狂地寻找这种未知病毒。本土生物研究所对捕获的生物也进行了详细化验,试图在这些生物体内找到一些迥异于地球生命的生命形式。但是我们始终没有突破,本土生物也是碳基生命,它们同样由细胞构成,就连这颗星球上的细菌和病毒都能在地球上找到类似的生命形式,这也印证了只要环境相近,趋同进化会发生在宇宙的各个角落。
如果真的存在一种对孩子们致命的病毒,它一定广泛存在于自然界中。但是,生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在利伯蒂的本土生物体内也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病毒。
病情依然在蔓延,孩子们一个个发病,海伦却对这一切懵懂无知。她只是奇怪,为什么我们不再让她去幼儿园,为什么她的小伙伴们再也不来找她玩。每天晚上,当海伦熟睡时,我都紧紧地抱着她,害怕失去她。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我经常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海伦也开始发病。
由于人口稀少,人们需要尽可能地工作。我的父亲虽然已经头发花白,依然整日在外奔波,很少回来。
那天晚上,海伦睡着了,我回到卧室,你父亲不在那里,我在书房里找到他,他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他面前的信息终端上滚动着一行行数据。借着显示屏的微光,我看到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我的心猛然抽紧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疲惫,声音也异常沙哑,“我们早就应该发现的。”
“什么?”我快步走过去,看见显示屏上有一个表格,我定睛望去,表格里都是人名,是死去孩子的名字。不,也有还活着的孩子,我看到海伦的名字也在其中。我不喜欢这样,不管这个表格是做什么的,我不喜欢我的孩子在里面,“这是什么,你在干什么?”
“丽雅,难道你没发现吗?所有没得病的孩子,父母都是来自地球的移民。”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换句话说,所有得病的孩子,父母至少有一个是出生在利伯蒂的。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我们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错的,致病因子还是来源于孩子们的父母。可是这早已被证明不可能。
“可能只是巧合。”我挣扎着说。
“你应该比我更早发现这个事实,这是很简单的归类统计而已。”你父亲站起身面向我,伸出双手扶住我的肩膀,直视着我的眼睛,轻声说,“丽雅,我们不能再自我欺骗了,你没听错,所有没有发病孩子的父母都来自地球,换句话说,只要父母中有一个是在利伯蒂出生的,孩子都会发病。”
不,一股深深的寒意从我心底升起,那些病例信息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是的,我对他们每一个人的过去都了如指掌。你父亲说得没错,没有一个病故孩子的父母都是来自地球的。我突然觉得有某种东西从我的胸口抽离,只剩下一片无尽的虚空。我的身体在摇晃,要不是你父亲扶着我,我可能已经瘫倒在地。
我知道他没有撒谎,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着终端屏幕上的表格,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核对它。你父亲说得对,我们应该早就发现这个简单的规律,也许我的潜意识里一直在回避这个可能。
“我们必须警告剩下的孩子,我们必须马上告诉他们的父母……”我喃喃道,转身就想走,但你父亲拉住了我,眼中满是哀伤。
“没有其他人了,丽雅。海伦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
我的孩子正在死去,我却束手无策。
据说,古代中国有一种叫作水滴刑的酷刑,受刑者会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动弹不得。他的头顶会悬挂一只底部有小孔的容器,容器里盛满清水,每过几秒钟就会有水滴落在受刑者的脑袋上,直到水滴击穿头骨。整个行刑过程可能长达数月,在此期间,受刑者会得到精心的照顾,吃喝拉撒都有专人负责,甚至还有大夫帮他们治疗各种不适。这一切都是为了尽可能地延长受刑时间。不过,大多数受刑者都挺不到最后,他们会在尽头到来之前就在绝望和恐惧中精神错乱而死。
我不知道尽头什么时候到来,但我不能崩溃,海伦还需要我。
统计结果经过再三核对,都没有错误。所有病例的父母之中,总有一个是出生在利伯蒂的。这个现象是如此明显,以至于所有人都惊奇为什么以前一直没有发现它。
如果统计结果是没有问题的,也就是说,问题还是出在孩子们的父母身上,这意味着第一代在利伯蒂出生的人身上就已经带着X病毒了,但他们没有发病。幽灵般的病毒以某种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潜伏下来,然后通过遗传来到孩子们的体内。
难道这种病毒还会鉴别目标?为什么它们只会感染出生在利伯蒂的人?为什么成年人从未发病?为什么我们在患病孩子的利伯蒂父母体内从来没有发现这种病毒?这种病毒到底是怎么逃过我们的检测的?
