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垒生的《瘟疫》中,疾病不仅是带有一定的科学性的医学概念,还蕴含着深层次的隐喻意义,是一种对人性、道德和生命的思考。在现实与文字的相互对照间,使这种隐喻意义更加凸显。本文将以疾病为切入点,探讨文章中疾病书写的表现及其隐喻意义,以及科幻小说独特的叙事策略,来感受科幻小说疾病书写的独特魅力。
瘟疫书写的体现
《瘟疫》虽然是一篇不到一万字的短篇小说,但其中对于疾病的书写,既有科幻小说所需要的“科”——科学性,又兼备“幻”——幻想性。与此同时,当我们将其与现实相对照时,还会发现它具有一定的预见性。
《瘟疫》中疾病书写的科学性,首先体现在对疫情传播的描写上,文章中提到“引起这场瘟疫的那种病毒的分子链是硅和氢、氧结合而不是碳。”“更可怕的是,这种病毒的传染性极大,甚至从呼吸也可以传染。”从前一句话中,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在描写瘟疫传播时,引入了“分子链”“硅”等专业的化学名词,以科学的阐释展现了病毒在社会中的扩散路径。而在后一句中,通过与刚刚过去不久的新冠疫情的传播方式——呼吸道唾沫和密切接触传播相对照,我们可以发现其中高度的相似性,这不仅可以体现出科幻小说瘟疫书写的预见性,还可以总结出这篇小说是作者在对真实疫情传播模式观察和分析的基础上创作出来的,具有较高的科学性。
其次是在对社会应对措施上,文章中提到“现有的抗生素也只能对蛋白质构成的病毒起作用,对这种病毒毫无用处”。这里作者从医学的角度解释了抗生素对这种病毒没有用的原因,同时也照应了疫情不受控制的情节设定。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传染病是由病原体引起的,能在生物之间传播的疾病,病原体指能引起传染病的细菌、真菌、病毒和寄生虫等,传染病若能流行起来必须具备传染源、传播途径、易感人群三个环节,所以预防传染病的措施有控制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等途径。而文中提到了“到处收集已经变成石像的尸体,运到郊外焚烧。”与“穿防护服”这两种,符合现实中科学的防疫手段。
文章中在保持科学性的基础上还加入了丰富的想象,这也是科幻小说的独特魅力所在,正如刘慈欣所说,“(科幻小说)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世界设定:用想象力构建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的科幻世界,这个世界是超现实的但不是超自然的。”在《瘟疫》中,这种对疾病书写的想象力主要体现在“疫情对人体的影响”上,文中想象了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石化病”,而这种病毒在现实中是前所未闻的,染上这种病毒的人由“一开始的身体关节不灵便”“全身皮肤变为二氧化硅”到最后会“人体石化而亡”。对于这种前所未有的病毒,疫情已经扩大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文章情节正是在这样的世界设定中一步一步展开的。
瘟疫书写的隐喻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过遭遇疾病并与其作斗争的经历,我们习以为常地将其归属于医学的范畴,但是“疾病”作为一种生命现象,它还广泛渗透于社会、文学、哲学等诸多领域中。在文学界对于疾病的书写中,疾病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个体生命的痛苦体验,还常常被当作修辞手法或隐喻加以使用,作家赋予了其社会政治文化等方面的隐喻意义。在《疾病的隐喻》中,苏珊·桑塔格采用的是亚里士多德《诗学》关于隐喻的定义“是指以他物之名命名此物”。
一、对异己的排斥
从古至今,对异己的排斥无时无刻不存在着,这似乎是人类的通性。中国自古以来有一种说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古人看来,异族人的一举一动总是别有用心,对我们是不利的,我们总是以恶意揣测他者的心境。而到了现代社会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些残疾人常常得不到社会的认可而被排斥。而在《瘟疫》我们也可以发现其中正常人对于异己的排斥,在这个快速传染的科幻世界中,石化的人成为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和人类完全不同,人类首先总是会把它们视为某种潜在的危险,避之不及。尽管他们知道这些石化的人是坚强活着的生命,但依旧狠心地派遣以主人公为代表的“乌鸦”持续不断地清理着病毒感染者。文章中这样写道:“我们往往收集到尚未彻底石化的尸体。而把这样的尸体投进焚尸炉,往往会从里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只有这样才能为不断加速的“正常人”创造生存空间。这种对异己的排斥,实际上是人类对未知和不可控的恐惧的反映。燕垒生通过这种隐喻,揭示了人类在面对未知和不可控时的心态和行为。
