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 张美
人道主义的主题贯穿于弗拉基莫夫的长篇小说《将军和他的部队》之中。作者在小说中将将军们对人道主义的践行及极权主义对人生命的漠视刻画出来,希望恢复人的尊严。将人的个体生命价值放在最高处,把人放在思考的中心,这一人道主义思想体现出弗拉基莫夫对苏联战争文学中人道主义的新思考。这一思考与萨特的存在主义人道主义思想相近,因此,有必要借助萨特的思想来进一步理解小说中的人道主义主题。
格奥尔基·尼古拉耶维奇·弗拉基莫夫以1841年卫国战争为背景创作了长篇小说《将军和他的部队》。小说于1995年获得俄语布克奖,这次获奖为弗拉基莫夫带来巨大的声誉。作者在小说中通过刻画“非英雄式”人物——科布里索夫、如“神行海茵茨”人物——德军将领古德里安等,将战争中无视个体生命及极权主义对人的迫害的反人性描写出来,体现了作者对人个体生命价值的思考。因此,本文从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思考与选择和极权主义对人道主义的践踏两个方面入手,并借用萨特的存在主义人道主义思想来解析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思想。
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思考与选择
虽然弗拉基莫夫的《将军和他的部队》是一部以战争为题材的小说,但是作者却舍弃了传统战争小说中对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进行评判的是非观。作者在小说中将战争下人的生存状态、面临选择时的内心活动及“是否用俄罗斯的方式拯救俄罗斯”等问题提出来,这是作者对战争观、战争本质的重新认识。作者对阵营中高级将领进行描写,例如,苏军将领科布里索夫与德军将领古德里安,将军们被置于战争这一特殊的环境中,正因为如此,他们会更直接面临选择与被选择。这与萨特的存在主义“人是自由的,但他的自由选择摆脱不掉他处在‘一个有组织的处境之中的限制。”(让·保罗·萨特 《存在主义就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这一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处。
“非英雄式”人物——科布里索夫,他是小说的主要描写对象。作为一名苏军将领,他首先考虑的是手下士兵的生死与忍受战争所带来的痛苦的百姓,他对战争是厌弃的,甚至是恶心,在他的头脑中,人的个体生命价值更为重要,这也是他对人道主义精神的践行。
科布里索夫命令手下抓来一个“舌头”,在对他进行审问后,科布里索夫发现即将攻打的小城中的人并不是德国人,而是由一万多名俄罗斯俘虏组成的队伍。于是,他后悔在会议上将自己的作战计划和盘托出,也后悔做出想要夺取梅里亚津的决定。随后,在斯帕索-别斯科夫茨火车站的会议上,就攻打梅里亚津的问题与朱可夫、瓦图京等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认为不应该用一万多名无辜俄罗斯士兵的生命来换取攻打梅里亚津的胜利,这样的话这场战役的代价很大。因此,他提出绕过梅里亚津这一想法,但是与将梅里亚津攻打下来进而夺取普列特斯拉夫就能让自己升官以及获得奖励相比,这样撤退的提议遭到了否决。
科布里索夫在安排补修和铺设显然不中用的电缆时,想将小伙子换成老练一些的人,因为一想到这些小伙子可能明天就不在人世了,将军的脸上、脖子上就布满了羞愧与愤恨,他认为战争不仅考验了这些十九岁小伙子,还有他们美妙的岁月,面对着这些小伙子,科布里索夫内心充满了同情与无奈。
在西别日登陆场的战役中,科布里索夫指责捷列先科为进攻型将军,因为他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拉入战场,只为求得战争的胜利。因为捷列先科对于战士们的牺牲并没有觉得可惜与痛心,所以他对于瓦图京的责备并不在意。他的集团军在整个乌克兰第一战场上的损失最大,这一点就证明了他是如何不顾惜士兵们的生命。
科布里索夫深知战争的残酷性,可他依旧不愿意“用俄罗斯的价值来拯救俄罗斯”,在与将军们进行争论时提出:“这场战役不管怎么说代价太大了,科布里索夫说,我想过战前在这个梅里亚津住了多少人。女人、老头儿和孩子们不算,光能动员起来的成年男人有多少?是的,也许他们有一万人。我应当打死这么多人。”
科布里索夫是一个谙熟杀人之法的将军,可是只要他一想到战争对无辜人的屠戮,他内心的那份痛苦就始终萦绕心头,到最后,心中所剩的只有悔恨。
如“神行海茵茨”人物——德军将领古德里安。虽然苏德正处于交战中,但古德里安并未将苏军视为死敌,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弗拉基莫夫在创作《将军和他的部队》这部小说时抛弃了对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的描写,因此,小说中古德里安对苏军有着自己的评价:“有时,他们绝望的小掌窝死死地扣住一小块不仅不值得用他们的生命,也不值得用任何一滴血去换取的土地。”