一连串问题接踵而来,我们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但我不能退缩,如果说之前还心存侥幸,认为海伦和其他没有生病的孩子一样能躲过一劫,而现在,我已经能清晰地看到死神手握着镰刀站在海伦身后朝我阴森地微笑。
至少,我们找到了一个共同点,患病的孩子和他们在利伯蒂上出生的父母,都是在利伯蒂受孕的。如果X病毒真的存在的话,它一定是在这个过程中进行了感染。
于是,研究方向又重新回到了患儿的父母身上。我们重新检查了所有成年人的精子和卵子,但是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病毒的痕迹。成年人的体内根本没有这种病毒,这种病毒只会选择性地感染孩子们——不包括那些父母不是在利伯蒂出生的孩子。
“我们找不到X病毒。”我几乎陷入了绝望,“我们试过了所有的手段,没有发现未知的病毒和细菌。”
“有没有可能是朊病毒?”你父亲问。
我摇摇头,“可能性很小,朊病毒做不到这一点。”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想得太复杂了。”
“什么意思?”
“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X病毒。”
“为什么?”
“听说过奥卡姆剃刀理论吧,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想想看,为了维持这个X病毒假说,你们提出了多少假设去修正这个理论?”
“我知道。”我无话可说。事实上,我现在也倾向于根本不存在所谓的X病毒了,“但是到底什么东西能准确地感染特定的孩子,难道真的是利伯蒂的诅咒?”我突然想起了那本《索拉里斯星》,想起了那片神秘莫测的大海,难道利伯蒂的大海也有自己的意志?这个亘古以来就存在的巨物拒绝我们这些小小的细菌落在它的身上……不,这太荒唐了。
“你相信这个世界存在诅咒吗?”他反问。
“不,我不相信所谓的利伯蒂诅咒。”我绞着自己的双手,那种虚无的感觉又出现了,“不管X病毒是不是真的存在,这种针对孩子们的选择明显是有智慧操纵的。我想不出任何自然的东西能这么精准地进行鉴别。”
“基因。”你父亲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这些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遗传了第一代利伯蒂人的基因,第一代人的基因其实已经有了某些我们未曾察觉的微小变异。这种变异对身体不会造成什么危害,但是孩子们遗传了这些基因,变异再一次产生了,而这时,累积的变异才会真正开始导致这些疾病。”
“你以为我们没有想过吗?”我叹了口气,“这当然是最简单的解释,但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基因异常。”
“这只说明我们的技术还不够,也许只是几个碱基对的错位,也许是某些内含子的错误表达,而且你们没有对孩子的父母进行过全基因测序,不是吗?”你父亲说,“不管怎么样,我认为还是要从基因着手。”他停顿了一下,“这已经不是海伦一个人的事情了,如果我们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他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我移开目光,房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的,我当然明白,所有人都明白。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已经不完全是为了海伦,而是为了利伯蒂的所有人。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原因,我们就无法诞下健康的后代,人类就无法在利伯蒂繁衍。我们也无法回地球。如果我们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们不仅是利伯蒂的第一代人类,也将是最后一代人类。
