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吃者”到“吃人者”

2024-06-20 07:14严娱婷黄红春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4年11期
关键词:突转金锁记幻象

严娱婷 黄红春

作者简介:严娱婷(2003-),女,江西鹰潭人,本科,研究方向:中国语言文学。

通信作者:黄红春(1970-),女,江西石城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通信邮箱:384171654@qq.com。

摘要:张爱玲《金锁记》的主人公曹七巧充满了悲剧意味。张爱玲本人认为曹七巧是一个“彻底的人物”,但由于人性的复杂性,曹七巧身上依然具有许多“不彻底性”。因此,直接将曹七巧的原真本性定义为“残缺”存在一定的争议。该文以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为切入点,围绕着情节的“突转”与“发现”,深入分析曹七巧的人性转变及隐藏在背后的人性哀歌,可知人物只是在反复的幻象重构与破灭的过程中才最终走向异化,由原来的“被吃者”转变为一个面目可憎的“吃人者”。这也是一个人性被践踏、变衰微,并最终灭亡的过程,折射出张爱玲本人对于人性苍凉的思考。

关键词:悲剧理论;《金锁记》;不彻底性;突转;幻象;苍凉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10(2024)04(b)-0001-05

From the Prey to the Predator

—The Humanity Interpretation of The Golden Cangue in the Perspective of Tragic Theory

YAN Yuting, HUANG Hongchun

(School of Humanities, Nanchang University, Nanchang  Jiangxi, 330031, China)

Abstract: Cao Qiqiao, the main character of Eileen Chang's The Golden Cangue, is full of tragedy.  According to Eileen Chang, Cao Qiqiao is a "complete character", but due to the complexity of human nature, Cao Qiqiao still has many "incompleteness".  Therefore, it is controversial to directly define Cao Qiqiao's original nature as "defective".  Taking Aristotle's tragic theory as an entry point, and focusing on the "peripeteia" and "anagnorisis" of the plot, this paper will provide an in-depth analysis of Cao Qiqiao's transformation in her human nature and the tragedy hidden behind it.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character is only in the process of repeated illusion reconstruction and destruction that she finally becomes alienated, transforming from the original prey to a repulsive predator. This is also a process of human nature being trampled on, becoming weakened, and eventually perishing, reflecting Eileen Chang's own thoughts on the desolation of human nature.

Key words: Tragic Theory; The Golden Cangue; Incompleteness; Peripeteia; Illusion; Desolation

张爱玲曾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说道:“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由此可见,在张爱玲看来,曹七巧是一个“极端病态”的彻底性的人物。可通过细读《金锁记》的文本,仍能发现曹七巧的许多“不彻底性”。这种“不彻底性”不仅体现在其前期的生动活力,也表现在由于欲望与情感投射,中后期处于幻象中而残留的人性。而推动她成为一个病态“吃人者”的背后因素则是社会环境下人性的丑陋与幻象破灭后人性的衰微,这也使得整部小说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苍凉感”。

关于《金锁记》主人公曹七巧的阐释,以往的研究多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出发将曹七巧置于男性权力结构社会中进行解读,注重女性在性别结构中无法逃脱的苦难。本文借用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从小说本身的情节发展与性格转变两个方面具体阐释主人公曹七巧悲剧的背后成因,揭示每一次命运转变背后隐藏的封建毒害及自身的心理矛盾,发掘曹七巧在性格扭曲前与幻象阶段中尚存的人性,同时借助悲剧的净化理论来探求小说的艺术功效,进一步关注作者本人的人性思考与人文关怀。

1 宗法环境下“吃人者”的人性践踏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的悲剧理论为文学的相关研究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在他看来,情节“乃悲剧的基础,有似悲剧的灵魂”。他认为情节有两个重要成分:“突转”和“发现”。所谓“突转”是指“行动按照我们所说的原则转向相反的方面”,“发现”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金锁记》描绘了曹七巧30年左右的生活,时间跨度较长,整部小说有两次重要的“突转”,每次“突转”都是人物命运的一次转变,也是对人性的一次践踏。通过一次次“突转”与“发现”,“吃人者”那恐怖的嘴脸逐渐显现出来。

1.1 身份的错位

中华传统文化讲求“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礼记·昏义》),婚姻成为祭祀祖先与延续香火的手段。因此,尽管姜二少爷患有软骨症,但为了“种”的延续,姜府依然让曹七巧与之完婚。本为麻油店女儿的曹七巧,按照当时的门第观念,本应嫁给与她同一阶级、拥有相同资产的平民。但“男权制度下,女人的‘身体被物化,成为契约对象”[1],她的兄长为了钱财将其“嫁”到较有声望的姜家,给患有疾病的姜二少爷当妻子,这便形成了第一次“突转”。