二、“异托邦”下的极权
在《瘟疫》中,面对一种传染性极强并且感染后会导致人体石化的新型病毒,部分未受影响的国家幸灾乐祸、隔岸观火,而当瘟疫降临本土时又开始互相指责别国的防疫措施不力。直到瘟疫真正席卷全球,未有一个国家可以幸免之时,所有国家都陷入了“失语”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文中由此构造出一个由于瘟疫肆虐,“国家”概念消失,而一种紧急应变机构成为全球最高权力中心的科幻“异托邦”。“不管意识形态如何,国体如何,在这场瘟疫面前,人人平等。”世界大同的愿景居然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成为现实。
但在这样的状态下,真的会有完全的平等吗?“我”在这个世界中从事着一种非常职业“乌鸦”——负责搬运感染者尸体并焚烧。当“我”偶然发现感染病毒后石化的人并非真正死亡,只是思想与动作慢于常人时,“我”惊觉两年来的石像焚烧工作无异于杀人,并开始质疑自己是否有权力决定大众的生死。在知晓石像仍是生命体的实情后,紧急应变司依然要求安检员们执行焚烧石像的任务,“司长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们谁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愿”,而这种权力从一个小的细节中我们就可以感受到,因司长曾是一位知名影星的影迷,在该影星感染石化后,她的石像被移到总部街心广场上供司长观赏,个体生命与个体身份在权力之下不再具有意义。作者借主人公发出对权力与自我的质疑:“权力是什么?无非是无耻的代名词。对权力而言,我只是一部绞肉机中的一颗小螺丝而已。即使我反抗,只能是让机器的所有者换掉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零件而已。”
三、人性的复杂性
《瘟疫》中对于人性的探索与思考,主要体现在主人公“我”的身上,首先是“我”对石化者鲜明的前后态度的转变,刚开始我对“乌鸦”这份高危职业不仅心中没有一丝的不安,反而觉得有趣,当将石像投入焚尸炉并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时,当亲手将还没完全石化的男人枪毙,“我”的内心是毫无波澜的,因此,从这里可以看出“我”刚开始对石像是十分冷酷无情的。而这一切从“我”遇见了那名女子并偶然发现了石化的真相,“一个变成石头的人还能动,还能思想,而思想比血肉之躯慢上千百万倍”时开始发生了转变,“我”开始尊重石化者,不仅将宝贵的粮食分享给女子,还遵守了与她的诺言,没有焚烧那些已经石化的孩子。从这时开始,我的心中已经有了良知,逐渐有意识地同情石化者。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次回家的途中,当看到两名已经感染的大汉欺负一名女子时,“我”毫不犹豫地上前制止,但就在这个过程中,“我”却因此受了伤并感染了病毒,石化后的“我”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努力地移动身体,尽可能地靠近女人,在六千年以后,他们嘴唇之间的距离竟然只有两毫米!文章以“石化病”这样一种瘟疫为线索,写出了男主人公从“无意识地屠杀感染者”“有意识地同情和拯救感染者”到“成为感染者”的全过程。在强调石化瘟疫发展的阶段的同时,又凸显了主人公对于感染者态度的变化和对于瘟疫认知的升华过程,展现出了人性的复杂性。
瘟疫书写的叙事策略
在科幻小说中,时空跨越和时空变形是两个常用的叙事策略,它们虽然都与时间和空间有关,但存在着一定的区别。时空跨越通常是指从某一个时空直接跳转到另外一个时空,而省略了中间的过程。相比之下,时空变形则更侧重于时空结构的异化。这种变形可能是由于某种力量的作用,导致时间在不同的空间位置上发生改变。在《瘟疫》中将这两个概念交织在一起,将现实与幻想、过去与未来紧密联系,创造出许多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
