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创伤理论看克莱尔·吉根的短篇小说《离别的礼物》

2024-06-18 23:30周晓雪
三角洲 2024年13期
关键词:赫尔曼受害者记忆

出生于1968年的克莱尔·吉根是爱尔兰当代文学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她以短篇小说创作见长。小说《离别的礼物》于2006年秋季首次以《安全》为题刊登于《格兰塔》杂志,后与另外六篇作品一起收录于小说集《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离别的礼物》是吉根的短篇代表作之一,讲述了一名从小遭父亲性侵的年轻女性决心离开故乡前往美国的故事。通过对一名在精神和肉体上饱受折磨的女性自我疗愈和拯救的过程的生动刻画,作者既表达了对身为弱势群体的女性的关怀,又展示了女性成长和重构自我的力量。对该作品进行创伤研究,能进一步加深国内读者对这位爱尔兰作家的了解。本文运用朱迪思·赫尔曼的创伤理论,从创伤的体现和复原两个方面对小说进行研究。

目前,国内有关吉根的研究论文与专题论著较为少见,且主要集中在叙事学角度。辛玲运用视角转换方法分析吉根短篇小说《南极》的潜结构和深层的反讽意义,认为作者透过这部作品表达了对女性对抗男性世界失败命运的同情以及对抗过程中女性轻率心态的反讽;王亦萌分析了吉根的短篇小说《走在蓝色的田野上》,认为这部作品完美地诠释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易永谊、罗甜甜借助互文性理论分析吉根两部短篇作品集《南极》《走在蓝色的田野上》中的多重互文书写,发现吉根小说中的三种互文叙述模式:一是女性的自涉互文书写,二是爱尔兰乡村故事的历时性互文书写,三是感官叙述的跨界互文书写。除此以外,知网上寥寥几篇文章主要集中在书评为主的介绍,可见国内学界没有对这位在西方具有一定影响力的爱尔兰小说家投放足够多的关注。

创伤理论简介

创伤原指身体受到的物理性损伤,后于19世纪早期被引入心理学领域。目前,创伤既可以指身体上所遭受的物理伤害,又可以指由强烈情感反应造成的心理伤害。自一战以来的各类战场上,为了使得出现“战斗精神官能症”症状的士兵尽快重新投入战斗,创伤研究开始受到关注。20世纪70年代,各种民权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的风潮促使人们关注儿童和妇女遭受的家庭暴力和性暴力,人们发现遭受家庭暴力受害者与战争幸存者之间存在相似的创伤症状。20世纪90年代以来,关于创伤的跨学科研究出现高潮,研究者将创伤与其他学科,如文学、心理学结合起来,关注其共同特征。创伤理论(trauma theory)首先由美国学者凯西·卡鲁斯 (Cathy Caruth)提出,该领域以病理学家卡西·卡鲁斯和朱迪斯·赫曼(Judith Herman)为代表。朱迪思·刘易斯·赫尔曼作为美国创伤和虐待领域的顶级专家,其于1992年出版的代表作《创伤与复原》阐述了她的创伤理论,体现了她对性暴力和家庭暴力等受害者的关注。赫尔曼在她的著作《创伤与复原》当中指出,创伤受害者往往会出现过度警觉、记忆侵扰和禁闭畏缩这几类症状。要想克服这些症状、回归正常生活,受害者需要在第一阶段重建安全感,以恢复他们对身体和环境权力的控制。在第二阶段对创伤记忆进行哀悼,创伤患者要将创伤记忆转化并融入生活故事。当回忆创伤不再勾起受害者强烈的反应,他们就已经做好重建生活的准备。最后一个阶段,创伤受害者创造一个新的身份并力求在生活中发挥更多主动性,恢复与他人重新联系的能力。

《离别的礼物》中的创伤体现

小说全篇使用第二人称叙述方式,向读者呈现出患有精神分裂症女主人公的解离过程。“解离作为创伤压力症的核心症状,是将强烈的知觉和情感经历与社会领域中的语言和记忆分离的状态”。226女主人公在童年遭遇到的家庭创伤主要出自两个方面,其一,父母的冷酷导致爱与温暖的丧失。其二,童年时期父亲对她实施的多次侵害。