卑微的身份与显赫的家族、不般配的婚姻与森严的宗法制度之间的矛盾为她的悲剧拉开了序幕。因此,她在这个家族里显得格格不入,就连陪嫁丫鬟凤箫也在背地里嘲讽她。然这一切的起源都在于她伦理关系上的兄长将其作为交换的物品推向了姜家。此时的曹七巧更像是封建社会中的“孤立者”,她作为“人”的独立与尊严都被狠狠践踏。原本在麻油店里充满活力的她却要和“那没有生命的肉体”生活。姜二少爷缺少人应有的生机,从某方面来说,其人性的“缺失”也在无形当中让曹七巧的人性受到压抑。此外,由于曹七巧本身的身份与行为违反了封建宗法环境对于婚姻的规范与对女性的要求,因此招致姜家上下对她的不屑与冷眼。这次“突转”实则反映了当时整个社会大环境下人性的扭曲与黑暗,原本扭曲的人去践踏他人的人性,并将其拉入恐怖的深渊。

1.2 情感的偏移

第二次“突转”则是曹七巧对姜季泽情感的变化。两人原本只是叔嫂关系,在封建宗法环境下,本应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保持一定的距离,可是曹七巧却对姜季泽动了男女之情,而这次“突转”也促成了她后来真正的悲剧与人性的扭曲。因此,当曹七巧拆穿姜季泽的虚伪面目与真实意图后,她也就真正“发现”了人性之恶及自身危险的处境,认为周围的人都惦记着自己的钱财,于是便在病态的“吃人者”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这次“突转”与“发现”反映了旧社会的弊病,《金锁记》的姜季泽吃喝嫖赌,挥霍家财,对于感情更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浪荡不羁。在他看来,两性之爱不过流于肉欲,无关感情与精神层面。因此,他俨然成了一个如张爱玲所说的“动物式的人”,即“有回复到动物的性欲的嫖妓──但仍然是动物式的人,不是动物,所以比动物更为可怖”。相比之下,曹七巧对姜季泽的爱欲之中掺杂着更多的情感,其“不彻底性”也体现在她流动的爱欲与爱情之中。爱情栖息于人的精神世界,存有爱情的两性之爱与纯肉欲的动物式交往不同,它处于“人”的范畴。从这一方面来说,曹七巧前期在爱情方面仍然具有一定的人性,即一种对于爱的渴望。相对来说,姜季泽则更像是“人中之非人”。当姜季泽以金钱为目的靠近曹七巧而被戳破后,她关于爱情的幻想便破灭了。情与欲的天秤最终还是偏向了欲,而这种欲在情消失后,也变得虚无缥缈,随之飘散。因此,情感上的“突转”让她拥有了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人性的“情”,而对姜季泽本性的“发现”却让她对于“情”的幻想破灭。她情感的破灭与旧式社会及其所培育出的残缺人性息息相关,人性当中有关真情的那一部分被当时的“吃人者”狠狠践踏了,最终只留下一副空壳。

2 幻象破灭后“被吃者”的人性衰微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性格是人物品质的决定因素”。一方面,悲剧人物祸不完全由自取,不应遭殃而遭殃,才能引起哀怜;另一方面,祸也有几分自取,其在道德品质和正义上不是好到极点,但是遭殃不是由于罪恶,而是由于某种过失或弱点。因此,悲剧人物既“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而是介于善与恶之间。《金锁记》主人公曹七巧也是这么一个“不彻底”的人物,她渴望亲情与爱情,却用较为偏激的态度来表达,面对外界环境对人性的践踏时,也会采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抵抗”。可是,当所有幻象都破灭后,其人性终是走向了衰微。这恰恰反映了其性格的弱点,即在丧失一切希望后,人性的阴暗与扭曲。因此,在外界环境的打压与自身人性弱点的双重压力下,她走向了自己的人生悲剧,并将他人一起拉入这场悲剧当中。