也许我们根本不该来这颗星球,我们是在地球进化了四十五亿年的生命,可能永远无法在其他星球上生存下去。也许父亲错了,那位我已经不记得名字的宇航先驱错了,我们可能永远也离不开地球这个摇篮。是的,古往今来所有关于星辰大海的科幻作品都是痴人说梦。我们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星空种族,也许这才是费米悖论的真相,智慧生命被永远地束缚在摇篮里。
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人类的命运,也不在乎人类能不能成为星空种族,我只在乎我的女儿,我的海伦。
我必须找到那个幽灵,抓住它,扼住它的喉咙,从死神的怀抱里把我的女儿抢救回来。
既然病毒说这条路已经走不通,那我们还是得从基因下手。
我们决定对成年人的基因进行全基因测序。但是,即使有最先进的基因测序仪,要完成一个人的全基因测序也要花费十个小时,而且殖民地里只有一台设备。
我申请成为志愿者,同事们从我的血液中提取了样本。基因分析仪安静地运行着,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我坐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屏幕上飞快变化的信息和那个让人心焦的进度条,感觉自己的脑袋顶上仿佛就悬着一只装满水的罐子,水滴落下,滴答滴答……
我忍受不了了,站起身走出实验室,来到屋外的平台上。我将疲惫的身体倚靠在金属栏杆上,眺望着黑色的大海。清冷的海风穿透了我的身体,我木然地望着海洋,恍惚间,似乎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呼唤我。
是它,是那个幽灵。它在耍弄我们,它比索拉里斯更狡诈,也比索拉里斯更恶毒,它给了我们希望,又狞笑着将它打破。它让我们误以为人类能成为这颗星球的主人,然后开始一个一个杀死我们的孩子。
我沿着阶梯一步步走下平台,来到沙滩上。沙滩很松软,我踢掉鞋子,赤脚踩在细细的沙子里。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控制了我的身体和灵魂,我只记得自己向黑暗走去,海水冰凉刺骨。那个幽灵就藏在这片大海里,我能听到它阴沉的笑声,那日夜不停息的隆隆声仿佛也变成了它的低语。是的,我当时真的听懂了,那隆隆声突然变得有了意义,我听到它阴沉地低语:“我要杀了海伦。”
不!我朝它怒吼,挥舞着拳头,纵身扑向海水,挥拳猛击,仿佛海水就是幽灵的化身。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深入大海。我沉了下去,冰冷的海水包裹着我,我向黑暗中沉去。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窒息,相反,我还有一种很放松的感觉。自从病情开始出现,我一直非常压抑,从未像现在这般放松。
黑暗包围了我,无边无际,将我吞噬,我向无尽的深渊坠落……坠落……
“我要杀死你的孩子。”
低沉的隆隆声在我耳边低语。
“不。”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暗,“不,我还不能死,我要拯救我的女儿。”
灵魂重新回到了我的肉体,我挥舞着胳膊,试图浮出海面,但我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方向。四面八方都是浓重的黑暗,我根本无法分清哪里是海面,哪里是海底。一股巨大的绝望感笼罩着我,一个声音不断地在我耳边低语,“放弃吧,你什么都做不了。”
不,我摇摇头,我能感觉到我的头发如水草般抚过我的后背和肩膀。我不能放弃,海伦,我的女儿还在等着我。
“海伦……是那个小女孩儿吗?”