一、家庭因素

家庭因素主要体现在父母对子女的冷漠和区别对待。主人公所在的大家庭拥有许多孩子,大孩子们从小就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但是 “后来的孩子则是来就来了,任其自生自灭”。女主人公作为“后来的孩子”,从小就不得父母喜爱。母亲因为 “不愿意家里人口太多”,曾对女主人公说“要把你放在桶里淹死”,也曾当着孩子的面把装有长毛猎犬的小狗崽的袋子摁到水底下。耳闻目睹母亲残忍行径的女主人公从小感到恐惧,她想象着自己也会有和小狗崽一样“被强行带到斯莱尼河边,放进一只桶里,然后从岸上扔到河里,随波逐流,最后沉没”的命运。至于父亲则更是一个冷漠、威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孩子们从寄宿学校回家过假期,“当父亲的影子出现在地板上时候,他们便都变得拘谨死板。走的时候,他们觉得被治愈了,急不可待地想离开。”父亲剥夺了女主人公和哥哥上寄宿学校的机会,在学校里“很有天赋”的哥哥尤金刚满十四岁,就被父亲派去地里干活。父亲为有一个“比新教徒的女儿更聪明”的孩子感到骄傲,但他却笃定让女儿受教育毫无意义。在失调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女主人公丝毫感觉不到快乐与美好。在她出发动身去美国之际,她“站在楼梯平台上,努力回忆幸福的感觉,一个美好的日子,一个夜晚,一句友善的话”,却悲哀地发现“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二、童年创伤

“童年创伤常常超出个体的承受能力,让个体处于长期的应激状态,可能会导致个体发展出行为、心理或精神障碍”。女主人公在童年遭遇了父亲实施的性侵。这彻底摧毁了她的意志,令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又进一步出现了解离现象。“创伤事件能够造成创伤幸存者在‘时间、自我和外部世界经历的断裂”。创伤记忆与正常记忆从本质上讲无法融合,导致创伤受害者身体、精神和灵魂的分离状态。“尽管受创者的身体存活下来,但是创伤严重地、永久地改变了受创者的机体、情感和心理”。第二人称“你”的使用佐证女主人公的麻木和精神异常。小说开篇描写女主人公起床的一系列动作,表现了她意志的退化。“你起床,又检查了一遍行李箱……你必须穿好衣服去洗漱,把鞋子擦亮……”赫尔曼指出,对于受创伤的人来说,有时逃脱不掉的危险处境可能使受害者出现超然的冷静状态,此时恐怖、愤怒和痛苦都消散不见了。女主人公试图在这个压抑的家庭环境中逃离,却不得不生存下去。为了避免各种可能的风险,获得安全感,她模糊了过去的回忆。“此人可能会觉得事件好像不是发生在她身上,他好像从自己身体以外的地方观察着”。面对护照上的自己,她觉得照片上的她“看着很陌生,一脸茫然”,看似回忆自己的过去,叙述上却仿佛描述他人的经历。“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知道你没有拿到毕业证书。最后一门考的是历史,你把年代都搞混了。你弄不清那些战争和国王。英语考得更糟。你试着解释那个关于舞蹈和舞蹈家的句子。”此外,《离别》中的女主人公还出现了应激反应。赫尔曼指出“有过创伤经历后,人类求生保命的自卫体系似乎整个启动,并一直保持在高度警戒状态,就好像危险随时会再出现一般”。每一次哪怕细小的、与创伤事件相关的意外刺激都有可能激发受害者强烈的情绪反应。故事中每次主角遭到侵犯,父亲总会用他带有胡子茬的脸给她一个“强制性的接吻”。这成为主角恐怖回忆当中的一个深刻的片段,象征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哥哥尤金送别时候拥抱妹妹,原本是一个非常温情的画面,但“当他的胡子茬蹭着你的脸时”,女主人公“挣脱了他”。“胡茬蹭脸”与侵害经历密切相关,这一个小小的举动暴露了她心中横亘多年的创伤,令她产生了强烈的反应。

创伤的复原

创伤事件给受害者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创伤潜伏在人的潜意识之内,弥漫在幸存者的记忆之中,干扰着他们的生活。因此,受害者有必要通过各种方式治愈心理创伤,摆脱痛苦阴霾。关于创伤修复,朱迪思·赫尔曼曾在其著作《创伤与复原》(1995)中提出恢复期的三个阶段,分别是建立安全感、纪念与哀悼以及同普通生活的重新联系。《离别》的女主人公表现了修复过去创伤的意愿并做出了相应的行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这几项原则。