2.1 抗争无效后的妥协

就曹七巧自身的人性来说,它处于一个反复跳跃的过程。尽管在《金锁记》当中有大量篇幅貌似都是在凸显她的“作恶多端”与扭曲的性格,但通过一些细枝末节,我们依然能够从中窥见这个可怜又可憎的人物曾经活泼而有生机的一面。嫁入姜家前,她“蓝夏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遇到他人买麻油时,“正好装满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两”。正如她嫂子的评价:“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子上琐碎些。”可见来姜家之前,曹七巧除了性格有些蛮横要强,并无太多的恶念。在嫁入姜家之后,即便处于人性被践踏的状态,她依然具有一定的抗争性。在姜府中反复哭诉姜二少爷的身体,在兄嫂到来时抱怨,以及明里暗里对姜季泽传达心意等,这些都是她从侧面对目前所处的境遇进行的反抗。特别是她的那句“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虽看似是曹七巧在一种疯癫状态下的无理取闹,但究其本质,则是其饱受心理折磨后内心深处的无助呐喊。这种抗争依然带有某种妥协性,因为她内心也有着对于权利的追求,并不是一个完全不受金钱诱惑的对象,也没有以某种坚决的方式来抗拒兄嫂将自己作为交易商品的出卖行为。但张爱玲这样的叙写更能突显人性的复杂及曹七巧在某一方面的“不彻底”,也更体现了小说的真实性。

曹七巧深知自己已经困在这“金锁”当中,无法逃脱,但依然想要以某种方式向封建家族、向男权社会叫嚣与报复,反映了自我保护与自我实现的需求,也是具有生命力的一种表现。只不过呐喊终究是得不到回应的,当它投射到姜家大院时,也恐只能留下一串可怜的回音。

2.2 亲情无望后的扭曲

对于亲情,曹七巧极度渴望,并在前期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于亲情的渴求。在姜家的她感受不到来自他人的关心,而兄嫂的看望则带给了她心灵上的慰藉。当她看到嫂子在检视饭菜是否泼洒出来,“止不住一阵心酸,倚着箱笼,把脸偎在那沙蓝棉套子上,纷纷落下泪来”。可真正面对前来看望的兄嫂时,她依然耿耿于怀,始终无法忘却当年哥哥曹大年将她卖入姜府的事,于是扬言“他哪儿有脸来见我”。尽管如此,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却打入她心坎儿里,让她哀哭起来。她嘴上说着“等我有了钱了,我不愁你不来,只愁打发你不开”,心里却依然有留恋之意,并在最后给予兄嫂不菲的财物。

由此可见,曹七巧并不是一个没有情感的全然“变态”的人物,她在意亲情,却又顾虑着自己曾经受到的伤害,于是便采取一种较为极端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兄妹之情的在意。此刻的曹七巧更像是一个自认被抛弃的“孩子”,不敢相信哥哥会为了金钱而出卖她。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只有当亲属之间发生苦难事件时”才是可怕的或可怜的。

虽然曹七巧在遭遇一系列人性践踏后性格已有所扭曲,但依然不能否认其中期尚存的一些正常人性,而到后期她的幻象反复破灭后,她才终于由一个可怜的“被吃者”转向一个可恨的“吃人者”,她的人性逐渐衰微乃至毁灭。

2.3 爱情无果后的衰微

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认为人类所有行为的最初动力是人的本能,尤其是性本能,即力比多。本能在人的潜意识中强动不安,寻找着发泄的突破口,然而社会现实总是作为外界压力来阻止、压制本能的突破,这就形成了发泄与反发泄的冲突。而如果本能不能够得到很好地释放,主体就会因为过于压抑而患上精神疾病。因此,人在本能的驱动下,寻找释放的途径和缓冲的措施。“这类措施也许有三个:强而有力的转移,它使我们无视我们的痛苦;代替的满足,它减轻我们的痛苦;陶醉的方法,它使我们对我们的痛苦迟钝、麻木。”[2]曹七巧面对患有软骨症的丈夫,欲望一再被压抑,而当她看到“脑后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的姜季泽时,她对爱的渴望便又再一次燃起,于是她采用了“代替”的方法将对爱情的幻想投射到姜季泽身上。在这种情况下,她误把充满生机的姜季泽认同为她的理想爱情,她爱姜季泽,但更多爱的是她认为的爱情。普鲁斯特曾说:“所有陷入情网的人,爱的不是真实的对象,而是自己心目中虚构的对象,是自己的感觉本身。”[3]这句话可以在曹七巧身上得到很好的验证,正如小说描述:“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对曹七巧来说,对姜季泽的爱可能只是自己对爱情的某种投影,此刻的她已然陷入了一种“爱情幻象”之中。这种幻象,也正是她理想中形而上的对配偶的期待,是“她的爱”及“她无穷的痛苦”。在她心里,姜季泽已然被剥离了主体而陷入了一种无我之境,按其所不是的方式来作为姜季泽。在该阶段,姜季泽作为一种象征成为她对爱情一切幻想的焦点,映射着她的本质欲望,具有极强的自欺性。曹七巧沉浸其中,终至幻象破灭后怅然若失。

