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婧 王晗
新美南吉是日本昭和时期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曾与宫泽贤治被赞誉为日本儿童文学的“双璧”——“北有宫泽贤治,南有新美南吉”。新美南吉多部作品入选日本小学语文教材、中国小学语文教材和语文新课标课外必读书目。他始终以儿童立场和视角进行创作,作品结构简洁明快、风格清新纯真、语言亲切感人、故事性和可读性强、情感色彩浓厚,彰显出真善美的艺术追求。在其众多儿童作品中,狐狸是反复出现的一个重要的文本形象。对此,有评论家说,新美南吉是写狐狸的天才,他有一种出神入化的技能、“自从新美南吉写了狐狸的故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写狐狸了”。与中国童话中狐媚善变的狐狸和西方童话中狡猾诡异的狐狸不同,新美南吉笔下的狐狸形象,或善良灵气、或聪明伶俐、或憨态可掬,不仅充满了丰富的文学想象、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也蕴含着作者独特的成长经历、性格特征以及民族文化背景。
童真与人性:新美南吉笔下的狐狸形象
童真的世界。新美南吉关于狐狸的童话,比较有名的就是“狐狸三部曲”:《小狐狸阿权》《小狐狸买手套》和《小狐狸》。他常常以深入儿童内心的细致去描写狐狸形象,其笔下的狐狸也以其本性的天真单纯、不经世故呈现出极大的魅力,让读者一读难忘。那个去买手套的小狐狸第一次看到雪花时的新鲜好奇,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扎到眼睛里的天真无知;它看到自己的“狐狸手”被妈妈变成了小孩子手以后新奇地又咬又捏,活脱脱写出了一个小孩子纯真好奇的憨态。《小狐狸买手套》这则童话里新美南吉将狐狸做了精细的拟人化处理,我们看到故事里的小狐狸会开心、会失落、会恐惧,看到下雪了会高兴地打滚,觉得冷又需要毛线手套来御寒,还会像人类一样去商店买所需的东西。这只小狐狸就像小孩子一样有着纯真的本性、奔放的活力,处于自由快活的生命状态。在新美南吉的笔下,原本昼伏夜出、机警狡诈的狐狸本性已经荡然无存,读者看到的是被作者赋予了人性与灵气的小狐狸,更为准确地说,是把小狐狸当成了小孩子在描写,具有较强的故事性和可读性。在新美南吉看来,童话的读者是孩子而不是文学青年,必须努力恢复故事性。
人性的光辉。新美南吉在文学创作的时候对狐狸倾注了太多的关切与怜爱,他笔下狐狸已不再是以小动物的身份出现,仿佛就是一个个机敏善良、天真单纯又活泼可爱的孩童。《小狐狸阿权》里的狐狸阿权恶作剧扔掉兵十捕的鱼,几天后当它发现兵十的母亲去世后,又内疚、自责、不安,担心因为自己的捣蛋才让兵十的妈妈没有吃到鱼就离世。它同情兵十丧母,也关切兵十孤单,为了表达自己的友好,某种意义上也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阿权开始偷偷给兵十送吃的。这种“赎罪”的行为体现了阿权的善良和自尊。也可以说,作者对于狐狸形象的塑造传达了他“人性本善”的世界观——就如坪田让治所说“作为其人生的理想,描写善人的真善美。”将人性中的光辉和温暖放进狐狸的形象中,展现出对弱小生命的同情和慈爱,淋漓尽致地表达与凸显了“童真”与“人性”这一创作主题。
文化与心理:新美南吉笔下的狐狸形象探源
日本文化的影响。世界上很多民族文化中都有关于狐狸的故事传说,比如古希腊的伊索寓言、法国的民间故事“列那狐传奇”等,狐狸往往都是以一个狡猾的形象出现。在中国最古老的字典《说文解字》中,对狐狸的注解就是“妖兽”:“?獸也。鬼所乘之。”狐狸这种动物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被固化为“妖”为“精”,较多呈现了妖兽与魅惑的文化象征。而在日本的文化中,狐狸却被视作神的使者被虔诚供奉。只因日本以水稻为主食,而狐狸可以捕捉稻田里的老鼠,所以日本传统中就将狐狸尊崇为稻荷大神。同样是狐狸,在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下,一则为“妖”一则为“神”。在截然迥异的文化定位里,狐狸在文学中的形象差异既是在所难免又是情理之中。