一、安全感的建立

在《离别的礼物》中,女主人公自小承受着父母的冷酷与父亲的侵害,于是她决心离开这个有毒的环境,即使她以及家人一直生活在爱尔兰的乡村,对美国一无所知,她也义无反顾独自前往寻找新的生活。美国和故乡晦暗落后完全不同,“灯光明亮。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味儿,烤咖啡豆的味儿,都是价格昂贵的东西。”这种环境的强烈对比预示着她即将在美国开启一段新的人生,她的创伤将在未来获得愈合的可能。赫尔曼认为受创伤的人在他们的身体和情绪上感到不安全,与他人相处时,他们的思想会失控。因此,康复的中心任务是建立他们的安全,从控制他们的身体到控制环境。当女主人公到达美国时,首先寻找的地方就是封闭的厕所,在那里,他终于有机会“把自己安全地锁在小隔间里,哭了出来”。这是全文中女主人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受到安全。她一改先前在故乡家中迟缓麻木的状态,在异国他乡的厕所隔间中找到心灵的自由,释放了长久压抑在心头的压力和恐惧,完成了精神上的回归。

二、创伤记忆的哀悼

此外,在小说后半部分的送行场景里,女主人公通过与哥哥尤金的短暂交流实现了对创伤性记忆的哀悼。在送行以前,女主人公仅能感知创伤,却并不能准确识别出犯罪行径,因为她当时年纪尚小,父亲在实施侵害前的慈爱和温柔模糊了伤害的事实。加上整个童年无人给予她保护,女主人公一直以为自己的痛苦不为人所知,她感到无比的孤独,进而加重了精神分裂的病情。但送行路上尤金首次和妹妹透露出离开这片土地的想法,女主人公才意识到哥哥一直在默默地保护自己。父亲每次施暴之前都把尤金支走,他为了不让悲剧继续发生,一直留在家乡。听完尤金的话,女主人公确认了她无辜受害者的身份。这种经历的认同对于她“建立于他人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是至关重要的”。“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及这件事,一旦说出来,感觉像是一件可怕的事”。一旦她意识到自己的无辜,她的负罪感就放下了。她开始回忆起过往的美好,甚至是父亲过去对她的表扬。“重建创伤的故事应从创伤事件之前开始,从患者生活的回顾,以及导向事件发生的情境着手……应鼓励患者谈论重要的情感关系、她的理想和梦想,以及在创伤事件发生之前她所有的奋斗和冲突”。随着她与过去创伤记忆的重建和回顾,这些记忆已经被改造并逐渐融入她的生活,她的悲伤逐渐缓解,心中的伤痛也逐渐愈合。她更坚定地面对不确定的未来,她告诉自己“继续往前走”,因为她知道自己“必须走”。

恢复的过程漫长又艰辛,创伤的治愈将持续终生。但是,通过离开故地开展新生活,在与哥哥的交流中重建自我,女主人公意识到创伤所在,迈出了创伤复原的重要一步。

小说通过对一名性侵受害者的刻画,展现了令人不安的家庭生活。作者通过作品表达了她对身为弱势群体的女性的关怀,也同时展示了女性成长和重构自我的力量,并为创伤的疗愈提供了文艺范本。小说中的创伤根源源自家庭的冷漠、异化和虐待,类似的经历不仅仅属于小说中这一个无名女性,也是属于整个受到扭曲家庭权威压迫的群体。她治疗创伤的方法对这一群体具有借鉴意义,即只有远离受伤环境、建立安全感,通过倾诉交流等方式建立与外界的联系,回顾和哀悼创伤记忆,才能走出创伤,得到真正的拯救。

作者简介:

周晓雪,1999年生,女,广东湛江人,天津外国语大学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猜你喜欢
赫尔曼受害者记忆
赫尔曼的信
你怎么知道是我
“目睹家暴也是受害者”,彰显未成年人保护精细化
夜间
记忆中的他们
儿时的记忆(四)
儿时的记忆(四)
记忆翻新
受害者敏感性与报复、宽恕的关系:沉思的中介作用
读《有七个名字的猫》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