曹七巧虽然将自己对爱的幻想寄托在姜季泽身上,但是这种感情同样伴随着压抑,一是碍于伦理关系,二是曹七巧自身也明白姜季泽的本性。因此,在压抑与反压抑的过程中,曹七巧的人格逐渐衰微。终于,在分家后姜季泽来找她时,这种幻象被打破,她真正面对姜季泽玩世不恭的本性及不纯的目的,并与之彻底决裂。伴随着幻象的毁灭,曹七巧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内心的乌托邦已然坍塌,呈现在面前的则是一片冷酷的残骸。情感的矛盾让她痛苦不堪:“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此刻的她拒绝接受破碎与异化的真相。于是她仍怀有一丝念想来到窗前,可随着像白鸽簇拥般的姜季泽离开弄堂,她对人性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像原先洒落的酸梅汤一般,一滴、一滴地消亡。

“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在这一刻,她终于领悟到了情欲与爱的虚无,于是在权力范围内实行疯狂的报复,尤其是对金钱变得敏感,对男女之间的情爱变得不容。当曹春熹扶住长安时,她便对他破口大骂,认为他是想霸占家产;当长安只是掉了一些如手帕等零碎物件时,她也要到校长那里兴师问罪;当有人替长安做媒,若是对方家境差一点的,她便疑心对方是贪图钱财。面对唯一的儿子长白,她认为她的生命之中只有这么一个男人,可是“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此时的长白承担了填补她生命当中男性符号缺失的职能,在她的潜意识里激起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占有欲。于是她不断地盘问儿媳的私事,干涉他们的私生活,将儿媳的隐私公之于众,使其成为笑谈。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个疯子,不断地寻求病态的发泄与报复,变得极其自私、不近人情。

傅雷曾这样评价曹七巧:“她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来得嚣张。已经把一种情欲压倒了,缠死心地来服侍病人,偏偏那情欲死灰复燃,要求它的那份权力。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可怕的报复!”[4]曹七巧的极端行为或许与其报复心理密切相关,然究其本质,则在于其情感投射的存在。爱情无果的她再次构建幻象来寻找自己的心灵寄托,卖掉她一生换来的金钱在此代表着她的终生幸福与权力,而此时子女则作为其爱情缺失的补充填补空白,于是她将自己情感的缺失投向了对子女与金钱疯狂的把握与占有。她在一个个荒残的替代对象中寻找自己的幻影,认为只有抓住了金钱与子女,方可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所有,以完成自我的认同,维持欲望的存在。但这依然不过是一种误认,一种自我欺凌、自我虚构。

2.4 幻象破损后的毁灭

尽管经历种种践踏后的曹七巧已经沦落为半个吃人者,残害了自己的儿女和儿媳,可是处于幻象中的她依然存有心理慰藉,顾及到了一丝亲情。因此,面对长安的婚姻,她始终抱着审慎的态度,打听童世舫的过往,并对玳珍说自己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能糊里糊涂地断送了她的终身大事。

然而,破镜难重圆,早已碎裂的幻象尽管修补得完美,终究还是会露出裂缝,直至破碎。当她发现长安三番五次地溜出家门与童世舫会面时,她感到一种“惘惘的威胁”,一种眼前的幻象即将消逝的不安定感。长安出门会面后带着的微笑与平日在家时的表情形成的对比狠狠刺痛了她,“叫人寒心”,她自认为的关心如同当年自己对姜季泽的一腔热恋一般付之东流,幻象终是破灭了。至此,曹七巧完全沦落为一个绝望、乖戾的“吃人者”,她变态到要扼杀在她势力范围之内的正常的人性欲求和一切美满婚姻,而这种病态的表现,实际上是没有希望后,人性的弱点。她仅存的人性已泯灭,如同一个魔鬼般寻找自己的祭祀品。

在这种情况下,她以“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扼杀长安与童世舫的这段婚姻,向童世舫散布了一个对这段感情来说具有“致命性”的谎言,表明长安其实是一个戒不了烟的烟鬼,以刻意造谣的方式让童世舫认为“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至此,这段关系终是画上了句号。而长安最终也走向了曹七巧的道路,即那没有光的所在。

曹七巧遭遇封建桎梏,“这桎梏有社会因素,但积习而成的心理弱点却是悲剧的内因”[5]。即使此前的她也尖酸、刻薄,与周围的环境也很紧张,不被人所容,但是这些过度反应还是在情理之中的。而当所有的幻象都被否定时,她最后一点可怜的愿望也消失了,于是人性的弱点,也随之暴露无遗。最终,在她残酷手段下,儿媳芝寿在痛苦的精神折磨中死去;扶了正的绢姑娘也不到一年就选择以吞鸦片的方式自杀了;长白深知他母亲的疯狂,不敢再娶了,只是在妓院走走;长安也早已断了结婚的念头。曹七巧采用疯狂的行动对眼前的一切进行报复,就像童世舫认为的那样,“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