这样一位桀骜不驯的“海因茨”始终把将士们看作是自己的战友,他们之间可以用“你”来相称,并且士兵们可以向将军提任何问题。面对俘虏,古德里安并没有伤害他,反而是送给了他一个指南针,便于俘虏辨别方向从而越狱。面对德国元首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图拉。”古德里安显然是不认同的。他认为这种不惜一切代价地夺取一座城市显然是不顾士兵及老百姓的死活,是对个体生命的漠视,这违反了古德里安的准则。他还提出在战场上也不要随意耗费自己的坦克力量,因为俄罗斯人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图拉与兵工厂,所以不应该作无谓的牺牲与损耗。
即便古德里安见惯了屠戮的场面,但是在面对市监狱的牢房和地下室里的数百具尸体,他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所惊吓。这些人中无一人有死刑判决书,许多人最多判了五年,其中一些人的刑期已满,还有一些根本没有判决书,只是一些受侦讯者而已,大部分是因“破坏活动”“反苏维埃阴谋”“反革命意图”而被审。此时,他意识到这样大规模、毫无意义的处决是多么可怕,这简直是无视人的生命,是对人生命价值的肆意践踏。
为了不再让血腥屠戮继续下去,古德里安做了总司令部没有勇气作出的决定,就是在托尔斯泰庄园中签下撤退令。他想着将部队带到可以站稳脚跟过冬的地方去,等到来年春天让第二段战役去继续那未竟之事。在他看来,“毫无任何价值和意义的血腥屠杀违背了人类的生存法则,随意消耗人的生命更是犯罪,其罪孽感不言而喻。”(吴萍《从英雄主义到人道主义——苏联反法西斯战争文学的嬗变》)。
科布里索夫与古德里安在面对生命价值选择的时候有着自己的思考。他们反对借战争之名大肆地屠戮无辜的人,他们对处于战争中的人始终葆有一颗怜悯之心。萨特认为:“英雄或者懦夫都不是天生的,而是通过人的主动选择使他成为英雄或者懦夫。”面对战争与人的选择时,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人,在他们的身上始终散发着人性的光辉,始终在践行人道主义。
极权主义对人道主义的践踏
“极权主义是一种现代形式的暴政,是一种毫无法纪的管理形式,权力只归属于一人。”(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林骧华译)简单来说,在极权主义制度的控制下,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活动等都受其控制。这样的现代形式暴政导致人的自然生存权受到威胁,个人的生命价值被忽视甚至被蔑视。弗拉基莫夫在小说中将极权主义社会的恶写出来,这是对极权主义的批判,体现了作者践行人道主义的决心。
一、极权主义对人性的侵蚀
阿伦特认为:“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目标不是改变外部世界,或者社会的革命性演变,而是改变人性。”这意味着,如果一个人长久受到极权主义的侵蚀,终有一天他会变成极权主义的拥护者。
透过顿斯科伊的视角可以看出极权主义制度下斯维特洛奥科夫前后的变化。顿斯科伊认识他的时候,斯维特洛奥科夫还是一个上尉,是一个重榴弹炮营的指挥。他会与顿斯科伊在一个极小的地窖里过夜,会将自己储备的零食及伏特加摆出来,也会带着浪漫色彩的情感朗读自己创作的诗篇。斯维特洛奥科夫在军中深受爱戴,与军中的士兵如兄弟一般。自从斯维特洛奥科夫加入锄奸部门后,整个人心性大变。他联合将军身边的司机西罗京打探将军的行踪,始终监视着将军的一举一动,甚至还会威胁到将军的人身安全。西罗京问到关于锄奸部的工作时,斯维特洛奥科夫少校回答道:“我们什么都干。但现在最主要的是使指挥员一分钟也别从监护下消失。”因此,如果说斯大林的极权主义是他们悲惨命运的根本原因,那么特别处工作人员斯维特洛奥科夫少校之流就是造成他们悲惨结局的直接原因。
副官顿斯科伊对于叛徒逃兵们没有经过公审法庭审判就被处死这件事是反对的,他认为应该让所有的人看到,他们在祖国面前错在哪里,他们的堕落有多么深重。而斯维特洛奥科夫少校对于这些人的处理态度却是冷漠的,将他们随意地枪决。
在苏军将梅里亚津攻打下来后,少校命人将五十名战俘赶向河岸,死刑犯被命令从崖上下到水里去。面对战俘他残忍,面对自己的同胞更是灭绝人性。少校说只要他们能游过去,就不会开火并且原谅他们,但是最后“派出快艇追随,之字形地紧靠着他们飞奔,用螺旋桨狠揍猛刺。刹那间,血浪飞腾而起,无一人生还彼岸。”