新美南吉的故乡爱知县知多郡当时是日本比较落后的农村,那里的人们都很迷信传说,传说中的狐狸就成了新美南吉创作的源泉和题材。显然,新美南吉笔下的狐狸童话具有明显的日本民间故事的特点,被评论界称为民间故事型的童话。他显然接受了日本狐狸文化的渊源,对其作品中的狐狸形象报以热切与真诚,并用拟人化的手法为它们增设了独特的魅力。某种意义上来说,新美南吉笔下的狐狸形象及其所呈现的喜怒哀乐、人情冷暖,正是作者童年境遇、心理经验和情感诉求的忠实表达。新美南吉幼年丧母后,父亲与继母离婚又复婚,曾被送去做养子。幼年时期不安定不满足的人生经历,必然给他的内心留下巨大的阴霾,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异常深刻的影响。此外,新美南吉生活在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那个时候正是日本儿童文学繁荣发展的时期。他的文学观与当时日本文坛北原白秋等人“童心主义”理念相契合,童心并非指真正的儿童的心性,而是成人写作者在写作中努力贴近儿童心性,达到的“思无邪”的理想状态。
童年经验的投射。童年生活保存了一个作家对世界的最初记忆,也决定了一生的创作。童年经验是作家观察社会、体会生活的起点,会深刻地影响作家文学观念的形成。心理学家认为,如果一个人幼年时期的心理需求(安全感和爱)没有得到满足,他就会在未来的人生中不断地寻求补偿。幼年失母的新美南吉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心理渊源,才将自己对于母亲的怀念和对母爱的渴望几乎全部抒发在自己的作品中。
《小狐狸买手套》中的狐狸妈妈看到孩子两只小手冻得通红,就“一边呼呼地朝小狐狸的手上哈气,一边用自己温暖的手轻轻握着小狐狸的手”。当小狐狸独自去买手套久久未归,狐狸妈妈焦灼地等待着,“一看到它回来了,高兴极了,真想温柔地把它抱在怀里大哭一场”。这个故事里狐狸妈妈的温柔慈祥,它对孩子深切无私的爱,正是新美南吉对于童年时期缺失的母爱的渴求与向往。而在《小狐狸阿权》中,小小年纪就失去母亲一个人生活的小兵十,正是新美南吉自身童年生活与情感经历的真实再现。《小狐狸》则讲述一群夜晚赶庙会的孩子对于狐狸附身的恐惧,主人公文六问妈妈如果自己真的变成了狐狸怎么办,妈妈温柔地说:“如果宝贝变成了狐狸,那就全家一起都变成狐狸吧。”文六又担心变成狐狸会有猎人追击,妈妈却说她要“慢慢地跑”、让猎人抓到她——“那样,宝贝你和爸爸就可以逃走了。” ——文六的妈妈温柔慈爱,又无私伟大,随时随地都愿意奉献自己,为孩子撑起一片绝对安全的天空——缺少母爱的新美南吉在最后的日子里将自己心中的完美母亲形象寄予在了这篇作品中。因为从小失去了母爱,新美南吉的每部作品中几乎都寄托了他对母爱的渴望和追求。
天性与理想:新美南吉对于狐狸形象的感情寄托
挣脱孤独的愿望。从幼年时代起,新美南吉就一直在承受着心灵的孤独和对生命的不安与忧愁。体弱多病、孤独零落,缺乏亲人的关爱和陪伴,让新美南吉自小就对人间冷暖和人生百态有深刻的体味,而父母的疼爱和寻常家庭的温暖对于他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梦幻。《小狐狸》这则故事中,文六因为不相识的老婆婆说了一句“晚上穿新木屐就会被狐狸附身”而整夜惴惴不安,缠着妈妈寻求安慰。其实文六最大的恐惧并不是变成狐狸,而是他担心变成狐狸以后会被父母和小伙伴们抛弃,一个人在山林里形单影只,饮尽孤独——新美南吉其实是在借文六之口暗示了孤独这一永恒的命题,同时也表达出努力挣脱的愿望。