曹七巧在经历反复的“构建—破灭—构建—破灭”的螺旋模式后,人性逐渐走向衰微,完全被“金锁”套住,在失望与绝望中被这个“吃人”的环境同化,刻毒而又残忍。

3 悲剧之思:人性的本质是苍凉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作用是“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6]。曹七巧性格曲折的变化折射出作者对人情荒凉的感慨与对世事的无奈。无论对情感还是对人生,张爱玲较喜欢用“苍凉”这个词,她笔下的人物经历,也同这两个字一样——苍凉。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可见,在张爱玲眼里,苍凉相对壮烈来说更具备人性,而《金锁记》也正是她这种苍凉感、悲剧感的完美展现。在《金锁记》中常常出现苍凉、落寞、孤独的气息,如“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等。而这种“苍凉”不仅表现在环境与氛围上,也体现在小说所展示的人性中。

《金锁记》“写的是女人如何变疯而吃人的”[7]。曹七巧嫁入姜家之后,长期以来遭到种种的压抑与践踏,受旧式大家庭气息的熏染,早已人性扭曲,后被“黄金枷锁”紧紧套住,了无亲情。然而,曹七巧并不能算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彻底的人”,她也有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自由的向往、对于社会的“反抗”、对于子女某种程度上的“关心”。可是在经过人性的反复践踏及幻象的反复破灭后,她终是沦为了一个“吃人者”。而这种曲折的写法更是体现了那个时代人性的复杂性、脆弱性及命运的悲凉。

张爱玲曾表明自己写作的题材关乎一个时代,即“旧的东西在崩塌,新的在滋长中”[8]的时代。在社会转型的洪流之中,被吞没的又岂止曹七巧一人,她的悲剧命运也是当时众多女性命运的一个缩影。姜长安遭受着曹七巧扭曲人性的荼毒,退学、裹脚、吸食鸦片,并且在她的刻意干预下错失了人生的一次次爱恋,最终“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姜长白出生于没落的旧式家族,屈服于早已畸形的母系权威,导致自己的妻子与姨太太纷纷去世,最终自己也不敢再娶。童世舫作为留洋归来的新派人物,在追求新式爱情无果后最终回归传统婚姻,却因七巧的三言两语而放弃了继续与长安交往的念想。正在滋长的“新”依然不敌渐趋衰微的“旧”。

“张爱玲对人性的洞察和对人生永恒悲剧性的深刻认知,是以人本主义为基本出发点的。”[9]她曾在自己的另一部小说《倾城之恋》中说:“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 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10]这也许就是生命的真实。“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11]然而,即便认识到人性的本质是荒诞与苍凉,张爱玲依然不是以一种批判的态度去审视曹七巧,而是以一种安静的笔触去描绘她,从人道主义的立场给予她理解的同情。或许正是知晓人性的本质,张爱玲才更加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去宽容与接纳这世俗的人性。

4 结束语

《金锁记》描绘了曹七巧的一生,即使张爱玲自认为曹七巧是一个“彻底的人物”,但她仍具有某些“不彻底性”。这种“不彻底性”具体表现为嫁入姜家前充沛的活力及幻象中存有的善念与顾虑。因而,曹七巧人性的转变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充满了“突转”与“发现”,并非全然渐变,而是处于一个波浪式发展的过程。在长期的压抑与无限的破灭之后,她才由一个“被吃者”转变为“吃人者”。《金锁记》描绘的人性是复杂的,也是苍凉的。人性缺少希望的支撑后便变得扭曲,充满着悲剧与无奈。

参考文献

[1] 邵迎建.重读张爱玲《金锁记》[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3):236-252.

[2]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M].张唤民,陈伟奇,译.上海:上海知识出版社,1987.

[3] 李银河.李银河说爱情[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4] 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M]//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5] 宋剑华,刘力.“美丽”的假面:论张爱玲小说对女性心理阴影的理性透视[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2):84-89.

[6] 亚理斯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7] 杜瑞华,刘锋杰.她从他抽取了一根肋骨:《狂人日记》与《金锁记》的叙事比较论[J].文艺争鸣,2019(4):177-182.

[8]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M]//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9] 李掖平.生存悲剧的苍凉书写:论张爱玲小说的悲剧意识[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2):42-46.

[10]张爱玲.传奇[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

[11]张爱玲.天才梦[M]//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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