“是的……”我回应着。
“来吧,来这里……”
突然,视野里不再是漆黑一片。我努力睁大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右上方出现了一片微弱的光晕。那是海面吗?我挥动手脚,调整了方向,向那片光晕游去。不知道游了多久,那片光晕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这时,一股温柔的水流包裹了我,我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我惊讶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进入了一条潜藏在海水中的洋流,我放松身体,洋流推送着我向光芒处前进。光芒逐渐变得明亮,析出更多细节,很多大大小小的光点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好奇地睁大眼睛,这似乎不是海面,我也不记得今夜有月光。而且,即使两个月亮都是满月的夜里,海面也不可能这么亮。
渐渐地更接近了,洋流裹挟着我向最近的一个光点游去,速度逐渐加快。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周围还有其他东西,扭头看去,只见距离我两三米处就有一个浑身散发着蓝光的生命体。
你父亲所在的生物研究所从建立初始,就在不断地想方设法捕捉和研究利伯蒂的本土生命。我见过他们捕获的那些海洋生命,从外表上看,那些鱼类和地球上的鱼类并无太大分别。如果把利伯蒂的鱼类和地球上的深海鱼类放在一起,想必任何人都不会认为利伯蒂的鱼类是距离地球四十一光年以外的遥远世界孕育的外星生命。
趋同进化无处不在。是的,我知道这是什么,我曾经在数据库里见过它们。那些美丽的海中精灵有着柔软的伞盖,伞盖晶莹剔透,你几乎能透过它们的皮肤看到它们的大脑,数条触手从伞盖的边缘垂落,缓慢地挥舞着。它们浑身都泛着柔和的蓝光,伞盖的上方有一圈眼睛。我很确信其中几只正在打量着我。
我试图伸出手去触摸,但我做不到。突然,我能看到更多东西了,很难用语言形容那种感觉,我的视野突然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突然展开,我同时看到了四面八方。我“看到”我身边还有无数只水母正在游动,它们优雅地伸缩着身体,伞盖朝向光芒,触手在身后拖曳着,就像飞船的尾焰。
我一下子难以适应这种转变,四面八方的视觉信息涌入我的大脑,我感到一阵眩晕。也许我真的晕了过去,当我的意识努力从泥沼中爬出来时,我意识到我失去了我的胳膊,也失去了我的腿,我变成了一只和它们一样的水母。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恐惧,短暂的疑惑之后,我欣然加入了它们。我们一同朝那个光点游去,我的脑海中不再是空荡荡一片,我能感受到它们的情绪,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将我们链接在一起,无数念头在我们之间交互,短短瞬间,我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
是的,我看到了海伦的梦。
当我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你父亲焦急的脸。
“我在哪儿?”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我环视四周,立即意识到我正在医务室里,特有的消毒水味儿涌入我的鼻腔。我动了动手指和脚趾,然后抬起手臂将手放在眼前,我转动眼珠,却只能看到眼前的景象,那种全面的视野消失了。我的脑海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那些记忆也随之远去,变得模糊起来。
“我怎么在这儿?”我挣扎着想要起身。
你父亲宽厚的手掌按住了我,语气温柔却不容质疑,“丽雅,你需要休息。”
“我不能休息,”等等,我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猛然想起来了,“我要去看分析结果……”
“三天前就出来了,”你父亲打断我,“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怎么可能?”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是在利伯蒂出生的人,如果我的基因没有问题,那么只能说明我们的推测又一次进入了死胡同。等等,我猛地抬头看着你父亲,“三天前?你说三天前?”
“是的,丽雅,你已经昏迷三天了。”他握住我的手,我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暖,“我们在平台上发现了你,你昏倒了,不过你已经没有大碍了。医生给你检查过,是长期精神紧张和劳累导致的,你需要好好休息。”
“不可能……”三天?我昏迷了三天?我拼命回忆着,我最后记得的画面就是和那群水母一起游向那片光芒,后面的记忆迅速褪去,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根本不记得了。我只知道,那片光芒并不是海面,而是海底。无法想象的漆黑的深渊中悬浮着无数发光的岛屿,那些水母就是城市中的居民。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这时,一个念头攫住了我的心,“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的基因真的没有问题,那么海伦就不会有事了……我们错了,我们必须检查其他患病儿父母的基因!”
是的,我们犯了一个错误,也许我们的统计结果也有误差,并不是所有利伯蒂父母的孩子都会生病,海伦就是证明。我们应该对其他人进行全基因测序,而不是我。我充满希望地看着你父亲,他的表情却依然严峻,“我们会的,你先好好休息吧。”
不祥的预感从我心底升起,我了解你父亲,他根本不会撒谎。我绝望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移开了沉重的目光,“海伦生病了。”
(未完待续)
在利伯蒂星出生的孩子们接二连三病逝,离奇的病症让新世界的人们头上笼罩一层阴云,人类第一次离开“摇篮”的尝试似乎面临失败结局。这到底是星球的诅咒,还是暂时没有发现的神秘病毒?海伦的命运又会走向何方?一位母亲对命运以及现实世界的反抗之战,即将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