而另一部著作《小狐狸阿权》的主题正是一个孤独的狐狸对于同伴的寻找,故事里的阿权是“一只孤零零的小狐狸”,它最大的爱好就是恶作剧,除了孩子般的淘气天性外,主要还是因为阿权内心的落寞,希望借此引起他人的关注,为自己驱赶孤独,排遣寂寞。当阿权看到失去母亲的兵十一个人形影相吊时,它的自言自语里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与辛酸,从此,他便经常给兵十偷偷送吃的,主动担负起照顾他的职责。也可以说,阿权对于兵十的主动接触从最初的试探到后来的“照拂”都是它对于孤独的努力挣脱。
赤子之心的坚守。新美南吉自幼孤独、体弱多病,在他短暂的生命中悲多于喜、苦难多于幸福。正是这种特殊的经历,使他一生都在不懈地向真向善去抒发追求。通过前面的解读,我们能感知新美南吉通过狐狸形象这面镜子,向世人诠释着他自己的赤子初心,坚守着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单纯美好的盼望。
阿权虽然是只小狐狸,但在它对兵十的友谊中却体现出大爱与担当,当它又一次给兵十送食物的时候却不慎被兵十打中……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在感情即将爆发的瞬间,戛然止笔,由此带来更为痛彻的震撼与感动,可以说这正是新美南吉的成功之处。”作者用极大的热情塑造了阿权这个善良单纯的小狐狸形象,有情有义让它成为日本文学画廊里的经典人物。阿权的赤子之心,正是人性中最本真、最无私的体现。《小狐狸买手套》中的小狐狸简直就是一个纯真可爱的“小小人类”,它的纯洁无瑕,它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对于人类的信任,都是作者笔下最动人、最纯净的一道风景。正如新美南吉自己所言:“我的作品包含了我的天性和远大理想”。他对于狐狸形象所寄予深深的关爱与热忱,就是对于自己赤子情怀的最好诠释,既是他文学创作的美好初心,也是对人性中真善美的无限希望。新美南吉短暂的一生饱尝人生的种种痛苦,但这并没有让他消极厌世,反而使得他格外懂得爱的珍贵、善的美好,即便是感受到生活中的一点点幸福与美好,他也会通过笔下的动物形象、生动故事传播出去,让更多人得到精神的慰藉。
一个作家的童年生活,决定了其一生创作的内在基调。对于任何一个作家作品的解读,都无法回避他的童年经验与人生经历,新美南吉亦是如此。通过阅读新美南吉的儿童文学作品,我们能够更加了解作家的成长背景与性格、心态,进一步体会到童年经验对作家内心世界的烛照。
与其说他是用笔在描绘一个个小狐狸的形象,不如说他是在构建单纯美好的儿童世界,用狐狸的形象将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传递给读者,以文学的方式给人以美好的想象。抑或是,与其说他把小狐狸当作小孩童去表现,倒不如说他其实是在抚慰与关照童年中那个缺少母爱、忍受孤独的自己,以及千千万万和他一样有遗憾、有伤痛的人,给人以心灵的慰藉和滋养。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那份赤子情怀将自己的遗憾伤痛化为给读者温馨治愈的神奇力量,让我们感受到一种人间温情的悲悯情怀,给人以希望与勇气。
作者简介:
刘婧,1983年生,女,山东东营人,济南护理职业学院公共基础部讲师,南京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主要从事比较文学研究;王晗,1981年生,男,山东沂水人,山东警察学院公共基础教研部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学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