透过副官顿斯科伊的视角,将少校在战场上视他人生命如草芥、漠视个体生命价值的一面展现在读者面前。通过这些,我们可以看出一个长期受到极权主义侵蚀的人会变得冷酷无情,他的人性也会变得丑恶,甚至会做出反人道主义的事情。
对于极权主义的拥护,科布里索夫将军也是其中一员。科布里索夫有两个女儿,一个与自己的夫人同名,而另一个小名为斯维特兰卡,以纪念斯大林的女儿,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将军对斯大林的亲近之情。将军三次被调离原先的部队去组建新的集团军,其中在1941年的春天,他经历了一场颠倒人生、扭曲人性的大劫难。他在被捕后,经历了一系列屈辱的搜查,例如,将全身的衣服褪去,赤裸地面对一个女人的检查,有时还要忍受粗俗的话语攻击。在小说的结尾,科布里索夫因为违逆了最高司令部的意见而被罢免了职务,但是在随后返回莫斯科的途中,从电线杆上的黑喇叭中听到有关最高统帅对自己及集团军的嘉奖:“……授予科布里索夫中将的坦克兵和射击手……今后将他们命名为……为祖国……自由……献出生命的烈士……永垂不朽……”科布里索夫面对斯大林对他以及部队的奖励,全然忘记了从前受到的迫害以及战争胜利所付出的代价,甚至产生了感激之情。
可以说科布里索夫是一个军事天才,是一个对极权政治制度黑暗有着觉醒的人,但是不能说他是一个真正反叛极权主义的人,他甚至深陷于对这种制度的维护之中。
弗拉基莫夫通过对斯维特洛奥科夫少校与科布里索夫将军形象的塑造,写出极权政治制度的黑暗。对极权主义控制人的思想与人性,将人变成为制度所用的工具,使人渐渐地丧失了自我主体性和自由精神,丧失掉个性和人性的本质批判。作者希望人可以重新找到自己,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就如萨特所言:“人可以自由地进行选择,即把人当作人,而不是物,是恢复人的尊严。”
二、极权主义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蔑视
弗拉基莫夫在小说中极力地写出极权主义对人个体生命价值蔑视的社会之恶,“在弗拉基莫夫看来,极权主义社会重要原则就是:在这里人的生命价值根本不被重视,人的生命价值实际归于零。”(Лейдерман Н.,Липовецкий М. Современная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50—1900-ое годы,В 2 Т[M]. Москва, Академия,2003,С. 542.)这些都是与人道主义相背离的行径。
小说中写到战争期间无数的俄罗斯民众被无端的杀害以及苏军的高级将领为取得战争的胜利而不顾士兵的生死。在炎热的1942年夏天,恐惧在军中蔓延,因为下达的指令:“可以枪毙因所率士兵全部牺牲、手枪子弹打尽而撤退下来的军官,可以枪毙因救护重伤战友而到了后方的士兵,也可以枪毙没有一点经验的年轻女卫生员,因为她们不敢看令人恐怖的重伤,什么也干不了。把由于疲惫,由于失血偶然倒下的人摆到队列前示众。”早春时节,报复性死刑成风,在刑场上,被判死刑的有四个人:村长,一个身体虚弱、上了年纪的庄稼汉;两个十九岁上下的年轻人——都是伪警察;还有一个警卫司令部的德国人。他们并没有犯什么罪,什么也没做,可是却要被处死。朱可夫元帅在柏林的泽耶洛夫斯克高地为了让老战友杜艾特·艾森豪威尔赶不及前来帮忙,一个星期就让三十多万俄罗斯战士牺牲。
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下,许多人情愿成为极权主义的帮凶,剥夺普通人的正常生命权,也有许多人认识到了极权政治制度的黑暗并与之作斗争,还有像科布里索夫这样的人,即使认识到了极权政治的黑暗却依旧维护它。这些人对极权主义的态度恰恰印证了萨特的存在主义人道主义思想。
弗拉基莫夫在小说中用大量的细节描写来说明极权主义对人道主义的践踏,由于红军内部的斗争导致大量的军民牺牲,这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蔑视,将人的价值放在了最低处。从这些对由于苏军内部领导者的失误导致的屠戮描写来看,极权主义是对人道主义的违背,表达了作者对人个体生命价值的重视,即“把人当作人,不当作物,是恢复人的尊严。”
弗拉基莫夫《将军和他的部队》与以往的战争小说不同,作者并没有将战场的血腥画面与战斗的激烈场面描写出来,反而是通过大量的人物对话与思考时的心理活动来将战争的残酷性表现出来。作家在一定程度上抛弃了经典俄罗斯文学作品中对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的思考,并没有从国家的角度而是从人的角度出发来重新思考战争,将人性的善与恶、人的个体生命价值、极权主义下人的生存状态等问题呈现出来,体现出作家对俄罗斯文学中传统人道主义局限性的超越以及对萨特存在主义人道主义的认同与传承。
作者简介:
刘丽,女,辽宁抚顺人,研究方向:俄语语言文学;张美,女,山东潍坊人,讲师,研究方向:俄语语言文学。作者单位:长春工业大学。