一、时空变形
以燕垒生的《瘟疫》为代表的时空模糊化处理,是科幻小说中瘟疫书写的一种典型时空变形。首先,从时间的绝对变化角度来看,《瘟疫》中虚构的“石化病”本身便具有模糊时间的性质,文中是这样描述感染后身体变化过程的:“当感染这种病毒的初期,除了全身关节稍有点不灵便,并没有什么不适。然而到了两周后,病人会突然不会动了,全身皮肤首先成为二氧化硅,也就是石头。但此时人并没有死,眼睛还能眨动。这时的人如果想强行运动,是可以动的,只是皮肤会像蜡制的一样碎裂。我看到过好几具石化了的尸体,身上凹凸不平,全是血迹。随后内脏也开始石化,直到第六周,全身彻底石化。换句话说,到第四十天左右,一个活人就成为一座石像。”以及后文中作者巧用三个“第二天”和一个“二十三天”这几个较小的时间变量的串联体现女主人公从部分石化到变成石像的缓慢过程,文中并没说明具体的日期,而是串联了多个时间变量,这种叙述手法不仅模糊了时间,还可以增强时间变化的连续性,使人明确地感受到人“石化”后的变化之快。而从石化的人和正常人之间的相对变化来看,“他们会动,只不过他们成为这种形式的生命,时间观念与我们不同了。我们的一秒钟,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天、一个月、一年。”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人们,因病毒的肆虐,仿佛被分隔在了不同的时间轨道上。时间的流转不再同步,高速和低速的对照使得我们对它的感知变得模糊且难以衡量。这种情状使得读者在面对现实世界中时间无情流逝的同时,又要在文本中尝试理解那已经消解的时间意义,从而在内心产生了时间认知上的深刻冲突,呈现出陌生化的样态。
最后,从空间的角度来看,和时间一样,作者并没有提及明确的地理位置,仅陈列了未知时空中的幼儿园、兵营、郊外、消毒室这样熟悉但又失去原貌的概括化的空间要素,使得读者无法通过已知的时空要素进行形象的时空架构。这是能激起当代文化心理的矛盾感与兴奋感的一种时空变形,也凸显了作者赋予“瘟疫”原型超越时空概念的人性价值与科学思考。
二、时空跨越
这篇文章中比较有意思的部分就是最后几段中设置了六千年以后的情节,从短期近景的事件中完成了向长期远景想象的过渡,上下文的情节在时间的流逝中相互照应,也使文章的故事情节更加饱满、耐人寻味。在“石化”后,“我”一直努力地挪动自己的身体,“我”想要揽住女人的腰,并吻住女人的嘴唇,即使“我”知道这需要花费一千年甚至是两千年。而在六千年以后,“我们”成为课堂上供后人研究的雕塑,从内容的角度来看,文章中先用三个“第二天”和“二十三天”展现“我”与“她”共同石化的瘟疫蔓延过程,用“六千年后”连接“我们”在大学里成为展品和研究对象的结局。用近在咫尺的第二天和六千年后的遥远未来结合,旧时末日的荒凉废墟和新文明重生的学术殿堂隔了“六千年”的沧海桑田,却又在文本中无缝衔接,瘟疫在时光的快速流转中完成了轮回。但文章最后,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在六千年以后“我”和“她”还存有生命体征吗?为什么男子是炽热的而女子是冷漠的呢?这些疑问并没有一个正确答案,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思考,瘟疫原型在跨度极大的时光长河中变得深不可测,我想这也是科幻小说的魅力所在。
《瘟疫》中通过想象了一种“石化病”,赋予了疾病以深刻的隐喻意义,向我们呈现了在瘟疫肆虐下,疾病与社会、生命与死亡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面对灾难时人性的选择与挣扎,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在这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现实世界里,通过阅读科幻小说,不仅可以帮助我们寻得心灵的慰藉,还可以激励着我们勇敢地面对现实的挑战!
作者简介:
罗高锐,女,南通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本科生。本文系2023年南通大学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项目“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疾病书写研究”(编号:2023103041151)的研究成果。作者单位:南通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